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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常武纪事 三部曲 ]连载 第一部《 青春期 》;  更新至   第三十八章

[size=3] ▇▇常武往事 三部曲 第一部《 青春期 》▇▇
1
    平头是张宏军的外号。
    平头的父亲张长征是常武机车厂七级钳工,车钳刨样样精通,技艺精湛,算得上厂里的技术红人。每到年底,他胸佩大红花,手捧年度先进奖状的镜框,屁股后面跟着一群咋咋呼呼的锣鼓队,呼天抢地的闹着,他们先是在厂里各车间部门吹打一遍,然后再用一辆披红挂彩的货车,锣鼓喧天地把张长征送回家。但令人眼馋的远不止这些荣誉,更有一群粉蝶儿般整天围着他转的女徒弟。好几年前,张长征就以脾气坏,性子急为由,拒带男学徒。所以,每当他反剪着双手,随意晃到哪个车间门口,立马有女徒弟冲上来,甜甜地叫师傅,那情景让其他男人嫉妒得只想躲在马达的轰鸣声里,嚎啕大哭一场。
    张长征的一双手,只有七根半指头:左手四根,右手三根半。少掉的两根半指头,据他自己说,是被机床咔嚓一声给切了。第一次切下来滚落在地上,他看见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头,吓得脸色煞白。按照他当时的说法,居然被吓到毫无预兆地射精了,而且要比平时射在女人那里面,起码多出半调羹。这事旁人无从考证,至于有无科学依据,反正他说射精了,大伙就当他射了。他说,当时徒弟还把它从地上捡起来,用报纸包好,车间主任调来了运货车,把他送到医院,双手捧着切断的手指,差一点跪下来求外科医生,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它重新给接上去。医生鄙视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问,人死了还能复活吗?他听了这话似乎很受启发与鼓舞,后面二次工伤事故,他只是嘘了几声,吩咐女徒弟,赶紧去把我工具箱里的酒瓶拿来。接过酒瓶,一挺脖子猛灌两口,然后低下头,依依不舍地望了眼血淋淋的手指头,吩咐女徒弟,赶紧扫掉它。女徒弟谨遵师命,把它当成垃圾一样扫进畚箕,倒在了车间门外的瓦砾堆上。
    张长征好酒好色好吹牛,除此便无其它嗜好。他每年是局、厂工会评选出来的劳模,先进工作者和技术革新能手。回到家里,灶台上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也是他一手包揽。只是半斤60度的常武白酒下肚,便管不住那张夜壶嘴。老话说,祸从口出。这些酒话给他厂里厂外惹了好些是非。酒醒了再找人作揖道歉,然而下次喝了酒,依然我行我素地揭人之短,炫己之长,唯有老子天下第一。
    平头第一次蹲号子坐板房,就是张长征这张夜壶嘴给惹上的祸。 
    张长征每个礼拜要去弋桥下面的广悦面馆喝三顿酒,是雷打不动的事。酒友有厂里的师兄师弟,也有在面馆里喝酒熟悉的陌生人。厂休日的碰头酒,是定了规矩的:谁无故缺席谁请下回的客。几个人半杯下肚,便像乡下人养的草狗一样,不是互舔就是对吼,拍着大腿开始抬杠发大兴,话题的焦点最后总是落在某个女工身上。一般谈到女人这话题,大伙自觉地会把总结性发言权让给张长征。他有次酒后,夸下海口,“检验间里那些女佬们,凡是你们没睡过的,早点晚点我要把她们统统睡一遍。”一是他的壮志豪情,二是出于对七级钳工的尊敬,大伙轮流自叹弗如,从此以后,酒桌上的话题只要转到女人身上,就见他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溅。那天,有个叫王麻子的酒友,带来了个同学入伙,这人,当年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是红卫兵造反派里的一个头目。三两白酒下肚后,这人开始吹嘘自己在文革中的神勇表现,说他只带了两个人,端着冲锋枪冲进总工会,没费一颗子弹,俘虏了一个排的保皇派成员。又说民丰布厂是他们当年驻扎的据点,织布车间的挡车女工是排着队没日没夜地哭着闹着要陪他睡觉,给他生儿子。张长征一看这情景不对头,真他妈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发言权轻易地就被这家伙夺去了,大伙的目光都钦佩转到他的脸上去了,他一旁生着闷气喝闷酒。当又听到他嘴里讲出女人两个字,像是打了针鸡血,立马表示不服,要提枪上阵和他叫板了:“你这位朋友,听你讲了这么多女人,就想问个简单的问题,你到底睡过几个女人?”这人正吹在兴头上,被他这么一激问,感觉碰上了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一时反应不过来,说:“我讲的你不信啊。”
张长征说:“别人讲什么我就信,以后出门我是不是不用带脑子了。话再反过来讲,不能因为老子开始时信了你的话,你现在可以滥用我的信任胡吹瞎吹,你给我老实交待睡过几个女人,我们比一比。”
这人瞄了眼带他入伙的同学王麻子的表情,他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侧头又看了眼咄咄逼人的张长征,端起酒杯,咕噜喝下一大口酒,然后拍着酒说:“老子不吹牛比,我睡过的女人可以坐一桌。”
这人的回答引来张长征一阵得意忘形似的笑声:“小朋友,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就你的一桌人,够得上吹牛皮三个字吗?”
张长征说话的间隙,往店外瞥了眼,马路上正好有几辆运送白菜的拖拉机嘣嘣地开过,便指着它,说:“老子不吹牛比,我睡过的女人可以装满两辆拖拉机。”
这人听了张长征的话,当时就懵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同学王麻子,意思你也该站出来替老同学扎个台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王麻子,权衡了一下,决定当众激杠张长征,为朋友打个抱不平:“师兄你睡的女人,我以前都不好意思好说,档次太低了,你是拾进篮子里的就是菜,有好多是连我也看不上的滥污货,去锅炉间里捡煤渣的女人你也要睡,二块五分钱的麻糕或一双海绵拖鞋就能弄上床的女人你也会睡,老话讲,人日面孔狗日比,你看见女人就像发情的狗。”张长征一听这话,火的一跳三丈高,嘭嘭嘭的用他满是老茧的手掌,拍得桌上的酒瓶象不倒翁左右摇晃,噌得站了起来仿佛要宣读最高指示:“王麻子你别以为裤裆里兜了两粒卵子就什么都知道,我张长征年轻时睡的全是黄花闺女,我家小儿子张宏军就是姘头给我生的,我睡她时还是原封头。”
    这话先不论真假,但像给大伙上了道特别腥的菜,苍蝇蚊子全扑了上去,嗡得一下厂里厂外、左邻右舍传开了:“张宏军是张长征姘头生的。”于是就有好事者私底下就用姘头的谐音给张宏军起了外号:平头。
    张宏军第一次听见有人喊他平头,是去父亲的厂里洗澡,走在厂区路上,听见有人喊平头平头,他不以为然的继续走他的路,后来那几个人赶上来,围着他嬉皮笑脸的喊平头平头,他才明白自己在父亲厂里有了个外号,他不知道这个外号的涵义,后来有人喊他平头,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理的板刷头,别人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妥切的外号,觉得平头这外号听起来蛮响亮的,比起那些用动物名称起的外号,好听又顺耳,况且,一个人一旦有了个外号,是件很时尚并且说明有了某种资本的事。反正觉得比连名带姓地喊他张宏军,听着舒服。直到有天下午,他去尚书街的常青浴室洗澡,坐在浴室看自行车的酒鬼毛大,也贼忒兮兮地喊他平头平头,他觉得好奇怪,便问:“你怎么也知道我的外号。”
酒鬼毛大鼓着双红眼睛,满嘴酒气,开口就是要吵架的样子,说:“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你的外号,你算老几,别人背后都叫你平头,你以为我当面就不敢当面叫你平头,你们这些小赤佬,我现在还能嫩翘翘得掼你三跤不同样。”
    遭了一顿酒鬼毛大莫名其妙的抢白,平头一头雾水,掏出烟壳,发了根烟给他,毕恭毕敬地给他点着,说:“我又不是跟你来吵架的,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肯讲就算了,我进去洗澡了。”
酒鬼毛大美美地抽了一口,嘴撅起得象鸡屁股,吐出一连串烟卷,然后定定心心地说:“你们这些小赤佬啊,以后想吃社会饭要记住一点,没人在乎你问的有没有道理,而在乎你问话时的态度,讲不讲规矩。刚才你老三老四的有什么权利问我,老子心软时可以上你家门当佣人,心硬时现在就可以把你当敌人杀了。就你现在的诚恳,我告诉你吧,这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你是姘头生的。”
整整一个下午,平头板着脸躺在浴铺上,一声不吭。外号实际上给他带来了双重侮辱,母亲的,还有他的。那些嬉皮笑脸喊他平头的人的嘴脸,此时就像宣传画里的地富反坏右,在他眼前猥琐地晃来晃去。喊平头,就是辱骂。平头咬牙切齿的对自己说:“谁他妈再别有用心的喊我平头,老子一定要让他付出血的代价。”没过一会,尚书东街的几个人,许成、陆建强、秤砣、常客和李爱国都到浴室里汇合了。许成先察觉出平头闷闷不乐的心情,便问:“看你死气沉沉的,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吧。”
    平头把脸快憋成蕃茄色了,才崩出一句:“这些大人太他妈欺负人了。”
    “欺负!那就去砍呀,嘴上骂两句有什么意思,如果事情都能用嘴搞惦,手脚有个屁用,身上带的家伙又不是烧火棍。要出口气趁人都在,穿穿衣服起来去找他们。”许成说。
    “走啊,我们裹在一起就是为了不能受外人欺负,管他大人小孩,先去会会他们。”秤砣说完,抽出身上的匕首,“都带家伙了吧,报仇要趁早,先下手为强。”他见几个人都点了头,意思身上带了家伙,拍了下平头肩膀,命令式的口吻,“快点穿衣服!”
    平头还是坐在浴铺上,没动。“等我找准了人,通知你们。”
    常客一旁插了句嘴:“你快点去把人找出来,管他什么大人,我们让步了,会被他们看成是胆小,为了证明我们是不可欺负,就要这些鄙视我们的人,尝尝血淋淋的教训。”
    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盘腿坐在浴铺上,叽里呱啦的把义恨情仇一直讨论到了浴室熄灯打烊,服务员多次催促下,才走出浴室。建强请大家去了青果巷口的三鲜馄饨店,每人吃了碗荒面,然后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各自回家。
    平头自此之后,再也不去父亲厂里洗澡,看父亲的眼光里,多了种莫名的愤怒。父亲差使平头去买酒打酱油做家务事,总要强调两三遍,否则平头听到了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没听见一样置若罔闻,即便应答一声,也是犟声犟气,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像是在激怒对手,就等着他火冒三丈,怒吼吼地出手和他较量一番,即使打趴在地,也算是给憋在心里的怨恨,出了口气。
    没隔几天,平头一个人又去了常青浴室,刚刚脱掉衣裤,正打算半躺在浴铺上,抽根提神烟。听见从后面一排的浴铺,传来平头平头的喊叫声,他顿时怒火中烧,扭头寻找声音传出的准确方位,便看见经常来找父亲喝酒的王麻子,正朝他一脸贼笑,故意嗓门提了八丈高:“平头,洗完澡就回去和你老子讲一声,晚上我请他广悦面馆喝酒。”
平头没有应答,从浴铺上一跃而下,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板着脸问:“你乱喊什么,我没名字啊。”
王麻子不识相:“有啊,平头不是你的名字吗。”
平头挪近了半步:“你们这些大人调戏我这个小辈,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王麻子手往外一挥,说:“我调戏你干吗,要调戏也只会调戏你妈哇。”
    平头一声不吭的扭头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把刚脱掉的衣服裤子重新一件件的穿到身上,心里想,老子马上就要你们这些大人们晓得,不把我当回事,不是,是把我不当人不当回事的后果是什么。他出了浴室往右拐,走上十来步,来到浴室后门口的小煤场。他们几个人平时来泡澡堂,身上揣着的铁家伙,习惯用报纸裹上后,先插进煤堆里藏起来,洗好澡后再来取。因为有趟他们带着铁家伙去浴室,脱衣服时露出了家伙,不料对面两个赤条条的人是南街派出所的户籍警,因为大家经常赤条条的在澡堂子里见面,放了他们一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带着铁家伙去澡堂子了。平头抽出煤堆里的一根六十公分长的铜尺,这根铜尺还是以前去父亲厂里洗澡时,从仓库里的磅秤上拆卸下来,偷偷带回家,已经插在皮带里一个多月,今天终于等来给它开洋荤的日子。
    平头把铜尺塞进左手衣袖管,手插进宽大的军裤口袋,不急不缓地又晃荡进了浴室。下午的浴室大厅里,看上去空空荡荡,八月份的闷热天气,除了一些习惯水包皮的老浴客,人们已经开始在家里的木浴盆里洗澡。躺在浴铺上的浴客,有的看报纸,有的头歪在一边,磨牙打呼噜,没人在意满脸怒气的平头,再一次晃到了王麻子的面前。他没有立马仇人相见似的抽出铜尺,一顿乱劈乱砍,似乎还想给王麻子将功补过的机会。平头压低了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声音,问:“你再喊一遍我的名字呐。”
躺着的王麻子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眼前这张坏坏地笑着的脸,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摆出大人的尊严,声厉内荏的吼了句:“你个小赤佬不得了了,老子就是喊你平头平头怎么样。”
平头脸上笑容倏忽消失了,咬牙切齿地回了句:“你有种。”便转过身去,王麻子以为平头转身是要走的意思,刚想张嘴再喊上几句过过瘾,平头陡地又转过身体,右手多出一根亮铮铮的铜尺。
王麻子看了一惊,心虚的叫了句:“平头你想做嗲!”双手本能的交叉举过头顶,做出架挡的招式。他没想到的是平头手里的铜尺,先是来了个横扫,啪得一声打在了王麻子的面门上,他的两只手赶紧调防,缩下来捂住受伤的嘴巴,鲜红的血泉水般汩汩地往外冒,一条蓝白相间的浴巾上瞬间落下“红梅花”。平头收回铜尺,换了种竖劈的招式,对着没有了任何遮挡的脑袋瓜子,啪啪啪的连劈了三下,打懵了的王麻子这时才反应过来,逃为上策!他顾不上扯条浴巾遮蔽身体,只双手抱头,赤条精光地往浴室大门方向拼命冲去。他心急火燎地推开浴室的弹簧门,一看不对,赶紧退回浴室,撤出一只手捂住裆部,撩开售筹处对面的门帘,猫腰就往里面钻。头上挨了好几尺,完全打乱了方寸,他意识到门帘后面是浴室女子部,还是不顾脸面地窜进了更衣大厅。两个中年妇女正好站在吊扇下面,擦试着身上的水珠,突然看见闯进了个光屁股男人,满脸是血,吓得魂不附体,惊叫着又跳进浴池里,把赤裸的身体藏进了漂浮着肥皂沫的水里。
    平头拎着铜尺追到了马路上,左右前后扫视了一遍,也没见着王麻子的身影,把铜尺塞回袖管,好象一口气终于潜泳到了对岸,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望了眼天空,绮丽的夕阳缓缓地向西飘移,夕光下的尚书街上车水马龙,路人行色匆匆,他们刚下班或是急着回家烧晚饭,一连串滴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似乎在催促着平头快拿定主意,下一步去那里,回家还是去电影院看场老电影,平静一下心情。
    平头最终选择去了常客家,他就住在马路对面东弄的弄堂底里。常客捧着饭碗在弄堂里,专注地指点别人打弹子,平头拍了下他肩膀,才发觉有人找,嘻哈哈的说:“这个时间来找我,肯定是请我去吃锅贴吧。”
    “你脸皮真厚。”
    “脸皮厚厚,肚皮饱饱,合算的呀。不然来找我有什么事。”
    “找个地方去抽几支香烟。”
    “我现在家里全是人,爬到阁楼上去抽烟要热昏头的,要么公园里去抽。”
    从常客家的后门出去,穿过马路就进了双桂坊,走上百来步,左拐就到了人民公园。
    两个人坐在假山石上,一根接一根的抽到烟壳瘪了,平头提出再去公园门口的副食品店里,买一包接着抽,被常客阻止了:“再抽下去要烟醉了,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平头矢口否认,又问:“关在煤场号房里的日子难熬的吧,绞条凶不凶。”
    他问的绞条,就是号房里的老号头欺负关进去的新号友。尚书东街的几个人中,目前为止,还只有常客被老警抓到煤场上蹲过号房。
    “别人凶,如果你示弱了,就只能等着被人看你笑话。”
    “你是说号房里谁凶就和谁干,这不是明吃亏的事吗?”
    “你还没和他干一场,怎么知道就吃亏了。进了号房,你反击也是一顿打,不反击也是一顿打,但以后的待遇就不一样啦。”
    “你进去反击了吗?”
    “当然反击了,我和下街的王一粮戴着一副友谊铐送进小东门煤场,在路上就商量好,进了号房,谁先动手打我们,不管多少人,我们就盯着先动手的人,往死里打。”
    “结果呐?”
    “几个动手的人都被老警麻绳串背带,在操场上挂了半夜,冻得我第二天就感冒发热了。”常客忽然感到奇怪,“你肯定有事,不然不会问这种问题。”
    “没事随便问问的。”
    “讲不讲是你的事,反正我关心过你了。”
    “我家里的事,讲给你听了也没用。”平头脑子里在盘算王麻子是会去父亲那里告状,还是去派出所报案,就此罢休是不可能的事。他想来想去,躲在外面不回家也躲不过十五,不如先让常客去家里探个虚实,再作最后决定。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绕了个圈子,窜了几条弄堂,才到尚书东街,平头躲到家门对面的梧桐树后面,观察常客去敲门后出现的情况,来判断王麻子到底是选择了告状,还是报案。
    出来开门的是平头的大姐张宏妹,看见敲门的是常客,说:“我还以为是我爸回来了。”
常客说:“平头回来了吗。”
张宏妹说:“没呐,不知去那里玩了,晚饭都没回来吃。”常客试探性的问了句:“不会出什么事吧,有人上门来找他了吗?”张宏妹没好气地说了句:“上门送钞票给他用还是按排工作去上班啊。”然后嘭得一声,把门关上了。
    平头当晚就回家睡了,第二天也没人找上门,但在他意识里,这事早晚会有人来找他算账的。
    王麻子的二弟王大兵也算是茅山帮成员。所谓茅山帮,就是当年下乡插队在茅山,如今返城后拉帮结伙,到处寻衅滋事的知青,有些人返城后,托人找门路进厂上班,剩下没门路,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在外靠抽伸手烟混日子。茅山派知青,整天到处游混,惹事招事,把社会冶安搅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王大兵知道亲哥被尚书街上一个叫平头的小痞漏,敲断了二颗门牙,头上还缝了十几针,立马叫来一个手下,传口信给平头:“公了,让老警来解决这事,蹲了号子出来,还是见你一次扁一次。私了,十元钱医药费,两条当月的大前包香烟,南大街上的大庆饭店里摆上两桌,当众赔礼道歉,限二天之内答复。”
    王大兵提出的任何一条要求,都把平头钉在板子上。平头当天傍晚,召集东街的几个人去西街的轮船码头候船室,把王大兵的口信及前因后果,向大家摊了底牌。没等平头话说完,秤砣火爆爆的跳了出来:“吃歪他的嘴的,要么买点猪粪给他吃吃,我们现在就去捅他狗日的,看他还要不要叫你摆酒席。”
    “你瞎激动什么,这事要看平头的态度,如果你准备和他公了,准备去蹲号房,我们就主动出击,趁约他出来讨价还价的讲和机会,你答应只赔医药费,这样肯定谈不拢,我们就找借口当场翻脸,先打他个措手不及,把以后的事先拽在手里,如果你不想去蹲号房,准备私了,那你看着办吧。”许成神色冷静的说。
平头想都没想,说:“老子私了个屁啊,有钱我们自己没嘴大吃大喝。出来玩那有怕蹲号房这回事,就按许成说的去做,谈不拢当场就把这比养的捅了。”
    “那你和他约时间地点,到了那时,常客会胡说八道,就你们两人去和他们谈判,其他人不能让他看见,因为他一看去的人多,肯定会提高警惕,我再从外面调些人,事先埋伏在周围,常客负责发信号,比如你挥手,我们就出击,打他个落花流水。”许成说。
    “好,一言为定!”
  平头随后按王大兵手下留下的地址,装出一本正经,说:“我想了一夜,决定私了,但你们提出的条件我不能全部答应,菜场上去买棵青莱都可以讨价还价,你说对吧。”
手下说:“讨价还价的事我作不主,你直接找我师傅去谈好了。”
    平头说:“我又没让你作主,叫你带个口信,说地点时间由你师傅定,我要跟他谈判讲和。”
    第二天,平头睡到中午才起床,端了只搪瓷杯,蹲在家门口的街沿石前,低着头刷牙,手下骑了辆自行车,一个急刹车,停在平头面前,说:“师傅说了,今天晚上九点钟,篦箕巷口的新桥茶馆门口见,记住,带上烟和钱,否则后果自负。”
    满嘴牙膏沫的平头,不住的点头:“是九点钟吗?肯定到。”
    下午,平头挨门逐户的把东街帮五个人全约到了东弄里的常客家,表情不苟一笑,像是在期终考试,他把王大兵的口信传达了一遍后,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肯定是要去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秤砣粗中有细,听出了平头的话外音:“你说这话的意思,好象我们打退堂鼓了,在座的六个人谁不去请出去,不要窃听军事机密。”
    陆建强说:“就是哇,怎么讲话突然阴阳怪气,你对我们几个人还不放心吗。”
    许成的口气俨然是这场约战,准确的说是偷袭的指挥官,“事情还没做,自己人倒先嚼起舌头了,有意思吗。”他接着先把目前的形势与任务,有利与不利的因素,仔细分析了一遍,至于这场偷袭将会带来的后果,他学着电影里国民党将军的讲话:“我们这次是为荣誉而战,不成功,便成仁,只能死在战场,不能苟活在后方。其他事不必想那么多,喝水也会噎死人。有些事只能干了再说,要等全弄明白,机会没了,连勇气也没了,这次约战,是我们东街人首次在社会上集体登台亮相,要学习刘胡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精神。”
    常客插了句嘴:“一定要做到有备无患,因为胜了,社会上就有我们的立足之地,败了连屁都不是。”
    平头一旁安静的听着他们的讨论,表情渐渐的放松,他一开始说的话里其实包含另一层意思:“反正是我的事,弄死弄活也就我一条命,不想连累大家。”
    接下来讨论人员按排与武器配置问题。陆建强见秤砣又拔出他的匕首,比划来比划去,讥笑道:“约战开扁又不是暗拖伏击,你带短家伙是去给人刮胡子啊,晚上我们一律带长家伙去。”
    李爱国说:“我家里有两把工兵铲。”
    常客说:“正好留一把给我用。”
    秤砣说:“你和平头的任务是借谈判,给我们制造偷袭机会,身上插着长家伙不是露馅啦,工兵铲留给我用,匕首给你。”
    陆建强说:“我家有根一米多长的铁撬棒。”
    许成说:“我马上去趟大庙弄,把周一波那档人也调过来参战。记住,晚上八点前在新桥路口集合,我们不要一哄而去,这样会引人注意,要悄悄的进村,放枪的不要。”
    常客最后模仿播音员的口气,来了段补充发言:“有伟人教导我们,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同志们,冲锋的时刻终于来到,为了我们的荣誉和最终的胜利,冲啊,嘀嘀了嗒嘀,嘀嘀嗒,冲啊。”
    许成先走了,他骑车大庙弄为晚上的偷袭调人马去了,剩下五个兴奋不已的人,不知如何作好。常客建议说先各回各家睡个觉,蓄精养锐,晚上可以精力充沛的投入战斗。李爱国说,不如去看场电影。陆建强反对,暴风雨就要来了,觉也睡不着,电影也看不进去,还是去轮船码头游泳,顺便察看新桥周围一带的地形,选择好埋伏出击的地点。
    大家心知肚明,他目的是想游泳,到新桥顶上去跳水,跳他的鹞式入水姿势出风头,但他找的借口又在理上,所以一致同意了。
    新桥本就是个好玩的地方。
    尚书街往西走,途经轮船码头与表场,一直走到头,过座平桥往左转个弯,看见条铺着黄麻石的路,抬眼就看见新桥。新桥是座石拱桥,近十米高,曹雪芹写的《红楼梦》里,讲贾宝玉出家前与父亲贾政最后一别,就选在了新桥桥顶,所以它很出名。夏秋两季,东街人喜欢结伙成群去大运河里游泳,总是从明城墙脚下的轮船码头那里下水,然后吊上运人运货的轮船和运猪运西瓜的机帆船,逆水而上三百米,就到了新桥桥脚下,然后松手爬上岸,成群结伙的排队爬上桥顶玩跳水,东街人除了常客只会一种跳水姿势:冰棒式。就是手捏鼻孔,眼一闭,身体直冲冲的象根棒子往下坠,所有跳水姿势中这是最没有技术难度而只需要胆量的姿势。其他人站在桥顶上,转转胳臂,来个收腹,都能跳出个俯冲式,鹞式之类的花样,博得一群闲着没事的围观者的起哄声。
    新桥桥脚下有个茶馆,听酒鬼毛大讲,解放前后那几年,他便混迹茶馆这一片,常去茶馆剥剥瓜子喝喝茶,发发大兴听听常州滩簧。但东街人最感兴趣是听他吹嘘,茶馆里那些胸前挂着竹蔑编的桃篮,篮子里放着篦箕和木梳,香烟和瓜子,媚眼飞来飞去的暗娼。酒鬼毛大说这些女人大都是大光明路的百乐门舞厅的陪舞女郎,人老珠黄不值钱,过气了就来茶馆里卖些玩意,赚个零花钱贴补生活。
    但是,酒鬼毛大突然加重语气:“你想睡她们只要花上两包香烟钱,她们就会带你到歇在新桥码头旁的船上去,拉上一绊。你们懂拉绊是什么意思吗?”他说着用三个手指比划做了个动作,秤砣首先看明白了。常客问:“那你说的暗娼是不是老电影里那种花钱就可以日的妓女。”
    这几个早熟,叛逆的少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亲口对他们讲暗娼,妓女的事情,个个兴奋得露出馋涎欲滴的榨相。
    酒鬼毛大会像公园里的说书佬一样做噱头,卖关节:“你们这几个人谁被女人睡过的请举手。”
    支支吾吾了一番,许成与秤砣怕难为情似的举了个手,秤砣后来见常客也举起了手,又把手悄悄的缩了回去后,问:“毛大,妓女与现在的女人,日起来会有什么不同吗?”
    常客强调了一句:“你讲话别颠三倒四,什么叫被女人睡过,是我们睡女人好么。”
    “你懂个屁,你第一次睡的如果不是原封的处女,这辈子只能讲被女人睡了,你老实告待,你睡的第一个女人是原封头吗!”
    常客脑子里闪过了朱素霞的形象,他结结巴巴的刚想为自己作番辩解,酒鬼毛大张开双手,做了个赶鸭子的动作,“去去去,你们这些卵毛还没长全的小赤佬,不要跟老子搞七捻三,吹牛皮啦,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还多。妈的,你们听老子讲故事是假,混老子的香烟抽是真,就算老子倒霉把你们这群小赤佬当人看,去去去,都给我滚!”
    后来,常客从父亲那儿偷了几根好烟,特意去送给酒鬼毛大,换那些也不知真假的他和妓女暗娼之间发生的故事。
    茶馆的大门正对着篦箕巷,旧称“花市街”。这条巷子更出名,那时在学校里上历史课,记得历史老师带着学生来参观时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视,途经常州,有两次就是从蓖箕巷的大码头登岸进城的,但现在的大码头只剩几阶石头台阶,花市街看上去倒象是乡下人住的平房了。
    东街人摩拳擦掌的巷头巷尾,来回巡视了几遍,最终是秤砣找到了隐蔽性强,又便于观察出击的地方,茶馆斜对面的一家茶叶店仓库,仓库正好有扇窗户,斜对着茶馆。但有个问题,晚上人怎么进去。
秤钩说:“茶叶店和茶馆,吃晚饭前肯定打烊,我们吃了晚饭来,先把挂锁撬了,不就可以躲进去了。”
常客忧心忡忡的问:“万一谈判地点改在桥顶上呐。”
平头说:“全听他们的啊,我们到了就坐荼馆门口等,妈的,老子现在觉得谈判已经给他们面子了,火起来谈都不想谈,见面就亮家伙直接开扁。”
李爱国一旁和调,“本来就要做些让自己都害怕的事,这样才能刺激出前所未有的勇气。管他茅山帮王大兵,砍就要砍有名气的人,砍了他们,我们也有名气了。”
陆建强说:“这个当然啦,三国演义里谁讲的,好些人的失败就是患得患失,开头做事不狠,最终被别人狠了,做了价下囚。”
常客说:“是刘备讲的,做人做事要心狠手辣脸皮厚。”
秤砣说:“是董卓讲的。”
李爱国又说:“是水浒里的豹子头林冲讲的。”
    几个人吵吵嚷嚷走到新桥码头,脱下衣服,还有别在身上的铁家伙,一起抱到了靠岸的货船上,陆建强故意恶声恶气的吼了声:“船老大呐,这些东西暂时寄存这里啊。”船老大看着这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眼里流露着迷惑与恐慌,这些人身上带着刀棍出来干吗的?他连声也不敢出,只顾着点头。
    五个人站上桥顶石栏,一起高喊着:“乌拉,乌拉。”扑通扑通的跳进大运河。
    晚上八点,平头第一个到了新桥路口。随后看见,许成带着周一波等五、六个人来了,平头把下午选的地方和想法告诉了许成。许成察看了周围地形,也说是最佳位置。然后拔出别在皮带里的太平斧,砸了两下,大门上的挂锁掉在地上了。     
平头认得这把太平斧,它是专门用来砍缆绳之类东西的,那天他们爬上轮船顶上去跳水,无意中发现驾驶舱里的太平斧,于是趁船员不备,平头怀抱着它一个箭步跳进运河,藏到河底里。晚上几个人根据白天记住的大概位置,潜水下去把它打捞上来后,被许成带回了家,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常客和李爱国经过史家弄口,碰上大毛、徐憨大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弄堂口晃来荡去旋狗屎一样。看见常客快步迎了上来,说:“给我两支香烟,妈的,一个晚上没弄到烟抽。”常客二话没说,给了他两支。大毛又问东问西的套起近乎,常客窥出他的心思,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又给了两支,抬腿刚想跑路,住在史家弄东侧76号大院里的陆建强,扛着根铁橇棒,从门洞里窜了出来,喊住常客:“我们一起走。”大毛一看这架势,又凑上前来:“我们虽然住史家弄,但也算得上半个东街人,你们有玩也从来不叫我。”陆建强说:“玩个屁啊,我们去约战开扁,你去吗。”大毛说:“你们带我肯定去。”陆建强说:“身上带家伙了吗?”徐憨大插嘴道:“我身上带了根槽钢。”大毛眼珠子往上一翻:“等我一分钟。”转身跑回巷子里,从停在别人家门口的拖垃圾板车里,拖出一把两米多长的铁铲:“这个可以了吧。”
    人全到齐了,都是一副斗志昂扬,蓄势待发的样子。许成数了下人数,一共十二个人,“我们各就各位了,平头和常客去茶馆门口,我们进仓库,常客记住,看见你的手伸过头顶,我们就出击,只能进,不能退,打蛇不死就要被蛇咬的。”
    许成明白,面对社会,千万不要相信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次失败,可能就导致一辈子没机会出线唱大戏,况且,这是东街人第一次团结一起,挑战实力与名气远胜于东街的茅山帮成员,只有一次性打它个服服帖帖,打他个怕,否则的话,以后难有出头之日。
    现在心里最害怕的是常客,点烟时牙齿在打战,不时瞄上一眼茶馆门口亮晃晃的路灯,他意识到这谈判任务所处的险境,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他和平头被十几号人围在中间,就是许成率领人马冲杀过来,一时也难以将他们救出重围,王大兵肯定把怒气全出在他俩身上,怎么办!他插在军裤袋里,紧握住匕首的手,早已是汗涔涔的了。怎么办!总不能当逃兵,冲不出去就拼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破,总不能束手待毙。
    他们两个坐在茶馆门口的石墩子上,路灯光下看上去像是地下交通员,焦躁的左看右顾,猜想王大兵他们是从右边的路口,还是左边的桥顶上下来。
    “他们来了。”平头用肘捅了下常客。
    顺着平头的眼光,他看见桥顶上有群人影晃动,拾级而下。常客忽然想起以前每次去桥顶上跳水,喜欢一步一步的数台级,经常会出现这次数的和上次数的结果不一样,有时是四十三级,有时会数到四十七级,他纳闷为什么会出现不同的数字。所以,这群人影一级一级的走下来,他看着人影往下移动,下意识的默数起新桥台级的阶数。数到三十六阶台阶,王大兵带着他的手下已经把他俩围在中间。一眼望去,他们的手,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插在胸前的衬衫里层,身上都揣着铁家伙,是有备而来。默数了他们的人数,只有十一人。双方人数差不多,只是年纪,块头上王大兵他们占明显优势。
    狭路相逢不是拼的块头大力气大,拼的是魄力与勇气,所以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常客为自己打气,镇定!不要一慌露出马脚。
    就来了你们两个人。王大兵仔细观察了四周环境,黄麻石的弄堂空空荡荡,篦箕巷的那一头,有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不知是在打牌还是喝酒乘风凉,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传到这一头,象是灵堂里传出一阵阵呜咽抽泣声,听得汗毛竖了起来。
    王大兵狐疑的目光盯着常客。
    “谈判又不是请客吃饭,两个人还不够吗?要象你们啊,国共谈判的人也没有你们多。”常客随口胡诌一句后,心里发毛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他进入了谈判角色。
    “哪个是平头?”
    “我。”平头装出怯怯的样子,应了一声。
    “那他是谁啊,轮得到他插嘴吗?”王大兵是有恃无恐,也感觉到十几个人围着两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赤佬,卸台型的,手往外一甩,“你们不要全站在这里招人眼目,找个地方坐坐,抽抽烟。”
    常客的激杠立马见了效果,见王大兵中了他的计,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是他亲戚,陪他来谈判的。他来跟我借钱,可我实在凑不出这么多钱,要不等我下个月发工资,想办法凑给你。”常客没话找话的拖时间,心里巴望着王大兵的手下,离的越远越好。
    “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勉强凑个医药费的钱,所以先跟你道个歉。”
    “你们是不是以为靠说道歉也可以混吃社会饭了,给你看看我身上的刀疤,我是靠它出来吃社会饭的。”王大兵不无炫耀的卷起袖子,妄图先用刀疤唬住眼前两个小赤佬。
    借着亮晃晃的路灯光,约有一虎口长,形如蚯蚓的刀疤映入眼帘,“唷喂,这么长的刀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很疼吧。”常客伸出手指,沿着刀疤摸了个来回后,故意发出夸张的钦佩声。
    “反正我没这么多钱,公了私了你看着办。”平头顶了一句。
“妈的,没钱倒成了理由,你们出来混不知道汤没盐不如水,人没钱不如鬼,你这个鬼再说没钱,信不信这辈子不让你们在社会上发育。”
    常客不时用余光,瞥视着王大兵的手下,他们很明显的轻视平头与常客,放松了警惕。有的人正往桥顶上走,有的人己经趴在桥栏上看河上风景,站在王大兵身后的两个人,听他们谈了一大套话,只听到没钱,也显得不耐烦,一直插在裤袋里握着铁家伙的手,也拿了出来,夹着香烟,靠在茶馆的大门上,叽叽咕咕地闲聊。
    常客想,再拖延上五分钟后,就可以发信号,叫许成他们出击。他担心的是平头按捺不住性子,还没等到最佳时机,就先激杠动手。
    常客悄悄拉了下平头衣袖,暗示他憋住气,不能操之过急。随后掏出香烟,先发了根给王大兵,给他点上,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平头不上班那来这么钱呐,这医药费还是从大人皮夹子里偷来的。你不能逼人逼得不讲道理啊,现在让我们去偷去抢给你,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啊。”
   “道理我比你懂的多,但我就他妈不喜欢和你们讲。你这小狗日的把我哥牙齿打掉了,现在屎到屁眼,却来跟我叽吧罗嗦的讲道理了。”
   “你不要大欺小一直骂人,谈判不就是要讲理吗!”常客听到屎到屁眼,可能条件反射,突然双手捂住肚子,“哎哟,怎么肚子突然疼了,估计是下午游水受凉了。”平头环顾四周,指了指身后的码头,说,“就拉到河里。”
    常客说:“身上有草纸吗?”
    平头说:“谁身上带草纸,拉完了就用河水洗洗吧。”
    王大兵怀疑地看着常客,警告他:“你他妈不要给我玩花样,最后倒霉吃苦头的是你们。”
    常客一边解皮带,一边往码头方向跑,嘴里说着:“你看我们两个人,把你的胆借来用,也不敢造反啊。”
    “我量你们也不敢。”王大兵轻视地说。
     茶叶店仓库里的许成这伙人,乌漆抹黑里又是蚊子盯,又有虫子身上乱爬,怕弄出声响,还不好乱拍乱抓,早己不耐烦了。要不是许成的劝阻,早就挥舞着铁家伙冲杀过去了。周一波却是意外的冷静,趴在窗洞后,认真观察着平头他们的一举一动,同时部署出击的方案,按他的意见,手上拿长家伙的应该冲在最前面,顶住桥上的人,不让上面的人冲下来增援。其余的人围上去,先把桥下的三个人砍趴,然后合力对付桥顶上的人。
    大毛说:“我手上家伙最长了,我打头阵。”
周一波说:“你那不叫打,叫顶住。砍人的事由我们负责。”
几个人正商量着,刚踩上木箱子,往窗外观望的秤砣,突然指着窗外说:“不对,出事了,常客捂着肚子往河滩上跑了。”
许成踮起脚尖,往窗外望了眼,说:“别等他发信号了,出击。”
陆建强这时已悄悄的把两扇门打开,举起撬棒,象夜猫子首当其冲,唆的窜了出去,嘴里吼叫着:“冲啊,劈了这帮老绅势。”紧跟后面的人象冲出栅栏的野马,手里舞着长短不一的铁家伙,个个嘴里哇啦哇啦的怪叫着,冲了上去。
    茶叶店仓库与新桥茶馆仅隔着一条不到五米宽的黄麻石弄堂,全部距离算起来超不过十米。王大兵当时又是背对茶叶店仓库,忽然听见后面涌来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先是一愣,本能的拔出身上的日本马刀,转身去看个究竟。平头趁这间隙下手了,他迅速抽出插在背后的瓦刀,对着王大兵的脑袋狠狠的砍了下去,这一记震得自己虎口发麻,瓦刀差点从手里滑落。王大兵喔哟大喊一声,才拔出的日本马刀哐啷掉在了地上,当时就懵了,不知是捡日本马刀作顽隅抵抗,还是保护脑袋,他俯下身,正想捡地上的马刀,许成手上的太平斧直愣愣的劈在他的后背上,紧接着又是一下,他往前一个踉跄,趴在了茶馆门口,同时发出杀猪般的嘶嚎。
    王大兵身后的两个人反应更迟钝,看见秤砣他们手上的工兵铲,照面劈来,握在手里的槽钢,一时无从选择,是顶上前作抵挡,保护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的王大兵,还是往桥顶上方向逃路。犹豫不决的瞬息,秤砣、李爱国手上的家伙,已顶到他们的胸前,李爱国用命令口气说:“扔下家伙,坐地上。”他们见大势已去,老老实实的扔下手上的家伙,一屁股坐到了石台阶上,另一个人佯装俯身扔家伙的瞬间,突然往前窜了几步,一脚跨过桥栏,秤砣急溜溜的赶上前,对着他的后背劈了下去,但为时已晚,他身体往前一冲,扑通一声跳进了黑沉沉的运河。他只得把气出在另一个双手抱头,坐在台阶上的人,一顿乱劈,打的他直喊救命。
    陆建强、大毛他们和桥顶上的人一直处于相恃状态,桥上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的往下冲。桥下的人也不往上顶,各自手握着家伙,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桥上的人看着同伙不是砍趴在地喊救命,就是跳河逃跑,败局已定,也没了斗志,脚步悄悄的往后挪移,准备撤退。陆建强他们也不顶上去,站在原地不动,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的从桥顶上消失。
    蹲在码头上拉稀的常客,一听见喊杀声,叫了声:“不好。”赶紧用手撩起河水,抹了几下屁股,直起身体,听见有人跳河发出的声响,吓了他一跳,扣上皮带,握着匕首,往茶馆方向猛跑,快到门口时被许成拦下,“战斗结束了你才出现,幸亏没等你发信号,不然还躲在仓库里被蚊子咬。”常客说:“我他妈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拉肚子,再慢一步全要拉到裤裆里。”他又指了下蜷身躺在地上的人:“这不是王大兵吗?”然后走到他跟前,蹲下去,用匕首敲着他的脸颊,“爬起来呀,我想跟你谈判。”连说几遍,王大兵不接他的话头,只顾唉唉哟哟的哼叫,许成拍了下他,说:“你就只会事后出风头,撤吧。”然后踢了王大兵一脚:“你听好,我们是尚书东街的,社会上有的是你可以欺负的小赤佬,你偏偏欺负上我们,活该你倒霉,记住,今天不弄残你,放你一马,并不意味着怕你反扑,随时欢迎你来下战书。”
    常客一路上叫嚷着:“今天的大获全胜,还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斗智斗勇,才打开胜利的局面。”
    走到平桥上,周一波说他们回大庙弄了。剩下尚书街的人,按捺不住初战告捷的喜悦,一路唱唱跳跳,打打闹闹的到了史家弄巷口,陆建强说:“回家还早,我们上厕所顶,向阳院里再去抽几根烟,庆贺庆贺。”他习惯把史家弄口的公共厕所顶上的空地,称为向阳院。
    李爱国说:“太晚了,回家要被大人骂了。”
    平头说:“有家归家,无家归庙喽。”
    许成的破嗓子,随手瞎起了个山歌调:“老爷生长尚书街。”其他人跟着乱唱一气:“不怕官司不怕天。昨晚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片天。”这词是《水浒》里船火儿张横说的词,东街人都会背这首词。
    唱完了散伙,各自象贼一样悄悄钻进自家的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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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这事当然没有就此了结。
  二天后,南街派出所的老警破门而入,把睡梦中的平头,直接逮到了派出所,连审带关了一天一夜后,向他宣布,因在常青浴室里行凶打人,决定予以行政拘留十五天。
平头拘留的消息是他哥哥张宏人讲给陆建强听的。
陆建强听了之后第一反应是问:“平头是因为什么事拘留的。”
张宏人说:“他把我老子(父亲)朋友王麻子的头打破了,人家就去派出所报警了。”
陆建强听了这消息,总算松了口气。如果是因为新桥之战,麻烦就大了。从这一点来看,平头钳口很好,关在派出所的一天一夜里,顶住了老警们先诈唬后骗套的挤牙膏式审讯,没漏出一丝口风,不然的话,那天参战的人全要在号房里汇合了。
还有这几天,东街人天天晚上在史家弄口的厕所顶上开碰头会,摩拳擦掌的迎接王大兵的反扑,搞得风声鹤戾,一派紧张气氛。如今对方既然报案,警报可以消除。按社会上的规矩,报案就意味着服软认输了。陆建强心里骂了句:“什么他妈的茅山帮,也是个嘴硬骨头酥的东西。”
  王麻子开始并不想丢下脸去报案,毕竟和张长征酒友一场,又是他自己挑起的事。他被打伤后躺在床上的隔天中午,弟弟王大兵正巧来看他,见到他的熊样,坐在床沿上逼了一个多小时,要他交出凶手。王麻子见这情形,实在瞒不过去,只得向弟弟交出凶手,并嘱咐他:“你别瞎来,去乱敲竹杠,我和他老子是好朋友。”
王大兵自信的说:“唉呀,这种刚出来混的小赤佬,还用得着我动手吗,稍微一吓唬,弄不好尿都吓的拉在裤裆里。我去找他只会帮你要点医药营养费,误工费。”
谁知没过二天,弟弟的下场也与他相差无几,满头缠满绷带躺在床上,嘴里仍喋喋不休的叫嚣,一定要血洗尚书街!王麻子为了不让事情越闹越大,最后弄的双方不能收场,干脆拉下脸去派出所报案,一了了之。
平头放票的上午,平头妈和姐姐张宏妹各骑一辆28寸凤凰牌自行车,去小东门拘留所大门口,把他接回家。平头闯祸的缘由,只有父亲张长征是知情者,知道儿子闯祸全是自已这张夜壶嘴惹出来的事。自责了好几天,就差发誓把酒戒了,以示对自己的惩罚。
这天上午,张长征破天荒的去厂医务室混了一天病假,回家亲自掌勺,烧了满满的一桌菜,都是平头平日里最爱吃的菜,萝卜煨肉,红烧猪爪,三鲜汤等。平头进门时,他快步上去嘘寒问暖。平头皱着眉头,爱理不理的哼哈了两句,找了个借口,逃避父亲的纠缠:“昨晚没睡好,我先床上躺一歇,吃饭叫我。”
饭桌上,平头妈也是不嫌其烦的重复问着两个问题:在里面吃得饱吗?我听讲里面的警察打犯人,你被打了没有?平头一开始还有耐心扯谎,当然能吃饱,饿死了他们不要偿命啊。警察吃饱饭没事做呀,我在里面不违法乱纪,他发神经呀来打我。后来被两个大人左一句右一句,问得喝汤都噎了。平头索性筷子往桌上一掼,话中有话的说:“你们放心,给我一块糖吃了没了可能会忘记,但在心里烙了个疤,会让我长记性的。”说完伸手要钱:“妈,给我五块钱,我去剃个霉头,泡个澡。”
张长征抢着掏出拾块钱,讨好的说:“拿去,允许你剩下的钱留在身上买烟抽。”
平头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伸在妈的面前的手,纹丝不动。接过钱后,说了句:“我出去一趟,你们慢点吃。”
“晚上回来吃饭吗?”张长征追问一句,听到的回应却是砰的关门声。
人的成长似乎在经历了一些意外事件后,性格与信念的蜕变,常常连自己也不易察觉,人就在这种蜕变里发育成熟,从前的自我渐渐成为履历书的影子。虽然不能预知每次的蜕变是福是祸,但蜕变是必然的结果。
平头理好发,便去常青浴室洗澡,走到门口被酒鬼毛大伸手拦下:“来,喝口我的接风酒。”平头看了眼剩在杯底的一口残酒,端起一口闷了:“谢谢哈。”平头从懂事起就一直认为,尚书街上的大人们中间,酒鬼毛大是最有趣最开心最不虚伪的人。酒鬼毛大有时喝醉了发酒疯,小孩子见了他吓得哭着就跑,大人往他身上扔东西。平头遇上这种事,总会上前把他拖进浴室里去睡觉。不过酒鬼毛大有个毛病,酒醒了,喝醉酒的事也忘了。
“你现在名气好大啊,南门一带的小痞漏来洗澡,见我就问我平头是谁。我说平头么就是平头,不是菊花头也不会是铲刀头,再问下去我就说,平头是谁回家问你妈。”酒鬼毛大只要一开口,嘴里永远有股刺鼻的糟烧酒味,“本来就是么,大家在社会上玩,凭什么老子要委屈自己,给别人面子。王麻子算老几,还说自己脾气不好,你可以忍一忍,我凭什么忍你的脾气,小时候你喂奶给我吃的啊,你长眼睛去找个忍气吞声的窝囊废陪你玩,干吗找平头做垫脚石,你说我酒鬼毛大讲的对吗?”
“毛大,我是一直认为你的话比娘老子,比学校里的老师有道理。”
“你也别拍马屁,我也是一路上混过来的,混到今天只能一分两分赚看看自行车的钱,赚个自己吃饱喝足的钱。但是要有人请我毛大出山,没有好结果不要紧,没有两个对得起我的朋友也不要紧,但要给我开个好价钱。”
平头听的似懂非懂,但还是满口称赞,夸完了说:“我先进去泡澡搓背,下回定定心心听你吹牛皮。”
“啊,你以为我毛大在你们这群小赤佬面前吹牛皮?告诉你一句话,求人不如求己,混社会最靠得住的也不是朋友,记住,最靠得住的是自己和酒,只有他们能陪你寻死作活。”酒鬼毛大跺了下脚:“滚吧,记得拿卵洗洗干净,晚上去公园找个女佬教你放一枪,说不定会帮你换个势头,时来运转了别忘买瓶酒给我。等等,还有一句话免费送给你,以后遇上吃社会饭的男人,笑里要露出股杀气,遇上女人要学会在杀气里露个笑脸,保证灵。”
“记住啦。”平头进了浴室,洗完澡躺在浴铺上想着最近和王麻子之间引发出来的一系列事情,越想越恨父亲张长征,一时愤膺难平,只觉心里的怨恨没处发泄干净,他也知道经历了这件事后,自己性情变得暴虐易怒,在号房里莫名其妙的寻衅滋事,和别人打了几场架。
东街几个人似乎事先都接到了平头的通知,陆陆续续出现在了常清浴室,五、六个人围着平头,一番安慰和问候之后,陆建强打架打出瘾头来了,说:“和茅山帮老绅势的新桥之战后,尚书东街如今在社会上小有名气,再弄趴两个老绅势,我们就出线在望了。”
陆建强嘴里说的老绅势,是指社会上略有名气威望的前辈,老社会人。
许成说:“你去挑人头呀,但不能去捏过气的软柿子来,被人说我们趁虚而入。”
秤砣说:“我推荐一个,东门的铁公鸡,妈的,上次在公园茶室里看他们推二八杠,被他一脚赶了出去。”
大毛跟着说:“北大街上的石建平,你们还记得上次在甘棠桥锅贴店里,看见我们就是张口闭口,小赤佬滚远点。”
抽着闷烟的平头,突然开口说:“我要你们再帮我伏击暗拖一个人。”
“谁啊?”几个人不约而同的问。
“张长征!”
“他是哪一带的,没听说过这个人。”
“张长征不是你爸吗?”常客忽然想起,平头家的墙上挂满了张长征的奖状。
“去暗拖你爸?”几个人面面相觑的你看我我看你。
“你发高烧说胡话吧。”
“真的,好帮就帮,不好帮我叫其他人,老子要是不怕犯人命,杀掉他的心都有。”
“他是你爸,又不是有杀母之仇,夺妻之恨的敌人,干吗一定要这么做呐。我看你爸蛮好的,有时还发烟给我抽,比我爸好多了。”李爱国说。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又是劝又是唬,但平头说主意已定,必须好好的教训父亲一顿,并让他们别问为什么,他不能讲。平头念念不忘的外号由来,这次是要为妈雪耻,让他尝尝蒙辱的滋味。
秤砣说:“是你爸唷,我估计这里的人都下不了手,你也只好叫外头人来帮这个忙,但你也不能让他知道张长征是你爸,知道了肯定也下不了手。”
常客想,既然平头教训父亲的决心已定,单靠他们几个人,劝不了他回头,不如顺他的意,如喊外头人来教训平头爸,还不如我们动手。
“那你动手,我们负责打掩护。”陆建强说。
“你听我讲完了再说,外头人不认识平头爸,下手不知轻重,把他当死猪一顿乒令乓啷,万一打了个残废,平头你就要在床前服侍他下半辈子了。”
“老子情愿服侍他下半辈子,但必须先出了这口仇。”
“你干嘛要把你爸当仇人,我爸去年还骂我打我,完了就没事。”
“我求你别问为什么,帮就帮,不帮就拉倒,老子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夹碎他的两粒卵子。”平头的情绪上头了。
许成看出了平头有难言之隐,说:“话再往下讲也没什么讲头,别人认为不可饶恕,总有他的理由。如果现在劝阻住了,说不定以后不可饶恕的是我们了。听常客的吧,还是我们自己来动手,意思一下。”
“什么叫意思一下,给他几拳几脚演戏表演给我看。”平头不依不饶的说:“一定要见血的,才解心头之恨。好了,不难为你们了,我自己动手解恨吧。”
“你发什么脾气,你真的决定自己动手了,就别找大家商量帮忙,你有好主意也讲给我听听。”许成刚想出来的办法,被平头这么一吵嚷又忘了,他也恼怒了。
平头心里早就有个方案,“张长征晚上不是常去广悦面馆喝酒,你们就在旁边的弄堂口候他,等他喝的稀里糊涂,回家经过弄堂口,谁上去给他个麻袋罩,然后给他几刀了事。”
陆建强听了像不倒翁一样的摇头:“你父亲是你七世冤家八世对头,要下如此毒手,反正我下不了手,要打你们去打我不去。我和你家等于隔壁隔,从小到大,我放个屁,估计你爸也闻得出是我的味道。万一认出我,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也跑不了,你爸肯定也会知道你是幕后指使者,你还是叫外头人帮忙吧。”
大家陷入僵持的沉默。
常客忽然灵光一现,想起师傅老扒家里的两支汽枪。“我有个办法,既让他吃了苦头,起到吸取教训的作用,像阶级苦血泪仇一样铭刻在心,又安全保险。”
“快讲吧,谁要听你背书。”
“我去想办法借两把汽枪,候在他晚上喝酒回家的路上,送他几粒铅弹。如果近距离射击,这铅弹钻进肉里,比刀还要长记性,打他卵子屁眼都行,只要不瞄着脑袋打,打了就跑,他找鬼也找不出是谁打的。”常客想出个折衷的办法,打破僵局。
大毛补充说:“我腿上就有被汽枪打了留下的疤,有次去公园里看别人打野猫,那狗日的打猫,却打到我小腿上来了,痛的老子喊救命。”
最终,平头勉强接受了常客提出的方案,接着商量具体实施方案,几个人眉飞色舞的都争着要打第一枪,霎时,平头父亲张长征又成了他们口中练习瞄准的活动标靶。秤砣说:“到时我们石头剪刀布,谁输谁打第一枪。”
常客的这个方案,似乎把平头视为一场严肃的教训父亲,为妈雪耻的行动,化解成了人人参与的摸死蟹捉迷藏的游戏。
常客说:“我明天去师傅家借枪。”

1979年的4月份,在小东门煤场的号房里,常客认了师傅老扒。
常客、王长生两人被送进号房时,正赶上吃晚饭。王长生提醒正在分饭的人,“给我们留点饭,我们在派出所里关了一天,只喝了几口水。”
分饭的人外号叫卖鱼佬,他回头呛了一句:“你喝几口尿也不关我屁事。”“我们问老警了,他说安排厨房多给两客饭。”王长生看着饭屉里的饭,被他用手里的调羹柄,划来划去的分成三两一块,快给分没了,急的直往肚里咽口水。
“那你去问老警要好了。”
王长生跑到号门后,头伸到风门口,刚想开口喊报告,被一旁的老号头抬起一脚,踢到墙上:“你他妈刚进来就想弄事是吗?卖鱼佬,留两客饭,让他们吃饱了劳动,过闸子。”
常客、王长生还是给他刁难了。领饭时,卖鱼佬先是问,碗呐。又说,号房里多出来的碗是你家带来的啊。他抄起一客饭,往王长生、常客的手掌上一合,烫得两个人把手掌里的饭,像摊煎饼翻来覆去,
两个人狗一样的噙着泪花,啃下了手掌里的饭。
老号头提高嗓门,恶声恶气的朝他们发号施令了,“新兵只有二分钟的吃饭时间,吃完去洗碗和擦号板。”
两个人头碰头的洗碗时,常客神色紧张的说:“慢点洗,洗完了就要开飞机过闸子了。”
常客早有耳闻,开飞机与过闸子是老号头专门恶搞刚进号房的新兵的游戏。
王长生说:“后娘的皮鞭早晚一顿,扛的住就杠,杠不住就怪叫装死。”
“我肯定杠不住的,又不会装死。”
“到时再讲吧。”
两个人老老实实的干完了清洁活,屁股刚触到号板,歇下来喘口气,准备迎接老号头们的恶搞,有个人的屁股偷偷的移近常客,问:“你们住哪一片,我是西门的朱蹩脚,他们准备要弄我们了。”
“什么我们,你也是今天进号子的。”常客问。
朱蹩脚说:“我们比你们早一脚进这号房的,还有他。”朱蹩脚的嘴往旁边歪了一下。常客往旁边瞄了一眼,那人坐在号板上,双手环抱膝盖,眼睛不住的往这边乜斜,似乎在问:“商量好了吗,是忍受,还是战斗。”
朱蹩脚弄的像是在给他俩出考题,又问:“你们在社会上是开扁生吗?是打架进来的吗?”
