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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起来真阳光，让我觉得全世界都在努力。”
昏黄的灯光下，俯视角出现在镜头里的，是一张年轻又黝黑的脸。
他的衣服上、头发里、每一寸被冻裂的皮肤褶皱里，都残留着白天在工厂做打磨工留下的铁渣。
但清晰可见的五官拼凑出的，是一张开心的脸，透着兴奋的眼睛分外打动人。他笑着，说着自己的故事，两排大白牙就那么明晃晃出现在画面中。
2019年10月16日，一段视频爆红抖音。一位打工人讲述自己累了一天挣到300元钱的故事。
视频中，他带着骄傲和兴奋说：“一天300，我就想要是以后每天都能挣300该多好。”
短短15秒，感动了数百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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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任海龙，26岁，1994年出生，当过兵，摆地摊卖过臭豆腐，被朋友骗，负债十几万，不得不前往大连船厂打工……
日子鸡飞狗跳地过着，他寥寥几句将心酸付诸镜头，发在抖音上。没想博得同情，更没想火，他纯粹就是记录生活，但这股心酸中透漏出的乐观、开朗，无比动人。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他的故事，像极了每个努力生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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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当了5年兵的任海龙回到了河南家乡。
那天他格外激动，终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姑父，可以重新回味姑姑的手艺。22岁，一切刚刚开始的样子，他憧憬又向往。
任海龙是个超生儿，两岁半，父母将他送到姑姑家寄养，就此远行外出打工。从小到大他没见过几回父母，姑父、姑姑一家是他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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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选择当兵不是任海龙最开始的想法，他喜欢读书，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考试考不好。
高一下学期，他觉得学习学不会了，索性辍学跟着外出打工的父亲，每天在工地上给人刷涂料。
那不是个轻松的活，每天对着墙皮，爬上爬下没完没了地刷。一刷几个月，他觉得没前途，不想跟父亲一样，又跑回了学校上高二，想着再使使劲，不信学不会。
每天早上5点，宿舍的同学还没起，他跑到走廊上，借着灯光看书；晚上舍友都睡了，他又跑出来，接着看。
但没想到，到了考试，别人考第一，他不及格。
2011年，他看到征兵启示动了心。离开生活17年的河南省获嘉县泰山乡丁村，他成了辽宁丹东的一名工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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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海龙并不适合当兵，他不爱运动，新兵训练时他的膝盖患上了疲劳性骨膜炎，几乎导致骨裂。他没有退缩，扛了下来。
在部队里，他凡事都积极，但他的体能、打靶还是老不过关。他这样形容自己：“很努力，但老干矬事儿，就跟《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一样。”
也像许三多遇到班长史今一样，他也遇到一个好领导。领导把他调到相对轻松的汽车排，学开工程解放车，可他一直到退伍都没学好，单独出去执行任务的机会只有几次。
5年，他从新兵熬成老兵，从17岁活到22岁，还是一事无成。跟随部队在鸭绿江上修桥的日子结束后，他选择了退伍。别人觉得他没出息，他笑笑不说话。
回到河南老家时，他攒下了一共18万块钱。父母没给他房子，他拿出其中9万，给自己买了套二手房，“想着自己长大了不能老住在姑姑家”。
剩下的孝敬给姑姑一些，他拿着零钱去了郑州，在一所大学门口摆地摊卖臭豆腐。一是为了赚钱，更重要的，是他想去追回自己曾经的初恋女友，她在那所大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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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很快都化为乌有。
回到老家不久，他去找了一块长大的发小，那天他们吃了饭，发小言语间提及了自己难处，向他借了5000块钱。
如果时间能倒流，或许那是任海龙一生最后悔的决定。
从2017年8月开始，发小频繁问任海龙借钱，借钱，再借钱，金额从几千到几万。最后任海龙也没钱了，发小说可以用他的名义贷款。
那个发小好赌，输光了家产，任海龙愿意借钱不过本着一个朴素的道理：“他是我兄弟，不抛弃，不放弃。”况且发小告诉他，还不上钱，媳妇就要跑，他不能眼看着发小的家庭破碎。
前前后后任海龙背上了15万的债务，每一次发小都答应他一定戒赌，一定还钱，但每一次他都伤害了任海龙。
无奈之下，任海龙只能远走大连，每月帮助发小还贷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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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郑州前往大连，还有一层原因是因为他的初恋女友。卖臭豆腐的时候他真的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她，她已经在学校读了研究生。
对方干净、文雅，他落魄、寒酸……身份和认知的差别，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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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连，他的工作又脏又累，很不开心。
