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可以找到很多理由来吐槽剧版《繁花》。
浮夸装逼、不符合原著、剪得太碎、上海话吵架太吵…
我还记得头一天4集连播，就招致了一大波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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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不冤呢？
也不冤。
电影界天才导演王家卫，下场拍电视剧，还是拍茅盾文学奖作品，筹备了近10年，拍了三年多，最后在央视播出，这buff叠得太满了。
围观的群众多了，期待值拉高了，翻车似乎在意料之内…
后来，看热闹的散了，留下来的人，渐渐品出了滋味，口碑开始反转，豆瓣开分8.1，近一半的观众给它打五星…
大家又开始夸：王家卫才是最懂90年代的，他从不浪费俊男美女的颜值，没啥演技的人经他调教，都焕发出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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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繁花》将迎来大结局。
安安静静追了28集，《繁花》起码配称得上是半部佳作。
我想说说，这部剧我最喜欢的几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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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王家卫导演，敲醒了我一个沉睡的记忆，曾经有一道江浙名菜叫“霸王别姬”：甲鱼蒸草鸡。
冤大头魏总在“至真园”谈生意，一高兴，每桌送一份“霸王别姬”，88桌花了几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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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万块，别说是“万元户”凤毛麟角的90年代，搁现在也是一笔巨款啊。
这是剧版《繁花》纸醉金迷的一面：黄河路上，人人豪掷千金，满不在乎，因为人人惦记的是挣更大的钱。
“至真园”的繁华叙事，遭到广泛质疑，1993年的上海，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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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真不真实倒是其次，它更像是导演底气不足的虚张声势，想用激烈的戏剧冲突稳住故事节奏…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进贤路的“夜东京”。
这里的戏，才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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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导演也不慌不忙，若闲庭信步，这才是他的舒适区。
有人说：“至真园”是职场，是面子，“夜东京”是生活，是里子。
小路拐进来的“夜东京”，是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人间。
在黄河路应酬完了，宝总会钻进这家小店，在厨房隔壁一张小圆桌坐下。
老板娘玲子，准备一碗泡饭，六碟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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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宝总都要来碗泡饭，才胃里熨帖，通身舒畅，这一天才算过得去。
而宝总和玲子的关系，就像这碗泡饭，好像没什么特别，却又胜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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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小饭店，他是投资人，她是经营者，两人聊天，张口闭口都是谈钱。
他嫌她经营不善总亏钱，她说还不是你签单多，他说她心太黑死要钱，她转手就把两千六的耳环，翻十倍，要价两万六，强卖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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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一看，你会觉得是玲子钓了个凯子，拼命从他身上捞好处。
但细节处，不太一样。
故事开头，宝总车祸，生死未卜。
之前笑脸相迎的江湖朋友，通通化身讨债鬼：要是宝总两脚一蹬，他欠的账，谁来还？
只有玲子豪气撒钱：我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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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宝总帮“至真园”那一次，满世界找不到重要的食材大王蛇。
又是玲子，假扮日本人去进货，“团伙作案”骗过层层关卡，送进“至真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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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对宝总，有朋友的仗义，她愿意为他兜底。
更何况，趁无人处，她偷偷拿起他喝过的酒杯，仔细端详，一口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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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太会刻画这种关系了。
你以为他在表现两人之间的暧昧，偏偏他要讲感情里的算计，你以为他要讲女人爱钱，只想搞事业，但他又偏偏讲她的真心、不计较…
然后才发现，最开始玲子坑宝总的钱，都像是一种宣誓主权。
这个男人肯为她当冤种，就是一种缴械投降。
还有，她叫他帮忙修家里的屋顶，一次又一次，那屋顶仿佛永远都修不好，他从来没怀疑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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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外面可以精明，在她这儿，就得装糊涂，不拆穿，心照不宣。
而这不一样的待遇，就是玲子任性的底气。
她小心地维系着这微妙的平衡，不澄清也不挑明，为了自尊，也因为怕输。
不点破，才有机会细水长流。
然而，那天玲子跟朋友吵架，被闺蜜当众扎心：你年纪这么大了，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宝总怎么会看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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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纸捅破的那一刻，她自然难堪、愤怒，但也因为这一句话，把她点醒了。
身陷其中太久，差点忘了，原来自己有能力全身而退…
我很喜欢剧中的两个场景。
一个是玲子告别决定过去，“夜东京”重新装修，店面全砸了。
放下是真勇敢，真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但导演偏偏要在这中间穿插，当初如何一手一脚把店张罗起来，那一件件旧物，写满了回忆…
店敲了，心里的东西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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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是，弄堂里小阁楼上，玲子和宝总吃大闸蟹。
爱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表面总是风平浪静…
只是楼下咿咿呀呀唱的《宝玉哭坟》，和那滴滴答答渗出天花板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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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哀歌，一串眼泪，泄露了玲子的心情…
现在的观众太喜欢看“不恋爱脑”的事业女性了，但现实哪有那么容易…
而那求而不得，爱恨交缠，进退失据，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太久没有人去拍了，得亏是王家卫，替我们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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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和阿宝的东京初遇，表面上是个回忆小插曲，但在我心里，是全剧一个高潮。
这个故事今天听来，仿佛一个童话。
阿宝远赴东京，找一位大老板江湖救急，寒冬腊月，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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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银座迷失了方向，正茫然，不远处电话亭里的乡音，仿佛黑暗中一道光…
一问才知，原来玲子上班的地方，就是阿宝和老板约定的地方。
老板还没来，玲子就请他吃面，陪他在飘雪的街头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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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搭没一搭讲：来东京三年了，当服务员端盘子，将来回上海，要当老板娘，店名都想好了，就叫“夜东京”。
三十好几的女人，孤身一人在异国闯荡，家里没一个人指望得上，玲子孤独啊，也只有面对陌生人，才有勇气诉说。