“你看我们像叉妹生吗,当然是开扁进来的。”王长生压低声音,不无自豪的说。混社会也分三六九等,开扁生指的是好打架斗殴的人,是一等人。叉妹生是指整日里只知勾搭女人的人,排在第四等。中间是箩生,搬运生。箩生是赌徒的别号,搬运生是贼,盗窃犯。
“我摸底了,老号头是叉妹生,摸朋友姐姐的奶子进来的,以前混哪条道就不管了,如果在号房里被一个叉妹生搞的不敢反抗,以后在社会上被人知道了,不卸台型啊。”
王长生问:“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等一会老号头真要拿我们当猢狲寻开心,把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们痛苦上,我们就联手跟他们拚,有句成语讲人为刀什么的,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常容补充道。
“是的是的,我那个字不知怎么读,但懂字的意思。”朱蹩脚说,“你肯定读到初中毕业了。”
“读了半年初二就被学校扫地出门了。”常客接着跟王长生说,“反正我们是乡下人挑粪,前屎后屎。拼不过装死总比杠不住装死有面子。”
“据我观察,老号头那边会动手的也只有四,五个人,我们一旦打起来,其他人只会看戏卖麻团。”他干咳几声,继续做思想工作,“弄不好还没有这么多。老号头那伙人看上去吓人,真敢动手的没几个,我看有些人快出去了,都在求安稳,不会来舔这毛料。我们刚进来怕他个屁啊,大不了打完了戴土铐,不然的话,以后当小妾的日子难熬了。”
常客忽然问了句,“算上这次你几进宫了。”
“二进宫。”朱蹩脚说,“那就这么定了,我四个人中间,不论谁先动手,只要动起手来,一起上。”
王长生用力点了个头,“妈的,给老号头们逼上梁山了。”
果然,坐板时间一结束, 卖鱼佬像葱头一样尖着嗓子叫了起来,“今天刚进来的新兵,靠墙排好队,号长要训话了。”
朱蹩脚站在最靠外,常客排在最后一个,眼睛像贼一样,到处窥寻可以用来当作武器使用的家伙,他最终瞄上了号板下面的一双翻毛老K皮鞋。
老号头逐一问了遍,什么事情进来的。后面三个人回答是一样的:“开扁!”
老号头眼光转向朱蹩脚:“你呐。”
朱蹩脚故意逗他,像是怕难为情,迟迟疑疑地说:“电影院里抓球子。”社会上流行把女人的乳房比喻为球子,抓球子就是摸女人的乳房。
老号头信以为真,来精神了:“抓了球子后有没有扣扳机。”
“就抓了把球子,拘留十五天。”
“那个女人的球子有多大?”卖鱼佬抢着问。
“比你的大头小一圈,比你的小头大十圈。”
“你他妈是转弯抹角的骂我吗?”卖鱼佬跳了起来。
“你本来有什么权利问我, 我只回答号长的提问。”
“别吵了,明天早饭想吃什么?”老号头问。
“油条麻糕。”朱蹩脚知道他开始拿他寻开心了。
“你会开汽车吗?”卖鱼佬又插嘴问。
“不会。”
“不会就要学。”卖鱼佬端来用于洗碗的木桶,“用两只手捧在胸前,就当是方向盘,踩油门,摁喇叭,你他妈学汽车喇叭叫啊。”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做着示范动作。
“我是乡下人,没听过汽车喇叭叫。”
“前面有个女人横穿马路,你是刹车还是撞上去。”
“刹车啊。”
“你他妈敢摸她球子,不敢撞啊。”又一个人跳了出来,抬脚对着朱蹩脚踢了一脚,朱蹩脚一个躲闪,卖鱼佬顺势一个巴掌,打在他的后脑。
朱蹩脚终于爆发了。他举起手上的水桶,对着卖鱼佬的脑袋,砸了下去。常客一见他动手了,窜上前抓了两只翻毛老K皮鞋,对准从后面冲上来的人的脑袋,打乒乓似的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一顿乱扇。
老号头身后又窜出一个人,跳到地上,王长生趁他还没站稳脚跟,像头牛一样迎上去,用头把他顶了个仰面八叉,两个人摔倒在号板上,玩起肉博战。
打闹的声响惊动了值班室里的老警,他们提着手铐竹鞭冲进号房,厉声的问号长:“谁在搞动乱!”
号长指了下常客他们四个人,又指着被朱蹩脚用水桶砸倒在号板的卖鱼佬:“报告,今天送进来的四个新号,联手起来打人。”
“全给我面对墙壁!”老警吼道。
常客刚想启齿辩解,朱蹩脚急忙对着他脚背.重重的踩了下,阻止他千万别辩解。常客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想总不能睁着眼睛吃老鼠药,明明是他们寻衅滋事,怎么说成了他们联手欺负人呐。他面对着墙,不高不低的喊了声:“报告,他在胡说八道,是老号头欺负新号,我们被迫还手。”
“就你老卵,谁允许你讲话了。”身后的声音未落,腰部已挨了几脚,还好不算痛,又被竹鞭子照着身上,噼噼啪啪地抽了几下,有一下抽在耳朵上,痛得常客呲牙裂嘴,头直往墙上顶。一旁的朱蹩脚吃吃的暗笑着,又踩了下他的脚背,“阿弥陀佛,不听劝阻的后果。”
他们四个人,加上卖鱼佬,随后麻绳串背带,带到操场上去挂了半夜。
第二天外出劳动,内容是拆围墙。拆下来的大号预制块砖,用板车拖到吊桥路上新造的看守所,每辆板车上堆三块,由两个人拖。号长分工时,有人拍了下常客肩膀,说:“我们两个人一 组。”
这个人就是老扒,他比常客高出半个拳头,留着三七开分头发型,脚上皮鞋擦的能当镜子用,一张脸长的象舞台上的正派角色。“你推我拉,还是我推你拉。”常客问。
“随便,谁要是吃力了,就换发球好了。”
从小东门煤场到吊桥路看守所,起码有五公里。过去的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没机会讲话。回去的路上一人握一柄车把,聊了几句后,老扒交代,“走慢一点,看看地上有烟屁股吗?你负责检,我负责打掩护。你蹲下去捡的时候,装着是拔鞋子,捡了后直接塞到鞋窝里。”
两个人从吊桥路到小东门煤场,一路上捡到十几个烟屁股。进了铁门,老警喊了声:“统一去洗手洗脸,然后操场上集合点名。”
号房里的十几个人,争先恐后的跑向井台,有人专门按柄压水,号长享受优先权,把头伸到洋井笼头出水口,冲头洗脸,其余的人排在他屁股后面。老扒拉着常客排到后面,悄悄的说:“你先去把烟屁股藏到后面的砖头下面,明天早晨出来洗刷时,你抢着倒号桶,伺机把它带回号房。”
常客从他的眼睛里像是看到了诡秘的笑容,所以他没有问为什么这样做,只按他的吩咐,偷偷地退到身后的砖头堆前,一屁股坐到砖头堆上,然后脱下鞋子,装着抖落鞋窝里的沙子,眼帘往上一翻,见老扒已经换了站位,身体正好挡住老警的视线,他迅速掀起块红颜色的九五砖,压住抖在地上的烟屁股。
集合点名完毕,张管教提着竹鞭走上前来。号房里的人看见他手上竹鞭,腿肚子就打颤,老号头背后给他起了两个外号,一个外号叫猴子张,意思是他不但长的像猴子,还会打猴拳。另一个外号叫神鞭张。据说他对付不服管教的人,只喜欢手使用竹蔑编的鞭子,他想抽你的嘴巴,绝对不会抽到鼻子上去。
张管教皮笑肉不笑的眯着眼,在队列前面走了两个来回,手上的竹鞭突然往水泥地上狠狠的抽了几下,然后又在半空甩了个半圆,噼里啪啦的声响,直让人心里发怵。
“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谁从外面带了违禁品进来,主动交出来的,赏你三鞭子,不主动交的,赏你十鞭子。”
空气里回响着凌厉鞭子声的三分钟。
有两个人交出了路上捡的烟屁股,然后抱头跪在地上,等着竹鞭惩罚。
轮到老警们亲自动手检查了;把衣服全脱下来,只许剩贴身的衣裤。清明节刚过两天,暖烘烘的阳光下,常客穿着条短裤与汗衫,一阵沁透着几分寒意春风的吹来,牙齿还是不由的打战。最终,从卖鱼佬的裤裆里,搜出了五、六个烟屁股:“这是什么?”神鞭张厉声的问。
卖鱼佬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说:“这个那个,那个也不是我的。”
神鞭张上前把他拽出队列:“我问你这是什么!”
“烟屁股。”他抖颤颤地说。
“不是你的那是谁放进你的裤裆里。”
“是他叫我带的。”他侧转身子,瞎指了一个人,拉来做他的垫背。
“出列!”神鞭张厉声的吼着。
“我根本就没叫他带,纯属是冤枉,栽赃陷害我啊。”这个人几近用哭腔向神鞭张喊冤。
神鞭张完全置之不理他的喊冤:“给我听好了,限你们三十秒钟的时间,把烟屁股给我吃下去。”
两个人把地上的烟屁股分成两份,塞进嘴里,囫囵吞枣似的连吞带咽的吃了下去。喊冤人的眼睛里,早己闪烁着委屈又无奈的泪光。
“三个人脱光衣服,趴到地上。”神鞭张命令道。
三个人精赤着趴在经过太阳照晒后暖烘烘的水泥地上,西沉的夕光照在白花花的身体上,看上去像头刮了毛的猪。竹鞭抽在身体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掺杂着死去活来的喊叫声,听上去倒像是一阵又急又大的雷阵雨。常客忽然明白,在这里儿唯有服从,没有冤枉对错,事实与陷害,全凭他们的嘴说了算,如果他说你吃屎了,你真没吃的话赶紧去补吃一口。他们想要抓只鸡来儆猴,谁都有可能是那只鸡。常客暗自幸运逃过此劫,对老扒的敬佩之情油然而升。
进了号房,他用崇拜的目光望着老扒,问:“你怎么知道后面会检查啊。”
老扒慢慢悠悠的说:“经验 ,你有吗?以后想吃社会饭,要知道这一点,经验远比魄力勇气重要的多。”
“我没有。你的经验从哪里来的?”
“我现在讲给你听了,你也不一定能听懂。”
“你怎么知道我听不懂。”
“因为我看你们这些人,还只配听有嘴无脑的人讲的话。有了经验,还要活学活用,用不好会害了自己,我这样解释你还是听不懂吧。”
常客瞄了眼趴在号板上哼哼唧唧的三个人,“幸亏了你的经验,要不我也是这样下场了。”
老扒一笑:“以后遇到叫你拆桥的陌生人,你要问他能保证你过河吗?如果他说不一定,你掉头就走。”
常客觉得听他讲话太吃力了,“卖鱼佬是活该,老子恨不得再上去揍他一顿,自已倒霉出事,还冤枉别人陪他受罪。”
“他掉河里了,当然希望也有人陪他一起掉在河里,因为他们在岸上,不会找根竹竿去救他,反而站在岸上看他的笑话。”老扒顿了下说,“这种拉人下河作垫背的人,一辈子只能当狗的料,吃不了社会饭的小人翻身了还是小人。”
“你是几进宫了?”
“我前二年才从山上下来。”
常客知道,老扒说的山是指监狱。小山指的是刑期短的监狱,上大山指的是专门关押刑期长的监狱。
“犯了什么事进去的?”
“赌博罪。”
“我不会赌博,也没有钱去赌博,我们没事时几个人只会打升级,下军棋四国大战。”
“出去了我教你,放心,不收你学费。社会上的人都叫我老扒,懂了吧?我赌钱喜欢赌到别人哪怕还剩条短裤,也要把它赢过来。其实混社会的人中间,最有杀气的是赌徒。”
“等我出去了找你玩,拜你为师。”
“出去了再说。”接下来两个人闲着没事,老扒就教常客背诵二八杠做庄的口诀:“七出自拿三,天门第一摊。天三手,上二手,下四手,庄拿一。六上庄,天二方... ”
常客嘴里叽里咕噜的一直背到睡觉铃声响起时,跟老扒说,“我能倒背如流了。”
天蒙蒙亮时,起床铃声响了。常客想起师傅交代的任务,一跃而起,快速穿好衣服,跑到里面墙角,守住号桶,怕被人抢去倒了。有人会借倒号桶之名,可以在外面多呆上一会,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号桶就是乡下人用来装粪浇粪的木桶。号房里十几个人的屎尿,一天下来能装大半桶,两个人抬起来,黄哄哄的尿液晃荡起来,能溅到桶外面。所以老号头们大便拉屎,先会扔几张草纸,漂浮在上面,不然的话,一坨屎扑通掉下去,会溅的满屁股是骚臭味的尿液。常客重任在肩,也就顾不得屎尿臭。等着老警打开号门,常客和王长生抬着号桶,朝着井台方向的厕所里一溜小跑,等他们倒了号桶,回到井台,洋井笼头己被号子里的人围起来,各顾各的洗脸刷牙。常客装作歇口气,坐上砖头堆,又是老一套动作,脱下鞋子,做出抖落鞋窝里的杂物。老扒肩上搭了条毛巾,嘴里塞着根牙刷,往旁边一让,挡住老警的视线。说时迟,那时快,常客迅速掀开砖头,抓起烟屁股,一个不少的塞进鞋窝里,穿上鞋,站起来排在别人后面,作出准备洗刷状。
回到号房,吃过早饭。常客与老扒开始商量,如何在众人面前卷喇叭头抽呐。老扒虽然不是号长,凭他的威望,号长也让他三分。他说:“你别管,就拿出来交给我。”
常客想了下说:“这不妥吧,万一有人告发,老警肯定知道是昨天外出劳动带进来的。我有个主意,我用纸把它们包好,塞到号板下面。过了会,你装作去找东西,找出了烟屁股,你问是谁藏的,肯定没人会出来承认,它不就正大光明的归你所有了吗?”
“操,看不出你的脑子蛮活络的嘛。”
“跟你学的哇,特殊环境里要活学活用。”
“你今年几岁啦?”
“62年生的,17岁了。”
“出去后来找我,你的脑子可以让我收你为徒,但我不一定教你赌术。”
“赌钱常赢也有什么诀窍吗?”
“当然有,老话不是说十赌九诈。”
“我听不明白。”
“比方说,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玩的就是诈,但千手又怕剁手的,明白了吧。”
“还是不明白。”
“我再过几天就出去了,走之前给你地址,出去后来找我,给你现场指导解说。”
常客悄悄的趁人不注意,掏出装着烟屁股的纸包,塞到了号板下面。一刻钟后,老扒装着去号板下面找东西,取出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装出惊奇的样子,说了一句:“号长,有人把烟屁股藏在这里。”
老号头的屁股纹丝没动,“老扒别开玩笑了,你是想刺激他们的神经吧。”号长说的他们是昨天受了鞭刑惩罚的三个人,因不能仰睡,趴在号板上哼哼唧唧了半夜。
“没人要我就没收啦。”老扒坐到号长身旁,打开纸包,“你有火头子的吧。”
号长看着纸包里的烟屁股,两眼立马闪烁出狗眼里的光芒,“有,有。”
十几个烟屁股一共卷了五个喇叭头,卷好的第一个喇叭头,点着后,号长先抽一口,然后吩咐旁边的人:“你先抽一口,然后去门口望风,其余的人也只能抽一口,不想抽的先讲一声,免得去老警那里讲我逼你们抽的。”
没人举手说不抽。
喇叭头象击鼓传花的游戏,轮流着在每个人的嘴里停留了一口烟的时间。常客看这情景,顿时明白老扒话里有话的涵义。
但还是有拎不清的人。有人趁着早晨洗刷的间隙,去充当告密者,讨好老警,报告说,号长带头抽喇叭头。老警随口问了句,他们是不是没给你抽啊。这人说,给了,但我没抽。常客提心吊胆的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随后陡然出现的场面,让他目瞪口呆。
“给我立正。”老警伸手左右开弓,连续煽了告密者十几个耳光,“是号长没给你抽,你就来戳他屁眼,想当号长是吧,我现在就让你当个够。”
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在曙色里随风飘逝。
老扒说,“这人脑子里装了一桶屎,他不懂这事交上去,弄到后来是老警们自己查自已,烟屁股是怎么进号房的,他这那是卖骨头啊,是在找老警的麻烦了。”
老扒出去的那天早晨,把他的住址,写在常客外衣的口袋布上,外面见。常客依依不舍的目送着老扒走向号门外的背影。

老扒有两个家。武宜路上电子新村11幢三楼的家,常客只去过一次,站在后阳台上,能看见射击场的标靶和趴在黄泥地里的武装民兵,枪声传到耳朵里,只有折断树枝时那么大的声响。常客看了几眼便赶紧缩进房间,随手关上阳台门。他忘不了文革开始的那年,在对面人家的楼上,坐在靠背凳上专心致志的看小人书,突然有几颗子弹,穿过窗玻璃,打在身后的木板墙上。父亲还特意找了把皮尺,左量右划,最后算出了子弹飞过他头顶时的距离;只差了六寸。常客当时还不清楚这是个怎么危险的事件,闹着要看木板墙上的弹孔。
第二天的大清早,父亲和舅婆轮流背着他去了长途汽车站,搭上了开往东台的长途车,跟着舅婆在苏北,躲过了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常客在老扒家里还见识到了两种“新式武器”煤气炉和抽水马桶。他想屙屎,问老扒附近有茅坑吗?老扒随手拉开客厅角落里的一扇小门,“家里有厕所的。”又教了他如何冲马桶的方法。常客有生以来第一回坐抽水马桶,不无好奇地琢磨起抽水马桶的屎的去向,大楼下面肯定有个大粪坑。出了厕所,便把想出来的答案,问了老扒,老扒说:“我怎么知道。”然后去问正在逼着女儿背儿歌的老婆,老婆说也不知道。老扒想了会,自作聪明的说:“以前上课的地理老师不是讲了吗?我们脚下的深处,通着太平洋,估计冲到那里去了。”
老扒去厨房间,他又跟了进去,看见煤气炉喷射出来的蓝色火苗,更为惊奇:“这火是用什么东西烧出来的。”
“气。”
“什么气?”
“煤气。”
“煤气?给我看看是什么样的。”
“它象空气,看不到,一点就着火。”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气。常客觉得这两件玩意太不可思议了。他住的老城区里,大清早的街头巷尾,满眼是像腌菜坛子的马桶和冒着呛鼻烟火的煤炉,他作出判断,“你爸肯定是高干,靠你自己一辈子住不进高级楼房。”
老扒愤然的说:“讲资格他是渡江干部,到了地方上当的全是副职。参谋不带长,说话当放屁,老子出事,叫他去打招呼开个后门,被人家两瓶酒打发掉了。”
老扒后来叮嘱他:“电子新村的房子给他老婆和女儿子住,我住青果巷里的老家,你以后去那里找我。”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和老婆分居了。”
常客后来在老扒的老家,坐一旁听他和当年牢友一起吹嘘山上往事,明白了个大概。他们当年劳改地在句容茶场,外出采茶,干农活时有机会接触当地的村姑。有的村姑只好耍耍嘴皮子,揩揩油。有的也可以按到茶树田里或歇脚躲雨的简易凉棚里,真枪实弹地放一枪。当然,按山上的说法,天下有白吃的红煨肉但没有白搞的屄。老扒说山上两个专门养猪放羊的犯人,曾经把劳改队养的猪,直接赶到村姑的家里。一头羊的代价是,一个犯人放了二枪,把其它的羊赶回了劳教队,另一个犯人赖在村姑的床上两天两夜,村姑的老公还要好汤好水端到床头,服侍好这个犯人。    这个犯人加刑三个月,从小黑屋回到中队,近百号犯人的眼里,几乎都闪烁着羡叹的目光,象是在欢迎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太合算了,换了我也愿意。”老扒感慨道。
老扒的遭遇就没这么幸运了。他老婆给他寄了双解放牌球鞋,有人唆使说:“我教你个办法,一双新球鞋可以放两枪。”老扒听信了他的话,第二天出工,带上一只球鞋,到了茶场,就混到当地茶农的田垄里,和外号叫蟹钳的村姑搭讪起来,“家里寄来了一双解放牌球鞋,我穿了嫌大。”
蟹钳咧嘴一笑:“想送给我老公送啊。”
“送给你穿。”
“带在身上了吗?”
“带了。”老扒掏出一只球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去前面找个试穿的地方,你等会过来。”
“现在不行吧,等李管教坐到值班椅上。”
“没关系,李管教平时也送鞋到我家里去试穿。”蟹钳又是咧嘴一笑。
“明白。”老扒看着蟹钳嘴里几颗泛黄的门牙,皱起眉头,心里狠骂一句:“这种货色在外面,倒贴给我钱也不会搞啊。”
山上流行一句话:关了三个月,看老母猪都是丰乳服臀双眼皮。
蟹钳找的试穿地点是在一个斜坡上,再往下十几米,是条塘河,猫下腰便能避开他人耳目。蟹钳仰面朝天地躺在两垄茶树的中间,朝他咧嘴淫笑着。他在那一瞬间忘了身陷囹圄的处境,老扒几乎是匍匐爬到她的身旁。对蟹钳嘴里黄牙也视而不见了,脑子里全是精虫急吼吼的嗷叫声。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解下蟹钳的裤带,抓住薄薄的军绿军棉裤,狠狠的往下一拽,棉裤里面居然连条短裤也没穿,立马露出两截白乎乎的大腿,一束初春的阳光,穿过嫩绿的茶叶,照射在黑簌簌的倒三角形毛上,油光发亮。
老扒把自己的裤子脱到膝弯处,便迫不急待的扑了上去。很快就缴出子弹,结束战斗。
完事后,老扒掏出一只球鞋:“你拿去试穿。”
“怎么一只鞋,讲好的是一双啊,一只鞋试穿个屁啊。”蟹钳撅起嘴说。
“点名出工,急忙急促的把另一只鞋掉在号房里了。”
“你明天叫组长帮忙带给我。”
“明天老时间老地方,我给你送来。”老扒心想,去你的,干这事用得着别人帮忙吗!
第二天,老时间老地方,老扒带上另一只球鞋,没有像昨天那样,急着爬到蟹钳的身上去,定定心心地躺下,要求她手嘴并用,先侍弄一番。蟹钳不肯,说:“你们城里女人干的活,乡下女人做不来,我们只会张弓射箭。”
老扒一番的连哄带骗下,蟹钳敷衍了事的侍弄一会,往旁边一滚,“上来吧,我还要去采茶叶挣工分呐。”
老扒坚持着要她换种姿势,让她爬到自己的身上来。蟹钳就是不肯,要老扒爬到她的身上来。僵持了数分钟,最终还是老扒怒冲冲地爬到蟹钳身上,没鼓捣几下,就完事了。
蟹钳见已经交出子弹的老扒,趴在身上一动不动,推了推他,说:“你快下来啊,我还要去采茶叶挣工分呐。”
老扒意犹未尽,说:“刚才不算,等会给我再放一枪。”
“要等多长时间啊,不行,我还要去采茶叶挣工分。”
“好了,不要以为自己蛮稀奇的,活着便便人,死了也是烂烂掉的。”
“你随它,活着就要便便你啊。”蟹钳拉上棉裤,准备结裤带了。
老扒开始时就憋了股火气,但又拗不过她,只能边穿裤子边骂开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面孔,你这个滥污比要是在城里,信不信,送上门也用棒头打你出去。”
“我不跟你吵,还有一只鞋子快拿来。”
“没有。”
“你耍赖是吧,你要触霉头的。”
“老子情愿触霉头!”老扒觉得另一只球鞋就这么轻易的送给她,不但太便宜了她,自己也太贱,居然还要受这个乡下女佬的气。
“你到底给不给!”蟹钳的口气里明显带着威胁的成份。
“我给。”老扒掏出裤袋里的球鞋,往着下面塘河的方向,狠狠的扔了过去,“你快去拿。”
球鞋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圆的抛物线,扑嗵一声,落在河里。
老扒系紧了人革皮带,回到茶场里继续采茶。他注意到了,蟹钳走到李管教跟前,指指点点的嘀咕了一阵。不一会,李管教带着组长及三个犯人,走到了老扒面前,一脸狞笑着说:“你刚才是不是把劳动工具扔到塘河里去了。”
老扒思忖了一下,点头承认:“是的。”
“知道你的行为犯了破坏公共财物罪吗?”
“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
“先下河去把它捞出来。”
老扒脱的只剩条短裤,走进塘河,初春的河水冰凉刺骨。他弯腰俯身,上半身紧贴河面,手脚并用,围着落水点,踩摸开去。
泡在冰凉河水里一个多小时,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球鞋落水后,无定向的漂浮,沉落到那个鬼门关去了。老扒脑子里装满了对蟹钳与球鞋的诅咒:“等老子下山了,最好不要让我碰到,老子一定会撬开你的比嘴,当着老子的面吃下两双破鞋。”
李管教坐在河堤上,不时的往河里扔着石子,指东指西的指挥着。他的石子扔到那里,老扒就要去那里又摸睬。
塘河水深处,正好齐没到胸口,老扒在冰凉的河水里泡了近两个小时,冻得嘴唇紫里透黑,两腿挪不开步子,身体后来象片落叶俯浮在河面上,李管教才叫组长带人把他拽上河堤,做了一阵全身摩擦运动,老扒才算缓过气。
后来它就他妈的象聋子的耳朵,派不上用场了,肯定是那次冻坏的。老扒指着自已的裤裆,一脸的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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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果巷东头的16号,是一幢青砖黛瓦,带高阁的老房子。开门进去,墙角是座新砌的老灶台,跨前几步,就走进了铺着青石板的前明堂,石板缝里长着各色各样的小草。左边是个半米高,一扇门大小的花坛,上面也是荒草丛生,堆放着破裂的或是有豁口的紫砂花盆。右边是井台,一口八角形的石头井圈,看的出来是从整块的石头里凿出来的,壁上有几道不深不浅的绳痕,井圈的每一面都凿刻着字,常客曾围着井圈辨认每一个字,有三个字不认识,问题是他不知道那个字是句子的开头。
据老扒说,这是他家祖上的房产。两扇斑驳的大门平时总象牢门紧紧关闭, 门上挂着只白色牛奶箱,它后面的门缝里藏着把大门备用钥匙,这个秘密只有他几个信得过的朋友知道,常客也是其中之一。老扒告诉他这秘密时,特意关照:“你敲门后如果没人来开门,就直接拿钥匙开门,但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拿钥匙前先要观察周围有没有人,进来后若我不在家,只可以在前后明堂或中间屋里玩,其他房门开着也不要进去。”
常客从门缝里抠出铜钥匙,擅自打开大门后,又把钥匙插回原处。
中间屋的六扇花格门,右侧的两扇半敞着,中间的八仙桌上放着热水瓶,几只放了茶叶的花玻杯。叽叽喳喳的聒噪声,是从右侧房间里传出,听得出来,又有人在里面赌钱。
左侧是卧室。他直接推门进去,见有三个女人挤坐在表皮磨损,露出了脏兮兮的衬布的人革沙发里,翘着二郎腿,涂着口红的嘴,不时的往外面吐着瓜子壳。常客一眼看出,她们都是跟着箩生来混红钱的。今天的场子里肯定有人忌讳,赌钱时身旁身后站着女人,所以就把她们赶到卧室里来了。
有个胸脯特别大,烫着满头卷发的女人,朝他斜了一眼,问:“那边战斗结束啦?谁赢了钱。”
“没呐。”常客心不在焉地和了一声,眼睛骨碌碌的只顾着壁角壁落搜寻他的目标,目光最终停在了三门大厨顶上。他看见了两支汽枪的枪柄。
常客搬了张凳子,踩上去后把两支汽枪拿了下来,枪筒接口处油腻发亮,看得出主人刚给上了机油。他端着汽枪瞄东瞄西,不时的回应两句大胸脯的搭讪。几个女人的年纪看上去都要比常客大好几岁,就当常客是小嫩头,专找些下流的切口暗语调笑他。常客专心致志的熟悉汽枪性能,一边似懂非懂地装痴,哼儿哈儿的和调。
“你肯定还是个童卵子。”大胸脯女人说。
“你会看相。”常客说。
“我会听音,听你说话的声音,我就知道你没睡过女人。”
“你睡过男人吗?”常客故意问,双手依然拨弄着他的汽枪。
“你想掐他的嫩头啊。”一旁的女人插嘴,跟大胸脯说。
“我有什么嫩头。”常客羞涩的说,又瞄了眼大胸脯,心想她真能听出童卵子的声音。
三个女人一台戏,听了常客的回答,笑的前仰后合,连眼泪也笑出来了。他装出一脸懵懂,莫名其妙的目光在几张笑的变形的脸上,扫来扫去。
“你今年几岁啦?”
“虚岁十八。”
“摸过女人的球子吗?告诉你哈,戏台子上的胡子假佬,姐姐的大球子可是硬邦实铁的真家伙,想摸一把验验货吗? ”大胸脯注意到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故意解开衬衣上面的几粒纽扣,露出白乎乎的胸脯。
“没摸过又怎么样了。”常客意识到下面撑起阳伞,有了火辣辣的反应,换坐到床沿上,学着她们翘起二郎腿,掩饰窘迫之态。
一旁的女人故意激呛道,“一看他就知道是块撩不出的馊豆腐, 不识抬举。”
老扒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你们几个女阿飞在调戏我徒弟吧,他可是背铁家伙的开扁生,我们在煤场号子里认识的。”
大胸脯说:“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他还是高中生呐。”说完嘴里故意弄凶啧啧的夸赞声,“过来,让姐姐抱抱你。”
一旁的女人问:“完啦,老长工赢还是输啊。”
“他赌钞票么是箩里坐笆斗稳笃笃的,你不是又想拉着他滑脚跑路混红钱。”老扒转向常客:“你特意跑来玩汽枪的。”
“我特意来跟你借枪的。”
“借枪干吗?”
“去乡下打狗,吃狗肉。”
“两把全要借吗?”
“嗯,还叫了几个朋友,一枪打不死,来个双枪李向阳的干活。”常客第一次跟师傅扯谎,做了个端枪瞄准的姿势,掩饰怦怦怦的心跳。
扒打开床边上的夜壶箱,拉出抽屉,从里面拿出两盒铅弹,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这盒是轻磅铅弹,可以打人但不能打头。这盒是重磅铅弹,可以打狗打猫,打人要出事的。”
“师傅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常客不可置否的说。
“老长工现在是输是赢啊。”
“他现在输的要当短裤了,你快点把奶罩脱下来去当了给他赌。”老扒幸灾乐祸的说,“你先去后明堂里练练瞄功,晚上一块吃饭。”
中间屋后有扇门,打开便是后明堂,后明堂有扇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碗口粗的门栓已经断裂,扔在了一旁。所以小门从来是虚掩的,也用不着上栓,推开小门,有两阶石头台阶,台阶下面是护城河,护城河的最深处刚好没到肚脐。听老扒讲,有次老警来抓赌,老扒指挥箩生们,就从这里直接跳到河滩上逃跑了。
常客开了小门,正好看见对面河滩上有只棕色野猫,沿着堤岸觅食,他端起枪,瞄了数十秒钟,扣下扳机,都打了飞弹,野猫依然胜似闲庭信步,沿着河堤寻觅食物。他抬高枪口,瞄准了歇在电线上的麻雀,啪啪啪的打了十几枪,连根羽毛也没有打下来。
赌局到晚上九点才闹歇,赢钱的人是老扒表弟,手里捏着沓钞票进来发红钱,女人们每人五元,她们拿了钱,眉飞色舞的个个像马屁精,夸这夸那。表弟不认得常客,捏住钱的手迟疑了一会,抽了张贰元票面,被后面跟进来的老扒喝住:“换一张。”他换了张五元票面,又被喝住:“换一张。”他最后抽了张拾元票面的给了常客。
常客双手颤抖的接过钞票,兴奋得连谢谢都忘了说,等他转身出了门,才意识到该追上去说句吉利的好话。
老扒喊上了常客:“一起去吃晚饭。”
他们两人走在最后面,边走边说:“你们又准备和那伙人开扁了。”
“前一阵和蛤蜊滩的马卵他们开了二场,我额骨头被他敲了个洞。”
“赚回来了吗?”
“赚回来了,前几天被我们捉了死蟹,堵在厕所里被我斩了两瓦刀。”
老扒话锋一转:“借汽枪是去暗拖他们吗?”
“不是说了去打狗吗。”
“群众的眼睛真的是雪亮的。”老扒呵呵的笑声,让常客心里发毛,“你的那种表情,我如果都看不出来,也不佩当你的师傅了。”
常客见骗不过师傅,顺水推舟的说:“是的,我们主要用它来吓唬吓唬他们的。”
“虽然说人不狠,是站不稳的,但也要考虑下后果。你们年轻,不计后果的勇气是混社会的资本,也是苦果啊。”
常客给背着的汽枪换了个肩膀:“这个我懂的,从小背诵的最高指示里不是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两个人尾随着箩生们坐进了青果巷西头的三鲜馄饨店,赢了钱的老扒表弟象吃了兴奋药,站在帐台前不住地反复念叨,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常客不客气的点了五碗油煎馄饨,和老扒咬了个耳朵:“我不陪你们喝酒了。”得到老扒的首肯,他拿了竹筹直接去厨房间,找了张大报纸,把五碗油煎馄饨打了个包,做贼似的溜出了三鲜馄饨店,一路上神抖抖的哼着小调,往史家弄口的“向阳院”晃荡而去。
他刚拐进弄堂,没走上几步,就听见从厕所顶上传来大毛惊喜的声音:“常客带着汽枪啦。”
常客不无眩耀的说:“借二把酒还不是小菜一碟,我是一旦出马,手到擒来。”
“你别爬上来,我们下去。”
从厕所顶上“向阳院”里一下子爬下来四个人,你抢我夺的象看西洋镜,拿在手上咔嚓咔嚓的拨弄起来,“有子弹吗。”陆建强问。
“当然有,一盒重磅,一盒轻磅。”
“拿出来练练瞄功,明天去文具店买了还你。”
“晚上去那里练瞄功。”
“现成的目标,路灯。”秤砣一旁提醒。
“别急,我先来发老红。”常客走到路灯下,打开纸包,几十只黄灿灿的油煎馄饨,暴露在几个人的眼前,秤砣放下手中的汽枪,抓了两只满手,像是怕有人跟他争抢,坐到一旁厕所台阶上,狗啃骨头似的嚼了起来。
五碗油煎馄饨,转眼功天,被消灭的片皮不留。
“还有吗?”大毛问。
“那里来啊,你是趴着放屁不晓得吃力,只要问问就有了,我夜饭还没吃的人,吃的还没你多。”
“吃独食要烂肚肠的。”
“你老鼠掉进白米囤啦,有混要带着大家一起奔康庄大道。”许成说。
“反正现在我们是共产主义,有吃大家吃。”常客和许成说,“有混个屁,刚去师傅家借枪,碰巧有人在赌钱,跟在箩生屁股后混了几块红钱,几碗馄饨。”
“带着弟兄们一起去混好了。”
“师傅特意关照我,不允许带人去玩。”
“那就算了,我们去练瞄功吧。”
他们从史家弄一路练了下去,又从新街巷练到了西大街,再从杨柳巷练到了尚书街,直到两盒铅弹打得精光,经过的几条街巷全被乒乒乓乓打得瞎灯黑火,电线杆上的路灯如数击灭,一盏不留。
第二天中午,他们又兴冲冲地背着汽枪,爬墙翻进了东郊公园,在假山后面的树林里,噼噼啪啪地练了半天的瞄功,打下了十几只麻雀,五只鸽子和两只野猫,还有一只野鸭。秤砣看着蛇皮袋里血淋淋的尸体,说:“扔掉太可惜了。”
大毛说:“我拎回家去叫我妈烧,晚上八点,向阳院集合,我们可以大吃一顿了。”
常客给了大毛二块钱,“买油盐酱醋加工费。”
几个人回家吃过晚饭,天色还没完全的暗下来,便己爬上了厠所顶上的向阳院,馋涎欲滴的等着大毛妈加工的野味大餐,秤砣特意从大庆饭店拎来两水瓶生啤。昨晚被他们打掉的路灯,还没有人来检修换上新灯泡,史家弄里乌漆抹黑,向阳院里的几个烟头星光闪烁。
大毛终于出现。双手端着只钢精大面盆,里面盛着香喷喷的野味。几个人像是猢狲搬卵子上窜下跳,又是托又是拽,总算把大面盆里香喷喷的野味,弄上了厕所顶上的向阳院。
猫腿最肥,每人手上举一只,徐憨大啃的最快,一只下肚,又开始在面盆里翻找野鸭腿,“大毛怎么少了两条鸭腿?”
    “妈的,你吃私食要烂屁眼的。”陆建强也没找到猫腿,捏了只油汆麻雀就往嘴里送。
大家开玩笑似的盯上了大毛起哄,谴责藏私食的不厚道行为。
大毛显得很无辜:“我妈说留两只鸭腿给老子搭酒,就当劳务佐料费。”
常客说:“那你贪污了我的钱。”
大毛嬉皮笑脸的不说话了。吃喝完毕,几个人一商量说去看夜场。随后晃到和平电影院门口,售票处黑板上写的夜场放映电影,一场是《雪青马》,另一场没写片名,写了个内部参考片。这几个字吊起了大家的胃口,内部参考的另一层意思是,可能有露奶子大腿镜头的外国影片。
电影票早己卖光了,常客说:“等退票吧。”秤砣说:“还有一个多小时,不如再去其他电影院逛一圈。”过了马路右转弯,走上百来步来到了红星剧院售票处,黑板上写的是因上演江苏京剧团的《奇袭白虎团》,夜场电影取消。秤砣贼心不死,说:“去对面的大光明电影院看看呐。”红星剧院的大门正对着大光明路,五分钟的路程,几个人又晃到大光明电影院的售票处,黑板上写的片名完全和和平电影院相同,还有半个小时开场,等退票的人己站了半条街。陆建强泄气了:“不看了,去文化宫转一圈,回家睡觉。”
几个人又走回到大光明路口,往左转,走上一里路,在文化宫大门口,平头遇上关在同一个号子里的吴森林,他们几个人刚溜完冰,准备乘8路公交车回朝阳新村。两伙人嘻嘻哈哈,站在公交车站台上抽烟,对着女人们的背影,吹吹口哨,说说叉妹的话。秤砣觉得没劲,悄悄叫上常客,徐憨大,说:“让平头陪着他们等公交车,我们去文化宫转转。”
三个人一进大门,看见门卫室旁的露天车棚里,几个象是吃社会饭的痞漏,围哄着两个童花头发型的女人。她们骑上车,有人就强行坐上自行车后座。她们推车步行,有人上前拉住后座。
秤砣一看来劲了,说:“我们去看戏卖麻团。”
三个人刚走近车棚,有人作出赶鸭子的姿势:“去去去,别来和调热哄,寻伤活吃。”
常客装着没听清他的讲话,走近了两步,问:“你说什么,这是你家领土啊。”他话刚说完,斜刺里冲上来一个人,对着他的右脸颊,就是一记凶狠的直拳,打得常客眼冒金花。一旁的秤砣,徐憨大见此情状,拉出身上的铁家伙,作出反击的姿态。
常客愣了十数秒钟才缓过神来,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拔出了插在皮带里的瓦刀,三人站成一排,刚摆出对峙的姿势。徐憨大提醒道:“他们围上来了,咱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方仗着人多势众,举着铁家伙,形成个半围圈,向他们压了过来。
常客一看妙头也不对,喊了声:“撤。”三个人掉头拔腿窜出大门,往公交车站台方向跑去叫援兵。
后面的人不知是计,手里舞着铁尺菜刀,哇哇哇啦的紧追不放,最终入了他们的包围圈里。
许成最先看见跑在前面的徐憨大:“不好,憨大被人打了。”话说完,工兵铲己提在手里。
吴森林和他的朋友,纷纷拔出家伙,摆出一副严阵以待,随时冲锋陷阵的架子。徐憨大他们已经被对方追赶的脸也脱色了,就差屁滚尿流。
平头对吴森林说:“我们各站一边,等他们冲过来了,突然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三个人终于逃回到了组织的怀抱,胆气瞬间膨胀,停住了逃命般的脚步,突然转身,手上的家伙高高的举过头顶。
对方这时才意识到钻进了诱敌深入的圈套,看见前面冒出两排人,但己收不住自已的脚步,钉头碰着铁头,别无选择,只有硬碰硬的干一场了。带头冲在最前面的人,举着把柴刀,鼓舞士气地吼了声:“砍啊。”他的话音未落,一旁的平头,李爱国突然跳了出来,手里的槽钢,工兵铲照着他的脑袋,直愣愣的劈了下去。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人,等他看清了眼前的形势,缩转身子想往回逃。许成手里的工兵铲照着他的面门,横扫了过去。这两个人像一滩水躺到在了地上。
终于轮到常客反击了。他紧盯着向自已出拳的人,这人握着把菜刀,正和吴森林对峙,后面赶上来的人,举着块拳头大小石块,砸向这人的额头,手一松,菜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这人没有忙着抱头鼠窜,只顾着用衣袖擦抹满脸的鲜血。常客瞅准了时机,毫不客气地对着这人的脑门,补了二瓦刀,以雪一拳之辱。
剩下的几个人,早己逃的无影无踪了。
平头跟吴森林见说:“我们也散吧,对面就是古村派出所,有空来尚书街玩,我请你汰浴。”
秤砣想到刚才被他们当野狗一样追打,觉得还不解恨,手里的铁尺对着躺在地上的人,又狠狠的补了几下。
“我们分散着走安全,碰上巡逻的联防就说我们互相不认识。”许成提醒道。

礼拜六的下午,平头挨门逐户的通知:“今天晚上八点,到向阳院里集合。”
平头准备向父亲张长征下手了。
准八点,东街的六个人陆陆续续地全部到场。
平头面无表情的说:“今天是他49岁的生日,几个徒弟请他在弋桥下面的广悦面馆吃面喝酒。”
许成说:“你意思是今晚动手。”
平头点了点头:“他今晚肯定要喝到烂醉如泥。”
常客笑哈哈的说:“我懂了,你想送他几颗铅弹做生日礼物。”
常客的话像是戳痛了平头的某根神经,他冷冷的回了句:“你先给我闭嘴吧。”
常客嘻哈哈的表情刹间消失,觉得平头的心里肯定在强忍着什么。
李爱国说:“我们现在就要去察看地形,挑选射击的地点,不然来不及了。”
平头说:“下午我和许成己去察看地形了,弋桥旁的玻璃店侧门口,有几个堆放玻璃的货架,我们就躲在货架后面,它离路口有七、八米,我想这个距离正适合射程,旁边有条四通八达的小弄堂,打完枪后我们就往弄堂里撤。”
“万一他出了面馆,走马路对面回家呐。”大毛问。
“一般不会的,他总是下了桥过马路。”平头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平头为了今晚的报复行动,快绞尽脑汁了,“徐憨大负责盯踪,你事先躲在面馆的马路对面,看见他们走出面馆,就打手势发信号通知我,如果看见他们要过马路走回家,你迎上去跟他打招呼发香烟,没话寻话说上几句,只要拖延上五分钟的时间。我们趁机撤到李爱国住的弄堂口,躲在弄堂口的伞店店门后面,打完枪撤往弄堂底的码头,我下午也去看了,沿着河滩跑上十来米,有段河道里没水,我们就从那里逃到河对面。”
“好,现在先去第一伏击点。”
他们扛着用旧报纸包裹好的汽枪,十分钟的路程,晃到了弋桥旁的玻璃店。徐憨大跑去二十米开外的广悦面馆,隔着玻璃门,看见张长征正和几个男,女徒弟们喝得手舞足蹈,他朝平头做了个喝酒手势,意思人在的,然后躲到斜对面的梧桐树后,继续观察动静。
玻璃店侧门口多出了辆垃圾车,被陆建强拖来正好当掩体,斜翘的车柄用来架枪管。平头测试了下铅弹上膛,瞄准扣扳机整个流程花费的时间,差不多要十秒钟。大毛说:“我们再轮流放几枪,练练瞄功熟熟手。”他拿过汽枪,第一枪就打灭了小弄堂里的路灯。
接下来几个人头碰头的商量谁打第-枪,面面相觑地沉默数秒钟。陆建强开口打破了沉默:“反正我不打头一枪。”许成与大毛几乎不约而同的说:“我来打头一枪。”平头说:“你们石头剪刀布,谁输谁打第一枪。”
比划下来的结果是:陆建强打最后一枪,常客打第三枪,许成打第二枪,大毛如愿以偿打第一枪。
平头说:“等我先打一枪,你们再按顺序打。”
常客劝道:“你就别打了,我们会完成你交给的艰巨任务。”
平头说:“我打的是发令枪。”
又是一阵沉默,许成嬉皮笑脸的把上了铅弹的汽枪,交到平头手上:“你真要把老子的卵子打碎了,你妈也饶不过你。”
几个人躲在垃圾车箱板后,抽了几支烟,陆建强不住的在东挠西抓,“妈的,快把蚊子喂饱了,他们不会喝趴在饭桌上,叫救护车送回家吧。”
“可能的。”平头说。
徐憨大终于跑过来,举起双手做了个欢迎的手势:“来了,来了。”
平头端起汽枪,枪管架在车柄上,闭上左眼,等着父亲张长征的身影出现在准星里,等着扣动扳机的雪耻时刻,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一张含垢忍辱的脸。
大毛的枪管距他有十公分:“你瞄准他的什么地方?”
“你打你的,我瞄我的。”
“你喊个一二三,我们同时扣扳机。”
“你必须听见我枪响了,再扣扳机。”
张长征终于踉踉跄跄地出现在路口,苍白浑浊的路灯光,象是给他全身上下罩上一层簿簿的霜。搀扶他的女徒弟,靠在里边,正好挡住了张长征的身体。大毛急了:“瞄不到你爸哇。”
平头思忖了一下,说:“我先打那个骚货。”
“你这个骚货。”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接着扣动扳机。
铅弹钻进了女徒弟的大腿,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象掼炮声在夜空里炸开。女徒弟捂着伤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突然发出的喊叫声,似乎没有惊动路人,可能只当他们是酒疯子,却把张长征吓了一跳,当成一声晴天霹雳。他正想弯下腰,询问女徒弟哟唷哟唷是怎么回事。
大毛咧着嘴,果断地扣下了扳机,随着啪的一声,张长征捧着肚子哇啦哇啦的开始喊叫了。大毛迅速把枪交给等在后面的许成。
平头又给汽枪上了子弹,瞄准父亲张长征的裤裆,打出了第二枪。
平头的这一枪打在了张长征小腹上,紧接着是许成的一枪,打在了他的腰眼上,这二枪终于把他的酒也打醒了。张长征意识到有人躲在暗处放冷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蹲下身体往前一冲,来了个卧倒。即使在险峻时刻,他都顾着怜香惜玉,把他的身体卧在女徒弟的身上,好象要替她挡铅弹,气得平头七窍生烟,一把夺过陆建强手里的枪:“我来替你打。”
张长征惨厉的喊救命声,引来了刚在面馆门口分手的徒弟们,本来他们想让女徒弟甜蜜蜜的安全送师傅回家,没想到半路上遭了冷枪暗算,待他们停好自行车,跑到师傅跟前,平头对准地上一团黑黝黝的身体,再次勾下扳机。
在女人又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里,他们抱上汽枪,嘻嘻哈哈地大笑着,撤向弄堂黑暗的深处。
他们窜了几条弄堂,才绕到青果巷口,马路对面的尚书东街,安静得像身旁的护城河,偶尔冒出三、二个行人,如同河面的漂浮物,悄无声息,随风飘逝。
“你爸不会有事吧。”大毛有点担心。
“老子巴不得他躺在棺材里。”平头恶狠狠的骂着:“在家里像财主,对我妈狠声哈气地作威作福,在外面居然象屁精一样,帮女徒弟挡子弹。”
“报复的事就算完了,以后还要暗拖你爸,不要再叫我了。”陆建强说。
“我一个人也不会叫,亲自动手。”平头说。
许成一看两个人有吵架的趋势,上来圆场:“我们凑凑钱,去甘棠桥锅贴店喝碗生啤。”
几个人掏出口袋里的钱,有三块六,大毛算了一下,还有剩余,建议道:“还可以买二包烟分分。”
常客说:“我身上还有张拾元整票的。”
陆建强说:“正好请我们看夜场电影。”
常客说:“你回家去骑辆自行车,我总不能把背着汽枪回家,我先去把汽枪还了,然后去锅贴店里找你们。”
李爱国的家就在马路对面,尚书东弄1号后面的弄堂里,走过去花不了三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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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2ex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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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书街在东街人的嘴里一分为二,分成了东、西街,完全是大毛的自作主张。东、西以史家弄为界线,史家弄以东为东街,过了史家弄往西,也就称为西街。
他们说的东街人,也就是指经常哄在一起的七人小组。
大毛住在史家弄3号大院,那幢院子据说是扬州吴姓盐商花钱盖的。解放初期,如火如荼三反五反运动中,吴姓盐商被打成老虎,这幢院子也被政府没收,专门用来安置退伍军人家属。大毛老是喜欢吹唬他爸参加了三大解放战役,转业到地方上来,是他妈讨厌随军生活了。也有人在他家背后抖糗,说大毛爸在部队里生活腐化,专找女卫生员轧姘头,被大毛妈抓了几次现行,被迫转业到市里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当了个二把手。
大毛曾鄙夷地说,西街出的全是叉妹生、搬运生,除了敢在街上弄底摸女人的奶子,就只会偷东西。这是他要划分东、西两街,把自己划进东街人的理由。
徐憨大住在史家弄里的向阳制药厂宿舍,宿舍隔壁是史家弄小学,现在改名叫代代红小学。东街的几个人,都是代代红小学的毕业生。七个人中间,只有许成、李爱国、徐憨大三个人混到了初中毕业证书,其他四个人,只从中学教务处领到了一纸油印的肄业或开除证书。
    大毛是徐憨大的领路人。东街人原先不带着他玩,说他样子看上去一副憨相,但脑子精明透顶,脸皮特别厚。每次出门从不带根香烟,还要上两根伸手烟带回家。
徐憨大家原先住向阳制药厂宿舍一楼,后来一楼要改为领料室,就搬到二楼最靠左的房间里去住了。这一天的下午,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睡觉的房间后窗,斜对着向阳制药厂女浴室更衣室的后窗,有时她们忘记放下了窗帘,通过最上面的一排汽窗,可以把那些脱的赤条条的女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为这个发现兴奋不已的几乎要发狂了。他首先把这秘密告诉了大毛,随后三天的下午到深夜,大毛废寝忘食地趴在徐憨大房间的后窗台上,流着馋涎,贼一样的眼光不离不弃地粘在了那些赤条条的身体上,一直看到箩筐里拣花,眼花卵花了。大毛才建议,好东西要分享,叫东街人来享享眼福。
徐憨大说:“他们又不当我是朋友,从不带我玩,不叫。”
大毛说:“我去做思想工作,把他们先带到你这里来玩玩,慢慢的不就成为朋友了吗?”
