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相貌极为清秀和女性化，性格却粗鲁、乖僻以至暴虐的男性，在历史上似乎连成了一条隐秘的线。”

此刻，处在一种深入的，带有慰藉性质的亲密接触后的放松状态中，年轻男人非常确信地说着，他的声音却并不那么清晰，仿佛从飘渺的远处传来。总之，有那么点肉身不在此地的意思——说是因为沉浸于某种思绪而显得气若游丝，或许更为恰当。

“比如在不同时期的革命中的激进分子，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种相貌和性格上的反差。”

夜半，窗外楼下的街灯和驶过车辆的光线，投射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在他侧对着我的轮廓上笼罩了一层黯淡的光晕。

这确实是一个眉清目秀，但也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和某种潜在攻击性的男人。以他的年龄应该要称呼我做阿姨了，或者再夸张一点，未成年就怀孕了的母亲也是有可能的。这处隐蔽住所，似乎成了我们长达四年半的地下关系的唯一约会地点，除了初次见面的那回，是在他公司的产品发布会上，一位共同的客户介绍我们认识了彼此。当时，也只是客套地握手，交换名片，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意经。之后有一个月没再联系，就像任何你在类似的这种场合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只是安静地存在手机电话簿里的一个名字。然后，某一天，我看到会议模式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这个名字再度出现。

第二次见面，或者说第一次正式约会，互相还很生疏的两人，先是在附近的日式拉面馆酒过三巡，期间并没有多交代各自的过往。而后就轻盈地进入了一种默契的氛围，接着，顺理成章地来到我的这处隐蔽住所。后面发生的一切，也自然而然地由我主导着完成，一方面当然是作为年长的老女人的坦然和自觉，另一方面，则似乎是被某种潜意识中的冲动力量所驱使。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尽量伸展手指，只用掌心温柔地覆在他的胸口，来回抚摸着。一般在这种时刻，他喜欢聊些很精神性的、或者说心灵层面的东西，第一次听的时候，我有点惊叹于他完全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某种深刻的虚无。这让我们的关系不仅仅停留在肉体的层面。而是带有强烈的依赖性质的吸引和需要。

“最近因为工作关系，遇到曾经非常喜欢的女同学，茶歇时聊起来，她说，我在大学时看上去过于自恋和阴柔了。”他轻抬起左手臂，手搭在前额上摩挲了几下，然后盖住眼睛。“虽然只是看上去，但其他同学也都是这么认为。实际呢，除了自恋，粗鲁、乖僻、暴虐，这三条，也一样不差。”

我默不作声，在消化着这些复杂的描述性的词汇。也没有停止抚摸，只是手指松懈下来，细腻地感受着年轻身体的富有弹性的皮肤。类似的反省或自厌，其实每个人都有，尤其在他这个年纪。无论如何，我必须有所回应，并且是完全体贴和代入式的回应。所以，在这方面，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妇人——我更喜欢以“老女人”这个说法自居——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我缓慢地开口，“像你这样，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有三个姐姐。可想而知在整个的成长过程中有多受宠爱。”

“嗯。”他闷声应着，右手摸索着寻找我的腰窝，位置稍有些别扭。

“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又因为长相清秀和漂亮，话也少，所以直到渡过青春期仍会被误解，以为性格也像女孩子一样柔弱、敏感和顺从，是吗？”仍然觉得别扭，于是我主动调整姿势，拉开他盖住眼睛的手，撑起上身趴在他胸前。借着昏暗的光，用手指勾勒他眉骨到鼻骨的线条。这个容易陷入莫名、不必要的忧虑情绪的年轻男人，确实是有着特殊的迷人之处的。

“或许性格底色就是这样的。表面上则恰恰相反，浮躁、叛逆。”

他似乎逐渐沉静了下来。

一旦开始搜寻准确的词汇，语言的严密度就显得脱离于日常了。“其实那种家庭环境，只会让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变本加厉地争夺任何来自长者的爱。所谓的自恋，大概就是源于这样的侵略性吧。以为自己理所应当、天然地处于被时刻关注和无限包容的中心地位。在现实里，这当然是行不通的逻辑，尤其在男人的世界中，结果只能是逐渐被周围的人所孤立。同样的，我也在下意识地逃离他们，偶尔会演变成身体上的攻击。在暴力现场，我无法控制那种制造伤害的强烈破坏欲。所以……所以这些年，我好像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去平和这样的自己。”

又是一阵安静。

我轻轻捏了下他的鼻翼，又吻了下他的脸颊。这种完全脱离于真实的生活的书面化独白，简直像是在偷听一个读了太多成年人的书籍的小孩子的心思。通常，年龄差距悬殊，以至于带有不伦色彩的姐弟恋关系，被人们认为是出自一种变相的、双方面的恋母情结。

他忽地翻过身紧紧抱住我。脸埋在我的胸口。

我抚摸着他的蓬乱的柔软的头发，用手指按压头皮，一下一下缓慢地爬梳着。皮肤紧贴的温度可以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充盈感和安全感，这是无法被其他任何事物所替代的。前提是这一切只可能发生在正确的两个人身上，彼此认同对方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共享一种不在道德层面的陪伴关系。过了将近一分钟——似乎做了慢进效果的、几乎凝住的一分钟，他才侧过脸，喘息着夜的沉寂的空气。

黑暗中，伴着清晰无比的心脏跳动的鼓点，从这隐蔽住所的窗外，传来冷雨的绵密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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