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并非中国传统饮食文化中的“五味”之一,却让从古至今众多美食家孜孜以求,在三高食物被大家日益嫌弃的今天,“鲜”更是脱颖而出,成为集健康与美味于一体的高级味道。每个人记忆中,都有自己那一款最“鲜”的滋味,然而汝之砒霜,我之蜜糖,对鲜的评判各执一词,难分高下。鲜,究竟来自感觉还是客观存在?何为最鲜,到底是主观偏爱还是有其科学道理?鲜,真的可以排出高低座次吗?
集健康与鲜味于一体的野菌汤。供图/图虫创意
鲜:在五味之外
提起五味,中国人都会不假思索的说出酸、甜、苦、辣、咸。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五味”的表述已频频出现于典籍之中,不过当时叫做酸、甘、苦、辛、咸。这五种基本味道的搭配组合,既是烹调之道,更彰显着古老中国万物调和的哲学。相比之下,“鲜”虽为众人追捧,却没能列入基本味道之中。
中国古代典籍之中频频出现有关味道的表述。供图/图虫创意
鲜字最早见于商周时代的金文,会意字,由鱼和羊组成,本义为名词,指虽死但仍可安全食用的鱼,可见,鲜作为一种食物很早就进入了我们先人的食谱,而且当时的鲜与我们今天的理解差别不大。时至今日,来自山野、烹调得宜的鱼和羊仍是公认的上上之鲜,肉类中的翘楚。但是,鲜字后来又引申为鲜美应时的食物,继而衍生出形容食物新鲜,味道美好的意思。一个鲜字,既可形容某种食物新鲜当季味道好;又与甜和酸一样,特指某一种味道。那么“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或者应该这样问:哪些食物的味道属于“鲜”呢?
多姿多彩的食材带来丰厚滋味。供图/图虫创意
最风雅的吃货苏东坡先生对这种味道深有体会。伴随着一路被贬,他发现了大江南北各种鲜美的食物。从岷江中墨皮鱼制成的“东坡墨鱼”、蓟州水芹与斑鸠胸脯肉炒出的“东坡芽脍”,到江南春天里极鲜又极险的河豚、金华火腿与鲜笋、虾仁汇聚而成的“东坡火腿”,再到谪居海南时,他写信向儿子盛赞的生蚝:“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凡此种种,无一不是人间至味。而且,基本上与最初的鱼羊之味属于一类—肉。
苏轼写信向儿子盛赞的生蚝,鲜美可口。供图/图虫创意
当然,鲜味并不局限于动物,南宋的林洪曾在《山家清供》中赞美竹笋“其味甚鲜”,但此鲜不同于彼鲜,一荤一素,跨越动植物两界,似乎很难找到味道的共性。更何况,广阔天地中还有第三种鲜味之源,即种类繁多的食用真菌(蘑菇)。
野果山珍是“鲜味”的主要来源之一。摄影/周繇
蘑菇之味虽有共性,仍然是千姿百态,无法一概而论。一种味道,涵盖了动植物与真菌三大类地球生物,足见其丰富驳杂。也许,正是因为其味道来源复杂,表现各异,不及酸甜苦辣咸的面目那么单一明确,鲜才没能入选中国古代的五味?
树鸡蘑,是稀有食用菌之一,具有很好的提鲜作用。摄影/周繇
寻找鲜之源外
有趣的是,西方人也认为食物有五种基本味道,但他们的五味是指甜、鲜、苦、咸、酸。为何没有辣?因为他们认为辣是一种痛感,并非味道。取而代之的“鲜”,由日本化学家池田菊苗于1908年提出,用来描述海藻提取物谷氨酸钠的味道。
谷氨酸的3D模型。供图/图虫创意
这种提取物,虽然被注重养生的当代人不待见,却是众多餐馆点菜成鲜的法宝:味精。味精是人工合成产品,但其主要成分谷氨酸广泛存在于各种肉类、鱼类、发酵的大豆制品等富含蛋白质的食物当中,是鲜味的物质基础。因此可以确定,鲜味绝对不是一种主观感觉,而是客观存在。
发酵是人们提取鲜味的常用手段之一。摄影/李闻风
二十世纪以来的营养学与食品研究表明,让食品呈现出鲜味的物质有很多,包括氨基酸类、核苷酸类、小肽类、其他有机酸类和有机碱类,而且它们各自呈现的鲜味并不相同。所以,我们才会品尝到各种各样“鲜”味各异的食物—
鸡蛋之所以不加味精也很鲜,是因为含有丰富的谷氨酸;海鲜和畜肉之所以鲜,是因为其中大量的嘌呤核苷酸;香菇之所以鲜,是因为同时拥有呈鲜味的氨基酸和鸟苷酸。腊肉、海米、干贝、火腿、海带、紫菜的鲜,则来自肌苷酸。
横断山的腊肉以其独特的醇香风味闻名。摄影/刘莉
不过,自然界能提供给人类的食物不可胜数,为什么我们能够从中识别出“鲜”的味道呢?显然,只有鲜味物质还不够,还需要某种识别这类物质的器官和机制,换言之,是哪些器官接收到了这些物质的味道信号呢?