徐憨大应允了。
后面的大半个月里,他的房间后窗后面,总是冒着几个躲躲闪闪的头颅,大毛时而充当讲解员,指着颤巍巍的丰乳肥臀,评头论足。
偷窥的美好与快活的日子并不漫长。
当徐憨大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东街人的行列,同时又害怕偷窥的事万一被人发觉,倒霉的肯定是自己。有天中午,他喊住了浴室清洁管理员,提醒她了浴室更衣室窗帘的事。
更衣室窗帘从此以后一直垂挂,再也没有卷起来。徐憨大的心里虽说有点失落,但也有欣慰,毕竟东街人带着他一起玩了。他们偷窥不到赤条条的身体了,就等着制药厂下班的时间,哄到厂门口,对着穿上衣服的身体,辩认熟悉的面孔,如数家珍似的,比划着说那个女人的奶子我见过,有那么大。这个女人的那个地方,毛发肯定不是黑发的。
徐憨大不无炫耀的说:“瞧,是我给你们带来了面包。要知道,没有美孚,这里将是一片黑暗。”
史家弄往西,对面是中国人民银行的食堂会场,办公楼与营业大厅,这种地方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进出,常常是门可罗雀。有一回,秤砣恰巧经过营业大厅门口,里面冲出个夹着一皮包钱的供销员,和他撞了个满怀,这人心里一急,随口喊了声:“你想抢钱啊。”话音刚落,里面立马冲出两个腰眼系着武装带,上面挂着手枪壳的武警,上前不由分说,就给了秤砣一个扫荡腿。等他反应过来,已被细麻绳扎的死蟹一只,在值班室的壁角落站了半天,喊了半天冤枉。后来还是供销员回厂打了介绍信与证明,秤砣才被松绑放人。
银行旁边一排造的像是学校教室的房子,全是社办厂的车间,宿舍和仓库。对面临街的一排排两层楼房,是制药厂、药店、尚书街居委会、社办小工厂。杨柳巷口的油条店,生意仅输于东街口的迎桂馒头店,每天早晨,排队吃早饭的人纷至沓来。过了杨柳巷口,西街的居民住户逐渐多了起来。不用走上二分钟,就到了水关桥,轮船码头的明城墙遗址与表场。
秤砣住在水关桥旁老虎灶茶馆二楼。据酒鬼毛大介绍,在旧社会,这排青砖黛瓦的矮楼房里,住的全是涂脂抹粉的妓女,老虎灶茶馆的门匾上,写的是杏花春楼。有钞票的生意人,出了轮船码头,先要在杏花春楼过一夜,这个叫“做做塞头,洗洗霉头”,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出门谈生意。
“秤砣,你要当心啊,那座楼里吊死过两个妓女,还有个独脚大盗抢了妓女钱财还不肯罢休,把她先奸后杀了。抓住后直接绑到杨柳巷里的小教场上打靶了,你不知道吧,你家斜对面弄堂里的小教场,旧社会是专门用来枪毙犯人的刑场,我亲眼看见在那里枪毙的犯人,不少于这个数。”酒鬼毛大伸出两只手,转了几下,“五十个。”
酒鬼毛大说得有鼻子有眼,害得秤砣晚上回家,走狭窄的楼梯与暗哄哄的过道里,只要一想起酒鬼毛大讲的吊死女鬼,头皮发麻,浑身汗毛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有次晚上回家,爬完楼梯,刚拐进过道,就听见了不知从那扇门后,传出女人不重不轻的喘息声,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惊叫着跑出去没几步,就两腿发软地瘫倒在过道里。后来被左邻右舍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额骨头上敷冷毛巾,折腾了半夜,总算缓过神来。
“鬼吓人,吓不死人,人吓人,要吓死人的。”酒鬼毛大说。
“那你说,我是被人吓的还是被鬼吓的。”秤砣问。
“你是自吓自,最伤身。”
“那你说,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那是拉绊的声音,你卵毛没长齐,我就不讲给你听了。”
秤砣知道拉绊这个切口,是什么意思,他想不通,男人和女人拉绊,怎么会拉出汗毛凛凛的鬼叫声。
若按大毛的东西划分,秤砣是土生土长的西街人。
西街全是没卵用的人。这是秤砣对西街人的评论,也是玩在东街的理由。带他出去叉妹,连话都讲不好,只敢摸摸朋友妹妹的裤裆。这是西街人不带着他玩的理由。
秤砣听见有人在背后讲他的糗事,恼羞成怒地把这人堵截在轮船码头的公共厕所里,用水果刀对着他的肚皮,狠狠的戳了几刀。从此之后,西街人见了秤砣,感觉是瘟神来了,唯恐避之不及而遭殃。
秤砣在西街彻底落单了,就此和东街人玩上了。
史家弄往东点,过去第三家也是个大院。陆建强家住临街的木楼里,紧贴着他家木楼,是常武糖烟酒公司和食堂。陆建强曾以为糖烟酒公司的大楼里,肯定堆放着一箱箱的香烟。有天,他拆掉后窗上的防盗铁条,领着东街人通过窗口,爬到了公司办公楼,打着手电简在里面找了半夜,连根烟丝空酒瓶都没看见,只有各种糖果。贼不走空趟,他们顺手牵羊的每人抱了箱上海大白兔奶糖,刚塞进窗户,就被陆建强的父亲发现,挨了顿训骂,再抱着奶糖箱放回了原处。自此以后,东街人再去陆建强家玩,像作贼似的一定要问清他父亲在不在家,快到下班时间,全都一溜烟的跑掉了。
糖烟酒公司往东,过去第五家,还是个院子,但里面只有三户人家,许成家的房门正对着院门。
许成家的院门正对着马路那边的银行宿舍大院,院门往西是新民旅馆,住东数过去第九扇门,是平头家。他家的门、窗、墙都刷上了红漆,门上写着付春联:毛主席恩深似海,共产党德重如山。经过反复的描绘,金黄色的字样尤为醒目,远看上去犹如座红色堡垒,在整条尚书街上,平头住的红房子最为醒目。平头家隔壁是常武蔬菜公司,再往东是条弄堂,走到底就到了尚书码头,常青浴室就在这条弄堂口。尚书东弄与尚书码头隔开一条马路,尚书东弄底最后一家,是幢有着百年以上的老建筑,有点像衙门。门前有五阶青石台阶,两扇大门四周的门框石,是选用上好的整块青麻石,上面刻凿了祥云纹饰。门框两旁写有:衣锦荣归光故里,非异人任在吾身。虽然被后人用石灰水几经粉刷,但仍能辩认出字样。
常客就住在这幢老建筑里。
听父亲讲,大门两旁原来还蹲着两头石狮子,门框上面还有块楠木匾,上面写有:望出河东。这几字是特意请晚清江南名士德潜题签。解放后,叔叔姑姑来找父亲商量,把所有的产业,股份全部捐给了政府,只要下了这幢祖祠,留作日常居住安身。政府答应了,却又派人来把两头石狮子与门匾搬走了。
许成家对面的银行宿舍,不论阴天晴天,看上去总是阴沉沉的象块棺材板,这是许成对它的形容。外面的水泥墙泛着暗哄哄的青光,中间的一排窗户,横一条竖一条的箍满了手指粗的洋圆,宿舍的铁栅门上挂着块:“非银行职工,请勿入内”的木牌。进入宿舍大院,首先要走过一条约有十米长的暗黑隆咚的走廊。 尚书街的人经过那扇铁栅门,偶尔会好奇的住里窥望一眼,但从没人跑进去玩耍一番。从宿舍里进出的人,脸上总是挂着气势凌人,气宇轩昂的表情。有些大人要是看见自己孩子和街上的孩子在一起玩,立马上来拎着孩子的耳朵,一边往铁棚门里拽,一边呵责吓唬:“当心街上的野孩子把你卖给磨剪刀佬。”
    陆建强说:“紧靠着护城河的宿舍南楼,是银行印刷厂车间,天天在印刷钞票。楼里最起码驻扎了一个加强排的解放军,楼顶上还架着两挺重机枪。”
李爱国说:“我们三天两头坐在许成家门口,怎么从来没看见有当兵的抬着钞票出来。”
陆建强绘声绘色地说:“你晓得个屁,宿舍楼下面有个地道,从河底一直通到西街的银行大厅,他们要是从正门里进进出出,不就暴露了目标。我告诉你,现在从门里进出的不是便衣就是印钞票的工人,他们身上都有手枪。”
大毛听得津津有味地信以为真了:“你又从那里搞来的情报。”
“我前二天做了个梦,这些全是我梦见的,但我相信这回梦见的全是真的。”
“妈的,你是在说书,痴人说梦啊,我也差点上当了。”常客失望的说。
“你要是不相信,你敢拎着两把菜刀,冲进去喊抢钱吗!我敢保证屋顶上的重机枪,突突突地把你的脑袋,打成个马蜂窝。”
    陆建强说的虽然是梦,但在东街人的眼里,还是给银行宿舍,蒙上一层神秘又传奇的色彩。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东街人有机会去宿舍里探个究竟。
有天下午,他们一如以往地从许成家里搬出长凳小板凳,百无聊赖的坐到人行道上的梧桐树下,扮扮女人的靓头,对着她们背影吹吹口哨。这时,对面宿舍楼顶上,传来几声女人慌张又惨厉的叫声:“抓贼啊!抓贼骨头啊!”喊叫声仿佛给东街人打了针强心针,精神为之一振。抬头望去,宿舍楼顶上有对惊慌失措的母女,舞手跺脚的喊叫着。
许成反应迅捷,噌的站了起来,拎起屁股下面的板凳,说:“走啊,去抓贼骨头。”说完一马当先的冲过马路,直愣愣地冲进了暗哄哄的走廊。其他人有扛着长凳,也有空着双手,紧随着许成一古脑儿的冲进了银行宿舍。
窜出暗哄哄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三层楼房中间有个篮球场大的天井。天井里清清爽爽,中央的晾衣杆上晒着红红绿绿的绸缎被子,一楼的每户人家门口,都砌着个自来水池,窗台下面摆放的花盆里,种着月季、兰花与仙人球之类的植物。天井里有朝南、朝北、朝东三个楼道口,他们旋狗屎的在天井中央转了两圈,还是确不准贼骨头躲在那个楼道。许成说:“估计贼骨头还躲在人家里,我们躲在被子后面守株待免。”
大毛与常客没有抢到板凳,瞎干烘地空着两只手追了进来。大毛四周一看,找了根竹丫杈当武器,后又看见捧了种着仙人球的花盆,他扔掉丫杈,也去捧了只花盆。花盆里的仙人球和碗口差不多大,上面长满了如针的尖刺。他们捧着只花盆,躲进了一米多宽的走廓口。
窃贼共有两个窃贼, 扛着两只鼓囊囊的蛇皮袋,鬼头鬼脑地从朝南的楼道口钻了出来。两人一高一矮,一人长得獐头鼠目,穿着件皱巴巴的花格子衬衫。另一个仪表堂堂, 外面穿着件蓝涤卡中山装,表袋里插着两支钢笔,亮晶晶的不锈钢笔帽尤为醒目,三十岁来岁的模样,梳着个油包头,看上去倒有干部的派头。两人站在一起,粗看上去还以为是对说相声的演员。
许成他们举着板凳,从晾晒的被子后面冒了出来,贼忒嘻嘻的说:“快点举手投降,缴枪不杀。”中山装朝瞄了眼他手里的板凳,睬都没睬地扛着蛇皮袋,气喘吁吁的往走廊口小跑而去。大毛和常客举着花盆又冒了出来。中山装见被前后夹攻,逃跑的唯一出口,也有人把守,索性放下鼓囊囊的蛇皮袋,一不作,二不休的从裤袋里掏出电工刀,花格子随手也从裤袋里掏出木柄旋凿,转身对着许成:“小兄弟,今天你放我哥一马,日后定涌泉相报。”许成慢条斯理的说:“我不会放马,也不会认贼骨头当我哥。”窃贼睑色陡然一变吓唬说:“小兄弟你要这么讲,我们就在这拼个鱼死网破,俗话说,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况且我九岁练拳击,十二岁学八卦太极,还摆不平你们这几个小毛孩。”说完他左捋右撩,屈腿蹚泥的刚走出了八卦步,在他身后的大毛与常客,举起手里的花盆,骂了句:“回去拼你老娘吧。”手里的花盆,狠狠的砸向窃贼的后背。他们往前一个踉跄,嗷嗷的鬼哭狼嚎起来。
常客发现,砸向中山装的花盆,居然象罗锅叮在了他的背上。估计足仙人球上的刺,深深的扎进了窃贼的皮肉里。
中山装很快的忍住剧痛,镇定下情绪。他犯了个判断上的错误,大小觑了眼前几个小毛孩。中山装换了种口气,开始屙软屎:“小兄弟,全是我的错,不该激呛你们,我也是和你们闹着玩的。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今天我给你们跪下磕头,只求给我一个码头跳跳,也是给自已留条路走走。我们刚从山上下来,你也不会帮着老警狗拿耗子吧。你们也不会是象牙筷上寻翘刺,特意来找我麻烦的,望小兄弟高抬贵手。”他突然停下,扑通跪在了许成的面前,叮在背上的仙人球连着花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妈的,你的张嘴比公园门口摆地摊,卖狗皮膏药的还要能说会道。老子要有你一半会讲话,天天站在电影院门口叉妹了。”陆建强不无羡慕的说。
中山装龇牙裂嘴的继续说:“今天算我有眼无珠,蝗虫吃过界。到小兄弟们的地盘上蹬空窑。他果断勒下手腕上的表;这只上海牌手表还值几个钱,算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他咬着牙关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我们是不打不成交。”
楼道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女人声音,估计是楼顶上喝捉贼的女人下楼了。陆建强伸手抓过窃贼手上的手表,往手腕上一戴:“我允许你们快点滑脚吧。”然后又对许成说:“贼骨头偷东西关我们屁事,这只手表马拿到南大街上的旧货店,最起码能卖个七,八十元,我们发财了。”
喊捉贼的女人带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儿,出了楼道,连谢也不先说一声,板着脸问:“那两个贼骨头呐,被你们放跑了?”
    大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身旁的女儿,上前一步,讨好的说:“贼骨头偷的东西,是我帮你抢下来了。”
“我问你们,谁放跑了贼骨头!”这女人还是咄咄逼人地问。
“怪事,我们又不是警察。能帮你把东西抢下来已经够好了,你连谢都不谢,反而怪我们不帮你捉贼骨头,我们是吃你家饭长大的。”
“你知道吗?那两个贼骨头还想打我的歪注意,幸亏我.... ”
陆建强没耐心听下去了,“走吧,听她的奇谈怪论不如下四国大战。”
秤砣一旁和调:“就是哇,你要是被贼骨头吃豆腐了,还要让我们去坐牢啊。
这块老豆腐掉在灰堆里,吃错了药才会去撩的。”
陆建强接过话头:“你不要青竹竿捣茅坑 ,越捣越臭,我们换个地方去玩吧。”
这女人又盯上陆建强手腕上的表:“你这手表那里来的?”
他哼起了幼儿园里就学会的儿歌:“天上漏,地下拾,拾着换糖吃。”
这女人义正词严的说:“告诉你,我认识这只上海牌手表,是我家里人的,我有发票的,你要是不交出来,我就怀疑你们和贼骨头一伙的,叫警察带着枪来,把你们全抓到强劳队去。”
“妈的,强劳队是你们家开的啊。”常客一旁起哄了。
大毛听到枪这个字,忽然想起陆建强讲的梦,眼睛终于从她女儿身上揶开,仰头朝屋顶巡视一圈,没有看见黑洞洞的枪管,倒是看见空荡荡的窗洞里,探出来的几颗头颅,心里一阵发怵,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把手表还给这个痴婆子,我们开路抹西。”
陆建强极不情愿的勒下手表,心想,老子出什么风头戴在手上呐,藏进口袋里她要个屁啊。
她接过手表,板着张寡妇脸,转向大毛:“是你刚才骂我痴婆子吧。”
许成一开始还想着是家门口人,尽量不要吵架结恶,这女人现在用挑衅的口气,没话找话说,终于忍不住了,“操你妈就是我骂的,有种现在叫人来抓我,要是今天不来抓我走,你全家天火烧。”
“你叫什么名字?”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许成。”
这女人的女儿可能也觉得母亲的态度有点过份,害怕又闹出件其他事情,细声细气的说:“妈,我们先谢谢人家,然后把东西拎回去。”
大毛乘虚而入,上来搭讪:“就是哇,要是你妈妈态度稍微客气一点,我们帮你扛上楼去了。阿姨,听女儿的话,回家消消气吧。”
东街人第一次踏入银行宿舍,便吃了一泡气。大毛嘴里一直叽里呱啦:“建强的梦害人不浅。”
隔了两天,几个人还是坐在许成家门口七搭八搭的嚼比精。一个白白净净,挎着书包的小伙子从对面银行宿舍的门洞里走出 ,径自穿过马路,向东街人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常客见了赶紧把屁股下面的板凳让给他坐,“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是不是搬家啦,害得我们现在连电视连续剧也没地方看了。”
东街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汪,背后叫他汪汪。以前周日的晚上,史家弄斜对面的银行食堂大铁门口,总是挤满了想混到食堂里去看电视的人。这一年里,每逢周末,电视里播放全是的美国的日本的还有香港的电影电视连续剧。汪汪有时周末也会去银行食堂看电视,在大门口遇见东街人,就说,“你们跟在我后面。”然后叫门卫放他们进去,说:“他们是住银行宿舍的人的亲戚家属。”听旁人讲,他家里有人在银行里当领导。
东街人所以对汪汪的影响也特别好。
“看你一付贼忒嘻嘻的样子,有啥好事要告诉我啊。”在这些人中间,许成算得上和他走的最近的人,虽然平日里没有交往,但毕竟是在一条街上,门对门的看着对方长大的。
“下学期要高考了,我爸让我住爷爷家里复习功课。”汪汪说。
他的话羡煞东街人。唉,人比人,气煞人。人家马上是大学生了,我们还是小痞漏。“明天也去书店买教材,准备自学成才考个电大。”常客说。
“好了吧,你也是新箍马桶三日香,第四天书一扔,又出来吃社会饭了。你爸书橱里那么多书,你看了几本。”李爱国讥嘲道。
“你知道个屁,我爸书橱里全是老书,里面全是不认得的繁体字,还不如图书馆阅览室的杂志。”
“你来找我们有事吧。”许成打断他们的话题,许成从汪汪的表情上看出,汪汪是有事而来的。
汪汪没作声,解开书包,从里面一下子拿出七包红壳子牡丹睥香烟。他的这个举动,让东街人直愣愣的傻了眼。牡丹睥香烟,对他们而言是绝对的奢侈品,要凭侨汇卷才能买到。
汪汪每人发了一包,手里剩下一包,“我看你们平时总是七个人在一起玩。”
“平头没来,他住到舅公家里去了。”许成说。
“这包烟你帮我转交给他。”汪汪剩在手里的一包烟,给了许成。
“你一顿洋开销,肯定有原因吧,还是有事需要我们帮忙,尽管吩咐。”
“我是来代我妈谢谢你们的,那天贼骨头是去我家偷东西的,没有你们出手帮忙,我家东西就偷没了。”汪汪支吾了两声,又说,“听我妹妹讲,我妈差点反赖你们是贼骨头的同伙,叫她在公安局里上班的弟弟来抓你们。”
“就是哇,儿子文质彬彬讲礼貌,怎么会配上个无理取闹的妈。”
“你们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这里有点问题。”汪汪伸出手指,指指自已的脑门,“我妈以前是个作家,十几年前出版了二本短篇小说集。这几年写的作品,都被退稿了,性情脾气就大变了,医生说她得了忧郁症。”
“不谈你妈,香烟收下了,这事就算成为历史了。”许成说:“以后你要是考上大学当了官,不能把我们当路边草。”
“这是二十年后的事,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信。万一你们中间有人做的比我更好也说不准。”
“反正不能让我们高攀不起,你说对吗?不能身上披了件虎皮,就把朋友当狗日的。套了件袈裟,就把自己当神人。”常客说。
许成后来邀汪汪去三鲜馄饨店去吃油煎馄饨,被汪汪婉拒了,他说:“来日方长,我现在要去爷爷家复习功课了。”
汪汪刚走,平头带着两个朋友爬上房顶。许成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前一阵在文化宫公交站台上有过愉快合作的吴森林,平头的号友。平头介绍另一个人;小河沿的猩猩,我舅公家的邻居。常客看了一眼猩猩的朝天鼻孔,真的可以种大葱了。他忍住了没笑出声,假装抬头仰望天空,一片火烧云象朵绽放的红玫瑰,向西漂泊游荡。
平头自从那天晚上起,父亲似乎从他嘴里消失了,张口闭口都不提父亲的伤情及后来家里发生的事,其他人也学着他,就当这事根本就没发生,缄口不问。陆建强分析给东街人听;叫我们去打他父亲,肯定是平头的一时冲动,打完了心里就后悔,嘴上又不好意思讲。在家里看见父亲肯定头都不敢抬,所以只好住到舅公家里去了。本来他也亏他想的出来,叫我动手。害的我上次去常青浴室,看见他父亲躺在门口的浴铺上,都不好意思进去,在尚书码头等了一个多小时,看见他走了,我才去泡澡。妈的,有几次看见我爸动手打我妈,我也是瘌痢头辫子险嗒嗒,差一点把他从楼上窗口推下去,但我知道这种事最终不会做的。不是害怕没有胆量,是太没道理了。
大毛说;好几天没来报到,有什么好玩的带上我们一起玩。
平头说;天天在猩猩家里下四国大战,
猩猩补充一句;庙沿河上的防空洞里看夜肉博戏。
陆建强嚷了起来;有人下棋也不叫上我。
猩猩说;我家天天有人下棋,你随时可以来。
我又不认识你家。
就在平头舅公家的隔壁一家。
我连平头舅公家也不认识。
小河沿156号,就在浮桥头与人武部的中间。
许成把汪汪留下的牡丹烟,扔给了平头,讲了个事情大概;见者有份,一人一包。
陆建强说;大家手上有弹药,可以去下四国大战,一局输两支烟。他有三大爱好;斗蛐蛐,下军棋及看小人书。他只要在玩这三样东西,就是骗他说有小姊妹请客夜场电影。他屁股也象被万能胶水粘在板凳上了,纹丝不动。或者要等到没人愿意陪他玩了,蛐蛐也是车轮战,打到全成了败比蛐,才肯嘟嘟囔囔的站起来。
一行人晃到了浮桥头。桥还在,河早已填成了有两米高,两米宽的地下防空洞。
桥下这条河原来是叫庙沿河,据说是因邮电局后面大庙弄里那座庙而得名。周一波家就在庙的对面,东街人去找周一波他们玩,庙是接头地点。庙里早己空荡荡的,成了左邻右舍堆杂物的仓库。庙门也被大庙弄人卸下来当铺板坐,当然还会派上其他用场,听周一波讲,他们也在庙里叉妹。
这条河连接着新桥,一直通到前,后北岸。常客记的念小学时,老师说中国要和美帝国主义开战打仗啦,回家动员大人们做砖头,每人上交二十块砖头去造地下防空洞,学校的围墙上写着又红又粗的美术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常客做上交砖头的任务交给了父亲,父亲手里就多了只白布袋,布袋里放着把烧菜用的小铲刀。上下班的路上,沿着护城河走,眼珠子骨碌碌的贼转,找寻可以用来做砖头的黄泥。后来听了酒鬼毛大的怂恿,到清潭射击场去挖土时,被乡下佬当作贼一样敲竹杠,给了一毛钱,才挖回了半袋黄土。
后来学校又组织去参加填河工程,每个学生上课,手里提了只从家里带出来的菜篮子,街头巷尾的拾瓦片碎砖头,然后陪着队,把它们倒进庙沿河。
猩猩家距人武部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他们先围着人武部门父挎枪站岗的哨兵,啧啧啧夸赞一番,大毛说;我小时候最大梦想就是参加人民解放军,解放台湾。
大毛的话引起了共鸣,也是声此起彼伏。
猩猩的房间靠着最外边的大门一侧,房间里只有张床,一只五斗厨,一张桌子和几张凳。棋摊摆好,几个人抢着要下,配对子。常客说;我来做裁判。
平头调笑说;你是怕输红壳子香烟吧。
平头猜对了,牡丹香烟又叫高干烟,有钱不也一定买到。常客不想拆封留个整包,送给师傅老扒抽,做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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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2ex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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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个人围着桌上自已手绘的四国大战棋盘,打得昏天黑地,血肉横飞。裁判常客却昏昏欲睡,出了几次小鱼吃大鱼,连长吃师长,团长掘地雷的低级错误。连输三局的陆建强与李爱国,开始耍赖,说他们下的一手好棋,全被执法不公的裁判弄输了,这局输掉的香烟要由裁判赔偿。常客当然不肯,说:“我是在学雷锋做好事,又不拿你们的工资,那有倒贴的事。”李爱国说:“雷锋又不是老子,好心做错了事就不要处分啦。”
“你们卵没用就不要怪别人是石女没有洞,你们另请高明吧。”常客又耍无赖了,他一站起来,立马有人坐到他空出的热烘烘板凳上,摩拳擦掌的说:“我来做裁判。”
常客拉上一旁看棋的秤砣,说:“我们出去压马路扳亮头。”他们两人坐在浮桥栏杆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年纪轻的女人,吹吹口哨,哼哼小调,秤砣突然问:“你睡过女人吗?”常客嬉皮笑脸的说:“问这干吗!没有。”秤砣说:“我不信你没有,但我还是童卵子,你猜东街人还有谁睡过女人。”常客说:“我猜不出来。”秤砣说:“许成,他和那个姓叶的女同学肯定睡过觉。”
夜幕已经降临城市,夜色点亮了一盏盏路灯,像条闪亮的山涧,在黑暗里逶迤延伸,两个羽毛未丰的年轻人,坐在桥栏上,兴致勃勃地连猜带想的探讨和交流着女人和隐秘的知识。直到饿得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常客跳下桥栏,说:“我们去日夜商店门口弄碗粉丝汤。”
秤砣跟着跳下桥栏,“我也叉上一个妹的,你信不信,我们二十二中的同学。”
常客停下脚步,“你睡到她了没有?”
“别说了,我也是吊煞鬼涂脂抹粉,死要面子。我把她已经骗到东河沿上的盐库门口。她就等着我下手了,我反到觉得难为情了,最后在脸上亲了几下又送她回家了,妈的,以会再碰到这种机会,老子用刀逼着也要睡一觉,不然太卸台型,和女人都没睡过觉,那有脸说自己是吃社会饭的。”
“她是你同班同学?你不是因为这事情,后来不去学校上课吧。”两人边走边聊。“有一半的原因,天天看见她反而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就不高兴去上学,旷课逃学,后来又出事,就被勒令退学了。”
“们是读书人家,大人怎么允许你不去上学。”
“我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一讲话,全身就难受。半学期旷了二百多节课,学校要处分,我爸说现在学校上课的教材,没什么好教也没什么好学,歇下来进厂上班,有个饭碗捧捧就算了。这样一讲,我就歇在家里等招工了。”
两个人走到了日夜商店旁的摊头上,吃了碗鸭血粉丝汤。秤砣提出再去对面红星剧院门口逛逛,两个人叼着烟,晃到剧院门口广场上,常客看见广告栏牌里贴着京剧《杜鹃山》的海报,转身想拉秤砣去公园里遛了一圈,却看见他流着馋涎,眼睛直逼逼的凝视着站在台阶上面的女人,她穿着件白色的纱衣,微露的酥胸丰满高耸,魅惑的眼神左顾右盼,看上去像是在等约她看戏的人。
“走吧,看你的样子和花痴没两样了,当心眼珠子看进去了捞不出来。”
“这个女人有味道吧,她只要肯陪我睡一觉,我情愿去坐三年牢。我上去和她搭说话。”
“你想去强奸她啊,强奸可不止坐三年牢,最起码两,三个三年牢。你有这胆气啊,她年纪起码要比你大十岁。”
“你懂个屁,女人年纪越大越来劲。”秤砣说了径自跨上台阶。常客听了他的话,只觉可笑,“你幸亏还是个童卵子,装的比妇产科医生还要懂女人。”
现在正是进场时间,台阶上大多是手里捏着戏票,成对成双的恋爱中的情侣。秤砣围着那个女人,上下左右绕了几个圈,终于憋出了个搭讪的话头,“你有票退吗?”
女人扭头看他一眼,“没有。”
“你是在等票还是等人啊。”秤砣愣了一会,急巴巴的问出第两个问题。
女人往旁边挪了两步,提高了嗓子,“等人。”
秤砣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常客面前,以一个胜利者的口气,盛气凌人的说:“你看见了没有,和女人搭说话有什么稀奇好怕的。”
“你和她讲什么了?”
“我问她在那里上班,她说在斜对面的副食大楼水果柜上班。”秤砣编的有鼻子有眼。
常客信以为真,双眼射出羡叹的目光,“还讲了什么?”
“问她上什么班,我明天来接她下班去看电影。”
常客认为这太不可思议了,“看完电影就可以带她去盐库睡觉了吧,你不要又做临阵脱逃的逃兵啊。”
“关你屁事。”秤砣煞有介事的回了句。
他们又去人民公园遛了一圈,特意钻了两回假山洞,骚扰一下石凳上抱在一起谈恋爱的情侣。“他们闻不到尿臊味啊。”秤砣说。白天在树林里喝茶的人,都把假山洞当公厕使用,尿液横流。
“你不懂,这就叫爱情的力量所向无敌。”常客充老相地说。
在公园路口的邮亭里,常客花三毛钱买了本《广州文艺》杂志,秤砣心疼的说:“这么贵,抵得上一包香烟了。”
常客说:“你们下棋,我坐着没事只好看看小说。”
他们刚进屋,坐了不到半个小时,陆建强又和裁判吵了起来,说他少了个师长。裁判说我那知道你的师长去了哪里。陆建强一口咬定说裁判把他的师长误吃了,“我的师长后面都跟着颗炸弹,谁吃我师长肯定要开炸的。现在炸弹在的,师长找不到了。”
后来他在中间营盘里找到了失踪的师长,下棋的人刚刚平息,后面屋里又传出吵闹声,愈演愈烈,夹杂着摔碗砸门的声音。猩猩进去转了圈,一脸不屑吧说:“没事的,我们下我们的棋,我妈和我爸三天两头吵架,老子已经习惯了。”
猩猩妈披头散发的从里屋出来了,说:“你们这帮孩子怎么都不知趣,我们大人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的,要下棋你们把桌子搬到外面路灯下面去下。”猩猩觉得这种说话态度,让他在新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腾得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玻璃杯要往地下砸,被李爱国一把夺下。猩猩妈扭头又回了房间。平头做出要掀棋盘的样子,“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请早。”
陆建强一眼要闹歇,心里急了,一把拽住平头,“你赢了我的香烟想滑脚啊,我来端桌子,到路灯下面继续战斗。”
世界上只有强奸,那有逼赌啊。平头最终拗不过他的软硬兼施,只好答应陪他再下二局,“你不好留点好烟自已抽抽,干嘛要全输给我抽,抽了又不会说你好。”他讥嘲道。
“你管我呐,输了照付,不会欠你一根烟。”陆建强说。
秤砣好奇地问:“你爸妈三天两头吵架摔碗,那也要三天两头买碗了,你怎么不去劝劝呀。”
“大人的事,小佬去劝什么。我爸老是怀疑我妈在外面轧姘头,但又抓不到把柄。我妈又说我爸在厂里女工面前骚兮兮的也不是好东西,然后就吵了。”
“你站在那一方呐?”
“他们吵架不关我屁事,要是动手打架,我肯定帮着我妈。”猩猩往里屋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我妈的姘头是谁,就住我家斜对面,从小就喊他舅舅,去年我有次逃课,以为家里没人,开门听见我妈的叫声,当发生了什么事,去厨房里拎了菜刀冲到里屋,一看他们在床上轧姘头。”
“你上前去砍他狗日的吧。”秤砣抢过话头。
“大人的事,小佬怎么管。”
“你没告诉你爸,让他去打你妈的姘头。”
“告诉他了,他们要天天打架了,小佬还去操这份心的。后来我说不去学校念书了。我妈只说了句,随便你,就不管我了,谁也不管谁的事。我妈的姘头待我也不错,有时看见我在门口,就过来塞给零用钱和香烟。”
“我那天也塞给你零用钱和香烟,然后找你妈轧姘头。”秤砣说。
猩猩知道秤砣和他开玩笑,便说:“你先给了再说,还有,也要她愿意和你轧姘头,不愿意的话,你瞎来要去吃官司,不关我的事。”
“小佬别去管大人的事,大人也别管小佬的事,这样最好。”猩猩最后来了句总结性发言,拎上两只竹壳热水瓶,和秤砣晃出了家门。
桌子板凳,下棋的配套工具也全部端到门口马路上的路灯下。猩猩提议:“我们去小河沿夜摊头弄点吃的,填饱肚子才可以通霄作战。”
一伙人晃到了夜摊头,猩猩替每人点了碗煨面,说你们头一次到我家来玩,现在晚了,只能请你们吃煨面。陆建强说:“没啥不好意思,有棋下就好。”李爱国插嘴道:“要是早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叔叔食堂里吃了,就在后面的局前街上。”陆建强说:“你就会浴池里放屁后翻泡,下次吧。”
吃得快的人抹了嘴,开始催促捧着碗喝汤的人,快点吃。大毛的屁股悄悄挪到猩猩旁边,问:“你前面不是说有夜戏看的吗?演的什么戏啊?”
    猩猩神秘又暧昧地笑笑说:“我来问问大家有没有兴趣去看夜戏?”
吴森林和浮桥头这片的人表示已经见识过好多次,不感兴趣了,“猩猩,你带东街人去看夜戏吧,我们轮流换班下军棋。”
陆建强说:“我下棋。”接着又跟常客说:“你也留下做裁判,明天我带你去新河滩去玩,西河沿上的茅草棚防震棚里,一到晚上,里面全是演夜戏的。”
常客忽然明白了他们说的夜戏,社会上流行说法叫:拉野绊。他在老扒那里早就听人讲,西河沿上的茅草棚,东河沿上的盐库和庙沿河防空洞,全是家里没地方睡,就跑到那里去谈恋爱,拉野绊了。
常客听了反而来劲了,“又不是没人做裁判,我要跟着猩猩去看夜戏。”
过了浮桥,靠左边是小河沿,两根水泥电线杆中间,远看有座垃圾箱形状大小的建筑,实际上是通往庙沿河地下防空洞的入口处。猩猩回家拿了支电筒,领头羊一样钻进防空洞,后面的人撅着屁股,跟在他后面。台阶潮湿滑腻,猩猩滑了个坐墩,手里的电筒脱落,滚出去老远一段路,幸好没摔坏,一道颤悠的光射向深处的黑暗。
后面的人更加谨小慎微,扶着湿漉漉的水泥墙,摸索着走到底部,才算进入地下防空洞。一股清凉的潮气扑面而来,令尚书街的人为之精神一振。猩猩关掉手电,说不能打草惊蛇。秤砣责怪他说:“你摔跟头的声音,早就把人吓跑了。”在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防空洞里,摸黑前进了几百米,除了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脚在地下移动时弄出的声音,听不到一丝奇怪的动静。大毛挖苦说:“我们倒象是你请来演夜戏的演员。”
他们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猩猩对地形了如指掌,“右边的地道通向副食品大楼的仓库,里面全是吃的东西。往前二十米是邮电局的地下电报室,那里有武装民兵值班,中间的上面就是甘棠桥锅贴店。”
大毛与李爱国争了起来,李爱国执意要先去仓库里弄些好吃的出来。大毛坚持说看完夜戏再来弄吃的。
平头说:“先弄吃的。”他刚说完,黑暗中立马有人支持平头。
猩猩摁亮了电筒。仓库两扇木门外面,还有铁栅门,中间有根大拇指粗的铁栓,上面挂着把大铜锁。平头拉出身上的槽钢乱撬一通,铜锁纹丝不动。李爱国拔出身上的菜刀,用刀背乱敲一通,铜锁还是好好的。猩猩打着手电筒,找来几块九五砖,乒呤乓啷的砸碎了三块,铜锁依然好好的挂在铁栓上。猩猩嘀咕着,说要从甘棠桥出口爬出去,回家拿撬棒。这时,从门后面传出下楼梯的声响。猩猩说:“不好,值班人员来了,快撤。”
猩猩举着手电筒往前跑在第一个,防空洞约两米高,可供三个人并排行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纷乱又慌促的回响在狭长的防空洞里。
他们气喘吁吁的从防空洞另一个出口爬了出来,抬头一看,已经跑到了平桥下面,马路对面是篦箕巷了,往后走是尚书西街。常客在地下防空洞转晕了,学着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口气,说:“共军把地道修到我们眼皮底下,居然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良心大大地坏啦,统统地死啦死啦的。”
大毛气鼓鼓的骂开了,“听你们这些人的话,盐罐头里长出蛆的。现在好了,面包没有偷着,夜戏也没有看到,弄的像老鼠跌进茅坑里,空欢喜一场。有家归家,没有家的归庙吧。”
猩猩听了不服气的说:“是你们要去撬锁偷吃的,关我什么事。”
李爱国说:“我们又没怪你,是大毛一个人自说自话。”
大毛的矛头对转向李爱国:“你现在也像个昂三货,学会手臂朝外弯,不帮着自已人说话。”
“你又在搞阶级斗争了。”平头插了一句。
“你们不要吵了,还有地方看戏的。”
秤砣本来灰心丧气的靠在桥栏上默默的抽烟,听见猩猩说还有地方看戏,赶紧上前问:“在那里,你带路走呀。”
猩猩说:“新河滩,西河沿上的茅草棚里。”
大毛也来了精神,一付看不成夜戏誓不罢休:“走啊,反正又不远,前面就是怀德桥,过了桥不就到了新河滩,西河沿。”
    沿着河滩走了一刻多钟,大毛没看见一间茅草棚的影子,和想象的相去甚远,不禁疑窦丛生,“你不会是带我们去村上偷鸡摸狗吧。”他又问身旁的平头,“你来看过夜戏吗?”平头说:“没有,我听吴森林讲,猩猩他们老是喜欢跑过来看夜戏,把他们寻开心。”
新河滩与西河沿原来有个货运码头,沿河两岸停靠着几十艘往来于苏北苏南的货船。有的船佬就在沿河空地上搭了简易茅草屋,人也住到了岸上。这几年船运业衰落了,原先沿岸停靠的船不知去向,搭建的茅草屋却孤零零的留在岸上。到了晚上,基本上被上山下乡的返城知青占据,茅山佬最多,躲在里面谈恋爱睡觉,吴森林他们上次拘留半个月,就是因为在地下防空洞里看夜戏敲竹杠。
沿着河堤走到弯道处,走在最前面的猩猩,嘴里发出长长的嘘声。大毛反应最快,“讲话轻点,前方发现敌情。”
猩猩蹲了下来,“你们看停在河堤上的自行车,上面的茅草屋里肯定有好戏看。”几个人大气不敢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尾随猩猩,慢慢的摸近茅草屋。常客忍不住笑着叨咕一句,“妈的,我们就像《地道战》里的鬼子进村了。”大毛回头朝他翻了个白眼。
皎洁的月光铺洒在大运河上,水光鳞鳞,秋风袅袅,一阵晚风吹来,茅草抖簌簌的作响。秋虫的鸣叫和轻微的流水声交织一起,仿佛在描绘一幅江南秋趣图。
猩猩的耳朵贴在草墙上窥听了三分钟。他趴在草墙上偷听的姿势,常客想到了《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
寂静的三分钟,蚁虫嘤嘤的鸣叫,如汩汩流水声在东街人的耳朵里回响。
猩猩终于摁亮手里的电简,直刺刺的照射在关得实实的屋门,这道电筒光像是给猫腰匍匐在河堤上的东街人,吹响了冲锋号。猩猩手一挥,他们各自拔出身上的铁家伙,争先恐后的一哄而上。
猩猩一脚踢开了屋门,整间茅草屋瞬息摇摇欲坍中。
手电筒光打在脱了精光的女人身体上,她眼里满是惊恐与疑惑,脸色煞白,光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席条上,躬起的双膝盖顶住下巴,双手抱头,抬起眼皮扫视了一眼黑暗后面的男人,然后低头趴在膝盖上,
她像个孤助无援,任由沉浮的溺水者。一根长长的辫子荡到了地上。坐在另一侧的男人,伸手想去抓堆放在墙边上的衣服。猩猩抢先一步,从李爱国手里夺过槽钢,把衣服挑到一旁。面对几个手拿着铁家伙的不速之客,他只得含羞忍辱的和他的女人并排而坐。
猩猩手里的电筒光,在他们身上照了个通遍,最后停在了女人的身上,用警察审讯犯人的口气,问:“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没做什么,我们在谈恋爱。”男人抢着回答。
“我没问你,让她来回答,谈恋爱要脱光了衣服谈吗?”
女人只当没听见,保持原来的姿势。
“你是那个单位的,领导姓什么叫什么?”
“我们上调进城,待分配。”男人又抢着回答。
猩猩的手电筒光转射到男人身上,朝他瞥了一眼,又回到女人身上。“我数到三,你还不开口,我派人去通知联防队,带你们去派出所老实告待。你们进去就出不来了。”猩猩给自己点上根烟,继续吓唬道:“像你们这种流氓罪,最起码要坐三年牢,你胸前还要挂着牌子和破鞋,站在红星剧院门口游街批斗。”
女人明显被猩猩一顿叽里呱啦的思想工作吓唬住了,她扭头望了眼数分钟前还趴在自己身体上哼哧哼哧的男人,随后又趴到膝盖上,双肩抖动着嘤嘤的抽泣几声,说:“是他要脱掉我的衣服谈恋爱。”
砣听的不耐烦了,“把脱光衣服的经过,重新表演一遍给我们欣赏欣赏,我说话喜欢刹板,表演完了马上放你们走,我开始数啦。”
没等秤砣开始数数,猩猩手里的电筒光眨了几下,忽然熄灭了。
猩猩先是怀疑灯珠烧坏了,把头盖拧下,旋出灯珠,秤砣划燃火柴,凑近照看一下,自说自话地说:“灯珠没坏,妈的太扫兴了,可能被你那一跤摔坏了。”
“不可能,要坏早就不亮了,可能是没电了。”猩猩又把电筒底盖旋了下来,“你用火柴烤电池底部,这祥可以充电。”
    秤砣烤掉了五、六根火柴,把电池放进去,仍然没打出光。大毛心急火燎地一把夺过手电筒,自作聪明的说,“肯定是接触不好。”他对着底盖又是拍又是敲,手电筒眨出几道光,最终还是熄了。
    几个人又忙又急的满头大汗,电筒象在故意作梗,就是亮不起来。
    “好了好了别敲了,不要我的手电筒敲坏了。”猩猩一股怨气发泄在男人身上,抬起脚,对着他脑袋狠踹一脚,把他踹了个仰八叉。“妈的真倒霉,怎么碰上你们这颗扫帚星。”然后回头对堵在门口的平头他们说,“别站在门口把光线挡住了,进来看夜戏表演吧。”
    几个人挤进了逼仄的茅草屋,靠墙站着,黑喑中的十几颗眼珠,闪烁出按捺不住新奇或激动。
    一片鱼鳞色的月光,通过狭窄的门洞,照射进屋里,平静又骚动。
    猩猩开始数数,先数了一遍一二三。这对男女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猩猩吓唬道:“我再数一遍,你们还不表演,就派人去喊联防队来了。”
    猩猩数到二,女人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泪,身体往后一靠,仰面朝天地躺在席条上,男人的反应动作,迅捷的比得上受惊的野猫,迅捷地扑了上去,用他的身体挡住其他男人窥赏他女人精赤着的胴体。
    平头见男人在女人身体上扭动一会,就趴着不动了,觉得也没什么看头,说:“演出到此结束,我们撤吧。”大毛不肯,说还要看,向他们学习学习。秤砣也说一定要他们教教怎样拉绊,不要以后叉到妹了都不知怎么拉绊,太卸台型了。李爱国见平头转身往外走去,伸手拉了下客客:“我们出去抽根烟。”
    三个人站在茅草屋前的空地上,香烟快抽完时,常客打破沉闷,“你们也都是童男子吧。”
    平头没好气的回了句:“关你屁事。妈的,以前有老说法,偷看这种事要生眼疸得红眼病。”
    “猩猩看了这么次也没得啊。”
    “迟早要生眼疸,弄不好还要眼瞎。”
“你也不要咒他,这种事我们谁没有在家里看见大人做过。”
“算了,那是两回事。妈的,我看那女的被猩猩调戏的蛮可怜的。”
“要怪也要怪男人。”
“男人活该,小头享受,大头吃苦。”
    大毛他们终于嘻嘻哈哈地走出茅屋。猩猩问还有谁想去他家下棋,常客首先表态,说要回家了,不然家里人又要挨家逐户的找。
    平头拉过常客,叮嘱道:“别跟外面人讲,我住在舅公家。”
    常客听出他的话外音,“又出事啦。”
    “帮吴森林去办了两件事,我怕别人听到风声,找到这里来。”
    常客说:“懂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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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大毛不知用什么办法,从史家弄里的代代红小学偷出了一张办公桌,几张长凳板凳。东街人找来了根麻绳,下托上拽地把它弄到了弄堂口的公共厕所顶上,陆建强往桌子上一摊,首先想到的是,我们以后可以在这里下棋了。
    最先形容史家弄堂口的公共厠所顶是东街人的向阳院,还是常客。自从他们几个人在中学里,分别毕业、肄业及开除后,厠所顶就成了他们聚会玩耍,抽烟吹牛的据点。有回,陆建强从新华书店买了一沓小人书,直接带到厠所顶上,几个人躺在房顶上,每人手捧一本小人书,认真看书学习的场景,让常客想起部片名叫《向阳院的故事》的电影。为了宣传这部电影,电影院是敞门入场,不要花钱买票随便看,只要你高兴,可以在电影院里,从上午看到下午,看到头昏眼花,能够看到一个镜头画面,马上能背诵出下面的台词。
学校和居委会组织学生们去看了好几遍后说,向阳院是新生事物,我们一定要让它遍地开花。仿佛一夜之间,街头巷尾都盛开起向阳院花。常客家的院子也被贴上向阳院活动基地的标签。一星期有三个半天,同学们带着作业课本和小人书,自觉的来报到,作业功课做完了,交换小人书看。退休在家的常客父亲,事先要把院子的两扇大门卸下来,一块当书桌,用来看书写作业,另一块当乒乓台。整个院子里洋溢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一派向阳气象。
常客心里还是蛮怀念向阳院里的时光,有时在路上遇见向阳院里一起学习玩耍的同学,总会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看见他们遇上自己时,眼里流露出的慌张抑惑鄙夷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会滋生一种失落感。他明白,自己在当年同学的心目中,己成了彻头彻尾的小痞漏,社会渣滓。
厕所顶靠里的左下方原是个大粪坑,现在虽被各种垃圾填满,夏天的时候,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依然会散发出烂鱼虾臭烘烘的味道,在空气里随风飘荡。后来大毛从工地上偷来了张油毛毡,盖上后,又捧来几畚箕黄沙,洒在上面,烂臭鱼的味道才减弱了。当年,环卫所工人还绕着粪坑砌了堵半人多高的围墙,装了两扇木栅门,听酒鬼毛大说,当年是专门用来防止有人偷粪,这些人半夜出动,拖着辆板车到公共厕所的粪坑里去捞粪,然后倒卖给停在水关桥下的收粪船,那时一马桶粪的收购价是三分钱,正好是一块麻糕的价钱。他们半个晚上能偷五十桶粪,掺进河水就变成一百桶粪,这样的话每天就能挣一块五,相当于高级工程师一个月的工资啦。
在常客眼里,酒鬼毛大是尚书街上的活字典,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症,总能从他嘴里问出个所以然。虽然他每天会撒两次酒疯,疯言疯语的胡诌一通,常客还是觉得这人全身上下都藏着故事。但他讲偷粪的事,还是匪夷所思,等酒鬼毛大算清这笔经济帐,他觉得干这行当是合算的,“你当年跟着他们去偷粪,现在也发财啦,用不着天天坐在这里替人看车子了。”
“你就只会做了师娘又做鬼,好坏全归你说。你以为偷粪没有风险,偷粪是违法的,抓住了是要去坐牢吃官司的。原来住在新河滩上的一帮江北卵虫,组织了一个偷粪盗窃集团,后来被老警抓住,六、七个人挑着粪桶,在水关桥上批斗示众了二天二夜,后来全送到大山上去吃皇粮了。”
水关桥下的收粪船开走后,半夜里也就没人拖着板车出来偷粪了。两扇木栅门不知被谁扛回去当柴禾烧了,围墙也拆了,完好无缺的砖头被人搬回去另作他用,拆剩下垃圾全扔进粪坑。用来固定门框铁桩的半截墙,正好被东街人用来当作爬房顶的脚手架。
东街人中最先发现厕所顶上向阳院的是陆建强。他以前偷了父亲的烟,为了避人眼目,总是躲到厕所里来抽,假装哼唧哼唧的蹲坑屙屎,实际上是在过烟瘾。有天,他出门右拐,一溜小跑进了厕所,不巧的是每个坑位都被人占着哼哼唧唧,他只好退到门外。忽然发现露出墙外半截的铁桩,灵光一现,他试着攀爬上厕所顶,躺在暖烘烘的水泥板上,感觉像找到一间属于自已,无人干扰的房间,最理想的吸烟室,再也用不着去嗅闻粪坑里翻腾的臭屁味。
那个下午,他沉浸于发现新大陆的喜悦,仰面八叉的躺在厕所顶上,一直抽到烟醉,摇摇晃晃的差点爬不下来。
厕所顶的长度约有十米,宽度也有四米,中间一分为二,往里的是女厕所,靠着巷口的是男厕所,在尚书街这一片,算得上是大型的公共厕所。
厕所顶后来成为东街人聚会的地点,按酒鬼毛大的说法,不是垃圾不成堆。这伙人一不高兴念书,二都没工作,在家又呆不住,一有空便溜出门来爬厕所顶,他一毛,你五分的凑包香烟钱,躺在上面抽抽烟,晒晒太阳,看看天空里飘浮的白云,翻翻旧的新的小人书,成为一天中最惬意的辰光。
不和大毛又从那里偷来一只被褥箱,为了防止雨淋受潮,他还特意用油毛毡盖了起来,这个木箱有两个用途,一是专门用来藏放开战用的铁家伙,二是朋友或谁带着以前的女同学上来聊聊天,可以当作贵宾椅坐。
陆建强以长治久安作为藉口,定了两条规矩:一、任何人不准趴到女厕所汽窗的上方,做出往里面偷窥,扔小炮仗之类的邋遢事,并且还要及时阻止他人做此类邋遢事。因为这些事万一被人发觉报案,我们将会失去这个根据地。二、按照共产主义的消灭私有制原则,身上的香烟必须共产,不能藏私食,吃剩下的烟一律不能带走,藏在铁皮铅笔盒里,留作备用。
后面一条最有凝聚力,东街人谁要憋在家里,半天没抽上一支烟,便心心念念的要往厕所顶上爬,点支烟,对着空气吐上一串烟,放两个连环屁。
这天,他们几个人躺在厕所顶,眼望着飘来飘去的白云,商量着派谁去平头家探听虚实。他们刚才在常青浴室门口,听酒鬼毛大说,他看见又有老警去找平头了。不一会,徐憨大爬上来了,一番唉声叹气:“被我爸逼着在家做家务,快一天没抽到烟了。”陆建强给了他两根香烟,说:“抽完了你陪大毛去趟平头家。”
大毛说:“我是不敢一个人去,看见他爸我总有点做贼心虚的,要么几个人一块去。”秤砣说:“现在他爸在厂里上班的。”大毛坚持说要一块去。秤砣见拗不过大毛,只好答应:“我陪你们一起去。”
    大毛怂恿徐憨大上前敲门,他耸了耸肩,上去笃笃笃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大毛说:“我们从旁边夹弄绕到后窗去看看。”
    大毛伸直了双手才刚好够到窗台。秤砣对徐憨大说:“你块头大,蹲下来让大毛踩在你肩膀上。”
大毛踩上徐憨大的肩膀,趴在窗台上往里瞧了一会,跳下来说屋里有个人在洗澡。秤砣问,谁在洗澡,男的还是女的。大毛说:“只看见后背,好象是女的。”
这时,窗户吱嘎一声开了,秤砣抬头一看是平头的大姐,几绺湿漉漉的头发垂挂在冒着水汽的脸上。她唬着脸问:“你们躲在这里又不干好事了吧。”大毛尴尬得满脸通红,支吾吾的说:“我们是来叫平头去泡澡堂,前面敲门没人应,正想来敲后窗。”平头大姐一脸慍怒,“他又闯祸了你们不知道?”秤砣听她的口气感觉不妙,“大姐,我们有半个月没看见平头了,不信你问大毛。”大毛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大姐,我们真的好久没看见平头,所以今天特意来找他。”平头大姐的脸色缓和些许,“他刚回家吃了碗饭,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他们几个人重新回到厕所顶,却意外看见平头躺在厕所顶了。“妈的,你早一步出现,我们也不会去你家里,白挨了你姐一顿臭骂。”大毛做出委屈的样子。
“我又不是仙人,知道你们去找我。”
“你们路上怎么没有碰到。”许成问。
“我是从那一头过来的。”
“老警是去你家了吗?”
“不关我的事,吴森林弟弟那场开扁我又没去。”平头说,“他弟弟被住在下街的小蛐蛐,用锯刀捅死了。”
“那刀片子也能捅死人?”
“捅的不巧,正好捅到心脏上去了。”
“妈的,这是老天爷要收他去当跑腿。”常客立马联想到了小学同班同学杨琪民,他就住在常青浴室后面,三个月前,上学经过青果巷时,被住在车行隔壁的阮一民他们堵在了青果巷菜场门口。他趁着杨琪民解开书包拿家伙的间隙,用刚花了四毛九分钱,从南大街上的群众小百货商店里买来的锁刀,不偏不倚的捅穿了杨琪民的心脏,直接导致他当场死亡。
阮一民抓去后,青果巷的开战实力减弱了一半,给东街人创造了可趁之机,几次开战,都被打的抱头鼠窜,摇白旗求和。
陆建强说:“难怪我在猩猩家下棋,有几天看见吴森林手臂上戴着黑袖套,还以为是死了什么大人,猩猩也没和我讲。”
“以后有什么事不能让猩猩知道,他的口风不紧,嘴像破喇叭,喜欢到处嚼比精,胡说西游记,乱添封神榜。”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正准备各自回家吃晚饭。李爱国带着汪汪爬上厕所顶,许成诧奇地问:“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玩,不准备复习功课考大学啦。”
李爱国抢先说:“我在你家门口碰上他的,他说找你有事。”
汪汪哭丧着脸,从书包里拿出五包香烟,这次换了牌子,是带过滤咀的凤凰牌。他数了下人数,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少带了两包,下回补吧。”
徐憨大不顾三七二十一,厚着脸皮先伸手抓过一包,放到鼻子下嗅了几下,“我听说这香烟里有香精,在房间里抽一根,整个房间里喷喷香。”
许成狠狠地瞪了徐憨大一眼,“汪汪,这香烟很精贵的,以后你要有事需要我们帮忙尽管讲,不要这么客气洋开销,弄的我们象不在一条街上住,看上去是外人。”
    “香烟不是买的,都是别人送给我爷爷抽,我偷几包他不会发觉的。”汪汪说到这里,突然愣在那儿了。许成看出他欲言又止的神态,拉到一旁,满口作主的口气,说,“有什么事和我讲。”
    汪汪似乎为了给自己鼓鼓勇气,咽下两口唾液,吞吞吐吐地讲出了原委。汪汪的女朋友是他初中时同班同学,叫小叶,没读上高中,上半年就去招工,在吊桥路上的三八毛巾厂上班。车间里的几个男机修工,一闲下来就对她纠缠不休,想揩油吃她的豆腐,如果不理睬他们,机器坏了也不帮修,不但影响她,还影响她师傅的生产指标,扣工资奖金。
前二天,汪汪去厂门口等小叶下班,想接她去看场电影。看见有男人堵在她的自行车前面,拔出车钥匙,说要她和他当众打个Kiss,才肯归还钥匙。汪汪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和他论理,结果被后面围哄上来的人,你推他搡的踢了几脚,挨了两拳。汪汪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一脸莫大的委屈。
“不用讲下去了,妈的,瘌痢头撑阳伞无法无天了。明天下午我们东街人,全部陪你去接女朋友。你就一旁看我们怎样教训这帮赖皮。”
    汪汪担忧的说,“不要教训出事情来啊。”
    许成安慰道,“没事最好,有事也和你不搭界,小叶是下午几点下班?”
    “三点半。”
    “明天下午三点钟在毛巾厂门口等我们,你只要把人指给我们认认,就没你的事了。”许成随后转身朝东街人说了句,“明天下午两点钟,我们在这里集合去吊桥路。”
平头,秤砣同时问了句:“ 什么事?”
