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河南朋友说要点些下酒菜,可能指的是来一打变蛋,这和在山东吃烧烤需自助扒蒜一样自然。
当变蛋整齐码放在桌面,你端详它,似乎是在参加一个小型的泳池奠基仪式,却意外挖掘出那些奇怪恐龙的后生。
当南方朋友第一次见到变蛋的完全体时,是惊诧的,这些带着泥土芬芳的滑稽石块,被好奇的食客寄予厚望。
北方人见到它们也会纳闷,如果再结合从后厨无意瞥到的诡异画面,那很可能会刷新对河南这片中华热土的认知:
一大锅胡辣汤像是在搅拌沥青,一大盆老鳖看上去不太服气,就连一大摞不知哪个考古现场出土的变蛋,也隐约透露着玄冥二老的狠人气质。
它像缅甸的赌石现场一样令人心神荡漾,暴富和落魄只在瞬间,保守的儒士和激进的勇者,两者的进化也只在刹那。
你拗不过河南朋友的热情,变蛋还可被当成伴手礼,分装进一个个胖东来或老贵宾的塑料袋中,然后从它们的发祥地,跟随三纵三横的标准轨道星散全国。
变蛋是时间的主人,带回家摆进藏宝阁,下面铺些小区池塘采集的芦苇和谷草,比四方鼎和博山炉更能拿人,底座隐约的标签上,书写着小篆--“鹦鹉龙和它的孩子们,出土于楚汉相争的一个秋天”。
在河北餐馆吃饭,你说要加个蛋,那可能是卤蛋,带着豪爽气质;在广东就是煎蛋或荷包,你还需选择生熟几分;在河南,只能是变蛋,老板的河南血统越纯,概率就越大,不会留出斡旋的余地。
第一次吃,是在某家胡辣汤外卖的凑单计划之中,在“小食”一栏斟酌良久,一颗金黄的变蛋,保证了我的满减和小哥的提成,算计划外的惊喜。
它是鸡蛋,又不是鸡蛋,它是妥协,更像是最后通牒。
刚打开外卖,就给我一个下马威,普通的一次性木筷降不住它,躲藏在包装深处,周身映射着斑斓光芒,那道光,我在故宫见过,虚掩的门缝,视线探进去,脸庞慢慢贴近冷宫的过往,突然一只御猫和你咫尺之遥,犀利,神秘,轻灵。
四下无人,你在思考是进是退,它却不见了踪影,我悬空的筷子,半开的电视,半张的电脑屏幕都无所适从。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经过半天的劝降,它才回到我的手中,光滑细腻的质感完美解释了什么是“Q弹”,这似乎是变蛋的一个专属词汇,汇集所有汉语学家的想象。
并不是所有的变蛋,都是金黄的,就像不是所有的禅修,都能顿悟,这取决于你的手机滤镜和鸡下蛋时的心情。
一颗完美的变蛋,鸡在生产时也必须心身愉悦,哼着凤凰传奇的最新单曲,幻想着美好的未来,踱着欢快的碎步,从广场回到田园,再从田园来到餐桌。
第一颗变蛋的出世已不可考,但很明显,是动物自己的独特发明,与人类没有任何关系。
传闻古时候的中原地区,贫穷的农户饲养了一些鸭子谋生,而人睡觉的地方紧挨鸭圈。烤火时留下的草木灰慢慢堆积,温度舒适,脚感怡人,鸭子认为找到了省心的孵化园,便将蛋产于其中。
生活,叠加了无数偶然,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鸭圈旁的石灰窑坍塌,石灰水又冲到了藏有鸭蛋的草木灰里。
经过时间的酝酿,倒霉的主人从灰堆里扒拉出变了颜色的鸭蛋,带着上古人类的好奇基因,一尝定神,一发入魂,从佃户到富农。
当然,这是松花蛋的传奇,如果把其中的鸭蛋换成鸡蛋,就是“变蛋”。
变蛋中的“变”字,凸显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它代表着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河南的农业十分发达,为全国供应着大量农林牧副渔产品,农耕文明对于人生十分淡然,无非是春耕秋收冬藏的一次次轮回。
每年的五月底、六月初,河南的小麦成熟,轰鸣的收割机忙碌在整片无际的中原,颗粒饱满的麦穗让人心里有根,那种无法掩饰的笑容,从一个村落,蔓延到另一个山丘。此时,也是集中制作变蛋的时候。
一枚地道的变蛋,都是手工制作,这浸透着匠人的想象和大地的奇妙,古朴的化学方程式是公开的秘密,唯一的变量,是每双灵巧的手,是否可以让每颗鸡蛋保持公平。
用水、纯碱、生石灰和锯末或小麦的秸秆混合而成的泥,均匀涂抹在鸡蛋表面,再刮去多余的部分,不用氧化铅,与松花蛋的流派不同,但口感都有相似的滑嫩香糯、筋道有弹性。
河南有大河大山,有冷峻和柔美,也有别开生面的入口俏,它不像松花蛋在口中的韵味悠扬,变蛋的溏心、顺滑和回腔,常让人想起那豫剧在千古文脉中穿透。
变蛋其中特殊的物质,是食客的念想,和酒一样,多则伤身,其中小孩、孕妇、高血压患者要慎用,最好禁食;除此之外,变蛋吃多了可能会引发腹泻、影响身体对其它微量元素的吸收,导致缺铁、缺锌。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拥趸对变蛋的热爱,我的山东朋友告诉我“吃肉扒蒜,滋味添半”,来自豫州的同学也曾私下传授我提高生活质量的隐秘技巧--“变蛋啤酒,要啥啥有”。
同学聚会时也曾被人“劝过蛋”,皮蛋和瘦肉或是与豆腐都是固定搭配,变蛋和荆芥、蒜末则是岁寒三友,其中变蛋要带泥用手现剥。
在夏季,荆芥茂密之时,加点香油一淋,吃完能在店门口跳起河南探戈,试想一下,酒过三巡,微醺气氛,三五知己抄起盘中的变蛋,你一颗,我一颗,此起彼伏的清脆撞击,是夜幕中最欢乐的皇家礼炮,也是令人怀念的河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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