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这是戏】34×34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
朋友知道我口味,又推荐我看一部热剧《繁城之下》,说是主打古代刑侦,评分甚高。拨冗亲自看了几集,撂下了,倒是记住一句台词,出自开篇即被杀的某捕头之口:
“公道是一条绕远的道。”没猜错的话,它是全剧的基调,意思是:公道不可能通过程序正义去实现,有时甚至不得不弯弯绕绕,以邪制邪。只要公道最后能实现,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
正是这句话,隐约让我猜到全剧的套路走向,所以再次新弃集。
其实,这就跟那句“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一样,都是安慰剂:一是主持公道者走向邪路的自我释怀,一是讨不到公道者的自我麻醉。
又想起一个老故事。
同治年间,湖北发生一起奸杀案。杀人者是湖广总督的卫队长,享受副将待遇,不知其名,某日,他带着几个亲兵光天化日闯入民宅,想强奸那家的女子,女子拼死不从,竟被他杀了。
身为总督卫队长,干这种事,还公然带几个亲兵,可见嚣张到何等地步。
受害父母痛不欲生,告到县里,县官不理;又告到府里,府里也不理。
原因很简单,凶犯是湖广总督亲信,地方府县不敢动他。
湖广总督,满清九位级别最高的封疆大吏之一,湖南湖北两省的军政一把手。时任湖广总督叫官文,正白旗人,历道光、咸丰、同治三朝,官运亨通,还当过文渊阁大学士。可以想象,就算受害家属想上京告御状,那也得走得出湖北。
那么,就继续保持情绪稳定了?
有人果断出手了。
湖北布政使阎敬铭。
布政使,约等于今天常务副省长,官位在巡抚之下(巡抚也在总督之下)。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人命关天,我可不管你官大官小,在我管辖之下,我就要为百姓主持公道。
于是,老阎决心一查到底。
因为阎敬铭平日就有刚直不阿的官声,知道他接手此案,嚣张的卫队长也怕了,躲进总督府,求官文救他。官文说你放心,就呆在我这里,谅他也不敢进总督府抓人。
没想到,阎敬铭还真来了。
身为布政使,阎敬铭跟官文在公务上多有来往,平日里关系也还不错。所以,阎敬铭按官场礼节,在总督府门外毕恭毕敬求见。官文没想到他真上门,也有点慌,称病不见。阎敬铭不依不饶,对门卫说,麻烦跟总督通报一声,说下官有要事,必须现在见总督,如果总督身体有恙,不能吹风,那我进他卧室汇报也行。
门卫进去传达,没多久出来,还是说,总督不便接见你。阎敬文说那好,反正总督病总会好的,到时他一定会传见我,我就在这儿等他吧。说着,让他的侍卫从轿子里把席子、被子拿出来,又说,不好意思,那我就把总督的官厅当我布政使的行署吧。
说完真的把席子、被子铺在总督的官厅上,就地躺平。
门卫没辙,再进去报告官文。官文说,就让他躺着,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谁也没想到,阎敬铭在总督的官厅一躺就是三日三夜,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进行。这下官文真慌了,这样实在不成体统,万一传到朝廷去,皇上追究下来也不好办。于是便让阎敬铭的下属去劝他,说你先回去,案子咱再细说。
阎敬铭不答应。
官文又命人去请阎敬铭的老乡、湖北巡抚严树森和武昌知府李宗寿前来劝说。这两人好说歹说,阎敬铭还是那句话:“不斩凶犯,决不回署!”
事情闹成这样,完全出乎官文的意料,没辙,只好亲自出面。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见阎敬铭,官文就跪了下去。
没错,堂堂总督,屈尊向低他两级的布政使下跪,这是有清一代绝无仅有的事。
这也太夸张了吧。
其实,记载此事的《清稗类钞》一开头就挑明了:“
有某弁为文恭(官文谥号)
娈童,文恭令带卫队,保副将矣。”娈童,通俗点说,就是总督官文养的受。万恶的古代社会,很多权贵都喜欢“求同存异”,既追猎同性,又保有对异性的兴趣,官文就是这样的一个时尚旗人。而他的娈童也践行“存同求异”价值观,能屈能伸——屈体奉迎上司,转身又向民女伸出魔爪。
可见,凡是喜欢向弱者施暴的人,必定是在权贵那里感受过屈辱的人,无一例外。
那么,看着湖广总督向自己下跪,阎敬铭有何反应?