    “有人专拣软柿子捏,欺负到东街的汪汪头上了。”
    徐憨大讨好的凑上一句,“我看这些人是活的不耐烦了,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拿我东街的汪汪,萝卜不当小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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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下午两点,东街人陆陆续续地在史家弄堂口的厕所顶上集合了。平头和陆建强是最后两个爬上厕所顶的人。陆建强时不时的揉着眼睛,说他们昨晚就去猩猩家下军棋,要不是昨天答应好了去给汪汪办事,估计又要连续作战到深更半夜。平头说,最好速战速决,坐了一天没睡觉,没力气跑路了。
许成责怪道:“本来知道今天下午要去办事,你们不能早点结束,回家睡一觉。”平头听了这话也来火了,“汪汪他算老几啊,他的事就比我们下棋重要,不就是抽一包烟吗,老子去买了还给他。”
“你怎么讲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许成说。
    “什么叫不利于团结的话?他妈的除了你,他把谁放在眼里了,爱理不理的跟我们连个招呼也不打,他这么多年上下课,都要走过我家门口,从来没看见个笑脸,像煞着高人一等。”平头愤愤的说,“我是觉得他很有脑筋,以为只要和你搞好关系,就能调动东街人替他办事了。谁他妈不怕坐牢蹲号子,说是为你们上大山,我狗日的会有句怨言,说是为了这个人,要去你们去,我回舅公家睡觉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陷入了种分裂的僵局。平头的选择,东街人听来觉得也无可指责,目光也都转向了许成。
徐憨大出来圆场了,“汪汪又不是吃社会饭的,所以他拎不清里面的关系,我看他人还是蛮好的。”
“不是吃社会饭不等于没脑子,可以把别人当夜壶,需要时用一下,不需要时就丢一边。你别抽了他二包烟,带你看了两回电视就说好,平时呐,看见我们,眼睛就长到额骨头上去了,我命贱啊低人一等,去为这种人拼命,你说他好你就去,我又不阻拦你。”平头越说越来火了,把憋在心里的话,竹筒倒豆子,哗啦啦的全给倒出来:“还是那句老话,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事,那怕叫我去刀口上舔血,义不容辞,这种人的忙,我不帮。”
许成终于开口了,“做人要有点远见,万一汪汪以后大学毕业,仗着家里社会关系混的有权有势,那时我们有什么事叫他帮忙,他也会反过来帮我们呐。”
“我从来不看以后,只顾眼前,我平头今天放句话在这旦,以后即使饿死坐大牢,决不会去求他帮忙。看不起我的人,我也不会把他当人看。”
“满口饭好吃,满口话不好讲,留点青山当柴烧。”
陆建强听明白了平头的意思,认为他与许成的话都在理,然而照这样争下去,不但只会越争越僵,还会动摇军心,平头平时话不多,认准了死理,三头老黄牛也难拉他回头,在南街,他们两个人玩的最好也走的最近,可以做到肚子里不留隔夜话,有话明说,有屁直放。他认为昨天既然讲好的事,不能让平头一顿牢骚,临时变卦了,所以他出来笑嘻嘻的圆场了,“你们两个真是狗面亲家公,一歇争一歇好起来比谁都玩的好。今天的事你就当是我的事,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去不去,你要再说不去,以后我跟你也散伙拉倒。”
陆建强最后一句话,把平头钉在板子上了,但他心里明白,陆建强的和调既是劝解,也是给他和许成之间搭台阶。但今天这个台阶,他内心是实在不想踩。“建强你要这么说,我还有嗲卵话好讲呐,听你咯跟你去混了。”
常客也想上去插嘴和调几句,见陆建强把两个人的争少搓和了,也就缄口不言了。他想,吵架有两种原因,一种性格不合,还有一种是想法不同,性格不合可以理解,想法不同的争吵像是对牛弹琴。他们两个人的想法,都可以接受 ,凡人凡事,尊重要放在首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没有了相互尊重,都是利用。平头争的就是这份尊重,他在汪汪为人处事里没有看到尊重,不过是东街人帮了汪汪家的忙,追回了窃物,他送几包烟来还礼,以示互不相欠,平头最讨厌的恰恰就是这种交易式的交往。
常客想起有次和老扒聊天时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人混到听见他的名字如同听到狼来了,混到社会上人人怕他,就是混的好混的老卵,社会也容不下这种人,他不会有结果的。一个真正混的好的人,是相互尊重的同时又能让别人见到他会肃然起敬。老扒曾向常客推荐了一本叫《厚黑学》的书,可他看见泛黄纸页上的繁体字,带回家一页没看,在枕头下放了三夜后又去还给了老扒。
徐憨大带来了个新朋友,王志华。徐憨大介绍说,王志华是他的新邻居,今年三月份才搬到史家弄,住在代代红小学隔壁的向阳制药厂仓库。他们两个人的母亲都在制药厂上班。王志华的妈妈原来是木材公司的会计,别人要和她工作对调,才到制药厂来做仓库保管员,原先他们家在天宁寺后面的宝塔新村。他掏出包香烟,发了一圈,“搬来快半年歹多了,徐憨大一直说要带我认识东街人,说你们够朋友,今天总算认识你们了。”
东街人里个子最高的数陆建强,王志华的个子要比他还要高出二公分,但看上去比他瘦弱,穿着条蓝军裤,的确良白衬衫连衣领都洗熨的干干净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人的时候,那双眼睛都在微笑。难怪大毛说他长的像个叉妹生。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许成接过香烟,随口诵了句《水浒》里赵员外的话: “都是家门口人,用不着客气,以后没事就来这儿玩玩,这里是我们的据点。”
陆建强说:“其实我们经常碰面的,就是不打招呼。”
秤砣把油毛毡下的铁家伙抱到中间,大家开始挑自己喜欢或使用起来顺手的家伙,王志华挑了把开口铁尺,比划几下,说:“我用这把铁尺。”他撩起衬衫,正准备插进皮带里,却被秤砣要了过去,“你重挑一把家伙,这把铁尺是我的专用。”他怕王志华不信自己的话,特意让他看了用伤膏药包裹的铁尺握柄,上面有圆珠笔描写的秤砣专用的字样。
王志华重新挑了把瓦刀。这把瓦刀原先是常客最爱使的家伙,今天他尝新鲜,换了根凹口槽钢。
东街人一个个的爬下厕所顶,一路上打打哈哈地晃到尚书街口,碰到了来找许成的周一波他们,他开门见山的问许成:“晚上九点有空吗?我们和后北岸的大石头,谈好了在人民公园后门口约战,不战不散。”
许成听出了周一波话里的意思,是来找他搬援兵的:“你有事,我们没空也要有空。我们是到你家对面的庙里集合,还是公园后门口汇合。”
“随便你。”周一波看出了东街人正要去办事,便问:“你现在也去办事吧,要我们去帮忙吗?”
“用不着,去教训几个叉妹生,人手足够了。”许成说。
从尚书街晃到吊桥路上的三八毛巾厂,顶多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东街人刚在厂门口站定,汪汪从马路对面的树荫下冒了出来,见到这么多身上揣着铁家伙的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天会闹出事来的,东街人很有可能帮倒忙,帮忙帮到后果严重的地步。所以他心里矛盾着,许成走到一旁商量,想个和平解决的办法,既教训了小叶车间里的地痞无顿,又不要兵戎相见,打出了个血淋淋的场面。“许成,我想这件最好能和平解决,亮亮家伙给个口头警告,把他们吓唬住就好了,那怕倒贴几包香烟,只要以后不纠缠我女朋友就算了。”
“屎到屁眼了你来讲这种话,你打算把我面子放那里呐,你肯定当我像神经病,只顾着别人的面子,自己有没有面子无所谓。”许成本来就为他的事和平头吵了一架,吃了碗笃底的烂面,心里憋了股气,就朝汪汪发泄了,“这事现在是我的事了,你就不用管了,你的任务是负责把人指给我看,然后闭上嘴,躲一旁看好戏吧。这叉妹生都蜡烛兮兮的不点不亮。你不日他妈,他就不会喊你爸,亏你想得出来还反过来给他们香烟抽,要么抽歪他们的嘴。”
汪汪被许成这么一顿吼,眼睛白舔白舔地翻了两翻,不敢再出声了,心想不能再把许成激呛了,万一甩手走人,上不到横林下不到洛社,两头不着落了。
常客跑去门卫室看了下墙上挂钟,说:“还有半个小时下班。”
许成和秤砣赶紧察看了下毛巾厂四周地形,商量道:“我和陆建强几个人在厂门左边候他们出来,大毛和徐憨大在前面的弄堂口负责接应,常客和王志华陪汪汪在马路对面,汪汪你看见那几个赖皮出来,就指给常客看,然后你们两个人上去七搭八搭的稳住他们,等我们从旁边出击,上去砍了之后前面弄堂里撤退。”
“厂里下班就像电影散场,上百个人一哄而出,就怕动了手后被他们厂里人围在里面,一个逃不掉,最好是让汪汪上去和他们和调,拖延时间,等下班人群走散了,我们冲上去动手。”常客说。
“我也是这意思,汪汪你上去和他们和调,我们见机行事。”
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
厂里的下门铃声一响,候在厂门内的工人,骑车的步行的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地鱼贯而出,出了厂门或右或左的直奔自己的方向,没有人去注意嘴里叼着香烟,手插在宽大的军裤袋里,袖管里藏着铁家伙的几个年轻人,神情异样的站在人行道上梧桐树下,贼一样的眼光扫视着下班的人流。
“她出来了。”常客顺着汪汪手指的方向,看见汪汪的女朋友小叶,外面套了件格子茄克衫下面穿黑色直筒裤,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手推自行车,和身穿紫绛红运动服的两小姊妹,在急匆匆的下班人流里,慢吞吞地往厂门外走来,身后尾随着几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年龄估计都不会超过三十岁,不时地涎皮赖脸的凑到她们跟前瞎话几句。她们装作没听见似的一脸的不屑与鄙夷,只顾着自己几个人故意说说笑笑,走到了厂门外。
汪汪抬腿跨过街沿线,准备过马路招呼迎接女朋友,被常客拽了回来,“要按既定方针办事。”
“那伙人也出厂门了。”
“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你还怕他们跑掉。”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扫帚不倒。”王志华助兴似地随口背诵出了一句毛主席语录。
“那我现在做嗲呐?”
“服从命令听指挥,等下班的人都走光了,你上去招呼他们,给我们制造出击的最佳时机。”
下班人流一涌而出,厂门口渐渐的冷清下来,小叶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的寻找汪汪的身影。那三、四个油腔滑调的叉妹生,误以为小叶几个人是在等他们上去挑逗调笑,围哄了上去。有个人用身体挡在自行车前面,另一个人趁机跳上自行车后座,嘻嘻哈哈地挑逗她们。小叶绷紧的脸上,显出焦虑的表情。
汪汪终于按捺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甩掉抓着他衣袖的常客的手,像头被激怒的困兽冲过马路,上前一把揪住强行坐上小叶自行车后座的那个人的后衣领,往后用力一拽。这人毫无防备,摔了个仰八叉。
常客正在清点对方人数,只有四个人,但个头都比自己大,有两个人长得虎背熊腰,如果不使用铁家伙,近身肉博战的话,估计都吃不消他们拳头的捶打。就在他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汪汪突然不听指挥,率自冲了上去,打乱了原先订好的计划,让他和王志华容不得多想,拉出家伙冲过了马路。
王志华三步两步的赶在了常客前面,待他手上的瓦刀落在一个人的脑袋上时,汪汪的脸上己经挨了两拳,嘴里鼻孔里不住的有鲜血往外流淌,被他的手乱抹一气,整个一张脸像是怒放中的鲜红色玫瑰花。
    他们几个人的眼睛,一直盯着汪汪这边,就等他们发出击的信号。他们看见汪汪突然横穿马路,估测有了情况,前面的几个家伙就是要教训的对象。纷纷拉出身上家伙,往前只冲了两步。偏偏这个时刻,一辆大货车从厂里驶出,司机看到了挥刀舞棍的场景,吓得惊愕住了,一记急刹车,货车正好挡住了他们冲锋陷阵的路线,许成一时没反应过来,原地愣怔了一会,似乎在等大货车发动上路。还是平头反应敏捷,迅速绕过车尾,看见汪汪满脸是血,三个女人吓得呆若木鸡,站在一旁又是哭又是劝。就在常客手里的铁尺劈向刚才还神抖抖的用身体挡在车笼头前的那个人的脑袋,平头手里的工兵铲同时赶到,直楞楞的拍向他的头顶。这人估计被拍蒙了,不先急着跑路,而是检查自已的伤情,他伸手抹了下脑袋,居然一脸懵懂地仔细端详起鲜红的血手。逼得平头和常客手上的家伙,继续在他脑袋上开花,一下、二下、三下…最终他双手抱着颗遍地开花的脑袋,摇摇欲坠像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哇哇怪叫几声后,吧嗒一下子趴倒在了地上。
许成、秤砣他们见平头绕过货车,不见了身影,紧接着从货车另一边传来男男女女的喊叫声,这才意识到他们己经开打了,许成特意从货车头这边绕过去,用手里的铁尺,敲碎了汽车反光镜,以泄心中愤怒。
穿了一身海军蓝的人,是对方四个人中个头最大的人,站在那里简直就像块门板。他见同伙一瞬间的功夫就被打的落花流水,感觉到了对手来势凶猛,三十六计,逃为上策,他上前拉过小叶的自行车,一手抓住车笼头,一手抓住坐垫杠,左挡右抵的往厂门方向撤退。
许成他们绕过车头,正好绕到他的背后,海军蓝一见腹背受敌,顿时慌了神,举起自行车向平头砸了过去,便掉头拔腿往厂里逃窜,他与厂门也就十来米的距离,秤砣刻不容缓地窜了上去,紧追几步,手上的开口铁尺也追赶了上去,劈在他的肩胛,随着一声惨叫,他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后,吧嗒摔倒在厂门口,秤砣与许成好象仍不解恨,冲上前补了两下,抬头见厂里有好些人正向门口跑来,才收手喊了声:“撤!”
被汪汪一把后衣领拽到地上的人,挨了王志华的一顿乱打,嘴里发出哭丧般的声响,边逃边对着驻足观望的哀嚎着:“小痞漏打人啦,快报案啊。”这些人无动于衷,感觉在饶有兴致地看一场不用花钱买票的白戏。谁也不愿意抬腿去派出所,而错过更精彩的场面。
“赶紧撤,厂里有人冲出来了,人民公园后山,不见不散。”许成喊了声。
弄堂口的大毛,徐憨大象是指挥交通的警察,夸张的打着手语,嘴里不住的催促;快,快跑,你们撤,我掩护。
秤砣见汪汪还在和小叶她们含情脉脉地交待着什么,上去拽了把;赶紧先撤吧,又不是生离死别,有话等一会见了面再讲。他说话时的眼角余光,一直瞄着小叶身边一个梳了根大辫子的女人,拉过汪汪,他凑上前对她们叮嘱了一句;人民公园后山,不见不散。
东街人恍如一群夜归的鸟,扑翅扑翅地逃往弄堂的深处。

汪汪最后一个气喘吁吁地跑进人民公园,他进了公园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假山脚下的池塘里,像是在毁灭犯罪证据,伸手撩水,咬牙切齿地擦洗着脸上的血迹污垢。后来他索牲脱掉了衬衫背心,卷起裤管,站到了池塘中央,恨不得把上半身浸到水里,搓洗个一尘不染。
“你还不如去健康浴室定定心心的搓个背,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你。”许成说。
“谁带了手绢,借给我用一下。”汪汪仰头问道
“叉妹生身上才带手绢,我只带了草纸,你要吗?”平头讥嘲的说。
“你不能把背心当毛巾用啊,用完了绞绞干,不是又好穿了。”大毛说。
“你是癞蛤蟆打呵欠,口气大的不得了,背心和毛巾也不在一个档次上哇,要不你把背心脱下来给他当擦脚布。”平头还是不改热嘲冷讽的口吻。
“脱就脱,反正这件背心穿了三年,上面有好多洞眼眼了。”大毛没领清平头话里的意思,真的脱下背心,扔给了汪汪,“用完了就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平头纯是和大毛打嘴仗,闹了玩的,没想到经不起激呛,真的脱下了背心给汪汪当毛巾擦,气得他骂了句:“你这脑子该送到幼儿园里去回炉了。”
    汪汪擦干净了身体,一爬出池塘,又把许成往一旁拉,许成也注意到了东街人的目光,甩掉拉着他衣袖的手,尴尬的说:“这里又没间谍,都是朋友,有话当众说好了,干嘛要鬼鬼祟祟躲到边上去,好象要搞阴谋诡计。”
汪汪一看许成的说话态度,支吾其词的说:“好的好的,等我想好了再说。”
陆建强用手指捅了下平头腰肢,朝汪汪呶呶嘴说:“你刚才替他打架时的凶相样子,看不出对他有什么不满哇。”
“你神经搭在高压线上了吧,我只当是为你去开扁的,为他有什么理由,你当我是随便什么垃圾客都接的烂婊子啊,热面孔硬去贴冷屁股的事,我平头永远不会去做。”
“汪汪人也不错的,许成的想法也是为了大家的今后。”
“我没说他坏,只说他的眼里没有我,就是我变了颗灰尘塞进他眼皮里,也会被人家吹掉的。”平头换了个话题,“你说今后我们会怎么样?”
“今后怎么样我那知道!”陆建强皱起眉头,望着头顶上空电线上的一排麻雀,吹了几声口哨,“就是混出线了,城圈子一只鼎,然后准备上大山吃官司吧,最终总是害害家里人娘老子。”
“我想也是这样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人混不过社会。我娘一直说老子在托人替我找工作上班,从拘留证出来讲到现在,只听楼梯响,就是不见人下来。五个人挤在两个房间里,想到这些就不想回家。”
“上回在浴室听你哥讲,你姐要结婚了。”
“屁的,我娘提出新房里要有二十二只腿,四转一响的家当都要创全了,才能结婚。男的说买不起,贴了我姐二百块钱就算拉倒了。”
“才二百块,他以为睡的是弋桥头上卖生姜大葱的老蟹啊,你认识他家吗,过几天我陪你上门去要,最起码一条辫子,少一个铅骨子,我带把奶子榔头去敲断他的脚骨郎。”
陆建强说的一条辫子,就是一千元,平头觉得背着大姐去敲竹杠,万一被她知道肯定要骂个狗血喷头。“家里的事我从来不管,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平头看了眼汪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石头上眼望青天,“建强,我有种预感,刚才的这场开扁,你信不信可能会出毛包,厂人保科一报派,老派只要去一调查,一根丝瓜藤往下牵,汪汪和他女朋友又不是吃社会的,钳口稍微咬不紧,一漏风么我们一个也逃不掉,统统开路抹西去蹲号子。”
“我刚才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打已经打了,现在想想还有卵用啊。”陆建强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腔调。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平头招手把许成喊了过来,他们三个人就担心的事商量一番。许成说:“这事我已经跟汪汪讲了,第一,如果老派去找他女友,叫她一口咬定不认得我们,就说是过路人实在看不过去几个流氓调戏她们,出手打抱不平的。”
“万一她经不起老派的诈唬,我看她的样子,小80一咔嚓,来个吊铐,不出半个小时,把尿尿在裤裆里。”
“你先听我讲完了再说。第二,他有个舅舅是公安局的领导,万一纸包不住火,我们被他女友供出来了,赶紧去找他舅舅开后门打招呼,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怕他亲自出面,不惜余力也要摆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讲这话你们不要想成我是威胁汪汪,我是给他施加压力,如果说我们替在一条街上长大的朋友出口怨气,抓进去蹲号子了,出来给朋友秋后算帐,这事传出去,恐怕连叫花子也看不起东街人了。”许成讲话的口气,根本不像一个虚岁十八的青少年,而更像一个走一步,看三步,还要想五步的老练的棋手,
“你的脑筋快比得上智多星吴用,动脑筋爷爷了。”陆建强夸了一句。
“所以我说你的《三国演义》《水浒传》都白看了。”许成受了夸奖,不无得意的说,“就像老绅势说的,吃社会饭只靠魄力,那脑袋可以天天挂在屋檐下乘风凉了。”
汪汪坐在石头上,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东街人的开打让他觉得狠狠的过了把扬眉吐气的瘾,他从小到大的成长记忆里,除了五好学生奖状,今天终于享受到了另一种荣誉感。他也知道东街人是讲义气的人,然而,一旦说是要和他们融为一体,成为好朋友,中间还隔着几道门坎。所以,心里除了感激,还有种莫名的后怕,这两种情绪交织一起,让他与东街人保持着诚惶诚恐的距离。许成刚才和他讲了两个万一的事,顿时觉得像猢狲抓把屎,没有主意了。他思忖着应该先打预防针,找舅舅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利害关系讲清楚,防患于未然。又想,万一小叶把事杠住了,自己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没事找事,给家里大人知道了,不知要挨上多少顿臭骂,恐怕以后人身自由会受到限制,和小叶约会看电影的机会都没有了。
汪汪背转身,掏出口袋里的钞票,数了两遍,一共有十六元。汪汪的神情简直当许成是大救星,就差一点做到早请示,晚汇报了,“我身上有一共有十六元三毛钱,你看该怎么花。”
“留着你自己慢慢花吧。”
“帮我出了口恶气,总要谢谢他们的。过二天我再从家里拿点香烟出来。”
“他们是谁啊,我们难道不是一伙的。”平头反感地问道。
“把我告待你要做的事放在心上就好了。”许成见平头找茬的腔调,赶紧打岔,“钱交给我,多退少补,我们去前面的绿扬饭店一块吃顿晚饭,吃完了正好去替周一波办事。”
“我放心上了,晚上回家就给舅舅打电话。”汪汪嘴上这么说,心里仍迟疑不决。“香烟我明天送到你家去,你帮我分给大家,我已欠你的交情,不能欠东街这么多人的交情,你代我谢谢他们。”
“你会讲话吗!把我当你家佣人啊,走吧走吧,去吃饭,是朋友就用不着谢谢。”
“我不太会说话,绝对没那种意思,你要理解我心意。”汪汪也是一脸的委屈。
“同志们,准备出发去绿扬饭店,汪汪今晚请客,犒赏劳苦功高的将士们,有鱼有肉有蛋炒饭吃啦。”许成喊了声,回头问汪汪:“你呐,女朋友来吗?你在这里等还是跟我们一块去。”
东街人听晚上去绿扬饭店吃饭,一阵欢呼雀跃。
陆建强不阴不阳的插了句:“你们难道没有听讲,绿扬饭店的小笼包,有人在肉馅里拌了屎,前几天闹的柜台都给吃到了屎的顾客给掀翻了。”
“那个人已经抓起来了,妈的,你不能挑点好话讲讲。”秤砣说。
“我提醒错啦,黄世仁枪毙了,赵世仁李世仁又冒了出来,这种坏人是抓不完,杀不尽的。我们就去甘棠桥弄顿锅贴算了。”陆建强知道秤砣嘴馋,故意刺激他。
“那我们分道扬镳好了,你去甘棠桥弄顿锅贴,我们去绿扬饭店。”秤砣说着走到了汪汪身边,他现在心里装的根本不是鱼肉蛋炒饭,而是汪汪女友小叶旁边梳着根长辫子的小姊妹。刚才他舞着开口铁尺冲过她身旁时,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对视,他从长辫子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澈与惊恐交织的目光,让秤砣心跳加速,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目光,这目光让他一见钟情。
“汪汪,你女朋友和她小姊妹来了吗?”他试探性的问。
“她说来的,应该快到了吧,你想认识她们啊。”
“我随便问问。”秤砣脱口而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跟梳了根长辫子的小姊妹熟不熟?”
“她是小叶的厂里人,跟我不太熟,你想认识她跟小叶讲一声好了。”
“不用不用。”秤砣想如果找人介绍,想叉她的目的完全暴露了,万一被长辫子当场回绝,那就难为情的脸都没地方放了。“我随便问问的,只是觉得她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那见过。”
东街人似乎把刚才开扁的事忘到脑后,己经沉浸在绿扬饭店大吃大喝的喜悦里,开始列起菜单了。徐憨大说有几个月没喝蹄膀汤了,大毛说要点两份毛笋煨肉,常客说你们都是外行,绿扬饭店的网油卷最有名,我老子带我去吃了一个,好吃到咬住了打你耳光也不肯放。平头说绿扬饭店的猪头肉名气也大的。
秤砣拉住了常客,说:“你马上帮我拖个媒子。”
常客奇怪地看着他:“你做事体一向是弄堂里扛木头直来直去的,怎么今天也想到挖陷茅坑啦,想让谁咬你的钓。”
“什么叫陷茅坑,真是好说不好听。”秤砣红着脸,支吾吾的说:“汪汪女朋友旁边那个长辫子小姊妹,你刚才也看见了吧,我早就认识她了,一直想叉她但没机会,她马上也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到时我们那怕厚着脸皮,也一定要坐在她们旁边,然后你就帮我拖拖媒子,说说好话,最好能骗她下次出来一起玩,就我们两个人,不要和东街人啰哩叭嗦。”
“她们也来啊,我刚才就看中了长辫子,万一被我叉走了怎么办?”常客故意激呛他。
“你狗日的要是敢这样,我跟你做一辈子的冤家对头。”秤砣嚷完了,又观察了一眼常客贼忒兮兮的表情。“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也不要跟我开玩笑,你帮了我这个忙,以后上刀山下油锅的事,全由我来。”
“你这么牛比腥哄,干嘛不自己说,让我来拖媒子。”
“我跟不认识的女人,一讲话就结巴脸红,东街人就你见了女人脸皮厚,会七搭八搭寻话讲。”
陆建强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偷听他们的谈话,“秤砣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横插一枝花,只要你把长辫子叉到手后,请我们抽红壳子香烟就好了。”
“绝对。那怕去抢银行,也要请你们抽大中华烟。”
小叶,长辫子她们终于出现在秤砣的左顾右盼里,刚想催促汪汪上前招呼迎接,发现汪汪早已快步走上前去,问了几句事后的情况,小叶说你们跑了,我们紧跟着过来了,路上我们几个人还在商量明天去上班,他们会把我堵在厂门口打我一顿吗?
“他们敢还击,事情反而倒好办了。”汪汪也奇怪,自己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没听懂,什么叫事情反而倒好办了。”
“我一时也讲不清楚。”汪汪岔开话题,把许成告的话跟哓晓复述了一遍:“记住了,不论派出所,厂人保科来找你谈话,你一口咬定是他们来调戏你,过路人看到后便挺身而出,阻止他们的流氓行径,结果他们就打了起来。你叫小姊妹替你作证,不就没事了。”
汪汪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如果这事,明天还是以暴力延续,那么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只要没让警察知道,他相信许成下一次肯定能把他们打得服服帖帖。至于小叶,用不着多担心,因为男人不可能揪住女人往死里打。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点自私。他现在冷静地回想下午血淋淋的场景,越想越后怕。他后怕的不是暴力及小叶的处境,他想,下午的事,一旦被警察知道,他们都会抓进去坐牢,自己的理想前途也彻底完蛋,全栽在这事上了。他也不相信家里人有这本事,能把坐牢的人,从牢里放出来,这是件知错犯错,知法犯法的事,家里人是没这胆子或是没能力,或者会坚决反对干这种坏事。
想到这里他也是一脑子浆糊,理不清思路了,渐渐的把这种后怕,怪罪到小叶的头上,女人真像书上写的,是红颜祸水。“我们现在一起去绿扬饭店吃饭,你身上有钱先全借给我。”
这伙人嘴里咿咿呀呀的涌进了饭店,争先恐后往在账台前往,看着黑板上的菜单,指指划划的抢着点菜,唯恐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佳肴。汪汪不住的说,“想吃就点,尽管点,你们想喝什么酒?”许成说:“喝生啤,晚上要去帮一波办事的。”汪汪说:“办事就是打架的意思吧,你们平时就打打架,不学点技术做些事体。”
“你以为打架不要技术啊。”
“我不是那意思。”汪汪觉得许成没理解他讲的话,便招呼大家入座,准备开吃。
进了饭店,秤砣便像个马屁精跟在长辫子的屁股后面,就等着她落坐,赶紧招手叫常客过来,先占好位置。
常客右边坐的是秤砣,左边是另一个留着游泳头发型的小姊妹,再过去才是大辫子。菜没上齐,刚端起第一杯酒,秤砣便在桌子狠命地踩常客的脚,“酒我来帮你喝,你不要喝醉了嘴里跑火车,把我的好事搅黄了。”
“酒壮色胆,不喝两杯我也不敢瞎搭话。”常客说。
满满的中号塑料杯,两杯灌下肚,常客问秤砣,“我的脸红了吗?”秤砣没好气的回了句,“比猴子屁股还要红。”常客摸了下自已的脸,有点微烫,顿时来了底气,觉得可以上台唱戏了,他身体侧转向游泳头,“我给你猜个谜语,猜对猜错反正都是我喝酒。”
游泳头奇怪的看着常客,一脸的想不通:“那你叫猜是什么意思?”
“猜完了你帮我一个忙。”
“你还用得着我帮忙。”
“我们换张位置。”常客指着秤砣说,“他想坐到长辫子旁边去,他说有句话憋在肚子里好些年了,现在想对她讲出来。”
“他们以前就认识啊。”
“他说认识她好多年了。”
秤砣又在桌底狠狠踩了常客一脚,痛得他差点喊出声来。“我是叫你拖媒子,你让我会讲什么话。”
“我不是在替你讲话吗?”常客反踩了他一脚。
游泳头和长辫子耳语了一番,转过头来说,“她说不认识他。”
“她想认识他吗?现在认识了,以前认不认识不就全明白了吗?”
“我替你问问。”游泳头和长辫子又耳语了几句,说:“她说好的,但现在就不要换位置了,她怕难为情的。”
“等吃完饭,叫上汪汪和小叶,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长辫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常客身上,他话音刚落,已经点头答应了。秤砣端起塑料酒杯,甜蜜蜜的一笑,就强行要和常客碰杯,“感情深,一口闷。”杯中酒一饮而尽。
“闷就闷,谁怕谁。”剩在杯里的半杯酒,他也一饮而下。
趁着东街人喝闹酒的机会,常客悄悄的与游泳头聊了几句,问了她的姓名,问了她家的大概住址,问了她的工作。同时又把自己吹嘘了一通,秤砣不时在一旁鼓励他几句:“你把她叉到手,我们以后可以在一起玩了。”常客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说:“你别给我操这份心了,我搞定她手到擒来,随时随地的事。”秤坨提醒他,“你讲话声音低一点,别给她听见了。”
游泳头的名字叫苗秋月,她已经听见了常客的嚷嚷,假装嗔怒的说:“你脸皮比城墙还要厚。”
常客在桌下抓住她的手,“我喝了酒非但脸皮厚,胆子也比平常大出几倍。”
苗秋月的手在他紧握之下,徒劳的挣了几下,安静了。
汪汪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么酒,敬敬东街人,非常感谢你们帮我和小叶教训了这帮无赖,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汪汪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东街人接着也一饮而尽。
陆建强抹掉嘴上的酒沫说:“别说谢不谢了,大家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许成接上去讲:“就是哇,做朋友讲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为东街人的友谊,再干一杯。”
常客趁着乱哄哄的干杯间隙,跟苗秋月说:“吃完饭,你叫上大辫子先去饭店旁边的浮桥头上等我们。”
“小叶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吗?”
“去,肯定去,他们要是不去,你信不信我用刀,也要顶他们进电影院。”
“你不要讲的这么可怕。”
“我也是跟你开玩笑的。”
常客与秤砣目送着她俩走出了饭店,然后才跟汪汪说:“我请你和小叶去看新上映的电影《庐山恋》。”
汪汪望望许成,迟疑了一下,说:“你们晚上不是要去办事。”
“来得及的。”秤砣说:“许成,九点之前,我们公园后门口见。”
“我看人手够了,不缺你们两个人,别忘了买红壳子香烟请客。”许成说:“离一波约战的时间还有两小时,我们去对面健康浴室里耗耗时间吧。”
六个人在浮桥头汇合,离他们近的是大光明电影院,十分钟的路程。五个人并排走在人防路上,堵掉了半条街,脚下面就是地下防空洞,常客脑子里闪过上个月里,猩猩带着东街人看夜戏的场景。秤砣看上去像个随从,屁颠颠的跟在他们后面,常客不时回头逗他,说你盯在我们屁股后面想做贼啊。秤砣说你走好你的路,我是用不着你关心的。
三个女的走在中间,常客和汪汪各守一头。
电影院售票处的黑板上显示,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票已经卖光了。下一场是九点十分,还有少数余票,但都是前排或靠边的座号。常客问了声:“看不看下场。”秤砣抢着回答:“当然看。”小叶她们一旁叽叽喳喳的说太晚了,不能看下一场,那么晚回家要被大人骂的。汪汪也说不能太晚回家。
几个人面面相觑的僵持了数十秒钟。
最急的是秤砣,眼看着鱼要咬钓了,居然出了这么个意外,又恼又急的丢下半句话,“等我二分钟。”说完转身出了售票处,钻进电影院门口人堆里,不一会,喜笑颜开的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后面跟着个崴了腿的拐子。
秤砣把常客拉出了售票处,指着拐子,报告一个特大喜讯似的说:“他手上有七点钟黑市票,先买下来再说。”常客掏出裤袋里的钱,数来数去不足两块。新片的夜场票,黑市票一般是翻倍的,四六二十四,要二块四。常客问秤砣身上有钱吗,他说只有乘公车的钱。说着抓过常客手上的钱,转身问候在一旁的拐子;我要六张连号的当场票。
拐子以为接了桩大生意,顿时连两眼发亮,连声说:“有,有有,四毛钱一张。”说着从口袋里拉出一长条绿颜色的电影票,撕下六张,“十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说着手往前一伸,“一手交钱,一手交票。”
“看你穷相的样子,还怕我少你的钱,先让我看看时间对不对,我还怕你肉骨头敲铜鼓来混档,把过期作废的票卖给我。”秤砣夺过拐子手上的票,瞄了眼印在票面的时间,顺手把钱塞到票贩子手里。
“这里是什么钱。”
“你自己不会数啊。”秤砣伸手拉上常客,准备滑脚开溜。
“还缺五毛钱。”拐子飞快地点完几张毛票。
“没有了,就这些,再要随便你怎么玩。”秤砣露出了无赖相,恐吓拐子。
“不行不行。”拐子一把拉住欲转身跑路的秤砣,扭身朝电影院方向喊了声,“你们过来呐。”好几个人票贩子一听见拐子叫声,立马围了上来。
常客,秤砣第一反应是拉出身上的家伙,准备开扁。常客拉家伙的同时,转念一想,这样一打,电影看不成了。他按住秤砣拉家伙的手,跟拐子说:“等我一分钟,我去借钱。”他跑到售票处门口,跟汪汪商量:“夜场黑市票翻了一个跟头,先借我一块钱,下回见面还。”
“用不着还的。”汪汪给了他两张五毛票面。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常客拿着他的一块钱,给了票贩子五毛。多下的五毛钱,去对面杂货店里买了两包烟。秤砣一路骂骂咧咧,“你就是好说话,要不是你拦着我,保证他现在地上打滚喊救命了。”
“然后呐,电影也不看了,妹也不叉了。”常客责怪道,“你要改掉瞎冲动的老毛病,别老是把屁事扔给别人,让别人给你擦屁股。”
“我什么时候叫你擦过屁股。”秤砣自知理亏,放低了声音说。
“我讲好请人家看电影,结果你想黑吃黑,少付钱给人家,开扁完了我们滑脚溜了,把汪汪他们晾在售票处。”
“你就是好说话。”秤砣想不出用什么反驳他,咕嘟地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
“我师傅跟我说过一句话,吃社会饭要记住,挡财不挡道,挡道不挡财,你刚才是挡财又挡道。”
“你师傅就会卵话三千,他说出来的话都能做到吗?”
“他做不做到不关我的事,讲的话有道理,我总要听的吧。”
离检票时间还有一刻钟,电影院门口己聚了一堆乱哄哄的人,汪汪觉得站在马路上等开门检查,不如去前面路口的延安副食品店里看看有没有棒冰卖。
副食品店里转了一圈,汪汪花三毛钱买了六根奶油棒冰。六个人嘴里咬着棒冰,站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望着马路对面的市委大门,好像在给挎枪站岗的哨兵,行注目礼。
“常客,我前二天做了个梦。”秤砣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什么梦。”常客继续咬着棒冰,心不在焉的问。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不说了,反正是个梦。”
“你神经病啊,不说我怎么相信呐。”
“我做梦做到东街人和茅山帮约战,地点就在对面的市委门口,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双方打的正激烈的时候,从市委里面冲出了一排哨兵,端着机关枪就朝我们扫射,第一发子弹就打进了我的脑袋。”秤砣给自己点了根烟。
“后来呐,还有谁中枪了,是我吗?”
“我中枪不就死了,还有屁咯后来。”
“人在梦里会起死回生的。”
“后来我就彼吓醒了,我小时候听爷爷讲,有些人的梦会应验的。”
“我舅婆讲梦是反梦,老是梦见死的人,都活的很好。”
“还有五分钟。”汪汪催促道。
常客掏出电影票,撕下两张连号的给汪汪,再撕下两张连号的给秤砣,朝他眨眨眼睛,意思看你的了,剩下两张给了苗秋月:“这是我俩的票,你保管,别给我丢了。”
“就这几步路还会丢了,你倒没说你把自己的魂丢了。”
“我的魂刚才不是丢了,给你捡去了。”
“老子就讲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你空了教教我。”秤砣羡叹道。
“这个教也教不会,全靠自学。”常客盯着走在前面的几个女人扭来摆去的屁股,然后问秤砣,“就看背影,你喜欢那一个小姊妹。”
“游泳头最丰满,奶子大,屁股又大,我喜欢的。”
“你知道女人的屁股奶子为什么会变大,我听师傅讲,都是被男人睡大的摸大的。”
“游泳头肯定被男人睡的次数最多了。”秤砣说,“ 那你大辫子呐?”
“她的屁股瘪瘪的,肯定还是原封头。”常客说的原封头,就是处女的意思。
“我以前听西街那伙叉妹生讲,搞原封头最没劲,还不如去叉结了婚的小阿姨。”
“你喜欢大奶子,那我们掉发球,你去叉游泳头,我来叉长辫子。”常客知道他不肯答应,故意逗他。
秤砣果然急了,“你不要动她的歪脑筋,那话西街叉妹生怎么说的,不能代表我的看法。我们就安安稳稳的各叉各的,不要弄到最后鸭吃砻糠,空欢喜一场吧。”
进了电影院,三对人按着排数号坐下,常客旁边坐着苗秋月,她旁边坐的是长辫子,再过去便是秤砣了。
电影开映了,常客心不在焉的看着银幕上一对青年男女在山里转来绕去,下半身火燎燎的,不停地换坐姿,每一种坐姿总觉得坐的不自在不舒服,斜视旁边的苗秋月,却看的津津有味,一副很入戏的神情。目光跳过苗秋月,大辫子和她差不多一样的神情,旁边的秤砣斜靠在椅背上,像是酒性上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电影放映过半,常客站起来轻声招呼秤砣:“煞了,上厕所去抽根烟。”
秤砣起身跟他进了安全门,刚点着烟,便急吼吼的问:“你叉上手了吗?”
“我在等你呐,我看你都快睡着了。”
“我们两个像睡一头哑巴,没话讲啊,头又有点昏,就打瞌睡了。”秤砣说,“你等我什么呐。”
“等你叉上手了,我就好约她,带她们去那里玩。”
“玩?就是去睡觉吧,这话怎么说的出口,不要吃耳光的。”
“唉,跟你没法说了,你问问她家住那里,上班累不累。”
“开口就问家住那里,还以为我是贼骨头,去踩点偷东西。”
“那就表扬她,说她的辫子编得真漂亮,趁机摸摸她的辫子。”
“这种肉麻的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我做不出。”
“那就算了。”常客看着焉头焉脑的秤砣,扔掉烟屁股,各自又坐回到影院座椅里。常客开始为自已绞尽脑汁的设计叉妹方案了。他先让左手放上椅把,然后慢慢的假装睡着,还打了几声轻微的假鼾。过了几分钟,左手像是也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顺势滑落到了苗秋月的大腿上。常客明显地感觉大腿往里挪了一下,随后抓着他的左手,放回椅把上,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银幕。等了数分钟常客又故作伎俩,来来回回的玩了几次,苗秋月不高兴烦了,索性让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继续目不转睛看她的电影。
常客自以为阴谋得逞,心里一阵暗喜,稍息一会,可以得寸进尺了。
常客的手掌刚开始在她大腿上摩挲,就像抓贼似的被苗秋月一把按住,重重的放回到他的大腿上。常客一阵尴尬,心想她肯定窥破看透了自已玩的把戏。他停歇了一会,脑子里忽然回响老扒的一句话:“叉妹的秘诀就是心软脸皮厚,不懂什么自卑,见到想叉的就阿米尔,冲。”
常客像个无赖似的又把手掌放上她的大腿,心想,老子这回是钉在你大腿上了,用刀架我脖子上也决不挪开。
出乎他的意料,苗秋月似乎懒得理他了,只是侧头朝他望了一眼,又转向银幕。常客自我感觉胜券在握,有点大功告成的飘飘然了。他的手掌在苗秋月的大腿上,不时的摩挲一下,一直摩挲到银幕上出现“完”字。
电影散场了。他们坐在位置上,等到电影院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才慢吞吞的边走边商量着谁送谁。
汪汪住十子街,送小叶理所当然是他的事,也就没人过问。
大辫子家住的最近,北大街上的荷花池。秤砣迟迟疑疑地特意找了个借口,对长辫子说:“你看现在的社会太乱了,治安又不好,这么晚了让你一个女孩子走回家,我真的不放心,回家都睡不着觉的,我来送你到家门口吧。”他见大辫子听了没有表态,蛮有好感的朝他微微一笑,赶紧背上电影《》里的台词:“无声,就是意味着默许。”
常客低声咕叨了一句,“整天说自己不会讲话,你他妈讲的比我唱的还好听。”
秤砣说:“看了场电影,就编出了这几句话,给她背诵的时候还在担心,千万不要忘词了。”
苗秋月家最远,住在东门牌楼弄。常客说:“我顺路送你到3路公交车站台。”
苗秋月爽朗的答应了声,好啊。
两个人在百货公司的3路公交车站台,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才开来了一辆公交车,车子还没停靠站台,等车的人蜂拥而上,就像铁道游击队员,抓住公交车门框,奋不顾身的追着车轮子跑。
常客使出吃奶的力气,气喘喘地托着苗秋月的后腰,终于把她推进了车厢,他也跟着挤上了车,待车门关上后,他故意装出焦急的样子:“妈的,只知道推你上车,忘了自己下车。”
苗秋月说:“啊,我还以为你向秤砣学习,也送我到家门口的,下一站是文化宫,你从那里下车走回家吧。”
“不高兴。”常客把秤砣刚对长辫子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看现在的社会太乱,治安又不好,这么晚了让你一个女孩子走回家,我真的不放心,回家都睡不着觉的,我索性送你到家门口吧。”
苗秋月的家在牌楼弄旁的跃进新村,新村就只有一栋三层的楼房,她把常客常武元件厂的大门口,指着马路对面一扇亮着灯的窗户,说:“我家住三楼,302。”
“你家里人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不放心你吧。”
“可能是我妹妹在做作业,她读初二了。”
“我还以为是你家大人在等你的。”
“我又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怕被人拐卖掉的。”她嘴角一撅,露出了浅浅的酒窝,“我娘老子住在后面陆家村的私房里,这套公房就我和妹妹住。”
两个人说着说着走到了黑洞洞的楼道口,“谢谢你啊,我上楼了。”苗秋月笑着说了声,准备抬腿上楼。
常客的心几近要跳出嗓子眼了,四周全是黑暗,茂密的香樟树叶,遮挡住了两旁的路灯光,一眼望去,住楼底下的人家估计都睡了,黑漆抹黑的一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想到这里,突然伸手把苗秋月拉到怀里,不由分说,他的嘴贴上了苗秋月的嘴,伸出舌头直往她的嘴里塞。
苗秋月终于松开了咬紧着的嘴唇,任他舌头在她热烘烘的嘴里,翻江倒海似的搅拌。
常客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他腾出另一只手,伸进后背的衣服里层,笨拙的手指在搭扣上拨弄了半支烟的时间,金属搭扣像是锈死在一块,急得他又是心跳加速,又是满头大汗,就是解不开搭扣。
苗秋月像个局外人,既不逢迎,也不婉拒,笑眯眯地欣赏他猴急的样子。
常客只得换种方式,一急之下,解开前面衬衣的纽扣,两只手插进胸罩,刚摸到一对汗涔涔的奶子,上面的楼道里传来有人下楼梯的脚步声。
“有人下来了,你快走。”苗秋月推开常客,整理了下衣衫,轻轻的把他推出楼道,安慰了一句,“后头时间长的,还有下一次。”
妈的,是谁家的鬼啊,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老子快活时,放出来吓人。常客心里狠狠地骂着坏他好事的人,悻悻地走向空无一人的3路公交车站台。
小叶家在体育场西面弄堂口的2号恽家大院,他们俩骑着双人车,到了弄堂口停下车,两个人抱在一起,打了几分钟Kiss。然后目送小叶推上自行车,进了院子,他才掉转头,回十子街的爷爷家。
小叶锁上自行车,准备掏钥匙开门,房门突然打开了,她以为是老子特意没睡觉,等她回家,心想肯定要被大人骂上几句。小叶笑嘻嘻的抬头开口正想喊爸,突然发现房间里的白炽灯泡下,晃动着几顶白色大盖帽,刹时惊出一身冷汗。
“在三八毛巾厂上班的叶小叶是你吧。警察问。
“是我,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小叶强作镇定的说。
“我们能找上门来当然有事啦,你现在跟我们去趟派出所,有件事要问你。”
小叶手里的钥匙往饭桌一放,对着在大盖帽后面晃动的一张惊恐的脸,抖簌簌的说,:“爸,我跟他们去趟派出所。”
“你怎么和小痞漏搭在一起闯祸啊。”她父亲说。
“唉呀,不是那回事,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小叶牢记着汪汪告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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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这天晚上,周一波、许成他们吃了个败仗,被后北岸的大石头打了个落花流水,狼狈不堪。
周一波、许成十几个人在人民公园后门口汇合,叼在嘴里的烟还没来得及点着,大石头的两拔人马,就从公园与后门口斜对面的巷孑里啦啦的冲了出来。二、三十号人手里举着全是铁锨扁担门栓鱼叉撬棒之类的长家伙。周一波、许成他们一见对方的人员武器装争,悬殊太大了,上前招架抵抗是明摆着的白吃眼前亏,周一波大喊了声撤。大家抱着头各顾各的跑路了。东街人当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掉头跑的时候就落在最后面。徐憨大的后脑壳,被铁锨一横一竖劈了个十字形。大毛的后腰被捅了一鱼叉,六个筷子粗细的伤口,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涌。平头和陆建强身上头上挨了几扁担,但没见血。许成跑的最慢,所以也被打的最惨,头上手背手臂上,被铁锨撬棒劈了好几下,的确良白衬衫也被血染成了件名副其实的血衣。
他们最后又汇合在周一波家对面的庙里,周一波从家里拿出来了五瓶云南白药与手电简,仔细查看了伤情,说肯定要去医院打破伤风和缝针的。大毛说:“我不去医院,你给我两瓶云南白药就好了。”
大毛两个药瓶,倒出两粒红色的止血救命丸,往嘴里一扔,咕噜一声咽进肚子里了,然后让周一波手里电筒照着他后腰上的六个血洞,“替我把云南白药全塞进伤口里。”
周一波整整往伤口里塞了一瓶半的云南白药,血果然止住了。
周一波撬了辆三辆车,把许成、徐憨大蹬到双桂坊里的广化医院,挂号打针缝针配药,全部弄到好已是晚上十点了。
周一波说:“你们两个头上身上包满了纱布,总不能回家,现在又晚了,只能先在庙里呆一夜,明天上午我去找给你们休养疗伤的地方。”
东街人负着伤痛,一路发着狠,骂骂咧咧地各回各家。
周一波又把许成、徐憨大蹬回庙里,又从家里拿来席条,蚊香,床单,扇子,热水瓶和杯子,临走前放了一句话:“是朋友,就用不着多讲了,这事没完。”

警察为了顾全小叶面子,或是不想她在家里大人面前过于难堪,出了院门,才给她戴上了付羊角铐。随着冷冰冰的咔嚓一声,小叶的心也从头凉到了脚底心。
他们走着去局前街派出所,路上小叶始终低着头,头发顺着脸颊披泻而下,笔直地垂挂在胸前。她被两个警察左右夹控在中间,还有个警察走在前面。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能听见清脆的自行车转铃声,像寂寞的鸟呜声,回响在空荡荡的马路中央。小叶盯着地上时有时无,时长时短的浑噩噩的影子,脑子里想着汪汪偷偷放到她铅笔盒里的第一封情书:“我还没有乘过火车,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去乘趟火车。我也不怕迷路,如果有你陪着我一起迷路。我在写这封信之前,我觉得自己是大人们的玩具。写完这封信,我突然觉得以前的生活没有了。”
小叶在班级里是个各项都不出众的学生,汪汪不但是班长,还身兼语文与外语的课代表。下课后,小叶主动在教室外的楼梯口等汪汪,看见他出了教室,朝向她走来。小叶站在原地,只有一步之遥时,她先是腼腆羞赧的含颌一笑,接着把事先握在手里的纸条,递给他,“你放错铅笔盒了吧,还是要我替你把纸条转交给吴亚萍啊。”
吴亚萍是她的同桌,每学期都被评为五好学生,文娱课代表。小叶自卑的以为,汪汪的情书是写给她的,结果放错了铅笔盒。
汪汪吃惊的愣怔了数秒钟,“我没听懂你讲的话,这纸条就是写给你的。”
小叶相信没有听错他讲的话,像朵绽放中纯真的花儿,幸福的笑了,一路笑回到了家,吃饭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笑着,父亲说你碰上什么好运了,一直这么痴笑。小叶才忍住了笑,哼唱上一首儿歌,掩饰内心的幸福,“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
然后,他们相约在礼拜天,买了两张去无锡的火车票,到了无锡下车后,他们去了车站旁的饮食店,吃了碗豆腐花,两块虾饼。随即买了回程车票。在车站的专卖惠山泥人商店里,汪汪买了对可以贮存硬币大肚子公猪母猪,让小叶挑其中一只,小叶挑了大肚子公猪,把大肚子母猪留给了汪汪。
这趟来回三个多小时的旅程,仿佛给了把打开美丽新世界的钥匙,就在旅程快要接近终点站的辰光里,他俩躲到狭窄的车门后,小叶背靠车后,汪汪用背影挡住外来的视线,学着从外国电影里看来的镜头,环抱在一起,如胶似漆的接吻。当两个人的嘴唇分开,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抢着坦白,“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亲嘴。”
小叶似乎是浑然不觉中,跟在警察屁股后面走进了派出所,当有人拿着闪闪发光的钥匙,打开手腕上的羊角铐,看着腕上被手铐勒出红红的印痕,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哭上一场。
她突然有了种身陷囹圄,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应的绝望的孤独感。她只好用汪汪告待的话,用不认识三个字,不住地提醒自己,以此来冲淡内心的恐慌。
也不知关在三面是墙,第四面墙上开了扇小小的铁栅门的留置室里关了几个小时,小叶坐在上了地脚螺丝的长条椅上打瞌睡,浑浑噩噩的只能感觉到,坐在铁门外的联防队员,不时的会走到门前来监视二眼,好像在考验她的耐心,看看她会自残自杀还是有穿墙术。
有个女警察打开了铁门,朝她手一挥,“出来。”小叶揉揉眼睛,跨过留置室的门槛,抬起眼皮,仰头望了眼天空,才发觉天空已是一片银灰色,有块特别白,苍白的浮云,漂进了她的眼睛。她又揉揉眼睛,说想上趟厕所,女警察眼一瞪:“没开始审,就己经吓的尿裤子啦。”
小叶上完厕所,直接带到了办公室。
姓赵的警察手指着背墙的方凳,厉声的说,“坐那里。”然后继续玩着夹在手指间的钢笔,过了一会,他似乎玩厌了,便用笔帽敲着办公桌,“把你昨天下午在三八毛巾厂门口看到的讲一遍呐。”
小叶按照汪汪告待的话,讲了一遍。
“动手打人的小痞漏不是你叫来的吗?”
“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叫来的。”赵警察嘭得拍案而起,震得瓷茶杯盖也啪啪作响。
“不是我叫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小叶话音刚落,女警察上前啪啪地抽了她几个耳光,诈唬道:“你这种贼不老实的女阿飞,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别人一抓进来全老实告待了,就剩你不老实,你当我们是吃素的,信不信现在就送你去煤场强劳。”
小叶摸了下抽的发烫的脸,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她硬憋着没让泪水滚出眼眶,低头不语。脑子里想着女警察说的话,她说别人一抓进来全老实告待了,这些别人里有谁,难道汪汪也抓进来了。
赵警察又用手里的笔帽,敲了下桌面,“再给她个机会去考虑考虑,别到时说我们处理问题辣手辣脚没给她机会,这个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
小叶又被关进了留置室,靠在湿腻腻的墙上,迷迷糊糊的困了一会,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门外的联防队员,捧着个铝饭盒,哗啦哗啦地往嘴里扒饭,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还滴粒未沾。
小叶走到铁栅门前,礼貌的说:“你好,请问派出所里有食堂吗?”
“派出所里那有食堂。你身上要有钱,我去请示一下,替你出去买面包桔子水。”
身上东西进来时全被警察搜去了。小叶差一点讲,连裤带都被拿走了,走路要提着裤子,怕它随时掉下来。
    联防队员把饭盒往凳子一放,走开了两分钟又回来了,“警察都回家吃饭了,我都走不开。”他想饭盒里的饭扒拉完了,叼上根烟,斜着眼说:“早点把事情讲清楚算了,关在这里受什么洋罪。”他突然直起身,伸长脖子,凑近铁栅门,“就抓你一个人进来的,男的呐?”
“什么男的,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他就和他睡觉啦,思想真够开放。”
“我跟谁睡觉啦。”小叶涨红了脸问。
“你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做流氓事情抓进来的。” 联防队员在派出所里上班,见识过好些抓进来的女人,她们无非犯两种事:扒窃,搞流氓活动。
“你看我像那种女人吗?”小叶辩白道:“我是因为三八毛巾厂门口打架的事,被抓进来的,我是冤枉的,根本不关我的事。”
“抓进来的人开始都说不关他的事,审到后来都他的事了。”联防队员左顾右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这事闹大了,分局都派人来蹲点。不跟你多说了,我去厕所屙屎,你退后靠墙坐着吧。”
小叶坐回到长条椅上,琢磨起联防队员最后一句话里的意思。
警察吃完饭,睡了个午觉,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换了个年纪大的女警察,打开铁门,把小叶带到了另外一个办公室,做审问笔录的警察也换了,是看上去比赵警察年纪稍大的王警察,他声音哑哑的,讲起话来慢条斯理,眼睛里时而闪出冷峻的光。他先和小叶东拉西扯了一番,父母亲在哪上班身体好吗,家里有兄妹几个,上班拿多少工资。小叶一一如实回答,说父母都在局前街小学当老师,家里还有个弟弟,等等。
王警察忽然想起什么急事似的,问:“你午饭还没吃吧,也没倒水给你喝。”
小叶说:“没有,我嘴唇干的起泡了。”
王警察掏出一块钱,给铁栅门外的联防队员,吩咐道,“先买两个面包一瓶桔子水。”
“不要用你钱,我有钱的但被你们收去了。”小叶渐渐的对王警察有了好感,首先不像上午两个讲话表情凶巴巴的警察,他始终是和颜悦色,便放松了警惕性。两个人唠家常似的又东拉西扯了一会,突然话头一转,“你一个女孩子,昨天怎么玩到那么晚回家,你父亲说你平时很乖的。”
“我和厂里小姊妹去看电影的。”
“哦,几个女孩子看那么晚的电影,回家走夜路不怕啊,一共几个人去看的。”
“五、六个人一起看的。”
“哦。”王警察笑眯眯的眼睛里,闪出不易察觉的冷峻的光。“你和小姊妹的下班时间,离看电影还有段时间,去溜冰场玩了还是逛百货大楼。”
“我们都不会溜冰。”小叶还没意识到她正一步步的走进王警察设计的审问圈套,“我们在公园里玩了一会,吃了晚饭,就去电影院门口等退票。”
“你们在那里吃的晚饭。”
“绿扬饭店。”小叶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又张手捂住嘴巴,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王警察还是和颜悦色,慢条斯理地问:“你和厂里哪几个小姊妹一起去看电影的,能告诉我她们的名字吗?”
