【怎么谁都想杀我】40×30 布面丙烯｜河夫作品

恐惧会让残暴者更残暴。

不可一世如嬴政，也逃不了这一点。从生到死，一辈子都没有安全感。

他的亲爹到底是嬴异人还是吕不韦，这个且按下不表，可以确定的是，嬴政生下来就是个质二代，在赵国邯郸，跟他妈赵姬吃了上顿没下顿，备受赵人凌辱，生命朝不保夕。特别是吕不韦带着嬴异人抛下他们母子逃离邯郸后，死亡的威胁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随时可能斩下。时间长达九年，可以说整个童年时期，嬴政都在极度恐惧中度过。

所以，在攻下赵国之后，“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史记·秦始皇本纪》。嬴政亲临邯郸，把那些之前欺负过他母子的人，全部活埋。

从九岁被赵人送回咸阳，到十三岁上位，这四年，秦宫生活怎么样，史料憾缺，按常理揣测，不可能岁月静好。毕竟，他还有个弟弟，长安君成蟜jiǎo，是嬴异人回咸阳后生的，兄弟是否同母，史家众说纷纭，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成蟜也不是等闲之辈，《战国策·秦策四》载，嬴政曾派成蟜到韩国去，成蟜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韩王，把韩国百里之地送给秦国。

《史记》则说，嬴政上位第八年，派成蟜率军攻打赵国，没想到，成蟜竟然在屯留叛秦降赵。后来秦军攻占屯留，成蟜自杀。

这次叛乱肯定事出有因，祸根也许得追溯到嬴政上位前的继承人之争。因为史料欠奉，这些都只是猜测，但要说嬴政从赵国回来，顺风顺水，四年后就上位，也有悖常理。王位继承人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秦宫那四年，衣食是无忧了，但时刻不能大意，否则就很可能遭暗算。恐怖，依然如蛆附骨。

这种来自内部的恐惧，直到他上位后也没能消除。《史记》载，他爹秦庄襄王死后，他妈跟吕不韦旧情复燃。嬴政一天天长大，他妈的欲望也与日俱增，用《吕不韦列传》的话说，就是“太后淫不止”。结果吕不韦心有余而力不足，把“大阴人”嫪毐发给嬴政他妈，偷偷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嫪毐还跟嬴政他妈密谋，“王即薨，以子为后”《吕不韦列传》。如果嬴政死了，咱从这俩儿子中选一个上位。这事说明，嬴政他妈已被爱情烧昏了头脑，竟想立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为继承人。而且她也有这底气，毕竟一直在摄政，掌控着最高权力，情夫嫪毐又暗中养士，嬴政能不恐惧吗？

也是这份恐惧，让他在镇压了嫪毐的武装叛乱后，将嫪毐夷三族，并“杀太后所生两子”。

那两个小孩，也是他的同母弟弟。嬴政杀他们，一来是除掉后患，二来也是报复他妈——你让我恐惧，我让你痛苦，亲妈也不例外。

王权跟人性，从来都只能二选一。

最大的恐惧，还是来自六国的暗杀。

比如已成为刺客代名词的荆轲。

图穷匕见的那个名场面，没人上来救嬴政，原因是，秦法规定，殿上侍从大臣不许携带任何兵器，宫廷侍卫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守卫在殿外，无诏不得进殿。这当然还是源于恐惧，害怕来自内部的暗杀。

而荆轲之所以没得手，有一个客观原因，剑法一般。《刺客列传》说他之前想跟著名剑客鲁句践切磋，鲁句践觉得他不配；等到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鲁句践对人说，荆轲剑法没练到家，可惜了，早知道他敢做这样的事，我就教教他了。

不过，刺秦失败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荆轲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杀死嬴政。按《刺客列传》载，燕太子丹跟他密谋时如此交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

此行上策，是像春秋时期曹沫劫持齐桓公一样，劫持嬴政，让他答应返还侵占各国的土地；如果他不答应，再把他杀了。

荆轲死前也感叹道：“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杀不了你，是因为我原来只想劫持你，让你签下契约，完成太子丹的任务。

荆轲的失败，让嬴政捡了条命，能不恐惧吗？司马迁写，侍卫击杀荆轲后，“秦王不怡者良久”。不怡，即不高兴，更多的应该还是愤怒、恐惧，接下来疯狂报复，也是惯性操作。所以，灭燕之后，“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大肆搜捕之前跟太子丹、荆轲一起参与刺秦的所有人，被株连者纷纷逃亡。

但嬴政怎么也没想到，灭了六国之后，还是有人不要命来刺杀他。

这一位，还是个音乐工作者——之前曾在易水河边击筑唱歌送荆轲的高渐离。

前面说过，灭燕后，嬴政命秦兵在燕国大搜捕，高渐离隐姓埋名，躲在钜鹿某处乡下，给大户人家当酒保。某次主人宴客，客人在席上击筑，他实在听不下去，露了一手，于是行踪暴露，被抓去见嬴政。也许是因为天下已一统，嬴政这次倒发了善心，觉得他虽是燕国太子党，但有音乐专才，杀了可惜，只把他眼睛熏瞎了，让他在宫中击筑。

换别的音乐家，肯定对嬴政感恩戴德，继而用音乐为这位千古一帝歌功颂德。高渐离却趁此机会，“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把铅块填充在筑里，趁嬴政不备，举筑砸他，可惜，毕竟眼睛看不见，一击不中。嬴政暴怒，“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史记·刺客列传》。

杀了高渐离不奇怪，为什么终身不接近原来六国之人？

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在他眼里，原六国之人，一个个都有可能成为刺客。

那么，对嬴政的刺杀从此就没再发生了吗？

三年后，公元前218年，嬴政第五次东巡，车队来到一个叫博浪沙的地方，又遭遇一次暗杀。

这一次，组织暗杀的是张良。张良的祖父、父亲都当过韩相，秦灭韩，张良耗尽家财，广招死士，立誓报家国之仇。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大力士，能使一把重达120斤的大铁锤，于是，在得知嬴政东巡路线时，张良跟大力士埋伏在车队必经之路博浪沙（今河南原阳东郊）。

可惜，那大力士将铁锤甩出时，竟“误中副车”，嬴政又躲过一劫。

这是最像无人机的一次。你想，千古一帝正咋咋呼呼耀武扬威，突然空中飞来一巨物，一下子把副车及人砸得稀巴烂，能不怕吗？嬴政再一次“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史记·留侯世家》。大索，就是大搜捕，按《秦始皇本纪》的说法，这场大搜捕长达十日。

嬴政的曾祖嬴稷（秦昭襄王）曾说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嬴政令一下，郡县官员怕被牵连，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可以想象，“大索天下”四个字，背后是万千头颅。

还没完。再过两年，公元前216年的某一个夜晚，嬴政一时兴起，带着几个侍卫出宫，微服夜游咸阳城。没想到，“逢盗兰池，见窘，武士击杀盗，关中大索二十日”。走到兰池突然遇袭，最后刺客被武士杀了，嬴政虽然没事，肯定又被吓得不轻，因为这一次就发生在守卫森严的咸阳城里。接下来，对刺客的搜捕只在以咸阳为中心的关中地区进行，长达二十日，不知又有多少人头滚滚。

残暴招来暗杀，暗杀导致恐惧，恐惧又让他更残暴。嬴政一生，就活在这样的死循环里。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嬴政们的死循环，只要培育嬴政的土壤在，就会继续循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