当然是味蕾,没错,但不是全部。
2011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组利用人基因组草图追踪到了咸、甜、酸、苦和鲜味的五种受体。这一研究成果最终确定:鲜味就是第五种基本味道。在口腔里,鲜味受体主要存在于舌前部和舌后的味蕾细胞中,同时也分布在肠道里,甚至肺和生殖器官当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人体所有的组织、器官和细胞里都存在鲜味受体。
人类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能“尝鲜”。供图/Soogif
味蕾之外的其他组织中的鲜味受体并不传递味觉信息,而是有更高级的使命:控制氮源营养的消化、吸收、代谢与内分泌。也就是说,我们人类是在用全身每一个细胞来“尝鲜”的!我们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感受、传递、接纳、控制各种鲜美而有营养的物质。只不过,舌头的感觉最突出。
朝鲜民族在制作泡菜时,常常用舌头试味。供图/韩国观光公社
人类经过漫长的进化,在营养和自我保护需要的推动下形成了五种基本味觉受体。苦味受体能帮助我们辨认出植物里的毒素,提醒人们回避;而鲜味受体控制着机体对氮源营养需求的传感。饥肠辘辘时,我们会觉得富含氨基酸和嘌呤的鱼虾很鲜,一旦这类营养达到机体消化、吸收和储藏的极限,鲜味受体会让我们从愉快转向厌恶,于是不觉其鲜,停止进食。
富含氨基酸和嘌呤的海蜇,口感鲜美爽脆。摄影/孙静文
一旦鲜味受体控制功能失调,人暴饮暴食富含鲜味物质的美食,就会因营养过度导致肥胖与疾病。
更有趣之处在于,研究证明,没有咸味和甜味的配合,鲜味并不能单独传感。也就是说,没有盐和糖,我们也就尝不出鲜。当代科学发现终于完美解释了中国古人不把鲜列入五味的道理。细读黄帝内经会发现,列入“咸”、“甘”两味的食物中有许多是今天公认的鱼羊之“鲜”。反过来也可证明,食物因减盐减糖而失掉的风味可以用鲜味物质来弥补,吃“鲜”不必多放盐和糖,一点点就很美味。五味调和的古老智慧,到今天仍然是营养均衡、健康饮食的基本原则。
没有咸味和甜味的配合,鲜味并不能单独传感,因此盐也有提鲜作用。摄影/朱鼎甲
“鲜”的排行榜外
每个人味觉受体的敏感度各不相同,所以会有口味的差别和偏爱,如果纯粹以个人感受为标准来评价“鲜”的程度,恐怕很难见出分晓。因此,历史上所有对最“鲜”食物的争辩都难有定论。但追求极致是人类的天性,总会有人尝试推出自己的鲜味排行榜。
作家兼美食家阿城认为,全世界最鲜的食物就是云南的鸡枞菌。鸡枞汤的鲜美,会让人喝到胀死还想喝。
“鲜”的偏旁为鱼,古人最早对鲜味的认知就来自于鱼。供图/图虫创意
鱼中最鲜的是龙利鱼,一入口会让你热泪盈眶,心中感激。畜肉中羊肉为最鲜,煎、炒、爆、炖、涮,都能淋漓尽致。另外一位作家兼美食家汪曾祺,没有明确为鲜食排出座次,但也承认鸡枞是菌中之王。沈宏非和蔡澜都曾盛赞过江南第一鲜“秃黄油”—用纯粹的蟹膏蟹黄做底,再用猪油低温翻炒,加入姜末和紫苏末去腥,最后加糖、盐和鸡汤收汁。此为河中最鲜。
沈宏非和蔡澜都曾盛赞过“秃黄油”,就是用纯粹的蟹膏蟹黄做底。供图/图虫创意
蔡澜虽不曾明示海中最鲜的是什么,却极力渲染了一种让鱿鱼最鲜美的吃法:刚出水面的鲜活小鱿鱼,放入酱油中浸泡,鱿鱼在吐墨的同时吸入酱油,吸饱之后即可食用。这种吃法显然无意中利用了咸与鲜相互配合的科学原理,可惜有些挖空心思,接近残酷了。
刚出水面的鲜活海产,沾上酱油风味绝佳。供图/Soogif
鸡枞和鱿鱼到底谁更鲜,现在还不好说,好在借助科学手段,我们已经可以为同一类食物的鲜美程度做出客观判断。通过测定食物中呈鲜味物质—氨基酸、鸟苷酸和肌苷酸的含量,综合对比即可得出结论。分析发现,黑牛肝菌、黄牛肝菌、鸡枞菌、干巴菌和松茸菌这五种公认相当鲜美的野生食用菌当中,鸡枞的鲜味氨基酸含量最高,是当之无愧的菌中之王。
鸡枞的氨基酸含量最高,是当之无愧的菌中之王。供图/图虫创意
可见,我们的味蕾虽然没有分析仪器那么精密,却自有其细腻超凡之处。至于动物与植物中谁是最鲜,还需要研究者另做测量分析。
抛开科学数据不谈,到底什么最鲜?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恰当的烹调方式,加上自然的食材,就是最鲜。
到底什么最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供图/图虫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