王警察见小叶闭紧了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补充了句,“你不肯讲,我们也能调查到的,本来这事情也与她们无关,我也是随便问问,不过,还是告诉我也是为她们好,你也省的给自己添麻烦。”
小叶的脑子里作着思想斗争,要不要把苗秋月和长辫子陈洪娟的名字告诉他,她低头不敢正视他的表情,觉得有道冷嗖嗖的目光,正像探照灯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小叶最终还是讲出了苗秋月和陈洪娟的名字。她想,这件事的确和她们没关系,汪汪还告待,必要时要让她们出来作证,划清她和这件事这些人的界限。她也已经关照她俩到时站出来为她作证的事,她认为也没隐瞒的必要,派出所要存心去厂里调查,马上就可以查到她和她俩在现场的事实。如果她俩讲出了在绿扬饭店一起吃饭的事,她想,她俩又不认识汪汪的朋友,肯定也问不出所以然。如果警察又再来审问自己,我还是一句话,不认识。事实上,我的确也不认识什么东街人。
对于涉世未深的人,面临危急的时刻,往往会幼稚地只服从于自信,作出两种选择,简单化或者复杂化。王警察的审讯原则是,如果我吃定你是嫌疑犯,言多必失,百密总有一疏,我总能从你的话里找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抓到想抓的人。仅凭小叶现在的口供,他感觉已是胜券在握。他叫女警察把联防队员买来的面包,桔子水,放到了小叶手上,站起身,临出门时问了句,“你真的不认识打架的小痞漏。”
小叶放下手上的面包,口气坚决的说:“不认识。”
“我相信你不认识那几个小痞漏,但打架的事肯定与你有关。”

苗秋月和陈洪娟在厂浴室里洗完澡,刚作好下班的准备工作,人保科陶科长在车间门口找到了她们,“你俩跟我去趟人保科。”走到半路上,陶科长描了一句:“外面有人来调查昨天下午厂门口打架的事,你们知道的就讲,不知道的事就别瞎猜瞎讲。”
    王警察这次跟苗秋月和陈洪娟,不再是使用唠家常套话头审问方式,单刀直入:“我是局前街派出所的警察,找你们来核对名单。”他说完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纸和钢笔,煞有介事的说:“首先声明一下,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但你们不说实话,这事就与你们有关了。昨天下午发生在三八毛巾厂门口的流氓斗殴,你们和叶小叶都在现场并亲眼目睹了吧。你们离开现场后就去公园找人玩了一会,然后去绿扬饭店吃了晚饭,吃了晚饭,有六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了,其中有你们两个人,另外四个人的名字就在我手上这张名单上。”他捏起桌上白纸的一角,在她们面前晃了来回,“叶小叶的名字也别讲了,另外三个人的名字我要跟你们核对一下。”
王警察见苗秋月与陈洪娟对视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闭口不言,便加重了语气,“我前面说过了,这件事本来与你们无关,但不主动讲清楚,甚至还想消极被动地对抗警察,这事就与你们有关了。我早已了解事实的全部真相,找你们只是核实一下,并且会让陶科长做好保密工作。”他从她们表情上,已掐准了两个人的心理活动,接着便吩咐一旁的陶科长,“你把苗秋月带到外面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陈洪娟连想都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种场面,在王警察三骗两唬下,把自已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然后补充一句,他们那些人我以前真的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的名字外号我也是在饭桌听来的。
“你知道他们家住哪里?”王警察拿过女警察的记事簿,仔细看了一遍,接着问。
“东街,我听他们讲好像都住在尚书东街。”
王警察又招呼陶科长把苗秋月带进人保科办公室,然后跟陈洪娟说,你可以先回家了。
陈洪娟瞄了苗秋月一眼,两人正好相视,尴尬地一笑,低着头走出了人保科办公室,心里一阵自怨自恨。
苗秋月同样经不起王警察三骗两唬的盘问,仿佛要给自己洗白似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人与事,比陈洪娟讲的更详细清楚。
第二天的凌晨,局前街派出所的警察,开了两辆面包车,停在尚书街口,开始对东街人进行抓捕。秤砣、常客、大毛、李爱国、平头、陆建强、王志华这几个人全部落网。
许成与徐憨大正巧在大庙弄里养伤,警察去他们家抓捕,扑了个空门。
汪汪在他们的名单上,是最后一个抓捕对象。
八点刚过,汪汪的母亲高素芳正在厨房间里煎荷包蛋时,油炸声盖过了外面笃笃笃的敲门声,直到敲门声变成了嘭嘭嘭的捶门声,她以为是来接丈夫去开会的司机,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铲刀,想把鸡蛋煎好了再去开门。
捶门声进一步升级成火爆爆的吼叫声,她才关掉煤气,气冲冲的出去打开房门,看见的却是三张戴着大盖帽,穿着警察制服的陌生面孔,心里一惊;你们找谁。
汪国正,他在家吗。赵警察说着要往房间里闯。
他不住在家。高素芳伸手抓住门框,阻止他进入房间;你们是那个派出所的,找他有什么事。
局前街派出所,我们来找他当然有事了。赵警察说着又要往屋里闯。
我们家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来的。高素芳依然手抓住门框,挡住了他;你先告诉我,汪国正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参予了一场流氓斗殴。
不可能,你们搞错人了吧,我家汪国正年年评为五好学生,正在准备明年的高考,怎么会去参予流氓斗殴呐。你要是抓错了人,我会联系公安局的领导,追究你们的责任。
我们当然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才会上门来找他。
你让他们进来,站在门外讲话,影响多不好。汪汪的父亲汪觉民从里屋出来,慢吞吞的说;我是汪国正的父亲,有什么事和我讲。
你先去吃早饭,司机马上要来接你去开会了。高素芳又转向门口的警察;你们进来等一会,我打个电话给你们公安局的领导,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完她走到墙角,抓起花几上的电话机,正想拨号,汪觉民提醒了一句;是给高局打电话吗,到里面房间打分机。
汪觉民说的高局,便是高素芳的二哥,市公安局的高素阳副局长。
刚才还中气十足的警察,听到他们夫妇俩之间的对话,顿时蔫头耷脑,脸上现出惶恐的表情,赵警察进退两难,明白自已昧然闯到领导家里来抓他儿子,这事情如不把握好分寸,弄不好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他立马脸上堆满笑容;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就在门外等好了,要不先回所里,等您问清楚情况后再通知我们派出所。
赵警察这么说的意图,明显是想脱身。他做警察十几年了,明白这个案子烫手的山竿,处理稍微不当,会把前途都搭了进去,以后就别再做晋级的梦了。
揣摩着到底敲开了有多大的领导的家;他家里还有电话。一个警察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是那个大干部的家,家里居然有两部电话。门外的年轻警察轻声嘀咕着。
汪觉民从厨房里出来,再次招呼他们到屋里来坐。
赵警察鼓起勇气,跨进了屋里,其他人跟着进来,坐到了沙发上。
过了一刻钟,高素芳手里拿着包牡丹烟,从屋里出来,先给每人发了支烟,客气的说;领导正在过问这件事,你们抽根烟,等等回应。
赵警察手一挡,笑吟吟的说;我不会抽烟。其余两个警察跟着说;我们都不抽烟。
汪觉民吃了早饭,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车子到了,我要去开会了。临出门前关照了高素芳一句话;正正的事是要紧事,处理结果要及时告诉我。
电话机响了。高素芳急匆匆的走进里屋,随手关上房门。一刻钟后,从房间里出来,,放松地深深吁了口气,问;那位姓赵啊。
我姓赵,有什么指示。赵警察看她此时的表情,便知道有领导出面,把汪国正的事情摆平了,故意装出小辈的样子。
我怎么好指示你们呐,你们派出所领导己经对这件事重新作出了处理决定。我家汪国正没有是受了社会上小流氓的挑拨唆使,参予了这件事,这也是对我们大人敲响了警钟,以后会更加严格管教。
我怎么好指示你们呐,你们派出所领导己经对这件事重新作出了处理决定。我家汪国正是受了社会上小流氓的挑拨唆使,参予了这件事,这也是对我们大人敲响了警钟,以后会更加严格管教。
赵警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派出所领导亲自处理这件事了,你们请回吧,汪国正是被小流氓陷害的,管教的事还是交给他的大人吧。
赵警察一回到派出所,先去所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开口说了两句,还没进入正题,所长从烟壳里抽出支烟扔给他,开口就问;现在抓住了几个人。
七个人。
算上汪国正还有三个人。赵警察故意报上汪国正的姓名。
汪国正己责令他大人严格管教,没抓住的以后再说,抓住的统统行政拘留。
小叶,陆建强,平头,大毛,王志华,常客,李爱国,一共七个人,最后分别处以十至十五天的拘留。
送去拘留证之前,先给他们来了个游街示众。每人胸前挂上了纸牌,上面写着流氓斗殴犯及姓名,套在脖子上,押上了解放牌卡车车厢,站成两排,牌子挂到了车厢板外。
卡车先开到了人民公园对面的常武剧院门口,车子一停下,小叶的牌子下面立马围哄了一群,指指点点的议论开了;女孩子也会流氓斗氓。有人说;这女孩子我认识的怎么怎么。小叶的头已经低垂到下巴抵住了厢板,披肩长发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
围哄的人群中有人喊;我们看不见女流氓的脸。
看押小叶的警察,便撩起她的头发,塞进脖子后的绳套里,让她的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游街示众的第二站是红星剧院前空场上。
游街示众的第三站是三八毛巾厂,警察算好了时间,赶在工人下班之前,把卡车停在了厂门口。秤砣和常客站在一排,中间站了个大毛。车子一熄火,秤砣忽然就兴奋了,昂起头,朝着常客挤眉弄眼,做出异怪的表情。常客知道他兴奋的原因,马上就可以看到下班出来的长辫子了;你开心个屁啊,被她看到你这种死相样子不卸台型啊。
我们是开扁生,又不是白插子叉妹生,卸嗲台型。秤砣昂了昂头,理直气壮的说;你不要看见苗秋月低头啊,这才卸台型的。
我会低头?她要是走过来,你看我喊她的名字。
好咧,别吹你的烂牛比了,我听你敢喊。秤砣反唇相讥;你不要看见她,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
两个人抬杠的声音越来越高,看押他们的警察低吼了一句;不要说话了。
常客转过头,嬉皮笑脸的说了句;警察同志,我们已经签单了,行政拘留又不是什么大事体,站累了讲几句话不算犯法吧。
秤砣一旁和调;警察同志,我巴不得你们把我从车上扔下去,这样我可以回家拘留十天了。
看你们不思悔改的腔调,都是上大山的料。
上大山有啥稀奇,我还要上天的。
三八毛巾厂的下班铃声终于响了。下班的工人象看西洋镜,绕着卡车看了一圈,最后都挤到了小叶的下面,叽叽喳喳的议论个不停。小叶索性学起电影里英雄上刑场的样子,仰起脖子昂起头,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听任厂里人指手划脚嚼舌头。
秤砣眼尖,看见了混在下班人群中的苗秋月和长辫子,惊喜的喊了声;她们来了。
常客看见苗秋月时,正好她们也看见了站在车厢里,挂着牌子示众的他和秤砣。她们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望了他们几眼,两个人嘀咕商量后,掉头转身往回走去;妈的,不理我们了。
不会的。常客自信的说;她们是看见有这么多厂里人,不好意思过来见我们。
一小时后,卡车开进了小东门桥旁的拘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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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华和常客都是行拘十五天,关在-同一个号房,13号房。号长是北门人,块头扎墩,从他看人的眼神,知道是个好惹事的刺头货。还有个人的眼神,也引起了常客的注意,他坐在号房12个人的中间,梳着汉奸式的中分头,身上穿着件大红色的尼龙开衫,外面披呢料中山装。他们两个踏进号房的一瞬间,他眼皮往上一翻,凌厉的目光正好与常客来了个对视,随即又闭上眼睛打盹,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这人是只老狐狸,常客心里判断着。
两个人坐在最靠边的号板上,常客轻声的说;小心点,号长会找我们的翘刺。王志华第一次蹲号子,心里也发虚,屁股挪的靠近常客,天真的说;我看见号长手腕上刺了个忍字,要忍的人还会挑别人的翘刺。常客解释道;这种人手腕上刺忍字,是为了吓唬别人,我是上过山的,我想做什么事你们忍着点我。
吃过晚饭,号长发令了;你们两个新来的去洗饭碗,记住啊,饭碗关系到整个号子里的卫生健康,生命安全,必须要洗干净,不准有污点水渍。他随手指配了一个人;你负责检查,发现污点立刻报告。
常客心里知道,号长挑翘刺了。两个人蹲在地上,在洗碗的木桶翻来覆去的擦洗着每只碗,越洗心里越忐忑不安,洗到了两手发软,腿肚子打颤。洗的差不多了,他存心挑翘刺,我们洗一万遍也没用。常客说。
妈的,怎么不把东街人关在一个号子里。王志华骂了一句。
老派就是害怕结帮成伙的闹事,故意拆散我们的,要是七个人都在这里,妈的,早就让他开飞机,跳芭蕾了。
开飞机,跳芭蕾都是号房里专门拿新号来寻开心的恶作剧。
饭碗洗好了。常客一叠钣碗捧到指定的检查员面前,他坐在号板上,煞有其事地一只只翻看着,检查了一大半,没发现毛病。这时,常客注意到他假装坐累的样子,挪动屁股的同时,他有个手指,在号板上点了一下,然后那只手指,抓起只碗,来了个蜻蜓点水,轻轻一转,白色搪瓷碗里出现一块灰蒙蒙的污迹;报告号长,已经发现一只碗没洗干净。检查员的那套把戏,常客尽收眼底,也知道去戳穿栽赃陷害的把戏,只会招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王志华看着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气的两眼快要喷出火来,握紧拳头,恨不得冲上前去给个面拳,眼睛鼻子给他捶到一块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号房也有号规,你们既然没有干好本职工作,只能请你们过闸子了。社会最大的绅势,进了号房也要享受这待遇的。
两个人走到墙角,对着粪桶撒了泡尿;准备被他们绞条了。常客故作轻松,安慰着王志华;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是怕痛,老子受不了他们明目张胆的侮辱。
开飞机,还是吃毛栗子。号长问。
吃栗子。常客果断的说。
听你口气不象是头进宫,什么事情进来的。
王志华刚想抢着回答,看见常客使的眼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忘了几进宫,每次都是冤枉进来的。
这次冤枉你的是什么呐。
摸老太婆的奶子。常客一板一眼的说。
不听比大糊话了,既然不是头进宫,规矩你也懂的,每个人进来都要过闸子绞绞条,来顿杀威杖,不然的话,三天一过,号房里不是龙就是虎,把号长的头摁进粪桶里去喝尿了。
常客懒得听他解释,主动转身面对墙,双脚离墙六十公分,撑开成八字形,两只手掌撑墙,手臂夹住脑袋,成九十度直角。王志华学着常客的样子,摆出同样的姿势。
所谓吃毛栗子,是手握成拳状,然后用凸起的中指指关节,使劲敲笃脑袋。每人五下,常客算了一下,大要挨六十下。
号子里的排成一字队列,排在第一个出手的是不知狗仗人胆的检查员。他不是站在原地,而是唰的跳了起来,似乎和王志华有夺妻之仇,狠命的敲打下去,王志华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打了个狗啃地,引来一阵戏笑。
王志华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的双手撑墙,迎接下面的毛栗子。
排在最后一个的是老狐狸,王志华的硬气与其他人看家狗的嚣张,他都看在眼里,轮到他时,只是伸出个手指,轻轻的点了几下。
两个人吃了五,六十个毛栗子后,头晕脑胀,满头都是微微隆起的小包。
没过两天,拘留所把号房里的人,全都召集在操场上,坐在水泥上收听广播,学习刚刚颁布的新刑法讲座。东街人不停地和同号子人换位置,尽量坐的靠近一点,在下面开起小会。
围墙外面的煤炭输送带发动时轰隆隆的噪声,盖住了绑在水泥电杆上的高音喇叭发出哇啦哇啦的声响,警察坐到凳子抽烟,时而手上拎着木棍,环绕百十号拘留人员坐成的方阵,走上一圈。陆建强与秤砣关在隔壁的号房,他问常客;进号房被过闸子绞条了没有。常客把他和王志华被吃毛栗子的事讲了大概,陆建强说;我和秤砣只拘留十天,你去摸摸他的底,如果比我们晚出去,他放票出号的那天,老子去茅坑里捞两包屎来拘留所门口接他,妈的,他要不给我吃干净了,把他的门牙全扳下来。
你放心,秤砣一定给你们报仇雪恨。他拍马屁和调一句,目的是要和常客探讨长辫子的事.再三表白,出去后的第一件事,接着又说自己的脸皮没有常客厚,有贼心没贼胆。又改口说常客你出来的那天,我肯定带两块常武大麻糕一瓶立新鲜桔水来接你,请你剃霉头汰浴搓背,然后我俩一块去毛巾厂门口,去接长辫子和苗秋月看电影,红梅公园划船。常客说出来那天,肯定有家里人来接,我最起码要安稳地家里呆上十天半个月。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关在里面没事做瞎想扒想,等出去翻新花样玩了,你可能也没这心思了。
秤砣听了这话,要是没有常客的提醒,差点噌的站起来嚷叫;你出来了敢不陪我去接长辫子,老子天天让你家过年往你家扔双响大炮仗。我不骗你,这二天连睡午觉都梦见她,天天跑马遗精。
别吹了,天天吃烂菜边皮吃渣饭,你射出来的是米汤吧。常客和东街人瞎吹胡聊的同时,眼角的余光瞄着号长,他神也时不时的回头瞄着他们,脸上不见了以往了神气活现的嚣张。
常客心想,他心里应该有数且,我们不是这么可以随便受人欺侮,会有后果的。
收风回号,常客与王志华两个人坐到了一块,商量着如何能打听到检查员放票时间,然后传鸡毛信给陆建强,给他们在拘留所门口摆场接风宴。王志华说号房里就和老狐狸搭说过话,要不去问问他。常客表示怀疑,说这人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城府很深,老奸巨滑的老社会,他的嘴不会随便漏口风的。王志华说不一定,穷人富人坏人好人也讲投缘的。
号长坐号铺那头,拍着号板 ,狗一样吠叫;你们两个坐到前面来呐。 
王志华说;号长在叫我们吧。
他叫我们过去就过去,多没面子,我们就装没听见。常客想闸子过了,毛栗子吃了,老子也不算是新号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再要来找翘刺,那就决战一场,准备吃土铐吧。
有人冲上前来,对着常客的膝盖踢了一脚;你他妈老比老调的吗,没听见号长喊你过去谈话。
两个人几乎同一时刻,噌的站了起来,常客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没待他有所反应,王志华左右开弓,十几拳已经砸在他的面门上。他既挣不脱常客象钳子样抓住衣领的手又不能躲闪,只能呜啦呜啦的乱叫,满嘴的血都喷吐到了常客的脸上,身上。
常客双手松开的同时把他往后一推,然后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老虎不发威,真当我们是病猫,从现在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不服想犯,随时欢迎。常客虚张声势的吼了几句,和王志华靠墙而坐,若无其事地说着他们的话。
号房里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的转到了号长的身上。
号长的头仰靠在墙上,视若无睹地闭且养神。众人心里明白了,他怕引火烧身,因为这两个人是刺头。
号长是个贼精明的人,刚才在操场上便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里明白这两人在社会上不是乱混瞎窜的人。跟他们去过不去,那怕是号房里沾了光,回到社会上,这些人千方百计会找上门去秋后算帐的。刚才喊他们过去,本就想唠唠家常,掮掮绅势,缓和一下过闸子带来的对立气氛,谁知半路上杀出个憨哄哄,领不清的程咬金,想要讨好他结果象根搅屎棍,反而搅了事先设想好的局。所以听着拳头砸在面门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心里还在骂着;活该,打得连娘老子不认识了也是活该。
吃过晚饭,号长找了个大扫除,重新整理按排铺位的藉口,把他俩排在未尾的铺位,调到了三,四号铺位,号房里的人的身份地位,是按睡的铺位前后区分的,他俩从最末两位的罗喽,一下子升至师长级。巧的是,常客身旁睡的是检查员,王志华旁边睡的是老狐狸。
号长拍我们的马屁了。王志华说这话时,脸上挂着趾高气扬的表情。
革命尚未成功。常客朝旁边的检查员歪歪嘴。
同志仍须努力。王志华立马接了下句。
检查员是个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领得清的人,一看这两人得势的兆头,感觉有点不妙,试着和常客和搭说话,总比他一句话掸了;你嘴里有狐香的,离我远点。
王志华和老狐狸喜欢坐在末尾的角落里,叽里咕噜的象在谈恋爱一样说着悄悄话。常客问他,你俩整天坐在角落里说嗲。王志华笑而不答。再问,他就说师傅关照我,我俩的事对亲娘老子也不能讲。常客又好奇的问,你拜老狐狸为师啦。王志华说这也不能告诉你。常客说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了吗。王志华意识到漏了口风,说出去后跟你讲吧。
检查员放票出号的前一天,兴奋的一醒来就哼着小调,整理要带回去的衣裤鞋袜, 用他的帆布皮带,强迫换下刚送进来新号身上的红卫兵皮带。吃过晚饭,人象上了发条,在号板上不停的走了几十个来回,嘴里背诵着电影台词;黑暗终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同志们啊,我终于重获自由啦。
常客和王志华也终于等来报仇雪耻的一天,两个人坐在墙角,看着神气活现的检查员,商量着动手的最佳时机;你做了初一,轮到我做十五了,我要做的让你惬惬意意的重获自由。常客心里这么想着。
他和王志华商定,明天凌晨,起床铃声一响,就动手。
接着商量使用什么家伙报仇雪耻。王志华说;我屁股下面号板,有一头松动了,用力一扳就能抽出来,老子就用它抽这狗日的。
号板约有手掌宽,三公分厚,两米长。
常客的眼睛在号房里旋了几圈,最终盯上了盛水洗碗的木桶;我就用它先罩住他的头,然后你定定心心的用板子抽他狗日的。
要跟号长事先打声招呼吗。
打不打一样的。
讲一声好,算是我们把他还放在眼里的,也防止他到老派面前去瞎说一通。
常客还是跟号长讲了;号长,检查员放票前我们想请他吃顿杂烩;;;;。
没容常客把话讲完,号长打断了话头;你们想做什么别跟我讲,我睡着了什么不知道。
有数了。常客领清号长的意思,你们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会装糊涂,什么都不知道。
过闸子的事你也别放心上,这是传下来的入号规矩。号长说。
我们一点都不怪你,你绝对是杠子上走的人,回到社会上我们绝对能成为好朋友。常客把号长夸的一脸喜滋滋的。
  这一晚,两人几乎睁着眼睛熬到了,几次跑到铁门前,分辩夜空的颜色来猜测距起床铃声响起的时间。
刺耳的起床铃声响起的刹那间,常客手上的木桶,齐着检查员的脖颈处,罩了下去后用双手死死摁住,困思朦胧的检查员,一分钟前还做着他的自由梦,此时睁眼看到黑漆漆的桶底,刚想喊出声来,王志华双手举着号板,象在痛打落水狗,在他的身上一顿横劈竖砍。
号里的人竖直身体,大气不敢出的靠墙而坐,号长充耳不闻的头缩进被窝里,继续佯装睡他的大觉。检查员象只底朝天的王八,舞手乱蹬脚,嘴对着木桶一会儿求饶,一会喊救命,声音倒象是在被窝里放的闷屁声。
原先商量好的是,起床铃声结束便住手。起床铃声一般会响三十秒钟,不知是今早的铃声缩短了时间,还是打欢了便把之前的商定忘到脑后,铃声停了,王志华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上去掀掉盖在检查员身上的被子,把他当成只死猪,用手中的木板又是劈,又是戳,恨不得把那天吃毛栗子的耻辱,一下子倾泄在他身上。
13号房里传出的打闹声,还是惊动了值班警察,手里拎着手铐和木棍,一串叮呤当啷的钥匙,从值班室里冲了出来,一路吼叫着查询是从那间号房里传出的声响。
常客听见警察的吼叫声里夹杂着鞋钉在水泥上的摩擦声,便朝打的正在兴头上的王志华说了句;歇手吧。王志华迅速的把手中的木板归还原处,常客手里的木桶刚挪开检查员的脑袋,他双手撑起身体,坐在号板上,骂了几句娘,常客一发怒,双手举起的木桶,照着他的脑袋又狠狠罩了下去,结果检查员的脑袋居然把桶底顶飞了出来,木桶象是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恰好冒出了个头顶。
这一幕正好被刚赶到号门口的张警察看见,开了号门冲进来,不由分说,两个警察左右夹功,对着常客先是老K皮鞋一顿乱踢,有一脚正好踢到了大腿外侧的酸筋上,酸的常客趁机装腔作势,抱着大腿哼哼唧唧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张警察又厉声的吼了一句;还有谁动手的。没等检查员指证,王志华主动站了出来;还有我。
估计张警察的脚也踢累了,换了动手,从地上捡起只橡胶底布鞋,噼噼啪啪的扇了王志华十几个耳光;给他们上背铐。
背铐是手铐的所有铐法中,令被铐者最为难受的铐法。而两个人的背铐,就是两个人背靠背,后脑勺顶后脑勺,屁股对屁股,两副小80铐,把四只手分铐在一起。两个人既不能睡,也不能坐,连慢慢的移步都要保持一致的步调。
两个人移步到号门前,东边的天空已被朝阳染的红彤彤的了,一阵秋风刮过,操场上的几棵香樟,玉兰树叶扑簌簌的直往下掉。王志华感叹道; 这个时候在家里,正他妈睡的香啊。
常客没接他话头,他想;这个时候父亲应该起床了,拎着菜篮子去菜场转一圈,然后去人民公园喝泡茶,下几局象棋。
张警察下班前才来给他们开铐,把常客调到了11号房,和李爱国关在了同一个号房。
大毛,李爱国和秤砣都是拘留十天,小叶也是拘留十天,他们放票出号后,拘留所里还剩平头,陆建强,王志华和常客。四个人如同煎熬地撑到了放票出所的一天,点完名,吃过早饭,常客把家里送来的被子衣服,捆扎成一个包,便索性蹲在号门后,等着喊号放票。
值班警察查房时,按着名单,通知当天放票出所的人整理衣物,打开铁门,出号去操场上站队。常客看见操场上的平头和陆建强,背着打成行军包的被子,朝他喜滋滋的做着吐烟圈的姿势。
终于轮到11号房,值班警察喊了声;常客。他一阵狂喜,扬眉吐气地站的笔直,中气十足的喊了声;到。然后弯腰准备去抱被子,被值班警察阻止;先放在这里,还有张单子要请你去签的。
什么单子。常客顿时象掉在冰窟窿,凉气透心。先前有种预感,殴打检查员的事,肯定是要被拘留所处理,忐忑不安中好不容易熬到放票的一天,满怀欢喜地以为没事了,逃过一劫,结果还是等来了签单。他往操场上走去时双腿已经发软。
王志华也空着双手走到了操场,站到常客旁边。
平头也觉得奇怪;派头大的么,被子衣服全扔在号里啦。
常客强装出一身豪气;大咯屁,和王志华在号房里绞条,出不去了,估计要转到强劳队去拖煤了。
王志华听了信以为真;啊,要去拖多长时的煤啊,妈的,我师傅还在大门外接我去迎桂馒头店,他跟我打赌,说我吃不下三笼加蟹小笼馒头。
你别再讲了,老子的馋涎流出来。常客说;估计我两个姐姐也在大门外接我了,平头,你出去就和他们讲,说我还要关几天才能出来。
什么几天,强劳队最少要三个月。
值班室里,平头,陆建强在放票单签下名字后,对垂头丧气地靠墙边站着的常客,王志华,嘻哈哈的故意难过他们;我们马上就可以吃到加蟹小笼馒头了,你们放心,我会替你们多吃一笼,你们继续接受脱胎换骨的学习改造。
常客,你想叉的毛巾厂小姊妹,你放心,我出去了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你们赶紧滚吧。常客欲哭无泪地对着他们的背影,怒吼了一声。眼睛盯着身后畚箕里十几个烟屁股。
值班警察送他们出了拘留所,回转身来开始料理他俩的事,拉开抽屉,刚从一沓表格里找出两张单子,大门外传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肯定是谁为平头,陆建强放的接风炮,想到这,常客心头一阵酸楚。
你面熟的么,不是头进宫吧。 值班警察看着手上表格,再看看常客,然后加重口气念道;我现在宣布对常客,王志华处理处定;你们两人因在拘留期间,不思悔改,打架斗殴,破坏所纪所规,决定对常客,王志华行政拘留十五天,你们俩对此有意见吗。
我们是正当防卫,是他先动手打了我们。
你就不要跟我谈什么防卫,十五天的处罚是轻的,幸亏他那天放票,我们也不想没事找事,让他出去自己到医院里去检查了,要是在所里查出个肋骨被打断了,就要送你们山上去了。
听到延期十五天,常客长舒了口气,他刚才心里已作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去强劳队拖上三个月半年的煤炭,延期十五天,居然让他感到一种喜出望外的开心,心思立刻转到门后面畚箕里的烟屁股上去了,他跨进值班室,第一眼就瞄上它们了。
值班警察又看眼拘留单;你们都住尚书街。
是的。
我有个亲戚也住这条街上。他随口说了句;你们过来签字。
我先签。常客在拘留单签上名字后,故意往后退了两大步,装出是要给王志华留出签名的位置, 悄悄的用左脚踩下右脚的鞋跟,再蹲下趁着拔鞋跟的一刹那,伸到畚箕里抓了个满手,连垃圾带烟屁股全塞进裤袋。
回号房的路上,常客要传了几个烟屁股给王志华,被他挡回了;号子里有整盒整枪的,明早放风我带几根给你吧。
你在号子里混的比我转了。
新任号长拍我的马屁,要我帮他镇压动乱分子。王志华得意洋洋的说。
妈的,你是充当打手角色。
用不着动手,装腔作势的骂几句,全瘪缩缩的屁也不敢放了。

只有汪汪蒙在鼓里,还不知道由他挑头引起的斗殴,把东街人全都送进了拘留所。
星期天他跟爷爷说回趟银行宿舍,拿高考复习资料,爷爷说你今天家里没人,然后电话叫来了父亲的秘书,说你陪汪国正回家一趟,路上不能耽搁停留,拿了资料就回来。汪汪当时并没意识到,父母亲己派了暗哨,从学校到家的路上,全程有人监督陪同。有次下课去小叶门口,想约她出来看场电影,发觉有人一路鬼头鬼脑的盯在屁股后面,他以为是毛巾厂的痞漏要捉死蟹暗算自已,吓的从此以后下了课就往家跑,再也不敢一个人出门。
秘书陪着汪汪刚走进尚书街,他捂着肚子,皱起眉头问附近有公共厕所吗,他要屙屎。汪汪说前面的常青浴室和尚书码头都有厕所。又说银行宿舍隔壁的新民旅馆里也有厕所,我带你去。
汪汪已经看见许成家门口坐着好几个人,趁秘书上厕所的空隙,他跑去笑哈哈的刚想和许成他们打招呼,许成却先嚷开了;我们一出事,你连人影也看不见了。
汪汪一脸懵懂;你们出什么事了。
不就是毛巾厂开扁的事,秤砣他们拘留十天,今天才放出来。许成盯视着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女朋友也拘留十天,今天和他们一道放出来的,我们还有四个人关在里面的。
我要是知道这事情全家天火烧。汪汪几乎用哭腔发着毒誓。
为朋友打抱不平两肋插刀,拘留坐牢都是正常的事。我们现在火的是,是谁把我们出卖给了老派。许成摘下军帽,让汪汪看他的手上头上包着的纱布;我幸亏那天去帮朋友开扁,被人砍伤,没住回家,不然也抓进去拘留了。
汪汪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起,说我也真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出卖给了老派 ,老派也没来找过我。
大毛讥嘲道;你家里人大腿粗,路道广,上面有人罩着你,老派当然不敢来找你,倒霉的当然是我们这些小啰啰。
我也相信你不会出卖我们。许成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汪汪讲的是实话;我们正在排查,一定要揪出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叛徒内奸。
秘书屙完屎,站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喊着汪汪回家拿资料。
汪汪说;我回去一趟,你们坐在这里等我半小时。他已意识到, 自己是这件事的主谋却没有一点事,而为他去打架的人都抓去拘留,肯定是妈瞒着自己做了手脚,找舅舅开后门,把他一个人保了下来,把小叶和东街人全关进了拘留所。他想到这里,愧疚与恼怒交织一起,不禁潸然泪下。
汪汪开门回家,第一件事是去厨房间拿了菜刀,进了父母的卧室,关上房门时特意注视了一眼秘书,他正站在窗前,欣赏着天空下盘旋的鸽群。他用菜刀撬开大厨,翻遍了抽屉,只找到了六百块钱现金, 随手又拿了三条牡丹烟,连同复习资料,全都塞进书包里,临出门前,顺手拿了一叠扔在沙发上的
《参考消息》,两人走出银行宿舍,汪汪骗秘书说你在这里等我一分钟,手上这些报纸要送到住在马路对面的伯伯家。秘书说;《参考消息》是内部刊物,不能外传。汪汪说伯伯是退休老干部。汪汪过了马路,直接进了许成家的院子,许成紧跟他进了院子,看着他从书包里取出六百块钱和三条牡丹烟,交到了他手上,眼泪汪汪的说;这事情我之前真的不知道,这些钱和香烟是我的心意,帮我给大家说声对不起,我走了。许成似乎也被汪汪的道歉和厚礼感动了,哽咽的说了句.妈的,早知你这样客气,我就不告诉你了。
汪汪挎着书包,由秘书一步一跟的走在灰蒙蒙的尚书街上,灰色的街道和墙,灰色的树和树叶,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鸽哨声,灰色的人流和灰色的光线。高中生汪汪此时的心情象个垂暮老人,映入眼帘的景色都灰蒙蒙的,他在灰色中挪着沉重的步子,心里在说.我不会再回尚书街了,除非....。
除非什么?汪汪走到十子街上的爷爷家门口,也没有想出除非之后的下文。
TOP Posted: 11-23 21:04 #7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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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平头说常客还关在拘留所里,东街人里最着急的就数秤砣了,顿时象热锅上的蚂蚁,在拘留所门前的空场上活蹦乱跳,嘴也不歇的一直在骂骂咧咧,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许成说他是神经病发作了。陆建强出了拘留所,精神面貌立马有了明显的变化,换了个样似的有说有闹,调侃着秤砣;我们刚好要顺路经过102医院,先凑钱把他送进去住两个月,不要那天发起病来六亲不认,拎了菜刀专砍自己人。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到秤砣连哭腔都叫了出来;你们这些小人就喜欢把痛苦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他的话引来大家一场哄然大笑
秤砣从拘留所出来后,吃饭走路都神情恍惚,心里只盘算着一件事,连蹲茅坑都在掰着手指头替常客计算,还有几天几十个小时他放票出号了,如此这般的煞费苦心当然一大半是为他自己,他就等着常客出来后,可以一同去毛巾厂门囗去约长辫子出来玩。他也测试过自已叉妹的胆量,前二天,计算好了长辫子下班及在路上的时间,提早蹲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的路口,想演一场假装是巧遇的戏。最终是眼睁睁地看着长辫子的背影,晃进了黑乎乎的门洞,没敢上去哎一声打个招呼。落得个悻悻而归,半夜醒来,眼前全是那根辫梢上扎着块花手绢,在背上晃来荡去的长辫子,忍不住又五打一,打了个手冲聊以自慰,平息一下如潮涌的骚动。
  终于熬到常客放票的隔夜,秤砣兴奋的一夜未能成眠,脑子里象架设了一部电影机,放映的全是他臆想出来的画面,意满志得美妙如梦境。大清早起床洗都没洗,跑去马路斜对面的常武刻印社工场,伸手跟门卫室的上官阿姨借了五块钱,上官阿姨给钱时顺口问了句;你这要这么多钱去碰上什么急事了吧。秤砣说;上次和我一起打架抓去拘留的两个朋友,今天放票出来,我带点钱去替他们接风。
要的,在社会上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对头少堵墙,交友最怕交到嘴象糖罐头,心象铢钻头那样的人,拿去,阿姨支持你两块。上官阿姨又从自己用绒线勾织的钱包里拿出张两元票面; 他们也都住尚书街的。
是的,一个住东弄,另一个住制药厂。秤砣推让客气了几下,最后连同借的五块钱一起收下,塞进了口袋
  秤砣在尚书街居委会隔壁的杨柳点心店,排队买油条时,也不忘设想按排接了常客出来后活动日程。先去迎桂馒头店吃上三笼小馒头,中午大庆饭店喝接风酒,然后常青浴室剃头汰浴搓背,这些钱肯定由许成垫付。完了肯定要把汪汪送来的钱与香烟,均匀分赃。当然,晚一点分也没关系,口袋里有刚借来的钱。中间编个借口,和常客先撤, 去毛巾厂门口接长辫子和苗秋月,去红梅公园划船,划完了一起吃晚饭看电影。这些都是上回秤砣送长辫子回家的路上,跟她讲好的事,长辫子听了开心的满口答应。所以他除了自我欺骗自己薄,没有胆气一个跑去毛巾厂门口接长辫子,其它方面是动足脑筋臆想出了无数种美妙的场景,自我感觉好的鸡毛都快飞上天了。
常客,王志华放票出号的当天早晨,许成他们约好七点半在史家弄口集合,每人骑了辆自行车,腰上的皮带里都插了铁家伙,说是以防万一,因为拘留所门囗经常有敌我双方都接同一个人,发生血战的事情。
他们一路上嘻嘻哈哈吼着小调,兴高采烈的样子,倒象是要过节。经过红梅公园后门口,听见火车站广场上的挂钟,传来八下清脆的钟声。秤砣提醒说;要加速了,老派一上班就要放人了。
十一月的风偶尔携带了冬天的寒意,吹起地上的沙粒尘渣,打在脸上,如拂面而过的荆条枯枝。清晨的阳光稀稀疏疏,泻落在前方的路上,参差不齐的屋顶,看上去似乎刷了层干巴巴的油漆。自行车轮滚过一段坎坷不平,坑坑洼洼的田梗路,终于看见一段平坦的柏油马路,拘留所也就在他们的眼前了。
比他们更早到拘留所门口的是常客两个姐姐,还有几个也是去接票的人。秤砣的眼珠子骨碌碌从他们的脸上扫视一遍,看上去都象是放票人的家属,不象有准备在拘留所门口打伏击战的人可疑的人,然后通知大家,拔出身上的家伙,藏到废弃的铁轨下面。
常客二姐一看见许成,张口就说;告诉你,以后不许再来找常客出去瞎玩,我看你们这些人玩下去全要抓进去坐牢吃官司了。
许成贼忒嘻嘻的说;谁说我是来接常客的,我们都是来接平头的。
不一会,陆建强的娘和哥哥,平头的娘和姐姐陆陆续续的到了拘留所门口。
徐憨大拖上孛爱国忙着往围墙旁的一颗枯树上挂小鞭炮,李爱国托着他的屁股,爬上了叉开的枝桠,把三条小鞭炮挂在了树枝上,离地正好有半人高的距离。李爱国看着风中晃荡的三条红颜色的小鞭炮,说近视眼一看还以为树上爬下来的花蛇,风大了会被吹下来,还是铺在地上吧。徐憨大坚持不肯,说只有这样放鞭炮才显得有派头,更有台型。
徐憨大跑去跟许成要火柴,才看见站在侧门旁的王志华的娘徐丹娜,光看徐丹娜的模样也就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头披到肩膀上的乌发如漆,瓜子脸的右眼下方有颗乌青的黑痣,有人说长在这位置的痣,也叫哭痣,穿着件灰格子呢短大衣,沉静的表情里流露出稍许的怅然若失。徐丹娜同时也看见徐憨大了,没等他阿姨嘁出口,先朝他微微一笑;你也来接我家华华啊。
华华是王志华的小名。
徐憨大心虚,喊了声阿姨,含糊其辞的哼啊了一通。心里不住地为自已辩解.你家华华拘留怪不得我,只能说他是个霉鬼了,是他求我带他认识东街人,谁他妈知道认识笫一天就碰上两场开鞭,还好,他没象我脑袋瓜子被人打开了花,不然这些倒霉的事,总有件要摊到我头上。
秤砣哧溜的跑到徐憨大身旁,乜斜眼睛,色迷迷地窥望了几眼徐丹娜,问;她是谁啊,长的象那部电影里的明星,一身的风骚味。
徐憨大脸色陡然一变;闭上你的乌鸦嘴,她是华华的娘。
去你的,她看上去也就和常客大姐年纪差不多,你不要短人家的寿。
这事我会瞎说八道吗,等会王志华出来了,你就知道了。
华华和她娘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的真象。
儿子长的不像娘,象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孙悟空啊。徐憨大望着秤砣痴乎乎的神情,暗笑着说;你去找块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和经常在表场轮船码头朗诵诗歌语录的花痴没有两样。
你是转着弯骂我花痴是吧。
我骂错了,你现在见到母的就发骚。
秤砣正想和徐憨大吵一场,平头,陆建强笑嘻嘻从拘留所侧门里摇啊晃的走了出来,陆建强学着<闪闪的红星>里还乡团长的腔调;哈哈,没想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过去谁拿了我的什么 ,给我送回来 。谁吃了我的什么,给我吐出来。我们一笔一笔的慢慢算。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他娘从旁边上去拍了他的脑袋;你从拘留所里还神气活现,一点不知道丢人现眼啊,跟我回家。
陆建强没注意到娘跟在后面,顿时泄气了,又强拗一句;急什么,谁快给我根烟,快瘾死了。
平头娘也在斥责平头;看你这邋遢糟相的样子, 这回出来了该长记性,不会再进去了吧。
徐丹娜和常客的两个姐姐,眼睁睁的看着侧门嘭的又关上了,连个影子也没接到,急匆匆的跑去问陆建强;我家常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放出来。
徐憨大帮着徐丹娜问;王志华也没放出来。
啊,他们又没到时间怎么会放出来。陆建强装模作样的替他们扯谎打掩护了。
拘留单我特意带在身上拘留单上明明写着拘留十五天。
早晨放风时我听他们讲,送到家里的拘留单上写错了天数,派出所又重开了张拘留单,说是要比我多关十天半个月。
你们不是一起去打的架,为什么我家常客要多关十天半个月,他不会在里面发什么犟劲,把你们的事拉到自己身上吧。
唉呀姐姐,你别跟我吵,是他对我这样讲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他出来后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我只是冒着危险带口信的地下交通员。陆建强编完谎话,立即装出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平头家里人和陆建强娘见着他们吵嚷,赶紧上前拽着自己人,生气地嘟哝着;走,回家去,以后都管好自己家的人,要是再让看见你们混在一起,不要怪我不客气,我是要撕破脸皮骂了。
徐憨大去点响挂在树上的鞭炮,空荡荡拘留所门口,就剩下他们一起来时的四个人,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着香喷喷的火药味,随着一阵略有寒意的秋风,四处飘散,也给他们心里多增添了一份扫兴与不悦。
秤砣趁人不注意时问了平头,常客还要关上几天,平头故意骗他;两个人把号长打残了,已经转到强劳队了。
秤砣听信了平头的话,心里把常客恨成了个洞,咬牙切齿的连问了十几遍狗日的憨比。他不考虑常客关在里面度日如年的煎熬,只想着把他的好事给耽误甚至搅黄了,做了几场的白日梦只能去泡汤了。
几个人接了个空趟,回去的路上没有了来时一路欢唱的情绪,个个闷着头猛蹬着车子,骑出去百来米,徐憨大抬头看见徐丹娜正在废弃的铁轨中间,一个人慢吞吞地走着,他猛蹬到她身旁,来了个急刹车;徐阿姨,你也别瞎急,我带你骑双人车回去。
徐丹娜跳上自行车后座,路上只问了一句话;憨大,你跟阿姨说实话,事到如今,你说了实话阿姨也不会怪你,他们是华华的朋友还是你的朋友,华华是不是你叫他去打架的。
徐憨大做贼心虚,假咳几声的空隙,想着如何回应的话;大家都是门口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弄堂里的厕所门口碰见,一起抽过几次香烟,就算认识成为朋友。这次打架是住在银行宿舍的朋友引出来的事,与我无关,阿姨你看我后脑上的两条疤,缝了十几针,昨天才拆的线,也是为了朋友被别人毒打了一顿。他故意扯开是他嘁上王志华去打架的话题,如果向徐丹娜承认华华是他叫去打架的,不讲她肯定对自己要恨之入骨,万一去厂里找他娘告状,回家肯定逃不过被老子肉榔头的一顿死捶。
他们骑到了南大街上的双桂坊路口,坐在后座上的徐丹娜,突然对徐憨大喊了声;停下来。徐憨大一个猛刹,车停住后,她从后座上跳了下来,说;你帮我叫上华华朋友,就说阿姨请他们去马复兴面馆吃顿早中饭。
徐憨大喊住了骑到前面去的几个人,围拢上来听说华华娘请他们上马复兴面馆吃饭,阿姨长阿姨短的客气了几句,最终还是跟在阿姨屁股进了马复兴面馆,点了面又点了半桌子点心。徐丹娜趁着没上点心的空隙,起身去马复兴对面的副食品店,买了几包烟,每人一包,大家又是轮流着亲热地喊着阿姨阿姨,一边客气一边拿下香烟,红着脸,难为情似的塞进口袋。
吃到抹了嘴,准备起身离座时,徐丹娜一本正经的说;阿姨替华华谢谢你们,大清早就赶这么多路去接华华,阿姨也看出来了你们骨子里都不是坏孩子,我不会反对华华跟你们交朋友,华华还关在拘留所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但他出来后呐,希望你们帮我劝劝他,不要再去社会上打架闯祸,把人打伤了要去坐牢,被人打坏了我怎么办,你们不知道,因为家庭里的某些原因,这些年就我俩母子相伴着过日子,他要是打架闯祸再进去了,你们想想我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徐丹娜话说到一半,眼圈便红了,抽泣几声,硬憋了股气把话说完。
秤砣头一个举手表态;我向阿姨保证,一定劝华华出来吃社会饭,老老实实做个乖孩子,在家多陪陪阿姨。以后万一碰到闯祸的事,由我包产到户, 他想要闯祸,我会象黄继光堵枪眼,把他堵在桥的那边,决不允许他下水过河。
徐丹娜听了秤砣的这番话,破涕为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等华华出来,阿姨烧一煨罐百页结煨肉,请你们来吃。
徐憨大用手指捅了下秤砣,压低声音说;妈的看不出你现在拍起马屁来就象吹泡泡糖。
有个屁用。秤砣接着说;他妈的要是去叉妹又变成哑巴了。
我看你见了华华娘特别来精神。
你狗日的瞎说要烂舌头。
你脸都红了,我注意你一直盯着她的胸脯看。
去你妈的,老子是在看她脸上的痣。
四个人垂头丧气的回到尚书街,聚在许成家门口,商量着有什么办法把平头与陆建强骗出来,去常青浴室一起汰个浴,晚上一块吃个饭。大毛说我们先去常青浴室,他俩在家吃了饭肯定会来浴室汰浴的。徐憨大围着许成狗旋屎的走了几圈,终于讲出了憋在嗓子眼里的话;许成,现在总好汪汪送来的钱和香烟分了吧,先分一半也好。然后按人头,自说自话地加减乘除,计算出了答案,每人可分56元5角,牡丹香烟每人三包半,多余的零头下午开销掉。
许成坚持说等常客,王志华出来再分赃。
徐憨大发急了;他们万一强劳半年,出来香烟都发霉了。
秤砣没有接到常客,萎靡不振的提不起精神,心想你们去吵吧,分不分我的一份又不了。便说我回家一趟,等会去浴室找你们。掉转头去了刻印社宿舍,先找上官阿姨,把早晨跟她借的五块钱还了,他怕放身上乱花掉,以后急等着要用钱时,前债不清,后债不借,厚了脸皮也伸手借不到一毛钱,再说,身上有她送的二块钱,买个烟抽也够了。
上官阿姨的名字叫上官凤,整条尚书街,甚至整个常武市,秤砣认为上官凤是最有来头的人,也是秤砣在西街上唯一串门有来往的朋友。他虽然张口闭口喊她阿姨,但心里把她当成个神秘偶像来崇拜。
秤砣和大他近三十岁的上官凤交上朋友,缘于一件事。今年年初的一天中午,秤砣在家吃完饭,嘴一抹出门去找朋友玩,走出家门便看见马路斜对面的常武刻印社工场门口,聚了一堆人,吵闹声飘过马路,传到了耳朵里。他本来就无所事事,便跑过去看热闹。走上前一看,原来是西街上的痞漏去偷刻印社的有机玻璃,秤砣早就知道这伙人经常去偷了有机玻璃卖到废品站去换钱买烟抽,以前得手了,都是人货两分开,偷来的有机玻璃灌进蛇皮袋,直接扔过围墙,墙外有人接应。这一回,他们背了满满一书包的有机玻璃,大摇大摆的从正门里走出来,被刻印社的门卫上官凤,挡在了大门里面,好说好话的劝他们把书包的有机玻璃物归原处。就这么句话,惹恼了他们,一个硬要往外冲,一个死死拉住他衣服不让走。另外二个人,找了两块砖头抓在手里,气势凶凶地扬言要砸碎刻印社。刻印社工场里统共就只有十个五,六十岁的雕刻工人,看着这伙厉声色茬,穷凶极恶的痞漏,敢怒不敢言,有人好言规劝上官凤松手,说反正偷的是公家的东西,你天天吃住在刻印社,得罪了这伙人,会三天两头来找你麻烦。上官凤说;当年江防指挥部的警卫员用匣子枪顶着我的腰也没怕,现在年纪大了,还怕这些小痞漏手里的砖头。
上官凤这句牛比烘烘的话,引起了秤砣的注意,觉得象<沙家滨>里刁德一对着阿庆嫂道白;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呢! 秤砣本来又瞧不起这伙象大头苍蝇整天在家门口嗡来嗡去的叉妹生,现在又看见狐假虎威的欺负刻印社里慈眉善目的老年人,脑子里的火气象煮沸的开水往外冒了。
秤砣一颗一颗解开棉袄罩衫中间两粒纽扣,手伸进里层的动作,西街痞漏也注意到了,他们明白这是掏家伙的动作。秤砣的皮带里是插着把自制匕首,他的手己经握住了裹着电工胶带的刀柄。
秤砣冷笑着瞟了一眼手里抓着砖头的人;你们抓块砖头在年纪大的人面前摆造型啊,要是不敢砸他们,就往我头上砸吧。秤砣的头抵到了他的胸口;砸啊。
秤砣,我们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今天的事又跟你不搭界,你干吗一定要横插一只脚呐。抓着砖头的人说。
不想跟你们罗嗦,你要再不砸,我要动手了。秤砣说这话,心里是有底气的,西街的痞漏平日里在轮船码头,表场一带耀武扬威,骨子里个个是欺善怕恶,见了比他凶横的比兔子跑的快,平常见了秤砣就象老鼠见了猫,一个个瘪缩缩的避开着他走,秤砣姓赵,他们背后管他叫赵痴鬼,意思这人发出痴来,就是个鬼。
他们听了秤砣的最后通蹀,手里的砖头往墙脚处一扔,兜转屁股,一溜烟的钻进旁边的明元里弄堂。偷有机玻璃的人见同伙都跑掉了,开始哀求上官凤,阿姨好阿姨喊了几十遍,求她高抬贵手。
后来还是按照秤砣的要求,趴在地上,写了份不能少于三百个字的检查书,贴到了刻印社大门后,毕恭毕敬的大声朗读十遍,才允许他倒退走出刻印社大门。
秤砣和上官凤此后有了来往,秤砣以前躲着人抽烟,要跑到史家弄,近一点是水关桥下河滩上,现在方便了,过了马路,钻进刻印社门卫室,半躺半坐在磨了泛白的旧沙发里,香烟抽到昏天黑地,也没人说你一句,更重要的一点,上官凤也抽烟,烟盒总放在茶几上,秤砣的口袋经常是空荡荡的,吃过饭,就跑到门卫室里,都用不着打招呼,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往嘴里一叼,一边点烟一边嘟哝;饭后一支烟,快活胜神仙啊。
上官凤是宜兴人,十三岁那年,她老子把她交给了在常武一带唱滩簧小有名气的师傅,跟他跑码头学唱戏,上官凤从小聪明灵巧,两年后首次登台开嗓,唱了曲由锡剧改变的《双推磨》,只唱了头几句;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一人推磨像牛车水 ,二人牵磨像扯篷船 ,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喝彩声和赏铜板的声音,哗啦啦的响成一片。
但好景不长,上官凤的师傅有赌钱,抽大烟的恶习,亏了一屁股债,被追债的人逼到无处藏身的地步,据说后来跑到苏北的庙里当和尚去了。剧团散伙台,上官凤举目无亲,回宜兴老家又受不了后娘的白眼碎嘴,便听了师姐的怂恿,去了大光明路上的百乐门舞斤,去做舞女了。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在舞厅干了不到一年,遇见了她命里的贵人,吴家三公子。三月之内,上官凤的名声风生水起,红的发紫,成了百乐门舞厅的头牌红舞女。头牌舞女的头牌可不是随便摘来挂在胸前的。要么是有背景厉害的人撑头,要么舞女心机重重,特别能耍手段。
上官凤的贵人是个有钱人,俗称金主,就是常去百乐门舞厅消遣寻欢的客人。金主口袋里有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往谁的身上花,愿意往上官凤身上花钱的吴姓金主,大家喜欢叫他三公子。吴公子是吴江人,出生于名门望族,父亲是苏南一带鼎鼎有名金石大家,自己喜欢金石,书法。他这回来常武是走亲戚,探望病中的大伯父。 伯父家住水关桥的对面明元里的吴家大院。伯父年轻时是超级票友,毕业于常武人盛氏创办的上海南洋公学,后来改名叫了交通大学,伯父年轻时喜欢上戏剧,整天和梨园子弟厮混一起,把学业给荒废耽误了,后来索性退学,继续当他的超级票友。当时在上海梨园界名噪一时的《戏剧旬刊》,就是吴氏家族里的人资助创办的,三公子就杂志社当起了记者编辑,和当时上海一批名角过往甚密。伯父做寿的那天,梅兰芳等一批京剧名角, 赶到他们吴氏家族开办的德泰恒饭店,随礼喜贺,席间还清唱一曲《贵妃醉酒》;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那天晚上,风流倜傥的三公子在篦箕巷里的春杏楼上喝了顿花酒,又被朋友拉到了百乐门舞厅,踏进舞厅的第一眼便,三公子就和上官凤对上了眼。后来的十数天里,吴公子乐不思蜀,天天晚上泡在舞厅挥金洒银,包场替她过生日,又是拉场子请她上台亮嗓。即使有家事回了吴江,能凑到一个黄昏半个晚上的空闲,也跑来常武和上官凤幽会,两个人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同进同进,粘乎在一起了。
