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noco河 | 图源:NG by Bobby Haas危地马拉行程结束后,我来到南部Puerto Barrios港,准备坐轮渡去伯利兹的Punta Gorda。治安奇差,每家超市都有荷枪实弹的保安,烈日下人们的体味混合着焦躁。 Puerto Barrios超市里的保安楼下餐馆供应廉价危地马拉菜,从Pupusas(玉米饼加馅料)到Tamales(玉米粉蒸肉)。有个20多的小伙子,连续几天只吃最便宜的Pupusas,馅料也选最便宜的豆泥,从不加奶酪、肉丝,有时甚至干吃玉米饼。我点了两杯热巧克力,问他要不要一起享用。他开心地说:“美洲才是巧克力发源地,委内瑞拉的可可最好,可惜大家都只知道石油和查韦斯。”他往巧克力里加许多糖,一饮而尽后问我能不能再要一杯,上次喝热巧克力是几年前了,能不能买点Pupusas给他?这次他想加牛肉奶酪!他说Pupusas和委内瑞拉的Arepa类似,他母亲做会加很多料,特别好吃。他长了个橡皮肚子,满桌吃完,风卷残云,剧烈咳嗽,呛得满眼泪花。 Pupusas用的玉米饼他的家乡在委内瑞拉西北部的Maracaibo湖边,往北边点就到委内瑞拉湾、加勒比海了。母亲在安第斯山脉脚下经营葡萄园,父亲在石油公司上班,家境殷实。Maracaibo湖上划船、Zulia河边嬉戏、安第斯山麓下看雄鹰展翅就是他的童年。长假里一家人去Apure州看鳄鱼,去Merida州维多利亚湖,去玻利瓦尔州看世界上最高的Angel瀑布,至于亚马逊州,最打动他的不是雨林,是Orinoco河上无数的白鹭。 Orinoco河上的白鹭 | 图源:NG by Bobby Haas母亲一手好厨艺,从Arepa到Cachitos,从Cachapa到Chicharron,无所不能。她的每个毛孔都精致:皮肤光滑得苍蝇爬上去都摔断腿;精心打理的头发大风中岿然不动;一尘不染的器皿如博物馆展品般摆放;家中每个角落皆因香薰而宜人。父亲收入丰厚,没事就半躺在欧式沙发上抽雪茄吐圈圈,没完没了地说委内瑞拉石油储备超过沙特,出口商品里近85%是原油。养尊处优的啤酒肚鼓鼓的,肠系膜上的脂肪随着音量有节奏地颤抖。母亲是个虔诚天主教徒,经常大老远去Aragua州德裔移民建的圣马丁天主教堂祈祷。他对此毫无兴趣,不过反正是出门玩,去哪都行。葡萄园工人都是以前种可卡因的哥伦比亚难民,那时哥伦比亚还内战不乱。母亲说这是上帝的旨意,让她有机会将他们带离罪恶。但2015年后委内瑞拉经济急剧崩溃,工人们都回哥伦比亚了。通货膨胀以百倍计,父亲的高薪只折30美元,这让他甚至无意假装认真工作。最糟糕的是,家中葡萄酒主要出口,汇率崩溃时出口还不如倒掉算了。有天新闻说要把时区提前半小时,以更好利用太阳能,缓解能源危机。父亲大骂领导人无能,把富油国治理出能源危机。他的愤怒如雄鹰般盘旋在安第斯山脉上空。说着说着,突然捂着胸口倒地不起,再没有醒来。那时父亲不似从前那么肥硕了,倒地时,他清晰地听到骨骼撞击地板的清脆。葡萄园与房子最终抵债,母子二人流亡哥伦比亚。人还没到边境,细软就被同胞抢了。哥伦比亚找不到工作,有段时间甚至在桥洞下栖身。母亲不断变卖个人物品,最后不得不穿着劣质衣服,夏日里闷热不透气,很远就能闻到一股体味。他在等待她崩溃,也想好如何安慰,从凡事精致的富太太到满身体味的生活,终有一天她会明白没有上帝。但她没有,总说上帝自有安排。成天在湿热烈日下排队领食物,阳光晒穿了他的脑细胞。经常有人插队,有时好不容易排到时食物发光了,只能第二天再去。