而此时的阿宝，心里惦记着生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哪有心思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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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也不生气，笑着拿出前两天神社求来的“上上签”送给他，说要把好运气借给他…
后来，阿宝如愿等来了大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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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后，玲子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航空信。
信里，是一张东京飞上海的机票，和一张夜东京饭店经理的名片…
酒柜旁，玲子蹲下身子，盯着名片上的字，反复确认，湿了眼眶…
原来，他有在听她的梦想。
BGM响起，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突如其来的爱情》，屏幕外，观众也泪崩了。
王导，杀我别用《东爱》这把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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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故事，短短15分钟，情绪饱满，试想如果是其他国产剧，拖拖拉拉能拍个三四集。
更重要的是，“萍水相逢，拔刀相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样的浪漫故事，我们相信会在那个时代发生。
在互联网、通讯如此便捷的今天，即便身处异国，我们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求助陌生人，更不会因为说着同一种方言，就彼此相认、鼎力相助。
这个世界对i人越来越友好了，而人跟人的连结，也变得越来越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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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东爱》风靡一时，莉香是无数男孩心中的女神，她的笑容像冬日的阳光，融化了多少人的心…
但现在的年轻观众看，会打个问号：莉香到底喜欢男主什么？她不是恋爱脑吗？
是的，那时候的恋爱，不需要那么多理由，人与人之间容易释放善意，人们相信爱情可以有巨大的能量。
而现在，爱一个人好难，我们有了戒备，多了权衡，太讲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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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前肯定也有计算，也有上当受骗，任何时代都有不堪的一面…
但我们在这一刻愿意相信，这样的纯真美好，会发生在那个朝气蓬勃的九十年代。
那是我们心里对那个时代的滤镜。
哪怕时代已经远去，但起码，我们见过世界最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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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当然不是唯一动人的女性角色。
我一度认为，“繁花”是仿照《红楼梦》里以花喻人，指的就是故事里各种各样的女人。
她们真实、生动、自然，个个发着光。
比如人气很高的汪小姐。
她是帮师父脱邮票，搞得手忙脚乱的职场新人；
是跟阿宝一起吃排骨年糕的娇俏小姑娘，更是大胆对阿宝说出“陪你一起卖茶叶蛋”的纯爱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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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了爱情，没了光鲜的工作，她也可以是吃得了苦的虹口小汪，头发乱糟糟，衣服脏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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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就是我自己的码头。
戴着珍珠耳环，会作会发嗲的汪小姐好看，戴着大框架眼镜，大雨天搬货被淋湿的小汪，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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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太懂拍女人了。
他拍出了李李的冷艳神秘，拍出了潘经理的高级感、拍出了敏敏又洋又土的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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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拍出了梅萍的茶里茶气和极度自卑，拍出了金花这位体制内领导的高冷和对爱徒的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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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反派卢美林，当她面对窝囊废老公黯然神伤时，你也能共情她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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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剧版《繁花》里，和平饭店的腔调、黄河路的抢生意、股票市场的情报战，都是又好看，又不好看。
好看在于，它像极了武侠小说，动不动就围攻光明顶、华山论剑，也像极了旧时港产片，警匪对垒、黑白两道、赌王对决、食神过招…
血雨腥风，剑拔弩张的戏码，怎能不好看？
但它也不好看，因为这种叙事太有架空感，与大众熟悉的上海不那么贴合，与底层老百姓的距离有点远…
全靠上海话，全靠里弄烟火，把它拉回到现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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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它真正好看的，是拍出了那个时代一个个鲜活的个体。
尤其是女人，她们都是汪小姐口中的“我是我自己的码头”。
如果一定要再挑毛病，那就是尺度小了，在那个年代，怎么可能那么多纯爱战士？
在金宇澄的语境里，这些心思活络的男男女女，早就暗度陈仓了…
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年代，那时的中国人有挡不住的热情与好奇。
他们会挤进一家店里，追捧一件名牌T恤，当年谁不知道，梦特娇比耐克阿迪还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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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斥巨资买进口彩电、冰箱、大哥大…
因为大家知道，钱花出去了会再赚回来，明天肯定比今天好。
他们敏锐地捕捉到最时尚的潮流，定做西服，讲究面料，烫头发学着日本、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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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吃，“霸王别姬”、大王蛇一蛇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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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扬菜、粤菜、本帮菜遍地开花，肯德基进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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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包邮区的80后，小时候没有跟父母去过饭局，大人们觥筹交错，小孩低头狂吃…
顺便说一句，看《金玉满堂》长大的我，看到钟镇涛饰演的香港名厨登场，无限感慨…
厨神回归，厨神的小徒弟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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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人眼里有光，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时代的弄潮儿，在浪尖上上翻滚、折腾，充满了希望…
一转眼，那个繁花似锦的90年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那样一个时代了。
有人说，《繁花》是《漫长的季节》的镜像故事，都讲90年代，一个讲上升，一个讲下坠，一个讲搭上时代快车的人，一个讲被车轮碾过的人；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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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把时间的维度拉长，《繁花》过后，也是凋零。
六神磊磊说，不是一个时代要过去了，是你快要过去了…
时至今日，步入中年的我们，也只能在一段段BGM里，陷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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