“岸然仰视,不为动。”特写,45度角仰望天空,对跪在面前的总督看都不看一眼。
一旁的湖北巡抚严树森看不下去,对阎敬铭说,老阎你可别太过分了,总督如此屈尊,你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阎敬铭心里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终于动了,上前一步,弯腰把官文扶起来,说:“我可以退一步,不杀他,但必须把他撤职,命人押解回原籍,总督大人答应,我这就走。”
官文赶紧答应,并叫人把躲在府里的卫队长喊出来,让他跪谢阎敬铭不杀之恩。
没想到,阎敬铭一见凶犯,脸色一变,即命他的亲兵把凶犯拿下,然后当场……
你猜错了,不是当场斩首,而是脱去裤子,重责四十大板,又命人把他押回原籍,即时出发,连一个kiss goodbye的机会都不给官文留。
官文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阻拦。
案子到这里就算完结了。
这事载于《清稗类钞·正直类》,全文如下:
引用
清稗类钞·正直类
阎文介杖某弁官
文恭公文督鄂时,阎文介公敬铭署鄂藩。有某弁为文恭娈童,文恭令带衞队,保副将矣。弁恃宠,势张甚。一日,率亲兵数人入民家,欲奸其处女,女不从,杀之而逸。其父母诣府县讼冤,府县莫敢问。文介大怒,亟谒文恭。弁固知文介知之而必不己赦也,先入求救,文恭匿之。有顷,文介果上谒,文恭辞以疾。文介谓有要事必待面陈,如不可以风,即就见于卧室。阍者出,仍固拒之。文介曰:“中堂病必有痊时,俟痊,必当传见,吾即居此以待可耳。”命从者自舆中出襥被,曰:“吾即以司道官厅为藩司行署矣。”卧起官厅者三日夜,文恭授意司道,劝归署,必不可。文恭窘甚。以新繁严渭春中丞树森、盩厔李太守宗寿与文介同乡,急延之至,凂为调人。严、李多方譬喻,文介出誓言,谓不斩弁,不还署。文恭乃自出见,即长跽。文介岸然仰视,不为动。严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体至此,独不能稍开一面网乎?”文介不得已,趋扶文恭起,与要约,立斥弁职,令健儿押归原籍,立启行。文恭诺,乃呼弁出,令顿首文介前,谢再生恩。文介忽变色,叱健儿执诣阶下,褫其衣,重杖四十,杖毕,立发遣。事讫,始诣文恭谢。文恭由是益敬惮之,密疏保奏,乃抚山东。
《清稗类钞》是民国时期徐珂编的一本关于清代野史、掌故逸闻的史料集,包罗万象,不是正史,却是正史的重要补充。也就是说,这案子是真实发生过的,被归入“正直类”,说明徐珂认为,阎敬铭不畏强权,勇惩凶犯,是个“正直”的好官。
可是,强奸杀人,致无辜少女惨死,如此恶性的罪行,是凭你布政使一句话,打四十大板遣回原籍就能了结的吗?
如果这样就算“正直”,那是不是正直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评判标准?
有人可能会说,吏治黑暗的清代,阎敬铭能做到这样已算很不错了,包青天只存在戏文里,你不能以现代法制社会的标准去苛求人治时代的官员。
没错,“不畏强权”的戏码,阎敬铭演得很足,为了逼总督官文交出凶手,自带被子睡总督府三日三夜,这事古往今来还真找不出第二例。甚至,当总督跪在他面前时,他都能“岸然仰视”,不把这个官压他二级的封疆大吏放在眼里。
看到这里,估计很多人都以为,阎敬铭也是想证明“公道是一条绕远的道”呢。
但是,恰恰因为这样,我们才对他最后的识时务感到可惜。
就像一部悬疑剧,前面各种铺垫、各种烘托,到了高潮,突然蔫了。
当然了,把凶犯打了四十大板,还是比罚酒三杯要重得多。
可以想象,当求告无门的受害家属得知布政使要为他们申冤时,就像黑暗中见到一道光,内心重燃起希望。最后得知凶犯只是被打四十大板然后被遣送回原籍,又该是多么的绝望。
早知是这样的结局,还不如不给他们虚假希望。
这事也再次证明,公门之中的公道,并不是什么“绕远的道”,而是像权贵们的性取向一样,想直就直,想弯就弯。
而一直扮正直的阎敬铭“弯”了之后,好处也是明显的,文章最后说,官文“由是益敬惮之”,从此对阎敬铭更加敬畏、忌惮,用密折向朝廷保奏,举荐他升任山东巡抚。
“敬惮”一词,越品咂越觉得讽刺。
可见,官场生存,互相给面子是多么重要。只是,那无辜少女的血,就这样染红了“正直好官”阎敬铭的顶戴。
这事告诉我们,如果不能坚持到底,请不要把脸涂黑扮青天大老爷。否则,那洗不白的脸,将会一辈子为你的演技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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