有时情急了也想办法插队,为此没少和人冲突。有个下雨天,好不容易在推推嚷嚷中抢到的面包,被人一把拍到地上吸满了污泥。那人比他高大不少,但他崩溃了,操起木棍疯狂朝对方身上打去,直到众人拦下。人生如戏,他从一个见到漂亮女生会吹口哨的富家子,变成街头为面包斗殴的人。两手空空回到住所时,母亲让精疲力竭的他早点准备去教堂。他再也受不了这上帝上帝的陈词滥调了,对着母亲咆哮:“醒醒吧,没有上帝,不然为什么让我们过这样的日子?想想你以前帮过多少人?还都是哥伦比亚人,现在呢?谁会帮我们?”不久,她在霍乱的上吐下泄中形销骨立,失水的皮肤泛着青色皱皱的光,落葬时余辉难尽——富太太终于不再受罪,去追随丈夫与上帝了。无可留恋,他加入浩浩荡荡的北向大军。每个人的目标都一样,从哥伦比亚穿越中美洲,进入墨西哥,最终翻越川普修的墙。不同的是,多数人都有些积蓄,而他除了去美国的想法外一无所有。最艰难的是徒步穿越巴拿马。体力不行,他干脆把行李扔了。同行一女子,小腿受伤后走路钻心地疼,过河时居然想寻短见。说时迟,那时快,他冲过去把她拖回,又把她的头按水里看着她不断挣扎后拎起,大骂:“你信上帝吗?上帝从不原谅自杀者!”说完气呼呼把她扔岸上,泪流满面——本就精疲力竭,还花力气把她从深水区拎回!那一路风尘,什么事情都见到了——黑帮火拼、街头斗殴,反正习以为常,可能世界本就那样吧,本来就不是母亲眼里的世界。在巴拿马时,他主动请缨给人卸货,价格是通常的一半。对方看他身量未足拒绝了。他拉着对方的手哀求:“我能做,交给我你省一半!”结束后领了20美元,瘫坐在地,非常开心,眼泪汗水都滴在美国前总统杰克逊脸上,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想办法去美国挣美元。还没等钱放口袋,一个壮汉过来一把抢走,说刚才那些货本来他要卸的,被他低价抢走了。 20美元上的美国第7届总统安德鲁.杰克逊从危地马拉到墨西哥,他不想走陆路,黑帮多治安差,打算坐船去伯利兹再进入墨西哥。虽然对岸有边境检查人员,但反正他就是要去。反正他就是要去。我问他是否需要再买些食物带着。他犹豫片刻后点了Rellenitos(类似于甜甜圈)。好久没吃了,比较贵不舍得,带路上吃,甜食抗饥饿。结束前他问我要20美元,偷渡时万一被发现就塞过去。他自嘲说流浪几年,道德标准一再降低,从不偷不抢不乞讨到经常乞讨,偶尔也顺手偷别人的衣食。没想到生活和自己会变成这样,堪称道德沦丧。我给了他50。他愣了一下说:“以后不要再轻易给别人买吃的或给钱,这里有人能为20美元杀人。” 轮渡的地方活像在偷渡轮渡时他和我同在一条小船。马达声巨大,在Amatique湾溅出巨大水花。烈日下年轻人眯着眼,若有所思。近海岸时,他给船夫做个手势,对方减速后便下水往岸边游去。伯利兹入境手续不太复杂,只需百无聊赖地等。前往伯利兹城的大巴就在边检站门口,发动时满车厢都是呛人的浓烟,混合各种体味。好在每块车窗玻璃都破了,近乎敞篷,加勒比海的风穿行而过,倒也不难受。他出现在门口,褐色头发湿漉漉,拎着精心防水包装的Rellenitos甜甜圈,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他时常呆坐于迈阿密海滩看着人来人往疫情前我在迈阿密约见到黑壮的他,没有合法身份,但烈日下紧跟美元一路小跑,也算美梦成真。闲暇之余他呆坐沙滩上看迈阿密沙滩人来人往,时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