吴公子当年是打算把上官凤带回老家吴江做妾,无奈家里人极力反对,认为上官凤的身世辱没家门。没想到风流倜傥的吴公子一怒为红颜,索性一纸休了家里原配夫人,搬住到明元里的吴家大院,伯父膝下无子,从小对这个侄子宠爱有加,特意布置装修了间房子,给他们做喜房。选了个吉日,在他们吴家人开的德泰恒饭店办了两桌喜酒。一桌是伯父的朋友常武人,一桌是吴公子在上海结交的朋友。老家的亲戚朋友一个都没通知。那天的喜酒,黄金荣的老婆林桂生都特会从上海赶过来喝了,还送了上官凤一只猫眼戒。林桂生也是我们尚书街人,她小时候就住表场一带。十几岁时跟着个什么远房亲戚去上海滩了。她脑孑活络人灵巧,她在上海开的鼎鼎有名的烟花间妓馆,养着十几岁的男童,唱戏名角大都喜欢娈童,吴公子当年在上海做记者,经常带名角去她的馆子里娈童,一来二往的,吴公子和林桂生成了好朋友。
这些陈年往事,秤砣都是从酒鬼毛大的嘴里听来的,秤砣听进了心里,但从没去问过上官凤,但从她身上还能窥到以往风光的蛛丝马迹,比如为人大方随和,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等等。
酒鬼毛大讲述上官凤传奇人生时眉飞色舞的神情,不时的把胸膛拍的嘭嘭响,好象是在讲他的人生经历。但秤砣问他,上官凤在尚书街上走来走去,为什么不斜视他一眼。他脸上显出怨屈的表情,一声叹息;别说了,我中了表场上那个朱寡妇的奸计。
秤砣换了话题,好奇的问;三公子那么有钱,怎么会喜欢上当舞女的上官凤。
你以为舞厅是以前西大街上杏花楼里的婊子娼妓啊,婊子卖肉,舞女卖的是条杆,做婊子的全是白相人瞧不眼的蹩脚货,满脸麻子都不关事,痱子粉一抹,裤子一脱,大腿一掰,学着生病人哎唷哎唷叫几声,就挣来皮肉钱了。当舞女要求就高啦,一是要有条杆,身材前挺后翘。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撅起屁股,摆了个前挺后翘的造型;二呐盘子要细溜,脸蛋摸上去细皮嫩肉掐的出水,还要有拿得出手的三分三本事。当年上官凤往戏台子上一站,学着唱几句<夜来香>,条杆象柳叶一摆动,满场子里都散发吴侬软语的骚劲。杏花楼里的婊子娼妓有这本事吗。
    你年轻时肯定为她发过痴。
    什么发痴呀,老子睡她一夜就死的心都有。酒鬼毛大抹了把嘴上白花花的唾沫;你信不信,她男佬的死尸都是我去拦收尸车拖走的。
    解放后,伯父托人把吴公子弄进了刻印社上班,吴公子本来就写的一手好书法,也算是靠手艺吃饭,社里分了间宿舍给他遮风挡雨,三公子和上官凤与平常人一样,过起柴米油盐的安稳日子。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夏天,刻印社里的人都在家上班了,只有住到门卫室里的三公子和上官凤。那天下午,把煤球炉拎到刻印社门口,生了半天的炉子,只冒烟不着火。三公子说是引火柴禾被雨淋受潮了。找了根晾衣服的竹杆,跑到明元里巷口的梧桐树下,去戳快要剥落的树皮,一边戳嘴里还咕噜着,说他小时候特别喜欢爬到树上去剥枯树皮,然后去河滩上放野火。他仰着脖子,戳下几块树皮,刚朝上官凤叫了句;过来替我揉揉颈根。话音刚落,半空中悄无声息的飞来的一颗流弹,正好打中他的心脏。他连哼都没哼出声,扑嗵的倒在地上,挣扎着蹬了几下腿, 头往旁边一歪,断气了。
  上官凤在常武举目无亲,极度的悲伤和无措之下, 把三公子的死尸连拖带拽的拖进了刻印社门廊下,盖上条床单,守着尸体时断时续的痛哭了半夜。
后半夜,酒鬼毛大带着造反派联指成员巡逻,经过刻印社门口,看到了悲伤欲绝的这一幕,先是节哀顺变的劝慰一通,然后和上官凤商量;目前这种紧张混乱的形势下,先别考虑操办丧事,天气又是这样闷热,死尸停放在刻印社,不出两天会腐烂发臭,赶紧先想办法把死尸处理掉了再说。
  上官凤早就没了主张,就说这事拜托麻烦你了,接着又说了些感激的话。酒鬼毛大听的血脉贲张,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又是胸膛拍的嘭嘭响;我办事,你放心,我毛大不是黄牛肩胛,不负责的人。酒鬼毛大说完便带着手下,到怀德桥上去拦截火葬场的殡仪车。那一阵,正是常武造反派与保皇派武斗最激烈的时候,火葬场殡车经常夜里出来收死尸。他们在桥上候了个把小时,终于拦下了辆从卜弋桥煤矿收尸后回常武的殡车。酒鬼毛大的手下提了把三八式步枪,装的象个凶神恶煞,往马路中央一站,伸手一拦;停车。拉了一车死尸的司机,没看清他手上的家伙,以为是提了根打狗棍来劫车,踩了下刹车,气冲冲的骂开了;你瞎眼了以为是食品公司的货车啊,这他妈一车装的全是死尸,你们也要抢,不怕倒你八辈子霉啊。酒鬼毛大一开始好说好商量,先发了根烟给司机,给他点上后,说;有个战友被流弹打死了,帮个忙,替我们拉到火葬场去烧了。司机搪塞道;今天卜弋桥煤矿武斗,车上己经塞满了他们的死尸。一会又说你们要去那里开张证明。酒鬼毛大耐着性子说;眼下兵荒马乱,到那去开证明,以后再补个手续吧。商量了半个小时,司机就是不答应。后来酒鬼毛大见他发动了引擎,急的拔出手枪,先是对着汽车反光镜就是一枪,然后枪口对准了司机的脑袋;你是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喝偏要喝罚酒。告诉你,我认得你姓丘可子弹不认得你,我手这么一抖,枪就走火,子弹就钻进你脑袋了。一句话,就是把死尸塞进驾驶室,你也要替我运走。
枪声一响,司机就被吓的屁滚尿流,再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全身抖筛子似的连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答应了酒鬼毛大的全部要求。立马把殡车开到了刻印社门口,酒鬼毛大帮着上官凤用床单包裹好三公子血淋淋的尸体,抬头扛脚,硬是塞进了已是装满了死尸的车厢,让司机直接拉去火葬场。酒鬼毛大让其他人先回了据点,自己留下来陪着上官凤说了一夜劝慰宽心的话,天亮后以为没事便回家睡大觉。.可到了中午,上官凤摸到他家门上去,跟他要三公子的骨灰。
  男人的内心要是暗慕上一个女人,他所有的付出,都会从自身滋生出的幸福感当作回报。酒鬼毛大二话没说,从床上一跃而起,连眼角处黄僵僵的眼屎也顾不上擦,冒着武斗期间,随时可能发生的风险,哼哧哼哧猛蹬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骑到了高士桥旁的火化场。找了二,三个人,打听到司机正在门卫室后面小房间里睡大觉。
司机睁开睡眼,一看摇醒他的人,就是开枪打碎殡车反光镜的家伙,当场出了一身汗。酒鬼毛大张口就火爆爆的说;我叫你把人烧了,骨灰不要给我啊。司机辩解道;我专门负责拖死尸,烧死尸的事又不关我管。司机领着酒鬼毛大到焚尸炉前,他看见烧尸人两眼凹陷,脸色灰黑的象是刚从煤堆里钻出来的样子,看的心里发怵,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他壮着胆子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烧尸人眯着眼说;我当是什么来找我呐,武斗打死的人,当天没有家属带证明来认领,我们都当无主死尸烧了。酒鬼毛大说;我没证明怎么办,人家老婆找上门来哭着闹着跟我要骨灰。
烧尸人把酒鬼毛大带到殡仪房里,指着墙角一只以前用来存放被褥的大木箱,大方又不屑的说;那箱子里全是死人骨灰,你想要什么尽管拿,想全拿走也不关事。
酒鬼毛大从旧社会到新社会,自以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事, 他从娘肚子出来还是第一次听说。人家把骨灰要回家去是要祭供的,这箱子里也不知是那个野鬼的骨灰,和稀泥一样混在一起,请神仙来也分不清那一撮是三公子的骨灰,居然还叫老子全背回去,我用这些野鬼的骨灰当味精烧饭菜吃啊。
事到如今也只能将就了,总不能空着手去见上官凤,要是让她知道把她的三公子烧的连把灰也没了,不说前功尽弃,万一疯上了头,不要上门找他拚命啊。酒鬼毛大主意打定,先随便抓上几把,蒙混过关了再说。
他跟司机要个用来装骨灰的箱子或是袋子,司机外面转了一圈,扔给他一条大概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黄军裤,上面血迹斑斑,说;只找到了条裤子,你把裤管两头打个结,就可以当布袋了。酒鬼毛大别无他法,按司机的主意,跟烧尸人借了剪刀,剪下裤管,先在袖管一头打个死结,然后伸手到木箱里,随便抓了几把骨灰,灌装进裤管,然后这头也打上死结。这些骨灰大概刚才炉膛里扒出来,还是热烘烘的,酒鬼毛大那只抓骨灰 的手,特意放到鼻子下面,象狗一样嗅闻两下,有股枯草香味。
灌装了骨灰的裤管往车笼头上一挂,酒鬼毛大哼哧哼哧地蹬到了刻印社门口,已是黄昏了,殉丽的晚霞映红了半片天空,象是要点着炙手可热的空气,风是热乎乎的,呼吸是热乎乎的,热的令人透不过气。
酒鬼毛大顾不得满头满脸豆粒大的汗珠,先把装在裤管里的骨灰,郑重其事地交到了上官凤的手里;三公子的骨灰全在里面了,刚火化的,你摸,骨灰还是热的。
上官凤抱着不知是谁的骨灰,哭着哭着就昏厥过去了。
秤砣对酒鬼毛大嘴里讲的这段事情,深信不疑,不论什么样的故事,只要发生在上官凤的身上,都深信不疑。
秤砣平时出门,过马路往右走是去史家弄,往左走肯定是去刻印社门卫室,进门先喊声阿姨,问她有力气活要帮忙做吗,比如买米买煤球。刻印社的老员工待秤砣特别客气,夸他有正义感,自从那个小痞漏写了检查书,他们连个影子也不敢出现了。刻印社的林社长,推着自行车进进出出,只要看见秤砣坐在门卫室里,会特意进来发根烟抽,偶尔夸他两句。秤砣俨然象个编外门外,有了种莫名的成就感。
  西街的小痞漏从此没敢去刻印社故意捣乱,偷鸡摸狗了。
  秤砣去了刻印社,先还了大请早跟上官凤借的钱,抽了几支烟,从刻印社出来,打算回家吃饭,正好看见大妹背着书包走到家门口,他从后面喊住她,问了一通她的学习情况,然后说;你帮忙替我写封信。大妹问;你也读到初中,写封信都不会,是写给谁的。秤砣说;写给以前女同学的。大妹嘴一撇;哥,写给女同学的不叫信,是情书,这个我不会写。
秤砣看见大妹时忽生一计,想叫她代笔写封信给长辫子,回信地址都想好了,就寄到刻印社,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的说;我是故意试试你写过情书没有。
大妹又是嘴一撇;哥,我今年才念初一。
现在社会上坏人多,我提醒你错啦。秤砣摆出付大人腔。
我是五好学生,坏人认识了我也会改好的。

拘留所警察在工作上出现失误,他们把常客与王志华的拘留单混放进档案袋,没有派人送递或通知他们的家属,到了放票出号的那天,喊他俩先去会计那里结算三十天的伙食费,一天三毛钱,一斤粮票。他俩双手一摊,以示身无分文。张警察问;今天谁来接你,先去跟他们借。他俩还是双手一摊;外面没人知道我放票。张警察便去翻档案袋,找出了拘留通知单,才意识到忘了把拘留通知单,交递给家属了,他唬了句;先放你们出去,限三天之内,主动来补缴伙食费,要是等我上门来收,你们又有麻烦了。
  等常客与王志华离开会计的办公桌,他俩的名字划入了五保户一栏,五保户人员意味着在号子里,那怕吃上三年五载,不用交一分钱的伙食费,白吃白睡。
出了高墙铁门.自由带来的愉悦,一分钟前还抱有的期待化为了乌有,两个人在拘留所门口的空场上,象打啼的公鸡伸直了脖子,朝着亮灿的刺眼的天空,兴奋吼了几声,惊飞了栖歇在高压线上的一群麻雀,看着它们扑愣愣的飞向更远的树冠。然后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烟屁股,半刻钟的时间,捡了一大把烟屁股。定定心心的坐在生锈的铁轨上,卷了两个比大姆指还要粗的喇叭头。已经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再能够放肆地抽上几口烟,感觉是人间最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往前走了十几分钟,也没碰到一个行人,喝的那碗数得清米粒的稀饭汤,倒让他们接连着撒了两泡尿,两个人站在废弃的铁轨中央,撒了半泡尿,一阵冷唆唆的迎面风,居然把撒出的尿回吹到了自己的脸上。常客骂了句;触霉头了,肚子里没货,口袋里没钱,尿也欺负到自己身上来了。
    常客,我这几天连续做了个相同的梦。
什么梦。两个人跨出的步子,正好是枕木与枕木的间距。
梦到我发财了,家里的一大沓马恩列斯毛选里全夹满了钱。都是拾元一张的大团结。
妈的,那要有多少钱,都可以把红梅公园里的宝塔买下来了,我们以后就到宝塔里去。
我不想买宝塔。
那你做梦买了什么。
王志华停了下来,眼睛直视常客;我讲给你听,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
你是做的梦,又不是现实,弄的这么紧张干吗。常客随口一说,
那就不讲给你听了。
好,你讲,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常客心里叽咕着,讲个梦,也弄的个神经兮兮。
我做梦买了辆坦克,然后又娶我妈做了老婆,带上她,开着坦克到处游山玩水。
你不就做了个乱伦的梦,有啥稀奇,那你爸现在干吗呐。
家丑不可外扬,不给讲了。两个人终于走到了道口,刚巧拦杆放下,紧跟着一辆火车轰隆隆的从身旁开过。
走,厕所里总会有抽烟的人。常客拐进了道口旁的厕所,果不出所料,蹲坑的几个人嘴上,都叼着根香烟。他挑了个最靠门口的人,拍了拍肩膀;对个火。没等那人有所反应,伸手拔出他叼在嘴里的香烟,塞进自己嘴里猛抽了几口,接着又给了王志华,两个人就当没事的往厕所外面走,只听见身后传来声狠狠的朝地上吐痰的声响。
  从道口走到市里起码还要半个小时,两个的口袋里掏不出一枚乘公车的分币,只能步行了。快走到文化宫时,常客忽然建议;妈的,反正没人知道今天放票,我们趁机在外面玩两天再回家报到。
好啊,回家了就被管住难出门了,我还答应师傅,出来了去他家报个到。两人一拍即合,王志华翻出蓝军装的口袋,袋布反面上写着会馆浜17号几个字;会馆浜在那里。
你说的师傅就是在号子里,我喊他老狐狸的那个人。
是的,他说收我做关门徒弟。
学什么手艺。
我答应他了,连天皇老子也不能讲。
常客迟疑一下;先去我师傅家,跟他借块钱,他家就在前面琢初桥旁青果巷里。
  老扒家的大门居然没锁,常客用手指轻轻一顶就吱嘎一声开了,他让王志华先在门口一会,探头探脑的迈过二道门槛,看见老扒坐在中间屋里的靠背椅里,面前的八仙桌上堆着一叠扑克牌,两只手不停的弹着扑克牌,眼睛却盯着旁边一本摊开的书。听见有人喊师傅,他侧转头一看是常客;哎哟,最近跑到那里去捡皮夹子啦,师傅这里都不来报到了。
捡到拘留所里去蹲了一个月。常客先给老扒要了根烟,先美美的抽上几口,然后添油加醋的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渲染了一番;跟我一起出来的朋友就在门外,可以嘁进来吗。
老扒说;不去喊吗。
你不是告待我不准带外人来吗。
他是外人吗。
王志华进来跟着常客喊了声;师傅。
师傅不能乱叫的,你就喊我老扒。老扒起身给他们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
先借我一块钱,出去吃碗豆浆油条,早晨喝的清汤咣水早就尿完了。
老扒撸上袖管,看了眼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先喝口热茶,熬半个小时,等两个无锡朋友来了,一起去琢初桥下的椿桂菜馆吃午饭,也算给你们接风。老扒从房间里拿了包大前包香烟,拆包后扔在桌上;香烟先抽饱了再说。他合上摊开的书,又去玩牌了,先弹后抽再接,看的他们眼花缭乱。
  师傅,我看你空下来就这样弹牌,不觉得枯燥。
这叫曲不离口,牌不离手。老扒头都没抬,专注地玩着手上的牌;台上玩活一张牌,台下起码三年功,跟你讲了也是白讲,你是没心思学的。你们以为混社会就是讲讲义气开开鞭,蹲蹲号子上上山,这叫糊里塌涂。人为财死,鸟为财亡,混社会最终是为了过上幸福生活,幸福是口袋里有钱,社会上有朋友,少一样都不行。不是象你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混到头来待在山上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还要多。
《水浒 》你说也看了好几遍,宋江仗义疏财有了个及时雨的绰号,可他后来为什么要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接受朝廷的招安。因为不想过亡命徒的日子,而要风光的幸福生活。在梁山上当一只鼎算什么本事,皇帝随便屙泡屎,还不立马把你灭了。混社会的目的是混社会地位,不是梁山上的第几把交椅。以你的脑子,跟我混是够用的,但你不肯动脑子,或者说还没到开智的年纪。老扒说到这儿,瞟了眼常客,见他脸上显着认真听讲的表情,点了根烟,继续唠叨;义气和钞票一样,都有用完的时候。你呐也不要以为瞎冲动和讲义气混为一谈。 常客插了一句;师傅,我也觉得这次开鞭有点瞎冲动,为了个女人去开鞭,东街抓进去六,七个人蹲号子。而且这事传到社会上去卸台型的。
因为你喊我声师傅,换了别人懒的开口。《三国演义》 上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们东街人现在不懂社会 ,把讲义气当成好玩的游戏。但总会有分分合合,把讲义气当作讲交易的一天。到那时,你再来跟我谈义气,谈东街的人与事,就不是现在这口气了,我也是从十八岁玩过来的,一句话,不知深浅的河,水性再好,不要轻易去趟。吃社会的人,过了30岁就是在过后半世的日子了,所以你跟我是不可能尿在一个夜壶里了。
常客虽然觉得师傅有些话在理,但其中夹杂了几句奚落的话,听的不顺, 本想辩白几句,一转念又忍了, 心想;我就装作是拨一拔动一动的算盘珠珠吧
TOP Posted: 11-24 11:43 #8樓 引用 | 點評
v2ex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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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常客再次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快十二点半了,跟原先约好的时间,己过了一个多小时,老扒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玩着手里的扑克牌,不绝于耳弹牌声,啪啦啪啦得简直是百爪挠心,让常客感觉师傅像是要磨练还是要考验他的耐心,而此时最难以忍受的还是令他头晕眼花的饥饿感。吃了喝了一个月霉渣渣的牢饭,早己榨干了肚子里的油水,他正想开口跟老扒说,我和朋友出去吃碗馄饨垫垫饥,从无锡来的两位客人终于到了。瘦骨棱棱的叫老三,长着双三白眼,眼珠子停在那儿,定泱泱的盯着人看时,像是死鱼的眼睛,让人心里发怵。油头粉面的矮胖子叫老四,衣着得体,脸上始终挂着笑哈哈的表情,让人怀疑即便打嗝便秘了,也是这种千篇一律的表情,两个人看上去与老扒年纪相差无几,都在三十五岁左右。
老四进门就笑呵呵的解释,说是火车脱班误点了近一个小时,出了常武车站,又被三轮车夫坑了一把,为了多混几块钱,拉着他们故意多绕了几里冤枉路。老三中间插了句嘴,说要是在无锡,非剜他一块肉,喂我家养的大宝。老扒说车站广场上旳那些人,就是在候着宰你们外地客,本地人都熟门熟路的他也不敢。
常客心里在想大宝可能是狗名吧,人是不会吃人肉的。但他一听到肉时,肚子里的饥肠又在咕噜咕噜的怪叫了。幸亏老扒带他们去吃饭的椿桂饭店,离家不远,走过去也就三分钟的路程。就在琢初桥旁的椿桂坊弄堂口,老扒先点了招待客人的酒菜,然后跟常客说:“你们想吃什么自己点。”王志华说想吃红烧糖蹄,常客说那我点一碗糟扣肉。
等了一刻才陆陆续续的上酒上菜,老扒吩咐道:“先给客人敬杯酒。”然后接着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小朋友,今天刚放票出来。”
常客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但又不能违抗师傅的旨意,和王志华站起来,说了两句客套话,一口喝下了大半杯封缸酒,谁知刚咕噜一下咽进肚子,正准备抹掉从嘴角淌下的残液,老四拎着酒瓶跑了过来,又给两个人倒了个满杯,说是接风酒一定要喝。常客用眼角余光,朝老扒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像是在说别问我,喝不喝自已作主。
老四脖子一仰,把杯中酒喝干了,还用杯底朝他照了照,意思我先干为敬。
干,不能在外地人面前卸师傅的台型,王志华也紧跟着把满杯酒一饮而尽。两个人从大铁锅里盛饭时,常客骂了句:“那两个无锡佬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老子第二杯酒咽不下,真想喷到他脸上去。”
“我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喝下去后不像刚才那么饿了。”
他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两海碗饭,红烧糖蹄和糟扣肉也一丝不漏的塞进肚子,两个人吃了顿扎扎墎墎的接风宴。常客吃饭时一直竖起耳朵,把老三老四此行的目的,听了个大概。
老四是个赌徒,按常武社会上的切口叫法:箩生。最近一阶段去玩梭哈,连输了五、六场,便怀疑赌窑里有先生级别的活手,和窑主串通一气,黑吃了他们几个人的钱。他去找了无锡的大先生老龙头,想请他去窑里,若是当场窥出个破绽,按道上规矩,非但能码回前面几场输掉的钱,还能以当天的本金为准,以一罚十。规矩是这样定的,能按规矩做到的寥寥无几,既然是黑吃黑,大家肯定都是有社会背景,大多数是以一顿酒,三句好话,五句道歉乞谅而收场。本来先生活手这门技艺,吃的就是杀猪斩葱头的饭,老四就是他们眼里的猪葱头。
老龙头一口回绝了老四:“道有道规,同道中人是不允许去蹬自家人的窑,人家学了这门手艺,就是为了吃饭的,我去砸了别人的碗,别人也会来端我家的锅。” 大概最后老龙头拗不过老四涎脸涎皮的软磨兼施,就把在常武的师弟老扒,介绍给了他。老四带上老龙头写的便条找到了老扒,“师兄讲你去无锡有三个好处,第一,你的手艺不在他们之下。第二,无锡的先生活手不认识你,借力发力,顺水撑船的招术正好派上用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第三呐,万一有人窥破你的手法,他随便找个理由借口,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你以为我是去念经的外来和尚啊。”老扒不冷不热的回了句:“我们是去玩花头黑吃人家口袋里的钱。”
老扒把老龙头的便条又展开看了一遍,便条上就两行字:有空来无锡找师兄弟们喝顿酒,老四的事情你看着办。话虽讲的模棱两可,他还是看出了让他代劳一趟的意思。“我要是去把钱杀了下来,你能保证钱能跟着人走吗?”老扒问。
“这个你放心,我用脑袋担保,你只管大胆地杀钱,我负责保证你的安全。”老四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听师兄讲,整条沪宁线上,你的手艺绝对排在前二十名内。”
活手全出在苏锡常,上海南京人和苏锡常的人赌钱,全当贼一样防。老扒冷笑着说:“再说,上了赌台谁也不敢打保票,人都有老驹失撇的时候,满口饭好吃,满口话不能讲。”
接着他们商量具体分账的事,老扒朝常客眨了几眼,常客领会他的意思,站起来拍着圆鼓鼓的肚子,跟王志华说:“吃的太饱了,出去消化消化。”临出门前,听见老四说了句:“赌资全由我来出,杀下来的钱,就按道上的规矩,三七分成,我拿六,你拿三,一成作开销。”
    他俩出了饭店,走到琢初桥,常客趴伏水泥桥栏,正想要点根烟,抬头无意地朝着桥下的河面一眼望去,见到不远处飘浮着一摊白乎乎的东西,开以以为是破棉絮,可仔细地定睛一看,原来是好几只腐烂的小猫尸体,干呕几声后,哇的一下子把刚才吃出去的酒肉饭菜,全给吐了出来。王志华还以为他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等自己也看清了浮在脏兮兮的河面上的死猫,才明白了他呕吐的原因,骂了句,“干这事的狗日的肯定不得好死。”随后扶着他过了马路,趴上朝西的桥栏,又朝护城河里干呕出几口唾沫,才算缓过气来,自言自语旳咕哝:“我做梦都怕死尸,不论是人的还是动物的,我都怕。”
护城河东西贯通,两个人闲着实在没事,便数起护城河上的桥。先往东数,说是五座桥,然后往西数,前面是中新桥,再过去是弋桥和水关桥,尚书街就在弋桥与水关桥之间。一数到了家门口的桥,常客忽然脱口而出:“妈的,我想回家了,你呐。”
王志华斜了他一眼说:“你回家,那我就去找我师傅玩两天。”
“就是号子里的老狐狸。”
“嗯。以后你别喊他老狐狸。你的师傅我也跟你喊师傅,我的师傅你也应该跟我喊师傅。”
常客呵呵一笑:“我们认的两个师傅全是不务正业,只会玩歪门邪道的。”
“总比歇在家里吃闲饭好哇。师傅说我们刚出来混,整天把什么朋友啊义气啊挂在嘴边,像狗皮膏药到处乱贴,不出十年,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在牢里呆着,混成市面上的人物,再坐下来谈的就不是义气而是钱了。他说钱能养活义气,但义气可能连人也养活。”王志华顿了下,说:“我觉得师傅讲的蛮有道理。”
“我还巴望着你混的蛮有出息,再带着也混的体体面面。”
“我混体面了不就是你也混体面了。”王志华又担心的说:“是跟着师傅去混吃社会饭,肯定经常要不回家住,你帮我想个主意,回去怎样骗我娘。”
常客认真地想了一会:“就骗她说你在乡下社办厂找到工作了,跟着师傅各地跑供销。”
“对,就样骗她。”王志华只眉飞色舞了数秒钟,转而忧心忡忡的说:“她肯定不会同意我去乡下上班的。”
“还怕你被人拐卖了。”
“你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王志华垂头丧气的叹口气说:“我讲给你听了,你千万不能再讲给别人听,对徐憨大更不能讲,我娘跟他娘在一个厂里,要是传出去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了个酒嗝:“反正谁也不能讲,我们算得上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兄弟,才讲给你听的,我长到十九岁了,家里的事从没对外人讲过。”
徐丹娜十七岁那年就顶替父亲进了橡胶厂,她年轻时总被人夸赞,都说她长的像电影明星。徐丹娜是横岭人,距常武市里约有三十多公里。逢年过节回家,她有时也会去西瀛里的轮船码头,乘轮船回家。王志华的老子王广达那时在轮船码头当售票员。徐丹娜有趟从他手里买票时,被他一眼盯上了。
    国庆节放假回家,排队快轮到徐丹娜时,售票窗关上了,说是船票卖光了。王广达趁机出来和她搭讪套近乎,先是一阵劝慰,然后连船票都不用买了,直接送她进了船舱。过完了节回常武,徐丹娜特意从自家鸡窝里掏了一袋鸡蛋,去还欠下的人情。结果,被王广达花言巧语骗进寄存室里,趁着没人的间歇,霸王硬上弓地把她强奸了。事后,连哄带吓的又把徐丹娜骗上了婚床。第二年徐丹娜生了王志华,生活刚有了点幸福感。王广达却因贪污盗窃,去坐了七年牢。出狱那年,王志华刚好上小学,都不认识老子,感觉这个父亲是别人强塞进他和母亲的生活里。每晚一如往常,依然要在娘的臂弯里入睡。
不出半年,王广达又因盗窃与投机倒把罪,又去坐了六年牢。出狱前,他去偷了双牢友的新胶鞋,被发现后想毁灭罪证,就把新胶鞋扔进塘河里,狱警把他扔进结了层薄冰的河里,说是他能主动交出罪证,便不加他的刑。他当然不愿意为此多坐三个月牢,便在冰凉刺骨的塘河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才摸到了自己扔进河里的胶鞋。
    “那你父亲也算得上老绅势了,他现在人呐。”
“出来后我娘就和他离婚了。我们谁去管他在那里鬼混,难得也来看看我,给我们一些零花钱。”王志华说:“我从小到大和娘睡在一张床上,冬天还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所以你想,我娘要是听见我讲找的工作,经常要三、五天不回家,肯定不会答应的。”
“啊,现在你还和娘睡在一个被窝里,不难为情啊。”常客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志华,将信将疑地问。
“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从就和娘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稀奇,再说我家就一个房间,要多张床分床睡也没有地方。”王志华又点了根烟,“好了,看你的样子,有些事本想也讲给你听的,现在想想不能讲给你听了,我娘讲过,有些话到了嘴外面,就不属于自已的了,我猜想我娘肯定不会同意我去社办厂跑供销的,你重新帮我再想个主意。”
“我想不出好主意了,妈的,我们坐了一个月板房,你妈也没急死呀。世界上那有两全其美的事啊,既然打定主意跟着师傅吃社会,对家里只能硬吃硬做。我娘老子还指望光宗耀的,我倒好,算算比你小半岁,却坐了三次板房。”常客边说脑子里边猜测他本来还想讲什么事给自已听。
常客突然想起大姐有个同学的哥哥,姓裘,叫裘什么林,住在青果巷菜场后门的马元巷里,不知是哪个中学的音乐老师,一到夏天秋天的晚上,就坐在马元巷口,拉上一会手风琴,又抱上吉它自弹自唱外国民歌,什么《红河谷》呀《哎哟,妈妈》一首接着一首唱。记得他只要开口一唱,巷口对面的瑞和泰商店里卖冷饮的长辮子营业员,就偷偷摸摸的送冰棒给他吃。后来音乐老师突然消失了二、三年,有人说是他睡了他娘,被抓进去坐牢了。他出狱后,有人给裘老师起了个外号:操你娘的。有次在南大街上看见他低头垂眉地站在瑞和泰商店,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围着他一起喊:“操你娘的,操你娘的。”常客上前朝他们吼了声,随后故意装出穷凶极恶地要拉铁家伙的样子,那伙学生吓得大惊失色,哄的一下子逃散了。
常客还记得他说谢谢时羞涩的表情,声音比蚊子的嗡嘤声还要低,似乎是讲给自己听的。但没过半年,他在一个细雨霏霏的秋天凌晨,找了根细麻绳,把自已吊死在了青果巷菜场后门旁的香樟树上,胸前挂着生前最喜欢拉的红色黑键手风琴。常客是听老子从菜场买菜回来后讲的,听了之后一鼓作气跑到了那棵香樟树下,死尸已不见,说是连手风琴一起被人抬走了。用来上吊的麻绳还挂在树上,一阵风吹来,绳套就会像秋千那样晃来荡去。他盯着只有铅笔粗的麻绳看了好久,直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不会也像他那样想不开吧。他看都没看和他说话的人,做了贼似的拔腿就往菜场里跑。
常客心里一直有个羞于启齿的想法,想跟他学弾吉它,如今刚觉得有勇气讲出埋在心底的想法,他却上吊寻死了。这是常客在他人生里,初次感受到一丝绝望的失落感,那个下午,他躺在常清浴室里,嘴里周而复始的哼着从他那里偷偷学会的歌曲《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他一直啍到原先躺在两旁的人,嘴里咕叨着,有本事去天安门广场上去唱,到浴室里发什么神经。然后叫来服务员,要求叉下挂在墙上的衣服,要求换铺位,有的索性穿衣服走人。
王志华推了下望着脏兮兮的河水怔愣愣地发呆的常客:“想出好主意了吗?”
“想不出再好的主意了。”常客脑子里仍在惦念着王志华欲言又止的到底是什么话,眼前忽隐忽现着臆想而出的王志华和他娘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画面,一会猜想一会断定,王志华也会像裘老师那样和自己娘睡觉的。
他本来以诈唬的口气,问王志华和自己的娘睡过觉了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既然不想说,再去问就没意思了,万一有这样的事,也不能随便去问,笫一是人家私事,第二,这种要坐牢的,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扒带着老三老四,走到了身后,他们仍未察觉,“先到我家去。”
几个人围着桌上坐定后,老扒重新给毎人泡了杯茶,问:“你们两个急着回家报到吗?”
“师傅,我们不急。”王志华代表常客,抢先回答了,
常客只好跟着点头:“师傅,有什么事?”
“没事,带你们去无锡玩玩,呼吸点新鲜空气。”
“好哇好哇。”王志华喜出望外的连声叫好,“我长这么大,还没乘过火车。”
“那你俩现在就去剃头汰浴。”老扒把他们送到门口,掏出张拾元票面,“这钱拿去剃头汰浴好了,再去趟北大街上的五金店里,买两把五寸长的三角刮刀。”
“啊,还要带刮刀。”常客突然明白他们去无锡,肯定还肩负着其他任务。
“以防万一。”老扒脸色陡然一变,“你还真为我吃饱了饭没卵搓,带着你们去逛鼋头渚锡惠公园啊。”
“那你带我们去哪里玩?”
“赌窑里去混红钱,买几件象样的衣服穿穿,不要一年到头就两身军皮子,换来换去的穿。”
“去赌窑带上钱么好了,刀派得上什么用场。”
“孔老二讲的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句话意思你不懂吗?”
“我不懂。”
“那你跟我瞎说什么平时在家里就喜欢看书,赌窑就是个危乱的地方,带上刮刀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全,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老扒把自己也说的不耐烦了,推了下常客,“不跟你们卵话三千了,快去快回。”
    两个人先去了北大街与局前街交接处的复兴浴室,以前只听说这家浴室的服务态度特别好,原因是浴室隔壁就是常武市委大楼,为了拍领导干部们的马屁,浴室里的技工服务员,都是从全市各浴室里抽调来的劳动标兵,技术能手,所以它也是全市生意最好的浴室。他们接二连三的发烟给服务员,还是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分配到了一张位置。他们顾不上舒不舒服了,赶紧脱光衣服,去浴池里泡了一刻钟,就跑了出来,全身上下还冒着热气,就把棉毛衫尼龙衫一件件的往身上套。
    出了浴室,走上十来步就到了北大街,卖刮刀的五金店就在大庙弄口,站在店门口能看见周一波家门囗又粗又高的曰果树。
两人进了五金店,沿着柜台巡视一圈,在靠楼梯口的柜台里,看到了他们要买的三角刮刀,下面的标牌上写着尺寸和价格,五寸长的是八毛五一把,旁边是七寸长的,一块二毛五一把。常客手指笃着柜台上的玻璃,把营业员叫了过来:“买两把刮刀。”营业员是个中年妇女先问买什么,常客摆出大人资格,语气沉稳的说:“刮刀,三角刮刀,你把五寸七寸的拿出来给我看一下。”
营业员用狐疑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你是单位买还是私人买,派什么用场?”
“当然派刮刀的用场。”他语气一成不变的说。
一旁的王志华见状,抢过话头:“当然是单位买,私人买刮刀拿回家派得上什么用场呐,不好斩菜又不能杀鸡杀鱼,阿姨你说对吗?”
营业员听他这么亲昵的一叫,笑的脸像绽开的花:“你是哪个单位的?”
“吊桥路上的三八毛巾厂,师傅没空,就叫我们两个徒弟出来买的。”
“哦,毛巾厂也是国营单位,我家有亲戚也在这厂里上班。”她推开玻璃移门,取出两把刮刀,放到了玻璃柜面上,“按规定是要凭介绍信或证明的。”
“你亲戚在什么车间,我们在机修间学徒,他叫陆建强,我叫许成,你亲戚要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们。”常客故意上去七拉八扯,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们最终顺利的买到了两把三角刮刀,王志华嫌五寸的太短,握柄也不惬意,决定改换尺寸,买了两把七寸长的三角刮刀。前脚走出店门,他俩嘻嘻哈哈地喊着乌拉乌拉,把购买刮刀的发票撕了个粉碎,往半空中一撒,天女散花喽。
那边老四让老三去火车站买了当天的车票,最早的班次是五点二十,都是没有座位的站票,老三一看时间己经快四点了,毫不迟疑地买了五张车票,喊上辆三轮车,一路催促着车夫赶往老扒家。
常客和老三几乎同时回到老扒家。
老扒看了眼挂钟,四点二十分,“定心点,就是从我家走到火车站,也花不了一个小时。”他回房间呆了几分钟,出来时手上多了只棕色皮包,印在上面的图案和文字己经模糊不清,下面的一排字还能依稀辩认出,渡江战役什么十周年的字样,有一半的字缺胳膊少腿,靠着连猜带蒙认出来的。
检票进了站台,王志华真像是头一次进城的乡下人,扳道工肩扛着的大扳手都觉得新奇,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一会爬到天桥上又蹦又跳,结果被戴着红袖套的管理员赶了下来,他对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头,又要怪叫几声,听到广播里讲,他们搭乘的火车快要进站,就真的老老实实排在几十个人的队伍后面,被常客一把拉了出来:“排什么队呀,你跟着我上。”
两个人站到了路基旁,看着火车缓缓驶进车站,没等火车完全停下,常客盯上了一扇拉开的车窗,紧追着它跑。待火车停靠上站台,他伸手抓住窗沿,用力一撑,半个脑袋钻进了车窗。王志华见机行事,抱起他双腿往前一推,常客哧溜一下爬进了车厢。
王志华个子高,手撑住窗沿,双脚用力一掂,半个身体滑进了车厢,常客抓住他的肩膀,往前一拖,他顺势也钻进了车厢。车厢里还有乘客挤着下车,常客用脱下衣服和鞋子,占住空出的座位,留给老扒他们坐。从常州到无锡共有九站,顺风顺当的话也要开上个把小时,要是就在过道里一路站到无锡,被扛着行李上车下车的乘客推推搡搡也够呛了。
    他们占下了面对面的位置,这时才舒口气,常客翘起二郎腿,一副神抖抖的腔调,朝着王志华喷吐烟圈。“你一共乘过几次火车?”王志华问,常客老练的爬车窗,占座位之类的表现,让他产生了种错觉,东街人肯定经常坐火车出去游山玩水。
    “记不清了,小时候经常跟着老子坐火车来无锡看他的姐姐,就是我姑姑。”常客肯定地说:“我还记得姑姑家的地址,跨塘桥旁的南长街36号,一栋两层半的青砖小楼房,我睡的房间,窗户下面就是一条河。”
“妈的,还是你们幸福,白天晚上在外面玩没人管,我长到这么大,除了我娘带着我坐长途汽车去监狱里看过几趟老子,平时把我管的就象笼子里的鸟,活的特别没劲。”
“都一样,原先我娘老子跟你娘一样的。我老子还每天从他的那些破书里,挑选一些之乎者也的句子,用粉笔抄写在房门上,吃了晚饭要背诵给他听,进了中学我就开始反抗他们,现在不也是没办法,你骂你的,我玩我的,但就是要不到钱花。”
“对,我也要反抗了。”王志华斩钉截铁的说:“你不知道,我难得在外面玩到大半夜,我娘连着几天晚上坐在床头,一边哭一边叹苦经。所以通过这件事,我想正好借这机会横竖横了,绝对不能再对她心软,不然以后就像个废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歇在家里吃闲饭。”
“唉呀,家里的事没讲头。”常客忽然神情一变,故意作出鬼鬼祟祟的样子,“你知道五一节晚上,发生在文化宫溜冰场的手榴弹事件吗?”
“当然知道,这件事当时震惊全国,中央都派人下来查了几个月,到现在仍没抓凶手。”王志华压低了嗓音,歪着脖子瞪起眼问:“是你扔的啊。”
“是我扔的还会讲出来吗?这事可要打靶枪毙的。”常客早就注意到靠着车窗坐的中年人,眼睛虽然望着窗外飞驰的景物,可竖起的耳朵一直在偷听他们的讲话,“那天我们东街几个人全去无锡玩了。”常客又续了一根烟,故意慢吞吞的说起那晩的经历,讲到完,火车正好到达无锡站。
他们在回常武的火东厢里,为了一个叫傅兵的常州人,跟镇江人拳打脚踢的打了一架。傅兵说是要回谢,下车后他请大家一起去甘棠桥锅贴店喝生啤吃锅贴,然后又说自己是常武法院院长的嫡亲外甥。当时东街人兴高采烈说好啊,不是冲着他是谁的嫡亲外甥,几个人在锡园公园里的天下第二泉前,为了拍几张合影与个人留影,把吃晚饭的钱,连汤带水的交付给摄影社了。他们是饿着肚子挤火车,打架,听说下车就有人请客生啤锅贴,个个眉开眼笑的像是等着过节了。
    火车停靠常武站的时间是7点50分。几个人出了车站,傅兵说去乘8路公交车,到百货大楼站下车,过条马路就到锅贴店了。挤上了公交车,陆建强临时变卦,一定要文化宫下车,先去溜场冰,然后再去喝生啤吃锅贴。常客说吃饭了肚子再玩吧。陆建强见有人附和常客,开始发犟劲,嚷叫着:“我不信去溜冰场逛一圈,你们会饿死。”后来还是许成出来圆场,说反正是顺路,提前一站下车去逛一圈吧。
    几个人在文化宫站下了车,一路嘻嘻闹闹的晃荡进文化宫,刚过了影戏院的门口,离溜冰场大约还有十来米的地方,听见了轰的一声,随即,旱冰鞋在磨光石子地上发出的唰啦啦唰啦啦的摩擦声,渐渐地减弱了。
大毛听见轰响声,开始以为打雷声,抬起头来望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幸灾乐祸的说:“唉要下雨了,有家归家,没家的去庙堂。”他的话音未落,溜冰场里传出一片嘈杂又惊慌的喊叫声,甚至还有女人尖厉的喊救命声。陆建强听见这种声音,立马亢奋的如同打了鸡血,嘴里还要不住地吆喝:“快快,快去看戏啊溜冰场里有人大开扁了。”一把拽着走在旁边的常客,死人不问讯地向冲向溜冰场。
溜冰场的两扇大门紧闭,旁门两旁的铁栏通道早被人掀倒在地。场子里的人像电影里逃难的难民,拼了老命似的从旁门里往外涌,陆建强几个人是逆流而上,从人缝里往溜冰场里钻,耳朵里是骂声不绝,说他妈的你们几个憨比是去抢着重投人生。等到他们挤进溜冰场,人差不多都跑光了,就剩溜冰场中央站着十来个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的说着什么,傅兵失望的叽咕了一句:“谢谢各位领导的光临。开扁己圆满结束。”
常客也一脸懵懂,扫兴地巡视一圈,翻过铁栏,左推右搡地挤进溜冰场中央的人堆里,看见这些人围着个有瓷盆大小的坑,有人指着旁边一人多高的围墙,说肯定是从围墙外边扔进来的。有人跟着和调,说我亲眼看见个黑乎乎的从那里飞了进来,然后嘭的炸开了,开始我还以为有人扔了个大炮仗。
常客听到这里,忽然嗅闻到了空气里有股硫磺味,那到底是什么爆炸了。
有人朝他低吼了声:“手榴弹。”
常客这时才明白,是手榴弹的爆炸声把人全给吓跑了,自己身处的位置,就是手榴弹爆炸事件的中心,他蹲下身去看了眼炸坑,自言自语道:“手榴弹爆炸威力也不大么,只炸去一层地皮。”
    “你别乱动,公安马上就到,电话里吿待要保护现场。”
听到公安马上就到,他们几个扭头就往外走,到到溜冰场门口,却发现两道门都给反锁上了,喊了凢声来开门来开门,没人应答。等到有人来开门,却被赶来的公安警察,带到门卫室,自报姓名与家庭地址后,共有十几个人,尚书东街倒占了四个人:陆建强,常客,大毛,再加上大毛。
他们先在文化宫对面的古村派出所里关了半夜,天亮前又押送到纺机厂,关进了防空地下室,其间,有人送进来一铅桶菜馒头,一铅桶开水。不时的有人送进来,也有人被带出去审讯。常客的嘴啃着馒头,一边还不歇的跟陆建强斗嘴,说听你的话盐罐头里都出蛆的。陆建强说你这种人就配坐在茅坑板上剥豆瓣。大毛不时的火上浇油,凑上几句,看着他俩又开始激呛,便得意洋洋的坐一旁,像在看猴子出把戏。傅兵进了地下室不到一刻钟,便一屁股坐在墙角里,一副死人不问讯的样子,呼呼大睡。
他们房间里,傅兵是第一个被喊出去讯问,然后才把陆建强,常客,大毛三个人一起喊了出去,先是互相作证,他们是乘几点几分的火车,从常武到无锡,又是乘几点几分的火车,从无锡回到常武,同行的就他们三个人,在车厢里认识了傅兵。警察说你们的火车票呐。常客先回答,说车票出了火车站就扔掉了。又问陆建强,他也说扔掉了。幸好大毛还保存着车票,警察拿着车票,喊上傅兵出了房间。
警察后来又给他们做了个连保手续,说了句:“暂时先放你们出去,随叫随到。”当门卫打开地下室大门,三个人才发觉外面是东方红,太阳升,艳阳高照。大毛计算了下时间:“妈的真冤枉,把我们关了三十三个钟头。”
这事还没完。过半个月,老派又找上门,把他们三个人拎进了南街派出所。但这次讯问,与陆建强、常客无关,是大毛的事。
今年二月份,刚过完年,大毛不知听了谁的指导,说是嗒炮籽可以用来制造小炸弹,以后跟别人约战开扁,只须扔上两颗,保证把他们炸跑了。大毛听信了这人的话,兴冲冲地去南大街上的杂货店,花三毛钱买了十张嗒炮籽,一个双响大炮仗,接着去了常武书场隔壁的永久车行门口,捡了半盒子赤豆大小的铁蛋子,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到两个比大姆指稍微粗一点的玻璃药瓶,倒掉里面的药粉,然后灌满了火药炮籽、硫磺和铁蛋子,塞进橡皮盖,再用电工胶带封口。做好完放在家里,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又舍不得拿出一颗,找个没人的地方,做个实验性爆炸。
终于等来派上用场的一天。有天晚上,大约九点左右,大毛,还有陆建强,常客几个人闲着没事,商量着说去和平电影院门口扳亮头吧。他们刚到电影院门口,就碰见蛤蜊滩的马卵他们,在门口空场上耀武扬威的摇来晃去。大毛找了借口,说:“你们闪开,老子就是看不惯他们趾高气扬的鬼样子。”说着躲到电影院南侧,掏出炸药瓶,朝向他们扔了过去。轰得一声巨响,把空场上的人震慑住了,铁蛋子漫天飞舞,有的飞向了广告玻璃橱窗,有的溅在人的身上,幸好是冬天,都穿着棉袄,即使溅到了身上也没多少知觉。但还是有颗铁蛋子,飞到了过路人的额骨头上,痛得他当众嗷嗷直叫。
和平电影院对面就是南大街联防队,他们听见爆炸声,拎着工纠棍冲了出来,和平电影院北侧的弄堂四通八达,南侧是条死胡同,大毛一急,像无头苍绳乱碰乱撞,躲进了弄堂口的垃圾箱里,最终在联防队员的电简光下,狼狈不堪地爬了出来,抓进了联防队办公室。
接着又从他身上搜出另一颗炸药瓶,人证物证俱在,大毛只得低头承认那颗炸药瓶是他扔的。他解释说那叫掼炮,和大炮扙差不多的东西,因为嗒炮火药籽要靠撞击才能爆炸,发出声响,所以灌了几粒铁蛋子。
联防队长不懂爆炸原理,听大毛一通胡说,感觉像煞是这么回事,也没有造成什么危害,做了个笔录,就放他出来了。自从全市开展排查手榴弹事件及隐患,联防队长首先想到的嫌疑犯就是大毛,他把这件事上报给了南街派出所,当天,就把他们拎到了所里。
面对审讯,无论怎样连吓带骗,拳打脚踢,陆建强和常客一问三不知,事实上,他们的确也不知道大毛捣的什么鬼,关了一天一夜后,就放了他们。大毛比他们多关了一天半,后来警察见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再说前面已有口供笔录,重新核实后确无作案时间,就不想再在他身上耗时间耗精力了,把他老子喊到派出所里来,做了个口头担保,就把他放回家了。
TOP Posted: 11-24 22:06 #9樓 引用 | 點評
v2ex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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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常客、王志华屁颠颠地跟在老扒他们后面,出了火车站,正好一阵冷风扑面吹来,几个人不由地哆嗦了两下,打了个寒噤。老三挥手喊来了三辆三轮车,“去惠山路上的红星旅馆。”
轮车在愈来愈沉的夜色里走街窜巷,车轮子吱嗄吱嘎的在地上滚了半个小时,在一栋方方正正的三层楼房前刹车停下,到了。
门廊口的两盏灯正好照着大门,门上有用红漆写的四个大字:红星旅馆。老四先跟老三说:“你把他们领到后门口去。”然后笶眯眯地对老扒说:“没办法啊,都要凭单位介绍信或证明才能住旅馆,这家旅馆虽然是我的关系户,但也要开后门啊,我先去服务台给你们开两个房间,钥匙拿到手就没事了。都一样的,在常武住三块五块一夜的招待所,也要单位介绍信或证明。”老扒他们跟着老三绕到了旅馆后门,等了两支烟的功夫,终于听见拉铁栓的开门声:“请进。”老四做了个弯腰扬手的迎客动作。
他们的房间全开在二楼,老四用钥匙逐间打开了房门。常客和王志华住靠外的一间,老三老四居中,老扒的房间靠底。常客、王志华头一回住旅馆,看着房间里的摆设,都有种新鲜感。抱着被子闻了会肥皂香味,起身又看了两眼粘在墙上的长脚花蚊子的尸体和血迹,嚷了两句:“妈的太肉麻了,没人搞卫生啊。”王志华啪嗒啪嗒拽着拉线开关,看到装在天空板上的吊扇叽叽嘎嘎开始转动,说他妈的要是大热天也住在这个房间里,肯定凉快死了。他俩兴奋得像孩子揪闹,单人沙发上跳跳,床上蹦蹦,又在散发着酸味的地毯上打了几个滚。
王志华看上了放在床头柜上一只巴掌大小的紫金山牌闹钟:“那天走时我来它个顺手牵羊,让无锡人买了去赔。”
    老四从外面进来发了圈烟,接着指导他门如何打开窗台下面的暖气片,“走,去一楼的旅馆食堂吃饭。”“这是卫生间,出门往右数过去笫三扇门是浴室。”老四接着介绍。他俩都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扇门。
食堂里还有一桌四个人,三男一女在一边吃喝一边吹。老三过去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老四喊来了厨师,问他还有什么备菜。老扒说算啦,有啥吃啥,吃完早点回房睡觉。老四像唱戏一样地慷慨陈词,说不行,绝对不行,也要让我尽地主之谊。随后跟着厨师去了厨房,点了六、七个菜,拎了两瓶黄酒往饭桌上一顿,你的两个朋友喝什么酒。老扒说你去问他们。
常客说:“我中午都喝吐了,晚上就不喝了。”
王志华跟着说:“我也不喝。”
老四把老三喊了过来:“吃了晚饭,带师兄的朋友找个地方玩玩。”
老三面露难色:“太晚了,又是这么冷的天,城中公园里连鬼影子都找不到,早就回家暖被窝了。”
“那你去就叫两个跳鸡来替他们暖暖被窝呐。”
“用不着了,吃完饭我们自己出去转一圈。”常客其实早就饿了,中午饭吃了又吐了,等于没吃。两个人没等菜上齐,已吃下了两海碗饭:“饱了,我们出去转一圈,消化消化。”常客拍拍鼓胀的肚子说。
“你们就从大门出去,记住,旅馆一过十一点会锁门的。”
王志华一出门就问:“跳鸡不会是鸡吧?”
“肯定不是,他们总不会抓两只老母鸡来替我们暖暖被窝。”
“有什么不会呐。我听号子里的老官司讲,在山上养鸡放羊的犯人最吃香,你知道为什么吗?”
“唉呀,我早听说过了,山上的犯人搞不到女人,就去搞羊搞鸡,这样的事多了去,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常客摆出见多识广的姿态:“按老四的口气,他说的跳鸡就是妓女婊子。”
“啊,不可能吧,现在还有妓女婊子。”
“这有什么稀奇,人民公园里的茶室,地下咖厅里多的是,等回了常武,我带你去玩。”这些事把常客都是从老扒朋友嘴里听来的,看着王志华瞠目结舌的样子觉得好玩,就把它当成自身亲的事,说的小菜一碟,故意调戏刺激他一下。王志华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无锡人为什么把妓女叫作是跳鸡呐,还不如比喻成烧鸡。”
两个人一路上都在探讨争论这个问题,不知不觉地晃到了锡惠公园大门口,仍没争出个所以然。看看四周,只有路灯可怜巴巴的亮着,临街的人家已经关门熄灯,呼呼睡大觉了。他们沿街逛了一圈,又绕回到惠山路。“别转了吧,太冷了,回旅馆享受暖气吧。”王志华掂念着嗞嗞嗞地会冒热气的暖气片。
老扒和老三老四还坐在食堂里喝酒,饭桌上又出了三只酒瓶。老三的舌头喝大了,一句话支支吾吾的要讲半天。常客、陆建华去食堂只想露个脸打声招呼,然后回房间睡觉,路上两个人还说睡了一个月的板房,今晚在有暖气的房间,一觉可以睡到明天中午了。
“这么早睡什么觉,叫你们下来就是陪着我的。”老扒鼓凸起眼睛,朝他们吼了一句。常客以前见过老扒喝多了酒的样子,两个人又坐到老位置上,老四又开了瓶酒:“这瓶酒我们平均分摊啊。”老三望着天空板自说自话似的骂人,说那狗日的是盜窃犯,还是诈骗犯骗我老婆的感情,那狗日的有老婆有孩子,却骗我老婆跟我离婚,我老婆还替那狗日的生了个儿子,现在他去坐牢,我出来了老婆带着我的儿子他的儿子又找上门来了...说着说着就像个孩子呜呜呜的哭出声了,没人理他,也没人劝他别哭。
    “有句老话叫近赌远嫖,偷熟抢生。我跑到无锡来赌钱,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你可不能弄点节外生枝的事出来,给段山东路走走,让我吃豁啊。”老扒是佯醉,心里比谁都清楚。
“你要出了事,师兄面前我也没吿待。我能带进的窑,当然等着挨斩的葱头多,难得去个先生,那手艺都不够替你捧脚。直接地说,就算我不对你负责任,我总要对自己的钱负责吧,一句话,好薅的羊毛就往死里薅,后面的事,你信不过我,还有师兄后面撑腰,他总不会看着烂摊子缩手不管吧,如果我们被人打脸了,不也就是打他的脸吗?”
“大实话,就是这个道理。”老扒站起来说:“大家把杯中一口干掉,回房间睡觉。”
常客是被床头柜上闹钟吵醒的,抓过来一看才上午十点钟,跑到卫生间里撒了泡尿,躺回床上又睡了个回笼觉。这次是被饿醒的,侧头看了眼旁边的床,是张空床。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刚穿好衣服,王志华从外面进来说:“食堂给你留了饭。”他又瞄了眼闹钟,下午二点了。
老扒敲门进来,往床上扔了一大袋面包和两包大前门香烟:“下午别出门,晚上八点出发,带你们进窑,记住,进窑时你跟着我,王志华跟着老四。”
    常客把闹钟调到八点,下楼吃完饭,两个人躺在床上,对晚上进赌窑的事,说了好些充满美好憧憬又小儿科的话,继续补觉。两个人哧溜又钻进暖烘烘的被窝。
    闹钟准点响了,两个人都有赖床的习惯,翻了两个身,坐起来再点上根烟,没抽上几口,老扒在外边笃笃笃地敲门了:“起床了。”两个人赶紧摁灭香烟,穿衣刷牙洗脸,三角刮刀插进皮带,照了下镜子,没有检查到异常情况,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便去了老扒房间,正好看到老四从包里拿出来几付扑克牌,说:“我带来几副无锡先生玩开的花页子,你能识别吗?”