他做的是打磨工，铁屑变成花火四处迸溅，他的袖口、膝盖处处都是洞。工作辛苦，他最结实的劳保鞋，开了口子。
他自己打趣，工装穿不了几天就成了镂空装，鞋子也饿了，在张嘴呢。
这还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花火崩到脸上，“一烧就是一个小坑，夜里很疼”。他尝试带过各种防护工具，一天下来，面罩把他的脸勒出两道深痕，一样疼。
工作环境也不好，作业时机器声震天响，一天下来他的耳朵都要聋了。夜里安静下来，耳朵仍旧嗡嗡响，他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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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惨的还是工作带来的伤害。他的眼睛被炸裂的花火照得生疼，一到晚上眼睛就肿起来，他需要用棉签沾着药水擦拭。
严重了，就需要去医院“拔针”，一次10块，他舍不得那个钱。自己又不会挑，一次眼睛化脓了他才去到诊所，医生告诉他幸好来得早，不然眼睛就废了。
很多工友告诉他，这就是一个卖命换钱的活，干时间长了，金属碎屑吸到肺里，咳嗽会带出铁红色的痰。
任海龙很怕，不敢想以后的日子，默默在公益活动上给尘肺病人捐钱，希望自己能没事。
转过头来又开玩笑，说自己是钢铁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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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害怕，他还是想加班，原因只是为了多赚钱。
在工厂里，他们一个班的人数他年纪最小。其他人都四十往上，发了工资寄回家养活老婆孩子，自己留点喝酒的钱。
但他不一样，他每个月几乎所有的钱，都还了贷款。来大连工作的第一年过年，他没敢回家。主要原因是没钱，次要原因是担心姑姑看到自己的样子难受。
大年三十，他在宿舍里吃泡面，冷冷清清的，他想起了抖音。
他把这些心事，寄托在了抖音上。“拍视频都是为了记录，当兵的时候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工作太忙了，我就开始对着镜头说话。”
他在镜头里讲述那些过往的故事，讲述他的生活，讲述工友的故事。
2019年双十一，他刚发工资，赚了7000元。他拍条视频说自己买了一箱牛奶。言语中透露出的那股子幸福，让300多万人给他点了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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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个叫“虎哥”的朋友，年纪和他差不多，两个人一起吃饭打卡补裤子。通常他们会带个塑料袋，从厂里打包馒头，留着晚上吃。
视频里，他永远都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是他下班后难得的休息。他全身又脏又丑，顶着工友为他剪得光头，笑着说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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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拍摄天空。他最累的时候就跑到屋顶，他说大连的天空非常好看，云也好看，晚霞也好看，看天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心情就会好很多。
他也不是永远乐观的男孩。工友阿段说他们是机器人，“平时工作就是一直磨啊一直磨，没有自己的思想”。
他不想这样，又看不清楚未来，无名愤怒：“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累，还TMD挣不了几个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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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视频的介绍里，他这样写：累得怀疑人生，在我背着东西，扛不动了，有辆宝马从我身边开过去了，内心有点扭曲，卸下抗（扛）的东西走了，但是后来走了一会儿默默的又回去了，我知道有很多债要还。
他时常想，如果自己能和那些别人一样，穿的衣帽整洁该多好。他说：“他们的衣服好像从来都是新的，以后我也一定可以。”
那条视频里他就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路上。影子里，破碎的袖口随着风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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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视频中不断反思，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这样。他想学点技能，摆脱穷苦的生活，又想赶紧挣钱，还完债离开这个鬼地方。
2019年7月5日，他忙了一上午，搞定了领导视察的工作。他决定犒劳一下自己，买一瓶冰镇汽水，大连本地品牌，一块钱一瓶。
他仰头一口喝下，开心地唱起歌来：“好嗨哟，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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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真实诉说的故事，在抖音上很快引发数百万人的共鸣。他们从那张脏兮兮的笑脸中，看到了生活的不易，也被那种乐观和积极打动。
2020年过完年，他快离开老家时，他给发小定了个规矩：一个月还1000，慢慢还，一共5万。其实，他并不指望发小能还了。
