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苏静（广东梅州人）

改革开放之初，我七八岁时，跟随父母来到了东莞。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好时代，机会太多了。父亲在一家三来一补企业当小组长，待了三年，发现了其中机遇，正好有人与父亲商议，合伙创业。从此，父亲迎来了好运。

在当年的风口上，只要愿意干事，开工办厂的人，都找到了用武之地。父亲也是如此，生意蒸蒸日上，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觉得自己能力超群。这样的红火，一直持续了十来年，但有些财富，增长很快，消亡更快。

父亲有些盲目过头了，不断投入新行业，十年前，一次预判失误，让他的事业遭遇到巨浪袭击。工厂如同一只小舟，未能抵抗风浪一击，不幸沉没了。

我家的境况自此跌入谷底。

那时，我已经嫁作人妇，先生在父亲手下谋事，我在家当主妇。父亲的失败，如同天塌了一般。偏偏这时，先生不幸患上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拖过一些时间，终究无力回天。

双重打击，于我如同灭顶之灾一样。我闭门不出，躺在床上，茶不思语不饭，似乎人生了无意义。直至一个月后，我才终于走出房间。

不敢说涅槃重生，我明白了生活的无常，更懂得了活着的意义。以前父亲和家人怜惜我，养护我，现在，是我回馈家人的时候了。

想了许久，我能做的，只有开车。那是2015年，网约车已经兴起，我对互联网多少有些了解，想过跑网约车，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因为父亲的负债，家里的车，全部抵扣出去了。

朝九晚五地上班，过于束缚，工资也不高。权衡种种，我准备去跑代驾。这样，白天我多少有些时间，可以在家照看孩子，陪陪母亲。

开始母亲极力反对，觉得危险，不安全。深更半夜，男司机驾车遇到危险的新闻都不时出现，何况一个弱女子。

这些年，除了开车，我没干过什么，父亲事业的顶峰，也没在工厂兼过职，对于工厂管理，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不可能找此类工作。但人要生活，父亲与母亲一番深谈后，觉得我去锻炼一番也是好事。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女代驾。

女司机不是一个讨好的词，记得最初跑代驾时，每每对方一接电话，听到我是个女人，立马就挂了电话，重新找平台换人。

当然，大部分客人都是好的，对我抱以信任，毕竟，我注册通过，成为一名代驾，平台负有责任，不可能随意马虎，找人糊弄客人。

这些年来，我跑过的代驾，接过的顾客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了，中间，有形形色色的人，目睹了千奇百怪的人生，以及各种人间悲喜剧。

东莞这座城市，每到晚上，灯红酒绿亮起来，平时空旷无人的街头，放眼望去，人全涌出来了。也许，在很多人眼里，东莞深夜外出，需要叫代驾的人，多是去夜场、酒店或者休闲城之类的地方。

在我接过的代驾中，几乎一半，是去这些地方的客人下的单。但我更想讲讲，我遇到的几个非典型性客人。他们的故事，也许更有代表性，更有启发意义。
第一个客人是个老板，大约和父亲一样，同样经历过辉煌，不同的是，他更善于经营，懂得如何规避风浪，虽然这几年工厂制造业不景气，但他仍在勉力维持。接他那天，他和朋友在虎门一家酒店吃饭，而他家住在常平，两地相隔较远。

为了这次聚会，他不惜跑这么远，可见意义重要。在车上，他不断地讲话，从原因开始讲起。讲着讲着，讲到了工厂，不免感怀不已。

他在制造业的荣光时刻，把老家的亲邻都安排到工厂，甚至他们的二代子女，没有更好去处的，也被接到工厂，人群之众，一度多达百人。

只是，这些年，工厂发展受阻，利润急剧下滑，他不得不被迫裁员。当初，他尽力帮他们，他们认为理所当然，此刻，到了共患难时，被迫无奈要裁员了，他们却在背后骂他是罪人。

他们只看到他眼前的风光，总觉得工厂还在，机器仍在运作，怎么可能就经营不下去了，怎么可能就处于亏损状态了呢？

第二个客人，很有意思，三十来岁，开了辆奥迪，车牌号码也很吉利，那也是一种身份的证明。

我接到他时，在一家大排档。我能理解，现在的美食，街头的路边摊，是很多人的心头好。

他车上还有一名女子，看模样，才二十出头，女子人极瘦，但高挑，因为喝了些酒，有些上头。两人明显不是夫妻，男人很绅士，很礼貌地为她开车门，待她上了车，再跑到另一边，与她坐在后座。

行车途中，两人不时讲些话，听女人的声音，明显有些醉了。从镜子的反光里，我能看到，他俩十指相扣。去的地方，不是男人的家，而在城中村，好像女人在此租房。

停下车，到了目的地，我下车告别，向他们问好告别。男人突然叫住我，掏出几张票子，说是小费。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小费，一共八百。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的故事，经常在我脑海里回放。人生有七彩缤纷，他们让我见识了七彩之外的另一种色彩。

见到第三个客人，距今还不到半年。男人上车后，一直沉默不语。深夜的男人，若是喝了些酒，一般都会言语滔滔。

看他的情况，并未醉到不省人事。为何一语不发，我不免有些好奇。为了打破沉默，我主动挑起话头。有些人，是需要导引的。

当我把话头抛出去，他便接收到到同一个频道的信号，开始从这些年的生活讲起。无外乎，家长里短，男女情爱，此类故事，我见过太多，早就不以为然了。只是，讲着讲着，我便发现了不一般。

这两年，原本大环境不佳，且持续进行的疫情，让生活更加困难。一个中年男人，遇到生活的各种压力，很多人有各种处理方式。他的法子，倒也与一般男人无异，找了一个与他少十多岁的女人，从她身上获得一些情感慰藉。

起初，倒也相处融洽，至少暂时忘了生活的困难，似乎从中找见一些绿色，名叫希望的东西。但这样的恋情，本就见不得光，终有一天，女人倦累了，拍拍屁股闪身离开。

男人失魂落魄，像天塌了一样，成了怀春少年，整天借酒消愁。讲到激动处，男人眼泛泪光。离他家还有几分钟路程时，男人突然叫我停车。他开门出门，走到路边，我以为他要小便。

谁知不是，他蹲在路边，很明显，他在哭泣。起先声音很小，后来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声整整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我掏出纸币，递给他，又等了几分钟，他的情绪才缓和过来。

一个中年男人，为了这段不能见光的情爱而哭泣。不知道别人遇到会怎么想，至少在那一刻，他触动了我。

人生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特别感谢这些陌生的客人，他们的经历，让我更好地理解了自己的生活，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我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