老扒拿了副扑克牌,走到逆光处,盯着牌背看上十数秒钟,沿着牌沿抹了一圈:“这个叫点花,牌背上画了乌龟你都看不出,亏你还自称是箩生。”老扒鄙夷的说。
“那你也教我几招啊。”老四脸上堆起一成不变的笑容。
“不论混那条道,道行深浅生熟,赌是一杆秤,教会了你掌秤,等于送给你一只饭碗。”老扒哈哈一笑,“老话说,教会徒弟,饿煞师傅,朝天大开门的手艺,教会了你弄不好就是出洋相,打自己的脸,独门手艺也不外传,留了养老。”
老扒说话时,手也没停歇,用三根手指把躺在手掌上的牌,上下翻挪,常客看得是眼花缭。“花页子最大的问题是会留后遗症,给人抓把柄,杀杀你这样的猪足够了,但上不了台面。活手玩的才叫出刀头落地,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你们看准上面三张牌啊,轮到我发给你时它就变了。”
常客认准了上面三张牌,红桃老K,方块8,黑桃A。只见老扒手背往桌上一敲,就像变魔术,重新发出来的三张牌变成了梅花9,梅花Q和红桃10。老扒神乎其神的手法,老四看得口水嘀嘀嗒嗒往下掉,“无锡也有这样的活手吗?”
“当然有,我可能排不进前五名,他们喜欢先养猪,养肥了杀一场,玩的也是游击,打一枪换个地方,从来不会盯着一个窑到天亮。”老三气咻咻的跑进房间:“方定好了,锡惠公园斜面的梁溪菜馆,亮钱进窑,一千底数,九点半开局。”
老四抹上衣袖,看了眼戴在手腕上的亮光灿灿的上海牌手表,“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先去楼下食堂,吃饱了肚子才好干革命。”
从旅馆走到梁溪菜馆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老四和王志华走在最前面,常客和老扒跟在老三的屁股后面。“窑里人头杂,出门观天色,进门观面色,不要接人话头搭说话,按以前老法讲,进了青楼赌窑,多出三吊钢钱,不讲一句真话。”老扒关照道。
站在菜馆门口的人,留着醒目的八字胡,剃了个板刷头,看上去有种说不出外露的凶相。逢人发烟,点头哈腰的打招呼:“来啦来啦,快进去,里面烧了炉子。”他们跨进店堂后,分坐两桌,扫视了一圈,其它桌上也分坐了五、六个人,打扮神态腔调相差无异,看上去眼熟但又都陌生。老扒说这些人都是箩生的跟班。常客突然明白自己此时的身份:箩生的跟班。
“老规矩,打棱哈的现在去后面房间,带来的人就在店堂里坐等。”八字胡凑上前来跟老三讲:“这里绝对安全,菜馆领导早就下班回家,抱着老婆睡觉了,值班员负责望风,你们有事需要帮忙找我。”
老扒进窑前又关照了句:“人要活络点,不要真的在店里痴坐,看看周围环境,记记他们的面孔,窑里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不要闯进去,只要死盯住老三老四,我没从窑里出来,也不能让他们擅自离开这里。”常客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了。”
    老扒准点进了赌窑,常客瞅准了个空隙,把他关照的话传达给了王志华, 绕着店堂转了圈,看见帐台上有叠报纸,顺手抓到了手里。老三从那一桌坐到这一桌,似乎店堂里都是他的熟人,只要脚不跨出门槛,常客闲坐在凳上翻看报纸。
    天空泛亮,出现一大片曙色。有人叽叽喳喳的从后面房间里走出来,刚才还坐在帐台后面打瞌睡的八字胡,噌得一下就站起来了,用手掌抹了把脸,跑上去问走在最前面的:“战斗结束啦,手气怎么样?”
“今天没红钱给了,输了两条辫子。”那人竖起两根手指,意思输了两千块。“唉,要战斗就会有牺牲,下一场就时来运转了。”八字胡讨好地说。
常客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观察周围的动静,等到老扒神色自若地从里面走出来,才示意王志华,两个人慢腾腾地站起来,听见老四上前问了句:“手气不错吧。”
走在老扒旁边的人,抢着替他回答:“你朋友的手气是额骨头撞到天花板,手指头一笃,想要什么牌就来什么牌,几副嵌档牌把我给剥死了。”
“人生能有几回博啊,呵呵,我是瞎猫逮住了死老鼠,赢钱全凭运气。”老扒呵呵一笑,附应道:“一句话,人再狠也狠不过牌。”
回到旅馆里先是一五一十地数钱,老扒这一场共杀下来五千多二百多元。老四笑眯眯的说:“我的那些朋友都是大葱头吧。”
“我是赌桌上没朋友,酒桌上没大小。如果叫我来杀的都是你朋友,那我明天回常武,屎急到屁眼,也不能屙在自家门口。”老扒数出二十张拾元票面:“红钱,毎人一百。”两个人接过钱,欣喜若狂的先回房间睡觉了。王志华是手抓着钱睡觉的,怕一觉醒来,这些钱会自己长出翅膀飞出了,梦里反复念叨着:我要混钱,我要混钱。
当天晚上,老时间老地方,按老扒的说法,有惊无险地杀下来近五千多元。常客和王志华照例分到了一百块红钱。
回旅馆的路上,老扒趁老三老四跑到墙脚下撒尿的空隙,从包里抽出一沓钱,塞到常客手里,嘴里嘘了一声,以示这公帐上的钱,你们拿了但不要声张。两个人回到房间,掏出这沓钱,数了两遍,正好二百五十元。王志华惊奇地问这钱是那来的。常客给了他一百二十元后,学着老扒的样子,嘘了一声:“不该问的别问,钱又不烫手。”
两个人一直睡到下午二点,醒来后趴在窗台上抽烟,王志华羡叹起常客有这么个师傅,说你为啥不跟他学门手艺,我现在是有了师傅,没有的话,他只要肯收我为徒,我跪在门槛上三天三夜也愿意。常客说我相信老扒的话,我天生不是这快料,开出来了也是块废料,技艺在手不压身,但会害人。王志华说我听不懂你师傅的话,反正做开扁生最吃亏也最没劲,打伤了别人自己身上也不多长出一块肉,被人打到吐血还要回去跟大人要钱看病,打到后来呐都打到山上去了,真不如学门手艺去混钱。常客听出了他话里意思,说你拜的师傅有什么手艺。
“开褂生,就是白拆子。”王志华叮嘱道:“你千万不要讲给别人听,讲出去难听的,他是吃轮子饭,专门在火车上干活。”
常客鼓励了一句:“有什么难听不难听,能搞来不义之财就是本事。老扒说我是寒热头日比,抖卵。嘴大心大胆子小,学到了他的手艺也不敢上台耍,以后做人处事成熟了,也只适合做些动动脑子,磨磨嘴皮子的事。你跟我不一样,天生是吃社会饭的料。”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常客自信的说:“不认识钞票照样有饭吃,不识人头就要捧只空碗要饭吃。”
“这话也是你师傅讲的。”
“我娘讲的。”
“我师傅也说过,四分手艺,六分胆量,烧香拜佛面,出手看人脸,干出手活的首先要学会察言观色,沒有退路的事,肥到油腻也不要出手,不要去学亡命之徒什么富贵险中求。”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常客补充了一句:“我是在不想呆在家里,给自已找个借口,拜了个师傅不是为了学手艺,只是出来有个地方坐坐玩玩抽抽烟。我老子是个树叶子掉下来怕砸破头的人,看着就来气,一开口之乎者也,跟他实在没话讲。我娘更好了,整天跟我讲别人家孩子如何好,让我把他们做榜样,沒有一句话能讲到一块去。待在家里就要和他们吵架,我到社会上来瞎混不是想吃社会饭,纯粹是寻开心。”
“唉,家里的事就不要再讲了。我知道自己也不是开扁生的料,这两次也是硬撑的,一是怕被人笑话没魄力。二是想着,我要是出手不狠,就要被别人打趴在地。结果一硬撑,就坐了一个月板房。”王志华说到这里,情不自禁的苦笑几声。两个人聊到兴头上,老三在外面的敲门声差点都没听见:“你师傅喊你们去他的房间。”
老四也在老扒的房间里,劝他今晚再去杀一场,老扒坚持说除非找到新的赌窑,“我最忌在一个窑里连续杀几场,迟早会让人看出破绽,再说无锡也是藏龙卧虎之地,沪宁线上的活手先生,无锡占了一半。”老四说那就给我两天时间去找新的赌窑,你正好老龙头那里玩两天。你的两个朋友就交给老三,带他们出去玩玩散散心。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趟不到好窑,千万不要勉强。”老扒最后给老四一句告诫,然后跟老三说:“他们两个就拜托给你了,记住,一切行动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几个人下楼先去食堂吃饭,然后,老三领着常客他俩走到旅馆门口,说:“你们有想去玩的地方。”
“沒有。“”王志华老老实实的说。
“二泉映月。”常客突然想起瞎子阿炳的二胡曲名。
“你是想去看锡惠公园里的天下第二泉,那有什么好看,就一口臭水井。”老三不屑的说:“你师傅关照,说你俩刚从号子出来,找个跳鸡做做塞头,祛祛晦气,转转运势。”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会意的一笑:“跳鸡就是妓女吧。”
“嗯,常武没有吗?”
“有,但我们有小姊妹,用不着去找她们玩。”
“千人千面,天人每个女人味道都不一样,就像酒宴台上的饭菜,好吃的菜不对胃口的菜,酸甜苦辣都要去尝一遍,这就叫人生。”老三说得兴致勃勃,甩出了两个响指。常客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谈人生,似懂非懂的嗯嗯,点着头问:“你一共尝了几道菜啦?”
“接近两位数了。”老三可能觉得报的数字太少了,赶紧补充一句:“妈的,我结婚坐牢荒废掉好几年,不然的话最起码一个排,我们老无锡有一句话,台上有酒,不如床上有奶,吃遍天下美食,不如玩过人间好屄。唉呀,跟你讲这些也沒用,你们女人方面还没开智,走吧,门口去等我一个朋友,然后带我们去见见世面。”
老三后面一句话伤了两个人的自尊性, 他们两人低声奚落道:“他妈的这把年纪也就睡了十个女人,老子到他的年纪,睡过的女人肯定倍上他几倍,只要老子愿意,花钱买他一粒右卵子,也是分分钟就搞定的事。”“就是哇,混到这把年纪还出来替人扛皮箱,老子到他的年纪有的就是钱,每天可以大把大把的花,站在百货大楼跺跺脚,城圈子要抖三抖,睡过的女人叠起来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两个人也觉得牛皮吹过头了,相视一看,不由自主地捧腹大笑起来。
    老三喊来两辆三轮车,到了车站广场,他朋友下了三轮车,朝着车站旁的一排餐饮摊,双手背叉地晃了过去,大约过了一刻钟,一溜小跑了过来。两个人看着他急喘喘的样子,后面有两个穿着花棉袄的年轻女人,也朝他们的位置,慢吞吞地走来,以为马上就可以见识跳鸡了,表面上不动声色,不经意间仍是露出一丝羞涩与宭迫之态。他们假作镇定地各自点着根烟,叼在嘴角上,借以掩饰内心不知所措的慌张。他朋友跑过来摇着头,说了句:“没找到人。”
    “肯定在城中公园的茶室里。”老三吩咐三轮车夫,“送我们去城中公园。”三轮车掉头转弯时,常客扫视了一下广场,只看见花棉袄的背影,淹没在人流里了。两个人说不上是空欢喜一场,还是虚惊一场,一路上唧唧歪歪的讥嘲,说这人小时候肯定得过大脑炎,有路不会好好走,急喘喘地跑他妈还以为屎要拉在裤裆里,惊喜没有,却受了个惊吓,把这种人当朋友,真是太高抬夜壶了 。
三轮车蹬进了条巷子,巷子两旁开着烟酒南货店,再往里去,有人家办丧事,门口坐了好几个哭哭啼啼地烧纸钱的人,请来的哭婆像戏子一样一会哭一会嚎,声泪俱下,捶胸顿足地哭诉着死者生前的丰功伟绩,常客说只听懂的了一句,“世界上的路有九十九条,你今天做嗲偏偏要去走不归路。”王志华和调一句:“他是憨大啊,还偏偏要去走不归路,活到尽头没路走久,也只有死路了。”绕过哭丧的人准,便看见城中公园的圆拱门。
他们沿着石子路走到了茶馆门口,门前有个篮球场大的池塘,池塘中央有座用大大小小的太湖石垒起的假山。池塘是干的,塘底里落满了形状不一的枯叶和垃圾杂物,周围的大树都快掉光了叶子,枯枝缭乱。老三撩开茶馆门帘,后面的人跟着他鱼贯而入,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茶馆中间有只烧煤块的铁炉子,洋铅皮煤气管道沿着屋角绕了两个弯,伸出了窗外,炉子上放着三只烧水用的钢精水壶,煮沸的水汽扑腾扑腾地通过壶嘴往外冒。老三带着他们径直走进靠底里的小包间,途中不时有人和老三打招呼,有人吆喝招呼,有人起身寒喧敬烟,看上去都像是很熟的朋友。
常客也收到了三根敬烟,耳朵上夹一根,嘴里叼一根,手指缝里夹一根,弄出副一人点道,鸡犬升天的得意相,趾高气扬的跟着老三进了包间。包间里面的桌子跟外面卡座有所不同,是张小圆桌,窗帘拉上一半,从窗缝里往外望,是片树林,有几个人在树林里闲逛。老三朋友没有跟进包间,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顶着一头卷发,黄浆浆的脸色比枯叶还黄,笑起来露出一口烟熏黄板牙,手里夹了根烟,夸张地扭着屁股,走进来紧贴着老三坐了下来。但往细里看,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她开口就唉声叹气,说人老珠黄不值钱啦,想当年只要叉开腿,抢着在我裤裆里钻过来爬过去的朋友,如今见了都当没看见,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了。老三说我刚坐牢出来没几个月,真没认出你。黄板牙女人说废话,我也刚坐牢出来没几个月,就一眼认出你了。
两个人打情骂俏的叽里咕哝了讲一通无锡话,讲话慢时,常客还能听懂一部分,要是讲得快就一头雾水了。
黄板牙女人头伸到门外,喊了声:“泡四杯绿茶。”等了片刻,有人送进来四只茶杯,一只竹壳热水瓶。老三瞟了眼杯底里一小撮茶叶条子,埋怨茶叶放的太少了。女人拍了下他的肩胛,说你今天又不是一本正经来喝茶的,你下回来,我把自己藏着的好茶叶泡给你喝。老三说你的好茶太腥气,还是留给别人喝吧。
    从外面又走进来个女人,看上去二十多岁模样,却也顶着一头卷发,还夹了个红色发夹。进门反手关上包间的门,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老女人斜视了她一眼,两个人会意的暧昧一笑,“这里就交给你负责了。”常客和王志华只当什么都没听懂,交流着未来的打算与想法,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会朝红发夹偷偷的瞥上几眼。
老三也不避讳,当着他们面就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抓捏起她的奶子。接着抽出手,又伸向她的裤裆,被她强拽了出来,说亲眷来了。老三说又不会像上次那样骗我吧。红发夹说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脱下裤子给你检查。
常客听懂了红发夹的话,一脸的尴尬,拉了下王志华,站出来出,说里面太闷热了,我们去外面透口气。说着就出了茶馆。
南方的冬天黑得早,才下午五点,天空便灰扑扑,归巢的鸟栖歇在树冠上,叽叽喳喳地聒噪,一阵风吹来,随后就有树叶扑簌簌的掉下来,有些就飘落,粘附在行人的身上。两个人坐在石子路旁的长椅上,继续前面交流的话题,但已心不在焉了。王志华问:“老三叫来的女人不会就跳鸡吧。”常客故意逗他:“特意替你叫来陪睡觉的,你嫌她丑还是老。”王志华说:“什么丑啊老啊的,你没听号子里的老官司讲啊,人丑比不丑,男人憋慌了要泻货,灯一关女人全可以打一百分。”
常客故作感慨的叹了口气,“所以说牢板劳改队是个大染缸,人进去了只会越学越坏,偷的学会了抢,抢的学会了骗,骗的学会了强奸,强奸的学会了扒窃,像你除了会开扁就是一张白纸的人,说出的话比老流氓还流氓。”
王志华反唇相讥:“怎么不说你自己,本来蛮好的一个人,却坐了几次板房。”
两个人唇枪舌剑地争了几个来回,又回到正题上,常客说:“老扒有个朋友,我是亲听他讲的,他去地下咖厅找了个跳鸡放了两枪,后来就传染了杨梅疮。”
王志华问:“杨梅疮是什么东西?”
常客说:“是传染病,就是烂卵头,以前带我去地下咖厅,他们付钱请我去玩跳鸡,我只敢摸两把奶子,下面碰都不敢碰。”
“你到底睡过女人吗?”王志华沉闷了数秒钟,突然问。
常客支支吾吾的说了句,“睡过,也可以说没睡过。”
“你讲话太深奥,我没听懂。”王志华给自己点了根烟。
常客被他问烦了,索性就把六月一号那天,傅兵给他介绍女人睡觉的事讲了出来。那天下午,傅兵先来常清浴室一起汰了把浴,晚饭是在弋桥下面的广悦面馆,常容作东请客,点了五、六碟下酒小菜,一瓶60度的常武白酒,六个人分摊,吃喝完毕,他们去下四国大战,傅兵拉上常客说去清潭溜冰场。常客开始时不想去,后来听傅兵说去了就介绍小姊妹,顿时来了精神,兜转屁股,兴致勃勃的跟着他去了溜冰场。
常客刚学会溜冰,上场后摔了好几跤,就把脚给崴了。后来大半场的时间,趴在外栏杆上看着傅兵那伙人在场子里横冲直撞,倒溜腾跳。结束出场时,傅兵真旳带了两个扎着马尾辫,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后来一问,果然只比自己小一岁。走出溜冰场,傅兵悄悄的问:“你看上那一个。”听着傅兵讲话的囗气,叉妺就像请客买根浴筹汰浴那么简单随便的事,反而弄得常客不自信了,说:“凭你一句话,她就会跟我走啦。”“走到那儿去呀,直接带她去后面的人武部靶场上去睡觉。”
“啊,她要是不肯呐,你不会让我做强奸犯吧。”常客听得瞠目结舌,惊讶地问。以前一伙人聚在一起议论女人,总觉得自己是从小人国里出来的矮人一截,现在机会来了,倒反而心虚,跟想象中和女人睡觉的情景,觉得相去甚远。
“我和她们讲好了。”傅兵催促着说:“你快定呀,左边穿蓝军裤的还是右边穿格子茄克衫的,我跟她们讲你开扁名气很大,坐过几次板房,有你罩着,以后溜冰场里这些小痞漏反过来要拍你们马屁,她们听了就要我把你介绍给她们认识。”
“你这么帮我吹牛皮,不是害我吗?”常客嘴上这么说,心里当然是喜嗞嗞的,立马耍出大绅势的派头,“你去把穿蓝军裤的女人给我喊过来。”“我们直接去溜冰场后面的打靶场。”傅兵手指着身后一大片乌漆抹黑的空地。常客想起以前来溜冰场总看见有背着步枪的民兵,排着队一二一走向的后面那片空地,原来是人武部的打靶场。从溜冰场走到后面的打靶场也就几分钟的路程,半路上,傅兵往他手里塞了张麝香膏贴,常客一脸不惑,睡觉又不是打架,要伤筋动骨吗?
傅兵说:“把它贴在肚脐眼上,女人就不会大肚子了。”
常客问:“谁的肚脐眼上。”
傅兵被他问得啼笑皆非,“当然是她的肚脐眼上。”
常客笫一次知道麝香膏贴还有避孕的功效,以前听别人讲过如何算女人的安全期,如果不在安全期里,射在外面也没事的。靶场坑道大约有一米宽,半米深,专门用来练习蹲趴式瞄靶,每段坑道有十米长,他们先往里走,发现最靠里的坑道早被人占据,有的坑道不见人影,只听见声音,也有一对对男女坐在坑底里,仰头望着星星闪烁的夜空卿卿我我,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听上去倒像是夏夜里的蛙呜声。他们只好往回走。
常客抓住蓝军裤的手,试探性地等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就像抓了根木桩,什么反应都没等来。他觉得应该更大胆放肆,为后面要干的事做好铺垫。常客搂住她的肩膀,暗暗地一使劲,两个人的步子几乎同时停下,常客双手捧着她汗涔涔的脸颊,嘴对嘴的距离,都能感受她的心跳声,蓝军裤眨闪了几下眼睛,合上眼睑。常客把他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绞缠了几分钟。两人分开后,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傅兵,撅着屁股察看坑道地形。
“你平时不太爱说话。”常客没话找话说了。
“不是啊,平时很活泼,傅兵说惹毛了你,都没个好下场,吓的我不敢主动说话。”
“听他瞎说八道,况且脾气再怎坏,也不可能去打女人。”
“我要是发起火来也很怕人的,连我两个哥哥都怕我发火。”
“你别吓唬我啊,小狗追着我吠叫上几声,就能吓破我的胆。”
“你转弯抹角的骂我是小狗。”蓝军裤在他胳臂上拧了一记。
“和小狗比起来,我更怕女人。你看小说里,漂亮女人从来不能给男人带来好运,我有好多朋友为了女人去打架坐牢还是小事,有的连命送掉了,所以对女人一定要擦亮眼睛。”常客煞有介事的说:“你停下来让我仔细看看,我会为你送命吗?”
“呸,你别自作多情啦,谁希罕你为我送死,把人逼急了,杀人放火的事谁都干的出来。”
“唉,你碰到我这个坏人,再吹你学起坏来比谁都坏有劲吗?”
两个人手拉手喊着一二三,一起跳进了坑道。坑道里居然有现成的席子,雨帆布铺在坑底,散发着淡淡汽油味。南方的五月,到了夜里,风里就有些许凉意。两个人坐在雨帆布上,没说上几句,常客动手先脱下她的外套,准备脱头绳衫时,被她阻止了,“上面衣服就别脱了,我这人怕冷不怕热。”
常客坐到了她的身后,两只手伸进了衣服,抓捏起她的奶子。
“流氓,你这个动作也是从小说里学来的。”
“这个是本能,不用学,天生就会的。”常客试着要解她皮带,又被阻止了,“不用劳驾你了,我自已来吧。”
常客先拔出插在皮带里匕首,扔到一旁,蓝军裤捡了拿在手上,把匕首从自制的刀鞘里拔了出来,比划几下,顶在他的额头上:“痛不痛?”
“当然痛,我又不是木头。”常客半躺着,吃力地脱下裤子。
“那你怎么下得了手。”她是长裤连内裤一起脱下,认真地把衣服裤子叠成个枕头形状,然后仰躺在雨帆布上。“对敌人的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常客像是在背诵语录:“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教导我们,人不狠,站不稳,一江春水向东流。”他边说边往她两腿间隐秘处盯看了两眼,就像远处的景物,黑乎乎的一片。他低头又望了眼硬挺在那儿的家伙,脑子一热,便扑到了她身上,硬挺着的家伙对准那片黑乎乎的区域,就像瞎子门上摸锁孔,乱捅乱戳了好几下,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掉在了她的脸上,还是没对准入口处。“要找个导游帮忙吗?蓝裤子问,她睁眼望着常客急得要命得狼狈相,哈哈哈的笑出声来了。
“用不着。”常客点着了两根烟,给了她一根,“你以前睡过几个男人?”
“什么叫我以前睡过几个男人,问话都问反了。”蓝裤子嗔怪道:“你以前睡过几个女人啊?”
“做梦到是梦见过好几次被女人强奸了。”常客盯视着吐出的烟圈,在黑暗前面飘荡,一阵凉风吹来,立马散开的无影无踪。
“然后就跑马遗精了吧,哈哈,今天我赚了,掐了个嫩头。”蓝裤子咧嘴一笑,若有所思了一番,“你不算在内的话,三个男人睡过我了,第一个是同学,笫二个是傅兵女朋友的哥哥,还有一个是溜冰场里认识的,那个不能说是睡。情愿的才能叫睡,那个人我不情愿的,是被他吓昏了头,趁机强奸了我。他有时也来清潭溜冰场,下次碰见他,你和傅兵教训他一顿,帮我出口气。”
“常客嘴里嗯嗯哈哈应和她,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区域,似乎再一次目测与确认隐秘入口处的位置。扔掉烟屁股,重新扑到她的身上,乱捅了几下, 觉得还是不对头,刚想从她身上爬起来,看个究竟。“看你都把我弄疼了。”蓝裤子嘀咕了一句,伸出几根手指,捏住他的家伙,撸了几下,帮他校对了位置:“请对准这里,向我开炮。”话音刚落,常客忽然觉得大脑一片混沌,意识模糊,像被闪电劈中似的哆嗦了几下,一阵莫名的快感让他身体腾地升了起来,这种无可比喻的失控状态持续了几秒或者有十几秒钟。因为失控而带来的高潮,令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蓝裤子手上沾满了热烘烘粘稠稠的液体,“你真有出息,还没放进去就射了,弄的我手上身上都是你的精液。”她找出块手绢,站起来后又分开双腿,用手绢左擦右抹了一会
常客又斜视了一眼她双腿之间,正好有片阴涼的月光落在那里,这次看清了白净的小腹下端,长着一片倒三角形的稀疏油亮的阴毛,女人的标记。他心里叽咕了一句。
傅兵两人坐在坑坑洼洼的靶场,正等着他们完事,一块去吃粉丝汤,走到半路,常客手伸进裤袋,摸到了傅兵给的麝香膏贴,悄悄的掏了出来,扔到人行道上的垃圾箱里。
“后来又睡过几次。”王志华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没有后来了,就这一次。”
“肯定是她觉得你太没出息,把你蹬了。”
“屁的,听傅兵讲,她后来和一个军人正儿八经的谈对象,就不出来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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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带着三个女人精神抖擞地从茶馆里出来,走到路灯下,声音宏亮地吆喝了声,“人呐,躲到那个洞里去捉迷藏啦,该吃晚饭了。”常客赶紧应了声,尾随着他们走向公园大门。王志华点着人数,说怎么有五个人,多出了个穿花格子外套的女人。常客骗他,说那个花格子是老三特意请来陪你睡觉的。王志华瞪大了眼睛,追着她的屁股一直看到饭店里,然后煞有其事地说:“要提防奶大屁股大的女人,她们一旦骚劲发作,会要你半条小命的。”“她们讲给你听的啊。”“听我娘讲的。”王志华又补充上半句:“听我娘跟别人讲的。”常客一口唾液把还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他们就近找了家国营饭店,老三说今天带了经费出来吃喝玩乐,放开肚子尽管吃,回去可以找老四报销。
“既然算在他帐上,那你也给我们发半个月工资。”黄板牙一提议,其他人叽叽喳喳的干哄几句,老三搁不下面子了,给三女一男每人发了拾元钱工资,“这钱不能记在公帐上,算是我给你们的。老四这人表面很大方,骨子里贼精明,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那种人,不要为了这点小钱,留个话柄给他,按上个损公肥私,滥做好人的罪名。”常客点了份百页结煨肉,王志华问有红烧糖蹄吗,听见回答说没有,也点了份百页结煨肉。老三要了六斤黄酒,说常武人喝一瓶,我们包销一人一斤。
酒才喝了一半,一桌子鱼肉鸡鸭的荦菜所剩无几, 桌上人的吃相,好像都是刚从板房里释放出来,吃起来个个狼吞虎咽,没人顾得上跟老三和调,唯恐比别人少吃一块肉,少屙一泡屎。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只听见老三在忆苦思甜。酒足饭饱地岀了饭店,老三指使朋友喊三轮车负责送黃板牙回家,“叫你送到家口,你他妈别行好事把自己送上床啊。”黃板牙咧嘴一笑,“你以为老阿姐两年牢一坐,下面发霉了,随便拾进篮子里的菜边皮都能当肉吃是吧。”说完伸手搭上朋友的肩膀,坐进了三轮车。
老三召手又喊来两辆三轮车,他和两个女人坐了一辆,车夫说他车子只能坐两个人,老三一屁股坐在两个女人的大腿上,朝车夫吼了一句,“啰嗦什么,骑好你的车子,加你一块钱。”
常客,王志华两个人坐进三轮车, 一路上唧唧歪歪地数落老三,说这人太自私,做事也不灵光,一人屙屎占两个坑,也不发个女人过来坐在他俩的大腿上。糗完了老三,瞎子摸象似的开始点评女人,常客说:“如果天一亮我们就要死了,今天晚上你挑那个女人陪你睡觉。”王志华义愤填膺地嚷叫起来:“我他妈才十九岁,一粒芝麻才开头你就咒我死啊。”常客说:“你话都不会听啊,是如果,打个比方,你现在想死,还得去问问阎王爷愿不愿意收你。”
王志华点了支烟,慎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我找黃板牙睡觉,找年纪大的女人她服侍你,找年纪小的女人你服侍她,老子这辈子谁都不会服侍,那怕他是天王老子。当然,除了我娘。”“这话也是从你娘嘴里听来的。”常客一本正经地问。“关你屁事。你会挑那个女人陪你睡觉。”“后来的那个,穿花格子的女人。”“我猜你就会挑奶大屁股大的花格子,这下我看穿你了,你为了女人为了自己惬意,可以不要命。”“你跟我张飞穿引线大眼瞪小眼干吗,我说的是如果,你懂如果吗?”“没有如果呐。”“肯定一个都瞧不上,但人饿起来就会饥不择食。”“”你现在饿啦。”王志华做出个抓裆动作。“有吃就吃,没吃也饿不坏。”
三轮车走街穿巷,终于停到了旅馆门口,老三付了车钱,带着两个女人进了他的房间。他们两人进了房间,打开暖气后,脱掉棉外套,仰面八叉的瘫在床上, 接着前面的话题又聊了一会,常客故意激呛一句:“如果花格子是跳鸡,你有种跟睡觉吗?”“有什么不敢,我老家有句话,听见地里拉拉蛄叫,就不种庄稼啦。”两个人瘫在床上你一句我一言斗了会嘴,常客叹了声:“不要卵叹鼻头高了,关灯睡觉吧。”
王志华突然忽发奇想,提出了个大胆的设想:“妈的你不仁,我不义,你敢不敢跟我去老三房间,把他狗日的绑在沙发上。”“然后呐?”“让他眼巴巴的望着我们一人抱一个他的女人睡觉。”“亏你想的出来,等回了常武要送你去102医院,查查你准是花痴发病吗!”“你真以为我做的出来,没事么就嗐想嗐说了。”
他们衣服脱了一半,老三在外面敲门了,进来后开口就说:“好戏没开演,不等女主角上床就淮备睡觉啦。”老三把身后的花格子推到了他们面前,“你羞答答的还怕难为情嗒,陪我常武的小朋友白相好,把他们弄舒畅了,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老三出门前关照了句:“老扒明天回旅馆,晚上可能要去窑里出战,在他面前别忘了替我说两句好话。”
花格子径自走到窗口下暖气片前,把暖气阀门又拧大了两圈, 嗞嗞嗞的水汽声像是蜂鸣器在房间里回响。常客还是保持原来瘫狀,望着脏兮兮的天花板,耳朵里好像躲着一个人,不住的叨念:当心杨梅疮,当心杨梅疮。王志华绕着花格子走了两圈,像是在打量怪物从上到下的扫掠一遍,“你今年几岁啦?”
“二十三岁。你吶?”“再过半个月就十九岁了。你身高多少?”他走到花格子面前,踮起脚尖,作出个丈量身高的姿势。“一米六八,你吶?”“一米八一,你为什么做跳鸡?”
“好玩,赚钱。你为什么出来吃社会饭?花格子坐到床沿,作出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状。她觉得面前这个可以做弟弟的男人蛮好玩的,准备逗着玩他一圈。“好玩,赚钱。”他把她讲的话重复一遍,接着又认真地问:“做跳鸡有什么好玩?”“那你找跳鸡有什么好玩?”她的反问让王志华无言以答,支吾着说:“是老三替我找的,还没玩我怎么知道好玩不好玩。”
常客闭上了眼睛,就当听相声一样听他们磨皮子,他的神经与冲动被杨梅疮这个东西,折磨得处于无从选择的绝望。
“你结婚了吗,生过孩子没有。”“你是派出所出来查户口啊。”花格子脱掉外套,穿着枣红色头绳衫,上了趟卫生间,出来后从床底下找出双塑料拖鞋,“我去洗澡了。”“知道浴室在那里吗?”王志华好心的问了一声。“认识,我经常来这家旅馆,你们洗了吗?”“你意思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洗。”常客像弹簧一样腾地坐了起来。 “一起洗好了,你以为我还怕你这二个小弟弟。”花格子换上拖鞋,噔噔噔地去了浴室,房间剩下他们两个人。王志华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去和她一起洗澡好了。”“你去替她搓背啊,脑子一热,笑话真话都听不出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 搓哩个搓最公平,石头剪刀布,谁赢谁先和她睡,输的人出去排队等。”王志华提议道。常客第一把就赢了王志华,惹来了一阵大笑:“你现在明白这个道理吧,骚赌必输,骚卵必早泻。”“不要卵话三千, 比话连篇了。我现在就出去逛街,给你两个小时够了吧。”王志华说。“用得着这么长时间吗,估计半个小时也用不了。”常客说:“那你也等她进来了再走呀。”“你怕她嗲,又吃不了你。”
“我怕个屁啊。”常客其实不适应人为的安排和一个陌生女人睡觉,杨梅疮又筑起一道无形的心理障碍。他原本以为和女人睡觉是刺激新奇又美好的事情,而现实中却恰恰相反,与自己的臆想相去甚远,弄得他心灰意冷,对女人产生不了新的幻想,所以也提不起兴致。
“你原来也是嘴硬骨头酥的东西,付钱服务,又是在有暖气的房间,总比你在打靶场坑道里偷偷摸摸的放空炮舒服吧。”“你懂个屁,老子情愿和一个女人偷偷摸摸的在打靶场坑道里睡觉,也不要和一百个跳鸡正大光明的在有暖气的房间里睡觉。”“要刺激去抱棺材里的睡觉。”王志华听见门响,哧溜一下跑出房间。
跳鸡只穿了身蓝色晴纶运动衣裤,披着头湿漉漉的头发,怀里抱着堆衣服裤子,进来后往床上一躺,“什么破浴室,笼头里的水一歇冷一歇热,要烫死我了。”常客没理会她,走窗口点了根烟,把窗帘拉开半尺宽的缝隙,拔出生锈的插销,半个脑袋伸出窗外,冷冽的风吹在身上,好比在炎热的夏天喝了碗冰凉的井水,全身上下都觉得特别的爽快。目光所及之处,青石板的马路泛着冷冷的月光,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孤零零的路灯闪烁浑浊的光线。他觉得无依无恃的灯光,飘浮在黑暗的表面,像小时候从塑料管里吹出去的肥皂泡,飘着飘着就成了无形的碎片。接着他目测了两盏路灯间的距离,二十米,随后又否定了,应该有三十米。顺着路灯一盏盏数过去,数到第五盏路灯,后面就什么也看不清,偶尔从黑沉沉的后面,传出几声清脆的嘀铃铃的车铃声,倒是让他想起尚书街的深夜,天也是这么冷这么黑,几个人在寒风里吹着唿哨,时而怪叫几声,最后一个个被出来寻人的娘老子,哇啦哇啦的骂回家。
    路灯后面是毛线编结社和卖惠山泥人和烟酒的供销社,太阳还没落山就关门打佯了。他猜想举目无亲的王志华,会去锡惠公园门口晃荡一个小时。他记得出了旅馆大门往右走上百来米,有座石拱桥,他也可能坐在桥栏上,欣赏河面上的月光,心里连分带秒的数着时间 。常客关上窗户,然后又续点了根烟,妄图平息下內心沖突,他是又想吃又怕嘘,脑子里想象的杨梅疮象暗红色溃疡时而在眼前浮现,散发着腥臭味。
“现在还有蚊子啊,专叮我。”花格子噼噼啪啪地拍打着蚊子。“入冬的蚊子不但命硬,叮人的家伙还特别硬。”“它用什么的家伙叮人的。”“个家伙。”常客一边比划,一边在脑子里搜寻恰当的词,“就是阴茎,雄蚊子才会叮人,用它的精液换人的血液,雌蚊子不叮人,只会生小蚊子。”花格子听了一阵捧腹大笑:“你怎么不去书场说书啊。”
“是《十万个为什么》书里这么写的,还说男人闻蚊烟会阳痿呐。”这些话都是从酒鬼毛大嘴里听来的,他想在花格子面前装斯文,说成是从书里看来的,而且事实确凿。“我也喜欢看《十万个为什么》,前十一册我都买了。”两个人聊了会为什么,常客话题一转:“刚才听你讲做跳鸡好玩,有什么好玩啊。”“女人的事,讲给你听了也不懂。”“那你为什么做跳鸡。”“赚钱啊。”跳鸡两只手在被窝里忙碌一阵,脱光了身上衣服,“上床了呀,还磨蹭什么吶,老三说今晚要服侍好你们两个人的。”常客又点了根烟:“急什么,心急吃不到热豆腐。”“那你也给我点根烟。”跳鸡一坐起来,被子就从胸前滑下去,露出一对白乎乎的大奶子,右边奶子上有颗绿豆大的黒痣。
常客趁着递烟的机会,坐到床沿上,顺手摸玩起奶子,“男人是越输钱越想找女人睡觉,和不开心就想乱花钱一个道理,我这两天手气不错连着赢钱,怕睡了属相相克的女人走背运。”“你今年才几岁,口气倒象是老油条。”“早过了十八岁。”“那是几岁,二十八岁?”“唉,我要给你说真话你会当假话我讲假话你肯定又当笑话,我给你讲笑话呐你弄不好又当真话,难说话呀,你猜几岁就几岁吧。”常客玩了一会她的奶子,突然伸手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子,随口编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躺好吶,师傅关照我这两天不能让女人上身,我就只能看看摸摸了。”跳鸡听从他的吩咐,摊开手脚,仰脸朝天,赤裸裸的平躺在床上。
常客目光像剃刀一样,在丰腴性感,长着一对丰满的奶子身体上来回刮了两遍,从裤袋摸钞票时,碰到了裤裆里的家伙,硬邦邦的挺立着,还有种火辣辣的感觉,“这拾元钱是我给你的赏钱。”常客抽出枕头下的刮刀,别在皮带里,“我去找朋友来睡觉,记住,他要问起我的事,你就说和你睡过了觉。”
常客蹑手蹑脚的下楼经过服务台,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瞄了眼,服务员正准备搭铺睡觉,旅馆大门紧闭,铁栓上挂了把大锁,妈的,十一点还没到就锁大门啦。他只得退回到二楼,打算去找老三想办法开门。他担心的不是怕王志华迷路,找不到旅馆,而是这么冷的天,关在大门外睡马路了,肯定要睡出病。常客听见老三房间里有人讲话,贴在门上前听了几分钟,还是听不出是谁的声音,笃笃的敲了几下门,出来开门的正是王志华,“你躲在这里也不讲一声,我差点要跳窗出去找你。”常客责怪道。
“正好在走道里碰到老三,他说天冷旅馆大门关的早,拉我到他房间里一起吹牛皮的。”王志华压低了声音,“味道怎么样。”常客故作深沉的说:“你闻咸带鱼的味道吗,不过她的奶子摸了很舒服,比迎桂馒头店的肉馒头还要大。”“她给你戴避孕套了吗?”常客被他这句话问的打了个愣,眨了两下眼,听出了话外音,操,我怎么就没想到戴上避孕套能防止传染杨梅疮吶。心里后悔归反悔,但面上还要像煮熟的鸭子,嘴硬地说:“这个还用得着你教吗!”常客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回进老三的房间,然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跟脱了精光,躺在床跳鸡放上一枪。
老三和红发夹挤在一张床上,常客半躺在另一张空床上。不时的转过头去好像听老三吹嘘他平凡的经历,或说书似的几乎把社会上的坑蒙拐骗打砸抢,男盗女娼的事,讲的有板有眼,其实是窥视红发夹露在被子外面圆润的肩胛,她不时地叨咕:“困死了困死了,明天天不亮啦。”
常客倒是被她叨咕的不好意思,换了个话头:“我师傅明天回来吗?”“听老四讲踩到了新窑。”他突然愤慨的说了句:“这狗日的标准葱头一个,把前两天赢的钱又输回去子,我的份子钱也要去赌了。”“明天要进窑,你们早点睡吧,我等他来喊门。”常客关灯前先把暖气关小一点,暖气片发出的滋滋声响,听得让他心烦气躁,热烘烘的暖气让人晕乎乎的昏昏欲睡。
老三吹到兴头上根本不想睡,难得碰上个常客这样一个对他信口开河,连编带吹的故事,深信不疑的听众,等他躺回到床上,坚持着抽两支烟再睡,听他把故事。常客看着两个桔红色烟头在黑暗里一闪一烁,根本沒有心思听他满嘴跑火车的胡扯,竖起耳朵等王志华的敲门声,眼前晃现的全是臆想出来的王志华和跳鸡睡觉的景象,想着想着裤裆里的家伙辣乎乎的硬挺起来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他决定等王志华完事了,自己扑上去放一枪,再放跳鸡走人了,不然太吃亏了。
老三终于摁灭香烟,“睡吧。”接着传来一阵脱衣服和唧唧歪歪耳语的声响。常客故意翻了个身,屁股对着他们的床。他们弄出吱吱嗄嗄的揺床声,渐渐平息,传到常客里的耳朵鼾息声,像是有催眠功效,不一会,他也沉入颠三倒四的梦乡。
天亮前常客被梦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兴奋地掀掉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揉搓着困思懵懂的眼睛,只看见几束白乎乎的光线,通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了房间,他憋住呼吸,静听了十数秒钟,只听见旁边床上的鼾息声与暖气片发出的滋滋声,他还是不放心,怕自己的大意,再次错失良机,光着脚跑到房门口,打开房门,整条楼道象潭死水,寂然无声。常客是贼不死心,轻手轻脚的溜到王志华的房门口,耳朵贴上房门,结果除了自已的心跳呼吸声,什么也没听见。他失落地溜回自己房间,去卫生间里撒了泡尿,长叹短吁几声,钻进被窝,继续蒙头大睡。
王志华倒是被窗外的打骂声吵醒的。马路对面的供销社里抓到一个偷胶鞋的人,店员和顾客联手用麻绳把他绑在店门口的电线杆上,过路人见到这情形便围了上去,手指看他的鼻尖,有破口大骂的,也有时不时地上前朝他脸上吐口水,煽耳光的。 王志华看见他时鼻孔嘴里在往外淌血,右边的半张脸肿的像水里浸了一夜的猪头。偷胶鞋的是个中年人,他似乎对别人的侮辱殴打已经麻木了,也不讨饶也不认错,偶尔抬头,眯着眼眼,冷冷的斜视一眼,左右开弓扇打他耳光的人。王志华关上窗户,睡眼惺忪的转身瞄了眼,见旁边的床上被子乱作一团,但不见了花格子身影。他猜想花格子可能看自己在睡觉,就不打招呼先撤了。
王志华和花格子在床上整整折腾大半夜,他朦朦胧胧记得,天亮了花格子还爬到身上,满脸淫笑地对他说,也让他尝尝强奸的感觉吶。然后他就精疲力竭地爬到另外一张床上,呼呼大睡了。“真他妈是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王志华对着抽出马桶撒尿时,不由自主的感慨了一句。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快十二点钟了。他穿好衣裤,心想赶紧去老三房间,喊上常客一块去吃午饭。出门前下意识的摸了下裤袋,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手伸进裤袋,掏出所有的钞票,一遍两遍,一共数了三遍,只有二十二张,少了十五张,他妈的被她耍了,故意把老子弄吃力了,趁我睡的死猪一样,偷钱滑脚跑路了。王志华爬上趴下地在房间里,就差挖地三尺,除了发现白床单上的十几根毛发,屁都没找到一个。
王志华丢魂落魄坐进沙发,冷静地思前想后了一番,怀疑并肯定花格子和老三床上的红发夹是一伙的,她们卖淫兼带偷盗。管她们是什么样的女人,反正老子的钱一分不能少。他决定先喝口茶,然后去找常客商量,如何跟老三谈判,让他带着去找跳鸡,如果他拒绝的话,说明他们都是一伙的。反正老子的钱一分不能少。
王志华拎起圆桌旁的热水瓶,像掐了头的苍蝇踱步走了几个来回 ,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找茶杯,他端过圆桌上的茶杯,猛然看见杯底的避孕套和一小块蛋黄色肥皂,又愣了数十秒钟才想起是怎么回事,他把用过的避孕套扔进了垃圾篓里,又被花格子捡了起来,说身上就放了一只避孕套,如果还想放枪的话,只能重复使用。结果这只避孕套用温水和肥皂抹洗四、五次。他还记得跳鸡从他身上爬下来时,还信誓旦旦的说还舍不得扔,等会还要强奸他,结果没等他醒来,就偷钱跑路了。王志华骂骂咧咧的手伸到枕头底下,抓起刮刀,怒冲冲的出了房门。
常客是被一泡尿憋醒的,半睡半醒的躺在床上,正准备起身去卫生间,听见了笃笃地敲门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看到窗帘没有拉并,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房间,经过老三的床,下意识瞥了眼床上的男女,发现两个人身上没有一丝遮盖,原先盖在身上的被子,全都滑落到地上去了,直条条的躺在床上,竟然都没有知觉。他拉起地上的被子,扔到床上之前,朝红发夹两腿间看了眼,惊奇地发现她那里光溜溜的一片,寸草不长。蓦地想起在号子里听来的顺口溜:光板子,白虎星,日一次,三柱香。他当时为了弄清楚顺口溜的含义,不顾廉耻地问了号子里几个老官司,结果听来了好几种答案,有人说日到了白虎星是福,也有人说是祸,但有个共同的答案是,如果日到了白虎星,第二天一定要去天宁寺烧三柱香。
常客只把门开了条缝,想先看是谁在开门,门外的王志华等不及了,用膝盖一顶,房门嘭的一下撞上了额骨头。“妈的,那个跳鸡是个贼骨头,偷了老子的钱跑了。”他人还进门,哇啦哇啦的己骂开了。常客问清原委,说:“你他妈一有亨受,就放松警惕性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去那里找她个鬼啊。”“问老三,去问老三身边的女人,他们肯定知道。”老三这时也醒了,半躺在床背上,说:“要问我什么事,进来讲。”常客把偷钱的复述一遍,“偷了一百五十元,就是师傅发给我们的红钱。”“是她介绍来的,我也不认识那个跳鸡,放心, 如果真是她偷了钱,我一定会给你们个交待。”老三穿上棉毛裤,推了推红发夹,“起来呐起来呐问你件事。”红发夹赖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说,“天要塌啦,再让老娘睡会呀。”老三一听来火了,上床一脚就把她半个人踹下了床,“你她妈要做谁的老娘。”怒气冲冲骂了一通后,说:“老子的脸都被你介绍来的跳鸡丢到茅坑里去了,给我爬到墙角落里去,跪到你想出她家地址。”
常客没想到老三对女人说翻脸就翻脸的态度,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看着红发夹精赤着的身体,边抽泣边像狗一样撅着屁股,爬到暖气片的墙角落,脸对墙而跪。老三的作法让常客觉得非常尴尬又不自在,但不好劝阻,怕事后又被人说左手放火,右手灭火,都是一个人在搞事,更怕老三趁机玩把顺水撑船,王志华的一百五十元钱就泡汤了。“我们先回房间,你也不要为难她,讲出跳鸡住哪里,后面的事交给我们去办。”
两个人一回到房间,常客就哈哈哈的讥笑道:“看你这点出息,再给你搞一夜,她把你卖了你还会帮着她数钱。”王志华没搭理他,望着布满渍迹的天花板,钞票和花格子的身体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戴避孕套了吧,要再传染上杨梅疮你是惨到头了。”“老子都把避孕套磨破了。”他好像又闻到了股硫磺味,避孕套用硫磺肥皂洗过后,粘上了股硫磺的焦香味,下面的家伙戴上后又烫又胀。花格子说了句硫磺肥皂有消毒杀菌作用,吓了他一跳,再三逼问她身体里是不是有毒有病菌。她说从《十万个为什么》里看来的,并拿祖宗三代来发誓,说自己没病。“听你的口气肯定不是童卵子了,之前睡过几个女人啦。”王志华欲言又止的神情,更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你问我的事,一五一十的讲全给你听了,问你什么事情,倒象是在审讯贼骨头。”
王志华听到贼骨头三个字,眼前又浮现刚才看到的供销社门口的一幕,他故意换了个话题:“现在没有心情回答你的问题,你师傅赌完这场就带回常武了吧,我的事怎么办。”“老三既然拍胸脯担了下来,我想走之前会有个交待。”“我想也是的,老四虽然做事客气又到位,但我看他就是不顺眼,口蜜腹剑,圆滑狡猾。”“老狐狸,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我感觉他还不是老扒的对手。”常客一脸认真的说:“据我观察,老四说去踩新窑时的神情,总觉得有些不妙。这种人有奶便是娘,特别会见风使舵,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反正他再怎么多给红钱,老子瞧他也不顺眼。”“不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反正要么楼上楼,要么楼下搬砖头。”“我娘也是这样说的,脸是娘老子给的,自已照镜子看的,不是从别人眼睛里看来的。咸鱼还有翻身之日呐。”“又听见讲这句话了,咸鱼翻身了还是咸鱼,王志华翻身了就不叫王志华啦。”“叫什么呐?”“常志华。”“你是绕着圈子夸我是你的老子。” 
两个人去食堂吃了两碗饭,回到房间,没说上几句话,得了瞌睡病似的。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老三在外面敲了几十下门,才把他们闹醒,他进来后把手上的一沓钱,啪的扔到床头柜上,“你数一下,一共十五张。”王志华感激涕零地瞄了眼钱,连声说:“不用数不用数,我还信不过你吗,有空一定要来常武玩,我请三哥吃好玩好。”“有空一定去找两个老弟玩,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外传了。”老三走到门口,回头补充一句:“你师傅中午喝醉了,在房间里睡觉, 关照你们不要去敲门,也不要出去玩,今天晚上去新窑里作战的。”
    王志华一脸喜滋滋的表情,数完钱,对着往手掌心啪啪的敲了几下,“继续睡觉,蓄精养锐,晚上再去混十张大团结,我们就凯旋而归啦。”两个人一觉正好睡到饭点,起来后去楼下食堂扒了两碗饭,吃饱了抹抹嘴,回房间等待老扒他们的召唤。“你说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会不会还是这么没出息,像跟屁虫一样厚着脸皮跟在别人后面混红钱。”王志华躺上床,眼望着天花板,忧心忡忡的问。“有嗲一定呐,混到伸手讨不到红钱的地步,也有可能。”“那肯定不行,混到那种地步,连我娘也瞧不起我了,最起码我要混到屁股后面跟着一群伸手跟我讨红钱的人。”他稍作停顿,又问:“如果我有了一大柜子钱,你说怎么办。”“老扒说赚钱算不上本事,有真本事的是会花钱的。我估计你有了钱,全花在吃喝嫖赌上了。”“还有仗义疏财,当然,女人身上会花多一点。”“《金瓶梅》上面讲,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金瓶梅》是黄色手抄本,全是讲男女睡觉的事吧,你有也借给我看看。”“去你的,它是古典名著小说,上面还说,那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
老扒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经过他们的房间,敲了下门,喊道:“醒醒了,下楼去吃晚饭,马上要出发了。”今晚的赌窑换了地方,是在工农兵广场左边的后马路上,一栋独门独户的两层楼老房子里,旁边是第五塑料厂,晚上没有工人上班,厂区里就亮着几盏不明不暗的路灯,离旅馆倒是不远,走过去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坐在门口长凳上把门的窑主,一眼看去是吃社会的人,手指与虎口都有纹身,他伸拦下走在最前面的老四,说:“进去赌钱的只准带一个人进去。”老四先让老扒带着王志华进去,然后说:“那两个是常武人,是我拖媒子特意喊到无锡来赌钱的。”
老三上前拍了拍窑主的肩膀,热络的招呼了一番。常客听出了大概,他们两个是牢友,前几年一起在苏州西山釆石场吃官司。趁他们忙着噎嘻嘻地问暖嘘寒,常客紧跟着老四混进了楼房。参赌的人陆陆续续到齐,他们全都上楼了。楼梯在中间屋后,跟班分坐在下面的两个房间。常客去两个房间里转了一圈,默点了下人数,他们四个人不包括在內,连窑主算在里面总共只有五个人,但他总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头,直觉吿诉他;这栋楼房里远不止这些人。
常客把王志华拉到外面的明堂里:“老扒上楼前给你交待了什么?”王志华说:“还是那句老话,天塌下来都别管,就盯住老四。”常客说:“他没讲今天气氛有些反常,有两个人像狼狗一样盯着我们看。”“你是做贼心虚,我觉得和以前沒两样。我听他和老四讲了一句,说什么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惧。”常客把这句话琢磨了一下,寻思他不会无缘无故去引用诸葛亮的名言呐,既来之则安之吧。
见有人上来搭讪,他们换了话头,那人上来发了根烟,说听你们口音是常武人,那人见常客点头说是的,好像遇上老朋友,说我在西山飘渺农场吃官司,认得不少常武人。接着他随口报了几个人的名字,问常客都认得吗。常客说我们刚从学校毕业,踏上社会,你的那些朋友都不认识。那人看相似的盯看了几眼,说你们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又说你们来无锡玩,怎么玩到赌窑里来啦。看他长的獐头鼠目,再这么一问,证实了常客的判断,这个鬼是来投石间路探底的。“我们是来看亲戚的,他说晚上有个牌局,让我来白吃个份头。”他拉着王志华进了右边的房间,“要防备这些鬼头鬼脑的人。”“防止他们把我杀了啊。”王志华心不在焉的说 常客说的自己心里有些怕了,“万一老扒出了差错,关起门来打狗,我们惨了。”“我们又不是狗。”王志华还是没觉得处境有什么不妙。
常客找来了一付象棋,说是三局两胜,输的人回常武请客吃加蟹小笼包。前两局下了个一比一平手,第三局刚摆好棋子,五斗厨上的三五牌台钟刚敲了十一响。獐头鼠目走到老四身边,轻声的耳语了几句,常客发觉灯光下的老四以往的笑脸陡地变的严肃,这种变化仅仅保持了数秒钟,很快地又满脸堆笑,但笑的明显不自然了,“好,好,我现在就上去。”随后老四拍了下两个口袋,“哎呀,我的香烟吶。”然后他手指着常客,“你的烟先借给我抽。”老四趁着上前跟常客拿烟的间歇,压低嗓音,语速急促的说:“叫老三赶快去找老笼头,就说老扒这边可能出事了。”
王志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见老四往门外走,就要跟着往外走,常客伸手拉住他,继续下棋。其实他的内心,早已六神无主,比任何时候都要感到紧张,感觉房间里都是猎犬,在等待主人一声令下,然后就扑上来发疯般的撕咬他们。有那么一瞬息,他甚至后悔跟老扒来无锡。而此刻,必须装出对外界浑然不知的样子,如同给自己穿上保护装,让别人忽视自己的存在 ,才能从容应对突发事件。两个人心不在焉的下完了第三局,常客环视一周,发现没有猎犬似的眼睛盯着他们,绷紧的神经才缓缓松弛,使了个眼色,故意提高嗓门说:“去明堂里撒泡尿再回来接着下。”
常客先去对面房间,喊老三出来,把老四交待的话,一字不漏的转告了他:“是老扒出事了吗?”“我怎么知道。”老三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大门口走,和窑主嘀咕了几句,窑主开门就让老三出去,他的脑袋随之探出门外,左顾右望一番,缩回头轻轻的关上门。两个人在心急心慌中等了大半个小时,仍没见老三没回来,老四上楼后就没了声息。常客心急如焚,他走到外面中间屋里,王志华紧跟着出来,说:“你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是不是应该作好垂死挣扎的准备。”