年岁渐长，姑姑劝他不要再借钱，要攒钱娶媳妇。她给任海龙算了笔帐，彩礼、婚礼、装修……娶媳妇要三十多万。她想让他倒插门，任海龙想了想没有答应。
“我觉得努努力还是可以娶上媳妇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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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连之后，两年时间他的负债已经快还清了。2020年11月，他想换个活法。
离开前的几个晚上，工厂带他的师傅没有外出打牌，而是拿了啤酒和花生，请大家喝酒。
任海龙这样写：“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回来，但是大家都希望我能回来一起干活，也希望我永远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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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杭州，在距离高铁站很近的地方租了房子。推开房门，床就在左手边，床头贴了一张埃菲尔铁塔的照片，他拍下放在抖音里。
“我睡在埃菲尔铁塔下。”
他见了很多人，谈了很多宏大的梦。很多经纪公司告诉他，做直播带货赚钱，劝他加入。
他看过那些带货主播在镜头前的样子，清楚自己不合适。他把这些话说给了关注他的粉丝听，很多人也劝他，可以带货：“能赚钱为啥不赚？”
但他却一直考虑质量、价格，能不能提供优质的商品。
渐渐地，他带着兴奋走进一栋栋写字楼，又带着失落和笃定回到出租屋里。躺在那张一米多宽的小床上，他反复思考，“还是睡得安心最重要”。
最后，他一个合同都没签。
在抖音上，粉丝数达到100万时，任海龙想着靠自己的本事改善生活。粉丝对他的鼓舞是他的自信之一，但他更自信的是一种朴素的勇气。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怼过别人一句。当兵时，他觉得自己不够强势，所以没带新兵，但他相信，如果带了新兵，至少会教他们做一个好人，“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好人”。
在他抖音的主页上，他写了自己三个愿望。
第一个是希望带着抚养他长大的姑父出去旅游，去北京看长城、去海南做轮船，祖国的东南西北各去一个。
第二个是把自己在村里买的二手房装修一下，搬进去住。这样，他以后就可以不用在姑父家住，也算有个自己的家了。
第三个是希望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2020年年底，他把三个愿望中的两个，标记为“已有能力完成”。
2020年12月31日，跨年夜之前，他总结了自己的一年。
他完成了6万块钱存款的目标，少熬夜了，没有吃胖。可惜的是，最后他还是没有拿出一个能靠着吃饭的技能。
最近的几条视频，他回复了一些事情。在评论区的留言里，他听说有粉丝看到他很酷，要辍学打工，他连忙解释：
“生活并没有视频中那么美好，现实工作更多的是枯燥乏味，筋疲力尽且想让人逃避，请好好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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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姑娘说很喜欢他，觉得他很帅，跑到评论区求爱。他吓坏了，怕别人把自己想象得太好，赶紧去主页澄清了一下：
“不到一米七，罗圈腿，驼背有点重，有点结巴，做事迷糊。”
一直到2019年，他心里还没有放下那个姑娘。那年3月10日，他发了条视频，是漫天的蝴蝶在飞，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
他写道：“放下吧，4年了，Ta不属于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放过自己好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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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总结视频的是结尾，他说：“2021年的目标是什么我要好好想想。”
来到杭州以后，他最深的感触是所有人都在催着他“快”。“海龙，你现在热度很高。但也许过段时间，你就会变得很凉。”
他听着有点担忧，更害怕“辜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带什么货，有什么人设，能做什么准备。思考了很久之后，他最后不好意思地说：
“太仓促了，我确实做不到。”
也许那时，他会想起自己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在河南农村，他为了锻炼身体，每天都在腿上绑着沙袋跑步，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一条狗跟着他。
跑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腿不对劲，当时只是估摸沙袋重量，后来跑起来才发现两个沙袋重量不一，他得出一个结论：
生活中那种隐隐约约的东西，就像两个沙袋的区别，他只能靠自己两条腿去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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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海龙刚到大连时，他喜欢刷抖音，一刷就到深夜。在抖音上，他看到太多像他一样的创作者，在记录、分享着自己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每一个在前行的路上顶风前行的人，都是生活的英雄。
他们积极、乐观、奋进……他们可能很笨，可能总是做“矬事儿”，可能并不漂亮或帅气，但那股子真诚，却拥有巨大的力量。
一种催人热爱生活，努力前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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