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中国民间运动矗立着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一座是小区大妈如梦如幻的乒乓技艺，另一座是公园大爷九曲回肠的健身杂耍。

直到过年回了趟村，私以为应该再加上一座，那便是村头男人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台球艺能。

 
我至今仍无法忘记大年初二隔壁张叔的台球神技，气定神闲，单手出杆，一击即中，应声落袋，丁俊晖在场都得靠边站。

我在一旁连连彩虹屁：“不愧是我张叔，一只手就能干的事，绝不用两只手。”

张叔却说：“叼，昨晚国足输越南把我腰气闪了，某弯得落腰”，末了还塞给我一个红包。

 
如果说滑板涂鸦是年轻人的街头文化，那台球就是咱老百姓的村头文化。

茶余饭后，田间地头，你总能看到村头台球俱乐部里聚集着三五男人。

说是俱乐部，其实一般都是村里小卖部开设的业务板块。这里集台球，游戏机，麻将以及零食为一体，是村里的综合性娱乐场所。

他们或刚从镇上电子厂焊完板子，或刚在城里刮完腻子，或刚从地里出来，但总会在闲暇时分骑上心爱的红色SUZUKI摩托车或是五菱宏光，齐聚村头台球俱乐部，将剩余的气力发泄在台球的撞击中。

台球桌外的广阔土地是活着，台球桌上的一亩三分是生活。

 
一般来说，台球桌的破败程度与村里的台球底蕴成正比。

那些经过长年户外裸露，雨水冲刷，烂洞的球袋、掉漆的边缘和磨到发白的桌面，记录着这片土地上人民磨练台球技艺的岁月。

如果上面还有几坨白里带黑、黑里带黄的鸟屎的话，说明这里的台球文化有着光辉的历史。

 
球杆的头甚至已经全是炸开的毛刺，但丝毫不影响扫地僧们的热情

城市和农村是二元的，电视上的丁俊晖打台球穿衬衫，现实中的村里人打球穿汗衫，甚至不穿衫。

 
而在乡村俱乐部里，那些耷拉着拖鞋或是绿色解放鞋的才是真正的王者，嘴上叼着的真龙宣示着谁才是这台上的霸主。

你要是敢穿双板鞋打台球那就是对村头文化的背叛，要是穿皮鞋，对不起，你相当于在告诉别人你是菜鸡，没人愿意和你打球。

对于富有创造力的村民而言，只要心中有台，哪里都是台球。

什么斯诺克、美式八球、中式九球在这里都不好使，没有规则才是这里的规则，或者说这里怎么玩，那么台球的规则就是什么样。

 
一旦学会了骑单车，那么这个技能便永世难忘，甭管以后骑的是凤凰大二八还是通往天堂的死飞。

台球亦然，当技艺融入骨髓，工具便成了身外之物，只要是根杆就能拿起来戳。

晾衣杆、拖把杆，甚至有次我看见我爸把家里的擀面杖带去了村头台球俱乐部。

台球台球，有台有球便是台球。

我隔壁张叔说年轻的时候村里穷，没有人买得起台球桌，大家伙就用过年没吃完的橘子来打，一样能打出回头望月，借子二连这些花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我们农村人的本事；大力能出奇迹，努力也能出奇迹。”

如果你上大学或者在城市里遇到特别会打台球的人，不要问他上的哪个台球培训班，因为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他十有八九会告诉你，这是祖传手艺，从小在村头跟着大人学的。

 
他们听着台球撞击的落袋声长大，还没球台高的时候就已经观摩了不计其数的台球battle，等到戴上红领巾了，心中也依然放不下台球桌上的那一抹绿。

他们是村头台球文化的传承人，从父亲手里接过家里几亩地的同时，也接过了台球杆。

中国台球的发展功劳簿上，理应有村头台球的一席之地。

据说，出生在江苏宜兴小镇上的丁俊晖，便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跟着父亲在村头镇尾玩台球。10岁的时候父亲在一场台球battle中尿急离场，丁俊晖帮父亲打了几杆竟意外战胜对手，从此父亲便决定让他走上职业的道路。

后来父亲还特意开了一家台球厅，让丁俊晖接受来自民间地狱级别的锤练。

可以说，中国台球的正统在村头。

根据一份行业报告显示，我国到2020年台球爱好者将突破一亿人，意味着每14个中国人中就有一个人打台球，比打乒乓球的人数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在台球成为群众村头运动之前，从清末开始传入中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台球仍然是普通老百姓高攀不起的绅士运动。

当时，只有有钱有闲的贵族小姐和阔少才能在租界或者大使馆兴建的洋人俱乐部里消遣娱乐，享受台球的乐趣。洋人兴建的娱乐场所，又称“乐群楼”，或是“弹子房”。

直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满神州大地，台球也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除了村头固定的台球桌，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车轮台球”也像河网一样涌动在广大农村，点燃着农村人民的竞技热情，花五毛、一块就能打上一局。

 
流动的车轮台球
 

但与此同时，赌球也在民间台球蔚然成风，游手好闲的混混在台球厅打架闹事时有发生。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台球都与吞云吐雾、不务正业、黑社会等负面形象挂钩，被认为是低端又低劣的运动。

 
直到2005年，年仅18岁的丁俊晖打败“台球皇帝”亨德利，拿下个人职业生涯首个斯诺克世界冠军，为中国台球带来了一股新的浪潮。

人们看到这个穿西装打领带，喝着加冰威士忌的台球神童，开始意识到台球还可以这样打。

加之政府的大力推广和城镇化的日新月异，装潢豪华，灯火通明，摆放整齐的崭新台球厅开始取而代之野生粗粝的村头台球，新一代的农村年轻人也更热衷于涌向城市的台球厅。

 

过年期间，回到小城镇的我和号称北海潘晓婷的前院办小高相约在城里打台球，豪轩球桌20一小时，乔氏25一个钟，我们选了最靠里的一张台，不是怕别人打扰，是怕打得太菜丢人。

果不其然，离开农村多年，缺乏锤炼的我们早就手法生疏，隔壁桌一个钟打了10把，我们一晚上都打不完一局，在谁更菜这件事上难舍难分。

赛后感言

而与此同时，距离城市10公里外的我的老家，游戏机和网吧已经退出小卖部的业务板块，但那张积满尘土的台球桌依然健在，老乡们一边烤火一边打球的场景仿佛将时间凝固在了这里。


 
图为院办年会下乡，切磋台球

还是我熟悉的隔壁张叔，他今年快五十了，是一个血统纯正的渔民，在村头台球桌上混了大半辈子，人生早就像白球一样搏击过各种刁钻角度的风浪。

我问他为什么迷了一辈子台球，他说最开始打台球是为嘚瑟追隔壁村的小芳。后来上了年纪，开始顿悟到台球落袋的快感和他在海上捕鱼收网的喜悦很像，只要网里有东西，他便觉得踏实。

 

外面世界的台球愈加精细讲究，张叔依然几十年如一日穿着拖鞋应战。我想比起虚无缥缈的外在，他们更在乎当下的享受。他们比谁都更懂台球，他们比谁都更懂农村。

这让我想起《人世间》里的一句台词：“你是建筑工人的儿子，实惠比体面重要。”

而在村头台球，我们是农民的孩子，舒服比体面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