王志华见常客垂头丧气地叹声毛,说:“这样吧,你在下面掩护,我偷偷摸摸的爬上楼,看看上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万一被人发现呐。”“我就说跟师傅打声招呼,说我明天有事要先回家。”“不能叫师傅,喊他舅舅。”常客拉住他:“等一会,窑主盯着我们。”常客觉得双腿开始打颤,惊恐的目光无处按放。“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是看不清的,你就站在这里等老三,我不发出歇斯底里的急叫声,你别上来。”
王志华几乎匍匐而行,蹑手蹑脚的爬上了楼梯,爬到第九阶,楼梯拐了弯,他抬头数了下,往上还有六阶。楼道正对着客厅,左右两间的房门里面都亮着灯,嘈杂的吵骂声从朝东的门缝里传出来。王志华像壁虎一样紧贴在木板墙上,通过两指宽的门缝,看见老扒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两旁站着虎背熊腰的跟班。身上披着黑色呢料中山装的人,手捧着陶瓷茶杯,对着老扒日娘倒比的骂骂咧咧。他只能听出个大概,好像逼老扒承认在赌桌上作弊了,把前二场赢的钱一道给吐出来。老扒既不承认,也不争辩,只说既然我落在你的手里,想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这人听了这话勃然大怒,手上茶杯啪的一下砸到老扒脑袋上。
老扒愣怔了一下,然后用衣袖慢慢的擦掉粘在头上脸上的水珠茶叶,冷冷的吐出句话:“老四,今天的帐我只会找你算。”老四一付气急败坏的样子,手指到老扒的脸上,哇啦哇啦的破口大骂了一顿。他想起常客的提醒,老四是有奶便是娘的货色,祸到临头,赶紧出卖朋友来保护自身利益。王志华咬牙切齿的紧抓裤袋里的刮刀柄,他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忍到老笼头出面扭转恶劣的困境,然后,他默念了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王志华只顾着全神贯注地窥视老扒所在房间里的情况,没注意对面房间里的动静。当对面房门大开,一片灯光刹地铺泻而出,他吃了一惊,刚想回头看了个究竟,两只胳膊己被人反旋,当犯人推搡进房间。王志华终于有机会看到赌窑全景,房间里大约有十张陌生面孔,估计五个是来赌钱的,另外几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跟班。老扒头上顶着块脏兮兮的抹布,头发丛里还有血往外淌,脸颊两边也都挂着血,茶杯碎片散落四周。房间中央有张可以折拼的圆桌,散乱地堆放着几叠钞票和扑克牌 。
老四见王志华当犯人一样押了进来,好像发现检举揭发的立功机会,立刻上前手指着他说:“这小狗日的是老扒跟班。”王志华恶狠狠地朝老四瞪了一眼,意思咱们走着瞧。老四感受到了他无声的威胁,上前一记冲拳,打在他的眼角处。“妈的,你这个小瘪三也敢吓唬我。老子出道时你还在咬你娘奶头呐,要给你把刀吗,有种往这里捅。”老四说完拍了拍胸膛,“你们这是在无锡。”
这一拳打得王志华眼冒金星,也把他打醒了。前面还称兄道弟,转眼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仇家,妈的比人与狼的关系还残酷啊。他差一点去掏裤袋里的刮刀,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冲上去捅他几刀,解解心头之恨,最终咬了咬嘴唇,告诫自己,他要是这么冲动,常客和老扒也要跟着倒霉,最后全都要用担架抬了出去。王志华接着联想到老三与红发夹,晚上还精赤着身体,抱在一起睡觉,后来因为他说了句话,立马翻脸逼她一丝不挂的学狗爬着走,原来是怎么回事。他似乎经历了这件事,学会另眼看待对社会上人与事,大彻大悟的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老扒开口发言了:“老四,我们之间的事,不要迁怒到朋友头上,这件事与他们无关。”中山装走到王志华跟前,两只手指上捏着戴在手指上的韭菜边戒指,不住地来回旋转,“老扒是你什么人。”“舅舅,我是他外甥。”他又狐疑的盯了王志华几秒钟,吩咐道:“先把他带到对面房间里去。”
此刻,楼下的常客像是热蒸笼上的蚂蚁,在黒黝黝中间屋里踱了几十个来回。老三出去近一个小时,吃不准什么时候回窑。王志华上楼后就没了音讯。留下他孤身一人,不时的假咳嗽几声,给自己壮壮胆。心里越没底就越慌张,每分钟都要当一刻钟熬。想来想去还是和窑主搭说话,也省的他把自己当家贼防,不时地斜视几眼。见面就发烟,脸有六分熟。常客发了根烟给他,没话找话的问东问西了一番。窑主听出了常客的口音,说在他在山上时和一个叫小三子的常武人,他们之间的故事,接着奚落起其他城市,说山上有斤顺口溜,镇江强盗无锡贼,苏州专出白拆子。 常客从窑主说话风格,窥出是个爽快人:“你等到散窑,也能混多少窑租费。”“三十块,出手大方的人会给个五十。”“出人又出地方,就混这么多,不合算。”“你年纪轻轻,口气倒不小,我叔叔是高级工程师,连礼拜天都要喊了去加班,从鸡叫忙到鬼叫,一个月才拿六十多块钱工资。”“如果窑里窑外有乱七八糟的事,要你出面摆平,另外开份工资吗?”“我从来不管他们的事,十赌九诈,那个窑里没人弄花头啊。我事先定了三大纪律的,要打要闹请不要在我家里,损坏私物照价赔偿,窑租费一分不能拖欠。”这时,常客终于等来了老三的喊门声,“开开门,我是老三。”
窑主开了条门缝,见是老三,把门全拉开后,看见老三旁边的老笼头,梳着个油光刹亮的大包头,嘴上叼着根有机玻璃烟咀,烟咀里没有烟。窑主忘了先跟老笼头打招呼,走到门外一看,马路斜对面停着两辆三轮车,两旁站了十一、二个人,还有人在旁边巷口停放好自行车,手上都拎着铁家伙朝这边走来,二、三十来只眼睛黑暗里闪烁出凶狠的目光,聚集在窑主的睑上。
窑主唰地缩回头,抓住门沿,门沿旁竖着根一米多长的铁棒,但他作出的随时可以关门的姿势:“师兄,我们南门西门人一向井水河水两不犯,你今天到我门口摆这阵势是什么意思。”“你误会了,我的一个常武朋友在你窑里赌钱,他跟我有笔旧债未清。我带两个徒弟陪我进去给他留句话。”徒弟上去用手把门轻轻一推,窑主自觉地放下手臂。“你这种态度就对头了,挡道不挡债啊,今天要有什么事,经济损失我一个人来贴补。”
老笼头随后吩咐两个人替窑主把门,其余的原地待命:“记住,天王老子要进来也不放。”“是你去通风报信的吧。”窑主带路,走到楼梯口时悄声的问老三。老三苦笑了两声:“师兄朋友和老四被他们坐吃,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去请师兄出马调解了。”常客尾随其后,想跟着他们混进窑里去看个究竟,却被老笼头按排他和老三把守楼梯口:“记住,天王老子要进来也不放。”
两个人像扇门并排站在楼梯上,准备点着第三支烟,听见从楼上传来噪杂的脚步声。王志华走在第一个,后面紧跟着表情冷峻的老扒,老笼头和另外几个人有说有笶的走在最后,窑主一路陪笑把老笼头一直送到大门外。“你也被打啦。”常客看见王志华左眼角肿肿的,还有血从一条细缝里往外涌。“吃了老四一拳头。”王志华无奈又愤恨的说:“他说故意演苦肉计,拖延时间。”“去你妈的,演苦肉计他干吗自己不去跳楼。”“我又作不了主,看你师傅脸色做事吧。”王志华指着老笼头的背影,“你没看见他进房间的架势,所有人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大气都不敢出,随便说什么不敢不答应照着办,一付常胜将军的派头。老子要是混社会,肯定以他为榜样,不然歇在家里吃闲饭。”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喜嗞嗞地说:“看,给了我一百五十块钱的医药费。”“妈的,早知这样我也情愿被他们打几拳了。”常客不无遗憾地说,一分钟前的愤慨,顿时烟消云散。
送客的人都回屋里去了,窑主见老笼头的人还未散去,不好意思关门,把着门框等他说再见。老扒和老笼头在一旁,叽咕叽咕的商量着什么事。常客竖起耳朵,恨不得再惦起脚尖,才模模糊糊的听见老笼头说的话,大意是我不能犯规矩了,但不影响你们给他点苦头吃吃,让他长长记性。老扒冷笑一声:“此仇今天不报,我以后肯定还是会来找他算帐。”老笼头说:“就现时现报,我先撤,留几个人替你处理后事。”老笼头留下了四个人,还有辆三轮车,其余人马跟他先撤。
他们刚拐进弄堂。老扒面无表情地和常客说了句:“把老四弄掉了我们直接回常武。”“是在这里等他出来,还是去窑里弄他。”常客知道身后有强大的后盾,讲话中气明显足了,正好瞅这机会,终于可以在老扒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他们的开扁素质。老扒皱起眉头想了想,再看看坐在门后凳子上抽烟的窑主,心里有了好主意:“我去让窑主把他骗出来,你俩就躲在大门两边,记住,等他两只脚跨过门槛,你们才能动手。不要往死里弄,避开要害地方,给他个警告就可以了。”常客和王志华轻手轻脚,从旁边抄到大门两侧,手握刮刀,摆好便于出击的姿势,常客见墙上靠着根手腕粗的木棍,顺手和刮刀握在一起。
老扒走上前不动声色的说:“麻烦你去叫老四出来,就说师兄有话要吿待。”“我不管你们的事,大门外面的事我全不知道。”窑主毕竟上过大山,见过世面,心里明白,但嘴上装糊涂。老扒往后退了七、八步,接上一支烟,叼在嘴里。他们两个人抓着木棍与刮刀,死寂般的安静里,心跳加速,仿佛要蹦出嗓子眼。终于听见老四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和他说话相近无几,慢悠悠传到门外,然后看见他脑袋的投影,伸过门槛,在门前台阶上晃了两个来回, 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不妙,投影忽然往回缩。踩在门槛上一只脚迟迟不跨出来。“师兄人吶?”老四问。“那不是么,在厂门口等你。”老扒往旁边一指。窑主见老四仍在门槛里迟疑不决,怕他引火烧到自己身上,就从后面狠推一把:“你快去找师兄,我要关门了。”说完把门嘭的一声给关上了。
老四万万没想到窑主会推他出门,脚滑过门槛,一个趄趔连冲下二级台阶,王志华没等他回过神来,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往旁边一拽,老四又是一个趄趔,抬头看见王志华瞪圆怒目的凶相,色厉内茬的刚吼出这是在无锡几个字,他手里的七寸刮刀,已经刺穿衣服,噗的一下捅进他的肚子,拔出来,紧接着对准他的小腹,补上一刀。常客手里的木棍几乎同一时刻,重重地敲在老四后脑壳上,嘭的一声,木棍居然一断两截,他握住留在手上的半截,一个冲刺捅向老四的后背,谁知用力过猛,把老四捅了狗啃泥,自己身体也失去了平衡,紧随着扑倒在老四身上。常客扔掉手上的木棍,快速的爬了起来,手里的刮刀,对着他的两瓣屁股,左一刀,右一刀捅下去时,听见了沉闷的放屁声,一股奇臭味往鼻孔里钻。整个过程速战速决,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撤。”老扒低吼了一声,随后塞给老笼头的朋友一沓钱,“送他去医院缝几针,多下来的钱留着买烟抽。”“师傅给我们留了钱来处理后事的,你们先走吧。”三个人跳上候在一旁的三轮车,蹬进了弄堂,还能听见从老四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声,就像救火车警报声,在夜空里回鸣。三轮车足足蹬了半个多小吋,停到了302国道旁。老扒佯装发火,要车夫收下贰拾块钱,他死活不肯收,说是师傅关照不能收一分钱。
三个人在冷冽的风中,脖子缩回进了衣领,瑟瑟发抖的等了大半小时,终于拦下一辆常武牌照的货车,老扒拉开驾驶门,跟驾驶员套了几句近乎,问是第一毛纺织厂的货车,先指挥他们爬进车厢,“朋友帮帮忙,把我们带回常武,家里有人生急毛病了。”说完硬塞给他拾块钱,驾驶员总算答应带他们回常武,但坚持不让老扒坐副驾座,三个人必须坐到后面车厢里。老扒手抓住车厢板,说:“拉一把,我左手臂好像被他们弄伤了,使不上力。”
他们用棉花包堆了一堵挡风墙,卡车向着常武方向一路颠簸而去。老扒靠在棉花包上似睡非睡,他们两个人趴在棉花包上,望着往后倒退的一团团黒色的风景,终于长吁了口气。王志华掰着手指,计算口袋里一共有多少钱,然后自言自语道:“回去后请你们东街人吃顿饭,再给你们每人买包烟,剩下的钱交给我娘,你吶。”“我要把钱交给我娘,她肯定以为我去做贼了。”“唉,一个月没回家,却好像在外面呆了半年。”
货车停到了琢初桥上,天空黒暗巳经褪去,露出灰蒙蒙的曙色。常客喊醒老扒,到家了。他嗯了一声,晃了几下脑袋,几个人爬出车厢,老扒摸出口袋里的半包大前门香烟,扔给常客,“去给驾驶员抽,说谢谢他。”“不是付了车钱吗。”“这是平安香。”
老扒进门先开灯,然后站到大橱镜前,见脸上还有斑驳血迹,想抬手去擦血迹,哎哟一声,“这张三横床竖着可以睡五个人,先睡一觉,醒了陪我去表场的韩军卿诊所,估计要敷几帖膏药了。”接着又感慨道:“真是一竹竿抹不到梢啊,人活着想看别人的笑话,到头来自己成了自己最大的笑话。社会险恶,你们这把年纪做事还讲个对错,我只会注重输赢了,一旦输了就赔不起,这下半辈子也就玩完了。”常客耳朵听着他的唠叨,眼晴望着窗外的天空,慢慢旳泛成鱼肚色。这个时候,老子己起床了,捧着他的星球牌收音机,坐在明堂的籐椅里,听京戏评话。娘差不多已经挤上3路公交车,在去上班路上。他想象着突然出现在娘老子面前,他们在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又喜又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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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转眼到了十二月下旬,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要跨入新的一年,大街小巷一派喜气洋洋,欢渡节日的景象。但尚书东街却不是这般的喜庆祥和,弥漫着血腥味, 这场刀棍剑棒齐下的开扁挑起者,是东街人的死对头,青果巷蛤蜊滩上的马卵及其他的同伙。
从青果巷西往里走上五、六十步,就到了国营青果菜场大门口,菜场大门正对着的是一条正好容两个人并排而行,铺着青石板的狭弄堂:蛤蜊巷。在蛤蜊巷里走上三、五分钟,横亘在眼前的护城河。码头的麻石台阶年久失修,东陷西凸,倒像是踩上了块翘翘板,台阶中间还被人抽去了几块麻石,扛到不远处的井台上,派作捶衣板的用场。码头周围的河滩上,蛤蜊瓣随处可见。蛤蜊,也有人叫它河蚌。酒鬼毛大说到青果巷里的蛤蜊滩时,一脸的鄙夷:“住在河滩边上的几十户人家,大都是这块那块的江北卵虫,跟水关桥,横兴弄里的那些赖皮都是亲眷,旧社会里靠撑船,去码头扛货包和小摊小贩为生,解放后他们不肯回老家,情愿赖在岸上的草蓬子里卖蛤蜊,所以就有了蛤蜊滩这个地名。原先青果菜场里也有卖蛤蜊,螺蛳的,后来说吃了蛤蜊螺蛳会得血吸虫病,国营菜场不敢卖了,但总有那种拼死也要吃河豚的馋鬼,惦挂着蛤蜊的鲜味,有人就专门去乡下河塘摸了蛤蜊,躲在蛤蜊巷里偷偷摸摸的卖,蛤蜊剖出来了,蛤蜊瓣瓣全扔去填河了,夏天的运瓜船,开到那一段就咔嚓搁住了。”
“有句老话,不信回去问你家娘老子,情愿跟青果巷里的人打架,也不要和蛤蜊滩上的讲话。”酒鬼毛大抿下一口酒,继续发大兴:“从古到今,常武市的大人物,百分之九十出在青果巷和尚书街。你们听说过盛宣怀吗,中国最大的资本家,也住在青果巷,我的第一个老婆就是他的外甥女,三反五反时神经病发作,吊死在了他家院里的海棠树下了。我现在家里五斗橱上那座西洋的叫什么铜鎏金漆自鸣钟,就是她带过来的陪嫁。所以我骂你们这群小赤佬没出息,怎么会去找蛤蜊滩上的赖皮,还不如去给表场上的韩医师擦皮鞋。”
    酒鬼毛大说的韩医师,神矍铄的干练老头,大约六十岁左右,干练又和蔼可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见到熟人总是笑容可掬地先扬手问好。他在轮船码头斜对面的一栋青灰色二层老楼房里,挂牌开了间韩君卿伤科诊所。有一次,平头他们从码头下水游泳,脚底下一滑,捧了一跤,把左胳膊摔了脱臼,痛得哇哇直叫。后来就去了韩君卿伤科诊所,只见他三个手指捏住平头的肩胛,另一只手环握住他的手腕,先往下一拉,然后猛地往上一推,旁边人都听见从肩胛关节处发出咔的一声闷响。韩医师笑吟吟的拍拍平头肩膀,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复位了,记住啊,这几天不能干重活。”平头送上根烟,被他挡回:“别客气,我不抽烟。”平头摇了几下胳膊,问:“这要收多少钱啊?”“免了免了,举手之劳呵,你留着和朋友们买烟抽吧。”韩医师笑吟吟把他们送出了诊所。
后来几次三番和蛤蜊滩人交战,酒鬼毛大那句话,成了激励斗志的口号:打不趴蛤蜊滩人,就去给韩医师擦皮鞋。然而,东街人偏偏与蛤蜊滩人较上劲了,似乎不决出个胜负输赢,弄出个人命案,就誓死不罢休了。以马卵为首的蛤蜊滩人,从小就跟尚书东街人似乎是七世冤家八世对头,碰面除了以骂娘作问候,然后挥拳踢腿,似乎无事可做。马卵的小学是在史家弄里代代红小学上的,读到四年级时留了一级,五年级时又留了一级,留到大毛班里。那时的学校班里都有像水泊梁山英雄排座次的习惯,谁块头大力气大打架摔跤狠,谁就能坐上头将的位置。所以,每个班里头将的位置几乎由留级生坐定了,如果只混到二将三将的位置,说明这个留级生实在没卵用。做了头将能够享受到天王老子的待遇。譬如,上体育课只有两张水泥乒乓球台,他用不着排队争抢,有一张肯定是要空着留给他的。下午自休课做作业,他的作业本扔到谁的桌上,这个同学只能自认晦气,那怕自己背上拖欠作业的罪名,先要帮他做好作业,毕恭毕敬的放到桌上。也有些拍马屁,主动要求替他抄写作业的同学,以此炫耀或寻求保护。如果谁从家里带零食到学校里了,肯定要先给他尝尝,不然的话,赏你两个耳光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他盯梢某个女同学,以后谁也不许在十米开外,偷偷摸摸地目送她回家。头将也要有做些敢于担当的事,譬如,班上有同学被其他班上的人欺负了,他必须去出面去打抱不平,那怕打输了,也能赢得全班男女同学如英雄凯旋般的喝彩声。如果像缩头乌龟躲在教室里,那就威信扫地,博来男女同学的白眼。这个时刻,往往有二将三将拍马上阵,若能把对方打的喊爹喊娘,他就能取代现任的位置,成为同学心目中新的头将。
徐憨大说,马卵上一次留级,留到他们班上只当上了三将,原因是班上已经有了二个从外校转过来的留级生,这回是他为了当头将,故意留级的。既然觊觎头将的位置而甘愿连留两级,大毛班上的头将位置,他肯定是当仁不让了。大毛念小学时有个爱好,乐此不疲地盯梢女同学,从自已班级盯梢到其他班级的女同学,问他出于什么目的,他就说好玩,记住女同学家门牌号的乐趣,能够转化为努力学习文化知识的动力。平头说,大毛的话鬼才会相信,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也只有鬼才知道。好的是东街人随便怎么糗他讥嘲他,当面喊他毛花痴,他不应也不作辩解。
和马卵同一天转到他班级里的还有位叫毛小莉的漂亮女生,和马卵相反,她是跳级生,因为考试成绩门门都是优,就从三年级直接跳级到五年级,报到的第一天,就被班主任任命为班长兼学习委员。毛小莉住在新街巷六号院,院子缩在一条狭弄堂里。那天,大毛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躲躲闪闪地盯在毛小莉的屁股后面,跟到院门口,见毛小莉进了院子,随手把大门关上了。他扒着门缝往里一看,约有五、六户人家,心里盘算明天中午下课,应该跑在她前面,先躲到院子里的某个角落,偷看她进了院子后,是去开了那扇门。
大毛万万没有想到,马卵下课后没急着回家,也在盯梢毛小莉,他看见大毛紧盯不舍,只好退而求次,盯在大毛屁股后面了。大毛的眼睛离开门缝,直起身转头看见马卵立在弄堂的中央,虎视眈眈的盯视着他。大毛大吃一惊,心想头将马卵不会和毛小莉住同一个院子吧。大毛提心吊胆的快要走过马卵身边时,刚想涎着脸跟他招呼,却被他一把揪住衬衣领子,怒不可遏地说:“你个瘪三竟敢盯梢毛班长。”叭,脸上挨了马卵一记耳光。放在平时,大毛挨了两记耳光,也只会捂脸甚至讨饶,也不敢吭声。今天胆量陡増的原因,一是自己龌龊的行为被外人发现,二是他感觉马卵的这记耳光是故意打给毛小莉看的,让他以后在班级里颜面扫地。恼羞成怒的大毛当即和马卵在弄堂里揪打起来,马卵留了两级,比他大两岁,当然不是对手,三拳五腿就把他打的鼻青脸肿,哎哟哇啦的乱喊一通。
大毛占了个靠家门凶的优势,狗仗人胆,人依门势。马卵是蝗虫吃过街,到了人家门口,霸道又不占理,本来就身处下风。大毛再把马卵揍他的事,添油加醋对着东街人哭诉一通,“蛤蜊滩的人都可以来尚书街作威作福,我们的脸快丢到茅坑板上了。”大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从中插上几句煽风点火的呛话,终于挑起了东街人怒火。第二天上午,四、五个东街人约好,上到最后一节课,全部逃课,从学校对面的商业幼儿园里,偷来几根竹板子,然后躲进史家弄堂口的史家院里。
史家弄与尚书东街是马卵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陆建强说在街上一打架,马上有人会去他家吿状,我们不如把马卵堵在弄堂里,扎扎实实敲一顿,让他端正态度,写出份深刻检讨书,给大毛赔礼道歉。这天中午,马卵被东街人撵着打了一顿,拳脚竹板伺候下,差一点涕泪泗下,趴在地上写了检讨书,像条落水狗逃窜出了史家弄。当天下午就没去学校上课,把蛤蜊滩人纠集一起,准备下午的反扑报复。结果,大毛和许成下课回家的路上,又被马卵一伙人拦截在弄堂里,打了个鼻青脸肿。自此,东街和蛤蜊滩结下了仇。 
东街人上的中学,是青果巷里的二十二中学,青果巷和蛤蜊滩是东街人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过了一年,平头、许成、李爱国、大毛、常客几个人先后都去青果巷里的二十二中念书,马卵自以为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到了下课时间,候在蛤蜊滩弄堂口,看着有谁落单,一、二个人走路回家,马卵率领着人突然从弄堂里冲出来,一顿追打。李爱国、常客等好几个人的脑袋,挨过他们手里铁尺的敲打。
东街人又被马卵在青果巷里追打了两次后,他们便约好每天下课后在操场上汇合,成伙结伴回家,再搭上几个同学入伙,也有八、九个人。出了校门就过马路,中新桥,绕了个圈子,沿着西下塘走到弋桥,然后拐进尚书街。书包里的除了课本,时时刻刻备着菜刀石块,准备迎接蛤蜊滩人的挑战。之后,一来两往的交战数次,东街人沾光的次数多,吃亏少,马卵一伙人数与东街人相差无几,但没有东街人团结一致,开扁素质肯定更差,只会仗着人多势众吋捡个便宜,如果两方对恃或遭到东街人的顽强抵抗,十有八、九次都会被东街人冲成鸟兽散。
自东街人从二十二中学毕业肆业或开除出来之后,几次遭遇战,蛤蜊滩人连个便宜也捞不着了,等不到东街人亮家伙,只须吼上几声便溃不成军,过街老鼠似的满世界乱跑乱窜。尤其这半年里,遇上东街人如同见到了后娘,总是摆出瘪缩缩的可怜相。一周前,马卵从修建站里偷来了一圈电线,拿到浮桥头的废品站去换了点零花钱,请客他妺妺马晓丽和方板酥去迎桂馒头店吃加蟹小笼包, 在店里碰到马元巷的陈之新和中新桥下的王大庆。马卵口袋里只要有钱,为人就不小气,给他俩各加了客加蟹小笼包。几个人各自道听途说的吹了一通,陈之新说他有个住在尚书街上的同学,前一阵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去他们毛巾厂门口打了一架,结果打进了拘留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马卵知道他说的是与己为敌的那伙人,便趁机从中栽赃造谣,挑拨离间一番。这时,王大庆和陈之新的心思与目光,转到她妺妹马晓丽身上去了。
外面进来了两个蓝眼珠的外国人,在帐台前和会计叽里呱啦的讲了一通洋话,别说是馒头店的会计,就是友谊商店营业员也没几个能听懂洋话,她急得是抓耳挠腮,一手抓着馒头,一手舞着大麻糕,外国人还是摇头说:NO,NO。马晓丽离开桌子,走到了外国人跟前,叽里呱啦地主动地充当起翻译。“你妹妺会讲外囯话啊。”王大庆流着涎液,直愣愣地望着马晓丽的背影,一脸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表情。“她念高二了,明年就可以参加高考了。”马卵顿时精神焕发,好像他明年也有资格参加高考。“你妺妺太牛皮了,我是26个字母也不认识。陈之新不住地感叹着。马晓丽的面盘子算不上好看但又说也不难看,胸脯很丰满,但主要是一口流利的外语,让陈之新、王大庆瞬息就神魂颠倒了。
马晓丽吃完蒸笼里的馒头,说先回家去功课和背单词了,走前留下一个如沐春风的笑脸,让这两个人更加魂不守舍,抢着讨好马卵,争先恐后地拍胸脯,要和马卵结拜兄弟,感觉马卵一点头,就是未来的大舅子。马卵也不傻,早就窥出他俩的心思,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趁东街人大伤元气时,联合利用他们的实力,彻彻底底地推翻东街这堵挡道的危墙。至于他们明争暗抢想叉妺妺,他心里明白也十分自信,妹妺都不会用眼梢瞄他们一眼。他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和东街人结下仇,他们反过来要和自己结成统战联盟。因为,谁被单独了,他肯定扛不住东街人反扑报复,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吃瘪东街人。马卵想到自己以后指挥三军的总司令,像摔跤拾到了皮夹子,暗自发笑出声来了。   
四个人分手前,王大庆倡议道:“我们做结拜兄弟,一统青果巷天下。”他的倡议得到大家的响应,商定明天一早就去天宁寺,在菩萨和尚面前发誓。陈之新神情激昂地随口背诵出《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的结拜誓言,只是把刘关张置换成了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外号:“念马卵、陈之新、王大庆,方板酥,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第二天一大早,四个人骑车去了天宁寺,大雄宝殿里转了一圏,方板酥指着左手把刀,右手执鞘,穿甲戴胄的金刚像,说:“这个人样子最凶,我们就在他面前结拜吧。”
陈之新打开鼓鼓囊囊的书包,先取出一沓方方正正的用来擦屁股的草纸,说是可以当纸钱烧,又取出四支白蜡烛,嘴里叨咕着:“我娘说现在经常停电,买了一大包蜡烛放在家里,最后拿出条有三十公分长,三个指头粗的蚊烟香,像蛇一样盘放在罗砖上;这个可以用来当香。”马卵夸赞道:“你想的真周到。”陈之新被他一夸,喜形于色地说:“如省下买这些东西的钱,多抽几包烟。” 他们点着蚊烟香和蜡烛,在样子最凶的金刚像前,跪成一排,神情严肃的像是宣誓入当,投身革命,陈之新背一句结拜誓言,其他人跟在后面念一句。全部念完,几个人开始点烧草纸,一会儿的功夫,大雄宝殿里烟雾缭绕。
两个和尚循着刺鼻呛人的烟味,找了过来,看着他们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倒象是来火烧天宁寺的。”方板酥见另一个和尚伸腿要踩灭蜡烛香火,伸手当胸一掌,想推走和尚,见他像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他感觉受了侮辱,嘴里骂骂咧咧,伸手想拔身上的家伙,“你个花和尚,吃了三天肉就想太岁头上动土了。”马卵见势不妙,拉上方板酥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雄宝殿,“我看你是打着手电筒,找死了。你没听说这些和尚都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啊。他的手指往你身上随便一点,给个定身术,能让你三天三夜不能动,半个月后吐血身亡。”
“你就会长敌人的志气。”方板酥嘴不肯软,心里听的直发怵,暗自庆幸马卵及时出阻挡,不然的话自己也像菩萨一样定在地上,请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他。
天宁寺对面的河滩上,四个人坐在暖烘烘的阳光下,各自报着自己的出生年月,马卵弄不清自己知道的生日是阴历还是阳历生日,陈之新就替从他八岁念书开始算,加上留级的二年,初中和社会上晃荡的年数,算出来说应该是阳历1960年10月10日出生,年纪最大,老二是王大庆,1961年,方板酥和陈之新都是1963年,但方板酥比陈之新大三个月,排老三,陈之新老四。接着开始商量如何反攻大陆,血洗东街的事。马卵提出的战术是:偷袭。出奇不意,打他个落花流水。
当天下午,马卵派人去常清浴室侦察一番,回来报吿说有四、五个东街人躺在澡堂子里,马卵几个人赶紧碰头商量,最后决定各自去调集人马,带上家伙分成两路人马,一路人马埋伏在尚书码头,另一路人马守候在通向尚书街的弄堂口,等东街人出了浴室,来个围追堵截,砍他个猝不及防。
入冬以后,东街人不高兴顶着寒风去找吴森林他们下棋,吃完饭就去常清浴室里泡澡,浴筹由汪汪给的抚恤金里预支。浴室只有小便池,如果屙屎就要跑到浴室外面的厠所里去。秤砣突然说肚子痛,拉过平头的棉袄,披上身,捂着肚子跑去尚书码头旁的厠所里屙屎。急匆匆的经过码头时,看见台阶,河滩上蹲着站着七、八个陌生面孔,也没太在意,以为是住在河对岸的人。冬季的护城河,河床干涸,流水只有沟渠那么开阔,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对岸。
秤砣屙完屎,回浴室路上又特意多看了几眼,那些人的头上都戴着军帽,帽舌压到眉骨,根本看不凊脸,街口子上还站着几个人,贼头鬼脑的东张西望。他觉得这个死角里一下子冒出这么枇漏,总有点不正常。秤砣回到浴室,把刚才看到的情况和顾虑讲给躺在旁边平头听了,他不以为事的说:“你别十三癫兮兮了,谁他妈脑子坏了,这个时候来扫荡东街,是想去号房里过年了吧。”
秤砣见自己的提醒反而招来一顿讥嘲,一时又找不到证据来反驳,气呼呼的想,反正要是被人伏击,大家一起倒霉的,关我一个人屁事,讲多了他们还要以为自已胆小怕事,杞人忧天。就把话题转到了常客身上,说不知拘留所会留他们在号房里过年吗?许成看透他的心思,说:“你是在想毛巾厂的小妺妺了吧。”后来还是陆建强望了眼气窗外的天空,已是灰沉沉的一片,念咕了句:“天也黑了,回家吃晚饭喽。”几个人不紧不慢的穿好了衣服鞋子,戴上军帽,随身带的铁家伙,一般不带进浴室,藏在浴室门外左侧的煤堆上。
许成、李爱国走在最前面,走在最后面的是大毛,他们在过道里点了支烟,嘻嘻闹闹地走到了浴室门口,平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家伙就不拿了,藏在煤堆里又不会少,晚上出来玩再过来拿吧。”大毛后面嘀咕着,先去码头厠所屙泡屎,再回家吃饭。许成出了门往右拐,朝街口走了五、六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纷乱急遂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喊打喊杀的叫嚣,后面的平头叫了一句:“不好,中了共军的埋伏。”手无寸铁的东街人冲向煤堆,去拉家伙,但为时己晚。
马卵带着一伙人,手里舞着的扁担、铁锨,封堵住了弄堂。方板酥带着另一伙人,从河滩上直冲冲的扑向东街人。平头刚跑到进入煤场的豁口,方板酥手上的铁尺己经劈到了他的脑袋上。平头哇哇的喊叫了两声,转身就往浴室里跑。许成、李爱囯的身上头上也挨了几记扁担,陆建强的脑袋上也吃了两粒铁蛋子。在马卵人多势众的追打下,只能先退回浴室,再找家伙作顽隅抵抗。
大毛跨出浴室大门,正好看到东街人被马卵他们追打的狼狈不堪的场景,他的第一反应是逃到二楼晒台上去,晒台有的是木棍,守住二楼楼梯口,能攻能退。他撩起棉被门帘,指挥着东街人:“往二楼晒台上撤,往二楼晒台上撤。”他们像落水狗,连拽带爬的全部逃上晒台,然后人手一根木棍,守在楼梯口两旁。马卵对着黑洞洞的楼道,讥骂了一番,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趾高气扬回撤到蛤蜊滩上,商量着搞什么活动会庆贺第一次联手合作,便旗开得胜。
    除了大毛毫发未损,其余人都或轻或重地受伤了,伤势最重的数平头和陆建强,两个人顶着颗血淋淋的脑袋,咬牙切齿的又叫又唱,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大毛去浴室里捧了一叠热毛巾,每人发了块,各自擦抹着头上脸上的血迹和汗珠子。酒鬼毛大紧跟着大毛爬了上来,先把他大骂一顿,说:“你这小赤佬把毛巾偷上来给他们擦血迹,毛巾上的血迹洗不掉你知不知道,等会再拿下去给擦脸,别人要误以为是女人用的月经带。”接着用讥嘲的口吻,说:“唉,看你们平时三结伙五结党,耀武扬威,神气的不得了,走起路来恨不得整条街要跟你们搖晃,现在想想也只能吓唬吓唬聋子瞎子哑巴。唉,陈渡桥的酱油赞不得啊,以前的表扬统统作废,看看你们搭头耷脑的样子,好去买块嫩豆腐,撞死在豆腐算了。居然被蛤蜊滩上的江北卵虫,打成这种死相样子,太卸尚书街的台型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秤砣叫了一句。“我不能保证还能活十年,你也不能保证啊,一岁死到一百岁,弄不好你会死在前面的,就别跟我牛比腥哄,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劝你没事别出来摇晃,歇在家洗洗煤球点点米。”“毛大你今天猫尿肯定又喝多了,不能凭一场胜败论英雄。”“唉,要看败在谁的手下,败在那群赖皮手下,就是狗熊。好吧,今天的事我替你们想开一点,但不影响我瞧不起你,除非打两场胜仗来改变我的看法。”毛大给毎人发了支劳动牌香烟,“这事用不着多想,想法多了反而缩手缩腳,越想越亏,越忍越气。我也不能多说,多说了不要当成教唆犯被抓来。”
“请毛大放心,我们不是怂蛋,你就等着瞧他们的下场。”东街人早已听惯了酒鬼毛大激呛的口气,况且內心里也把他当前辈一样尊重,再怎么嘲笑讥骂,也没人会生他的气。“我要瞧什么下场。唉,你们今天被人打,明天去打别人,以后还是被人打或者打别人,你们打来打去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去打或被打,打了被打都是白打,不值得可怜啊。”他说完转身下楼之前,叮嘱一句:“毛巾带下去时不要让人看见,直接扔进外面的垃圾箱里,还有,不准跑趴到女浴池天窗上去偷看洗澡。”谁也没在意酒鬼毛大上半句话里的意思,平头见他要走倒是急了,上前喊住了他,说跟他借了三块钱去医院缝针,明天还。许成一旁说:“算了,我回家去拿吧。汪汪给的钱和香烟至今分文未动。”
酒鬼毛大连硬币带毛票,湊整了三块钱给秤砣,“等你回家拿钱,他脑袋里流出来的就不是血,是脑浆了,先到弋桥上喊辆三轮车,送去医院包扎脑袋。”许成还是回家取了五十块钱,拦了辆三轮车去了双桂坊里的广化医院。平头和陆建强的脑袋上一共缝了二十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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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随后的两天里,马卵像是碰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喜事,看他笑逐颜开的嘴也快合不拢了。连着在三鲜馄饨店里请了两顿客,喊上陈之新、王大庆,又故意拉上妺妺马晓丽。马晓丽不知个中原因,听见又有吃油煎馄饨,眉开眼笑的合上作业本,一路走还要一路手舞足蹈,“哥,你发旺财啦,那可以帮我买双白球鞋吗?”“流氓阿飞才穿白球鞋。”马卵假正经的说。他当然不会讲口袋里的钱,是和方板酥半夜里翻围墙,去偷青果巷里房管所修建站的电线换来的,随口编了个故事,“前二天去瑞和泰买咸鸭蛋,捡了个皮夹子。”“皮夹子里多少钱啊?”“你管它有多少钱,拿去买双蓝球鞋。”马卵给了她三块钱,又吿待她,“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吃馄饨,问你简单的一加一问题,你就回答,其它时候只顾着吃,保持微笑,别耍女孩子脾气。”
饭桌上谁也没向马晓丽提问题,陈之新和王大庆痴迷迷的眼睛,像探照灯射在她脸上胸脯上,恨不得要用目光炙烤,融化掉她的身体,变成一道好吃的饭菜。马卵说了句:“我们要乘胜追击,完全彻底地砸烂推翻尚书街。”陈之新眼睛瞄着马晓丽的胸脯,嘴里一字一顿的背诵起主席的诗词:“宜将剩勇追穷冠,我们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把敌人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掉,不留下后患。”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王大庆不甘示弱,赶紧也卖弄上一句:“我们一定要打的鬼子魂飞胆颤。”三方最终达成一致:调兵遣将,不给东街人喘息的机会,找准机会,给他们一次毀灭性的打击。
陈之新和王大庆走出三鲜馄饨店,就吵了起来。王大庆先发制人,说你看不出我想叉马晓丽啊,你以后不许盯着她奶子看。陈之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说你看不出我想叉马晓丽啊,你以后不许盯着她奶子看。王大庆说,座次我排在你前面,我是老二,你是老四,我比你大,要听我的。陈之新说,在天宁寺泥菩萨面前,到了社会上,泥菩萨面前说的话不作数。王大庆恼羞成怒的说,老子年纪比你大。陈之新反唇相讥,有的人年纪活在狗身上。王大庆气的握紧拳头,“你是骂我吗?”陈之新狡辩道:“我讲话带到你名字了吗?”
走在前面的马卵,听见后面吵架声,回头走了过来,问为什么事吵架。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我们没吵架。马卵说:“我们目前一定要精诚团结,把土匪扼死在摇篮里。否则的话,他们一旦发育,就是我们灭亡之时。一定要精诚团结,不能做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马卵有种预感,那天他们之间起了內杠,一大半原因出在妺妹马晓丽身上,他苦笑了几下。
马卵最担心的是他们两个因觊觎妺妹马晓丽而争风吃醋,导致结拜兄弟散伙。东街人乘虚而入,到那时找个收拾残局的人也难了。目前唯一的办法,赶紧去找东街人开场扁,仇再结深一点,这是加强团结的唯一办法。因为谁想单混,谁肯定是东街人找上门去报仇的对象。没过两天,马卵的侦察员,住在尚书西街头上草科坊里的鳑鲏头,又跑去提供汇报东街人最新动态:他们正在史家弄堂口的厠所顶上,集合开会。马卵看了眼台钟,八点还一刻,心里嘀咕一声,不早不晚,最适合开鞭的时间,良机不可错失。他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去了方板酥家,把他喊了出来,按排任务:“你负责去联系王大庆,我负责联系陈之新和召集蛤蜊滩人,八点半准时在尚书街口集合。”
来也巧,徐憨大骑了许成的自行车,去吊桥路上的杂货店里买了三包香烟,从弋桥上直冲下来时,下意识地先往右手边的青果巷里瞥了一眼,目及之处空空荡荡,只有悬挂在半空的路灯,闪烁着冷清又混沌的灯光。他把车笼头往左一拐,眼前的景象吓了他一跳,黑压压的一片,约有二、三十号人,有的人肩膀上扛着撬棒,扁担,昂首挺胸的走在马路中央。徐憨大远不止惊出一身虚汗,他一个急刹车,拎转笼头,往南大街上的孙府弄方向,埋头猛蹬而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争取比马卵早到一步,通知厠所顶上的东街人,三十六计,逃为上策。
马卵为了不惊动厠所顶上的东街人,指挥他的人马分散着三三二二地走进了史家弄后,埋伏在厠所周围,一切行动听指挥。他们几个结拜兄弟,鬼子进村似的沿着墙壁,蹑手蹑脚地钻进厠所,听着上面有人在楼板上踱步时,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商量起运用什么战术。强攻肯定是不现实的,也没有能攻上厠所顶的可能性。采用引蛇出洞的战术,万一东街人不上当,反而把自已暴露在东街人的眼皮底下,他们居高临下,我们反而处于被动挨打的处境。他们最后商定,陈之新带看他调来的人马,埋伏在厠所里,马卵和王大庆的人马,埋伏在厠所周围,按兵不动,坐等他们下房顶,再接再厉,继续出奇不意地打它个漂亮的伏击战 。
    平头和陆建强当晩从医院里出来,指着被白纱布层层的脑袋,说:“我这种样子回家,要给老子骂死了。”平头感叹一声说:“我也是啊,算了我俩干脆等拆线了再回家。”许成说:“你把纱布解下来,去要张伤膏药往上一贴,戴上军帽,谁也看不出你头上有伤。”陆建强说:“不行,医生说伤口容易感染的。”平头说:“是的,我们还是住吴森林家去吧。”“你们不要找借口一唱一和了,我刚才听见你俩鬼鬼祟祟的商量,说去找吴森林下四周大战了。”大毛戳穿了他们的虚头把戏。平头和东街人分手时,约定后天晚上七点半,在厠所顶上碰头商量报仇雪恨之事。
当天晚上七点半,平头和陆建强准时爬上厠所顶,东街人早已在上面等他们了,两圈烟一抽,再抽手要烟抽,几个人拍拍瘪嗒嗒的口袋,都说忘了带烟,徐憨大自告奋勇,说谁给钱,我去跑一趟。许成给了一块钱,说快去快回。后来,大毛忽然从口袋里翻找出一根烟,猛抽了两口烟后,给了平头,香烟在几个人嘴上转了一圈,再转到大毛嘴上,就剩个烟屁股了。他捏着烟屁股抽了两口,顺手一个弹指,烟屁股在浑浑浊浊的路灯下,划了个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到了厠所下面一个人的后衣领里。这人是马卵一伙的,他正装着行人,踮起脚尖打望厠所顶上晃来晃去的身影,突然有个燃着的烟屁股飞进颈根里,烫得他嗷嗷嗷叫了起来。抖落出烟屁股后,怒不可遏地站在弄堂中间,冲着厠所顶,一口气骂了十几声小狗日的有种下来。
马卵他们刚在厠所里决定了作战方案,听见厠所外面吵吵闹闹的打起了唾沫战,一开始还以为外面的人己经在弄堂里打起了遭遇战,拔出家伙冲到外面一看,东街人齐崭崭的站着房顶边沿,嘻嘻哈哈的和下面的人对骂:“小狗日的有种上来。”蛤蜊滩人当然不会明吃眼前亏,脑袋送到别人脚底下去挨打,东街人也不是白痴,往对方的网兜里钻。互骂了一通有种上来有种下去后。有人发现墙边上有堆砖,也不管这些砖头是人家买来加固危墙的,抓起砖头乒呤嘭啷扔往厠所顶,东街人躲到了一旁,捡起了砖头再往下扔。有间房间的灯亮了,里面的人躲在窗户后面,几近用哭腔喊叫着:“求求你们这些别扔了,这些砖头是我们自己花钱买的。”有二块砖飞向窗户,随即一阵玻璃碎裂的刺耳声,房间里的灯也灭了。
徐憨大就躲在不远处的孙府弄口,斜对面便是制药厂宿舍。他在弄堂里转来绕去,刚骑进史家弄,就听见两伙人己在开骂了,他趁着玻璃碎裂声过后的瞬歇安静,猛地摁响自行车转铃,清脆的车铃声像阵狂风穿过黑暗,吹进了他们的耳朵,车铃声响起的同时,他憋出了吃奶的力气,嘶喊道:“老派来了,老派来了。”马卵他们一听有人喊警察来了,像炸开的麻雀窝,顿时个个惊慌失措,根本没心思去细辩真假,喊了声:“快撤啊。”个个立马成了惊弓之鸟,哄得一下子各顾各地四下逃窜, 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今晩的事情过后,让东街人感到咤异纳闷的是,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马卵的队伍又壮大了,照此形势发展,东街人肯定要被蛤蜊滩人吃瘪,然后再踩上几只脚,就永世不能翻身了。这两天,东街人只敢大白天的太阳底下,在许成家隔壁的久思弄里碰头,商量对策。这条弄堂能守能逃不能攻,很适合东街人如今面临的狼狈处境。弄堂底的大院子里有扇后门,跑出门又到了孙府弄,四通八达,一般外人是不知道的。一旦发现马卵带着人马又来扫荡东街,往弄堂底里一躲,他们绝对不敢贸然冲进来,即便冲进来了也是扑个空。
陆建强和平头是强硬派,咽不下这口气,建议大家去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跟马卵下约战书,约战地点选在乡下田埂头,钉头碰铁头,横竖横地撞一次,撞死拉倒。许成从小到大把《水浒》、《三国》故事看的滚瓜烂熟,遇事比东街人多了沉着机智的一面,“主席教导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知彼知己,方能百战百胜,大毛,你陪我先去摸清马卵调来的人是什么来头,然后再制订作战方案。”“唉,我们还有两员大将关在号子里,不然...”秤砣一旁感叹。“不然好一道去约小姊妹看夜场电影了。”许成打断秤砣的话头。“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平头接上话头,“瞧你现在一付叉妺生的急相,当心马卵手上的撬棒,一棒子把你两粒卵子敲散黄了,让你去当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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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许成、大毛只花了半天时间,便摸清了马卵的底细。他们两人弄头弄脑里绕了几个圈,刚从孙府弄窜到南大街,蹲在人行道上,一筹莫展地揣摩着能从谁的嘴里,刺探到马卵的情报。正好许成看见初中同学李志强从面前经过,便喊住了他,强巴。因为李志强长的像电影《农奴》里奴隶强巴,所以同学们一般都不喊他的名字,喊他的外号:强巴。强巴家住在青果巷里的常武法院隔壁,斜对面的狭弄堂连通着蛤蜊滩,许成忽然想起以前强巴和马卵玩在一起的。强巴在学校里打架吃了亏,马卵还带人冲到教室里,稀里哗啦一阵乱打,帮强巴出气。后来听说不知为了什么事和马卵闹翻,两个人己经约好对开的时间、地点,要不是后来有人劝阻,马卵又多出个冤家对头了。强巴被学校勒令退学后便到处游混,许成以前在学校里和他走的也不近,到了社会上就几乎没了联系。许成没跟他讲套话,直接开门见山,问:“最近和马卵有来往吗?”强巴气呼呼的说:“来往个屁,老子听到他的名字就来气。”接着把他和马卵闹翻脸的事,跟许成讲了一遍,要让他评评理,马卵是不是个赖皮小人。
强巴的老子在广化桥下的半导体厂当电工,强巴经常以去厂浴室洗澡的名义,带着马卵洗完澡后,摸进电工间里,趁人不备偷些铜丝,漆包线,转手卖给废品站,换些买烟买电影票的钱。有天傍晚,两个人又偷偷摸摸摸的进了电工间,推门就看见地上扔着两盘电线,每盘约有七、八斤重,正好电工间空无一人。两人立马起了黑心,用衣服包裏好电线,拎到厂后门的围墙下,齐心协力的扔到墙外面。当天晚上先由马卵拎回家,讲定了第二天中午一起拿到浮桥头上,卖给专门从事收赃的贩子。“你知道这狗日的第二天跟我讲什么话,他说昨晩拎着两盘电线刚拐进蛤蜊弄,迎面碰上出来巡逻的联防队员,用手电筒照着他说,不许动,要检查包裹。他说保人要紧,只好扔下电线跑路了。一开始我还信了他的话,想想反正电线是偷来的,也就浪费了点力气,以后有的是机会。可后来听人讲,马卵和方板酥拎了两捆电线去浮桥头卖了好些钱,我知道了能不光火吗,去找他要钱,这狗日的耍赖皮,说钱全输在人民公园茶室里了,我特意跑到茶室里去问老光棍,他说连马卵的鬼影子也没看见。”强巴叽叽歪歪说了一大通,突然刹住话头,眨巴了几下眼睛,问:“你怎么关心起我们的事啊。”
“我那里关心你们的事。”许成拍了下大毛肩膀,“听我朋友讲,前二天他带了二十多个人去扫荡尚书街。你知道蛤蜊滩上也就那几个赖皮,那来那么多人啊...”许成故意只吐了个话头。“你想知道是在帮马卵。”强巴见许成不可置否点了头,神秘兮兮的说:“我可以帮你去打听,晚上七点,你就在马路斜对面的常武书场门口等我消息。”许成吃不透强巴到底去找谁打听消息,万一走漏风声,马卵去书场门口来个大包围,自已是插翅也难逃,所以留了个心眼,“晚上书场门口人太多了,不如在常凊浴室门口碰头吧,你走过来还近一点。”
晚上七点刚过,强巴出现在常凊浴室门口,和许成一碰头,一股脑的把打听来的情报及来龙去脉,交待的一清二楚:“这豿日的亏他想得出来,居然用妺妺做鱼饵,骗陈之新,王大庆上钩,一旦和东街人结了仇,他肯定躲在旁边,来个隔山观虎斗,等着你们打到最后,伤的伤,逃的逃,上山的上山了,他出来收拾残局,稳稳当当的坐收渔利。我对马卵太了解,一脑袋的坏点子,我劝你朋友别管他的左臂右膀,就死盯着他打。如果把矛头对准了他们,就中了马卵的计。”强巴不但透露了个重要信息,更重要的是后面的分析,让许成茅塞顿开:“混了一年多社会,你的脑子是更上两层楼啊。”他夸赞道。“我和你混的不是一条道呀,开扁没有魄力,只能靠多动脑子了,你们看谁上眼不上眼,拿上刀棍就蹬鼻子上脸了,我是给人当热水袋,冷了拎过去利用一下,热了一脚踢开,扔到床底下没人管,会给你点零用钱,但决不会给你上台面的机会。”“我看你再混两年也成社会上的老油条了。”“你能吃透看透社会,还要有魄力混透社会。你肯定也嗅出来了,我要是有魄力,也不会唆使或者说借你们手上的刀去砍马卵,老子肯定要亲自动手,我从旧报纸上的连载小说上看到一句话,说世界上最开心痛快的事,是亲自报仇。马卵对我做了很多下三滥的事,唉,不说了。亲手。”“别急,等我们混出头的一天,聘请你做东街的顾问,政治辅导员。”
和强巴一分手,许成转身跑进了久思弄,东街人都在弄堂里等着他打听来的消息,然后制订出战计划。许成先报出了陈一新的名字。平头、李爱国几个人虽然和他不是同班同学,但都有些印象,说这人在学校里整天一付焉头搭脑的样子,怎么一到社会上就神气活现。许成说:“他出了校门就混进马元巷里的曹三发那伙人中间,和他们一起举杠领甩石锁练摔跤,自以为有了一帮师兄师弟,便神抖抖的忘了自已有几钱几两了。”陆建强说:“我认识这伙人,整天靠亮亮粗手臂大胸肌吓吓小鬼,骗骗小姊妹,人多时和调热哄,真要拖到边上去一刀一棒,一比一卵对顶,全比贼还逃的快,别当回事。”
许成随后又报出住在中新桥下的王大庆,大家都摇头,这个人更没名气,从来没说话。许成说:“这人虽然也是个一没卵用的草包,但因为有表哥给他撑腰,这一片的人都要让他三分。”“”他表哥是谁?”“东头村上的小歪头,大歪头。”一听是小歪头,顿时激起了群愤:“跟他的旧帐还没算,现在又帮着表弟想骑在我们头上撒尿屙屎了,好像我们六个半月生的早产儿,特别好欺负,索性和他们大大咧咧,轰轰烈烈的开一场。”平头嚷叫着:“把他的歪头扳扳正。”“不要想着一洋铲去拍扁所有人,有些人也是受了马卵的蒙蔽,主席说,要在战争中学会战争,要学会利用敌人的力量,去狠狠打击敌人。”许成一本正经的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在班级里是学毛选积极分子,午修课带着全班同学念毛选。大毛学着他的一本正经,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许成随口背诵一段。大毛不甘示弱,针对性的背诵上一段:“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他们也是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平头听的烦了:“你们再要背诵下去,我回家睡觉了。”
东街人出了二十二中学校门后,每月的二十五号会去堵校门。这天是学校发补贴粮票的日子,每个学生都能领到国家补贴的七斤粮票。东街人联手去堵以前班上同学,连吓带骗的讨要粮票,要是有人不肯从口袋里拿出来,就手上拿了张粮票,骗他说,我们换张70年版的粮票。一旦有同学上当,拿出粮票对照发行年代,旁边会伸出只手,一把抢过粮票,跑向学校对面的中新桥。同学当然不敢上前追要,呜呜咽咽了几声,回家告诉大人,有的大人会告诫他,以后远离社会上小痞漏。有的大人认为是自己的孩子扯谎,把粮票换钱买零食吃了,就会领着孩子去学校了解情况。后来,每逢二十五号,校门口会出现大人来接孩子要粮票的场景。也有被吓住的同学,出了校门主动上交两斤粮票,剩下的五斤粮票,回家交给娘老子。东街人仅这一天,少则五、六十斤,多则百来斤粮票收入囊中。然后以两毛五一斤的价格,卖给浮桥头上的票贩子。东街人把这一天定为领工资的节日。
好景不长在。这事后来让东头村上的小歪头知道了,小歪头仗着他哥大歪头在社会上的名气牌头,又仗着人多势众靠家门凶,一下子把东街人打跑了,常客和李爱国起跑的慢了几步,被他们用九五砖敲破了脑袋。因为双方实力太悬殊,当时都没敢去想报复的事,一直忍气吞声到今天。许成说:“我有办法,不费一刀一棍,也不要流一滴血,就可以弄怂这个草包。如果现在去跟他硬碰硬开场扁,小歪头肯定要跳出来跟我们开扁,这样一来,我们反而又多出了个比马卵更难对付的敌人,不是正好中了马卵的计,我们喑里头做点赖皮事,让他天天哑巴吃黄连。如果行不通,再想其他办法。我记得《三国》里的诸葛亮说过,决定一场仗的输或赢,不是优势劣,而是你选择什么样的对手。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马卵。这伙人既然讨好马卵是冲着他妺妺去的,就没必要扩大打击面。对付这群乌合之众,最好不要扩大打击面,给他们打打心理战,搞点阴谋诡计,给他来个斧底抽薪,一旦得不到右臂左膀的支撐,他离死翘翘不远了。”
“反正我死人不问姓了,你们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许成的话把陆建强给听迷糊了,索性坐到一旁的井栏上,自顾自地抽烟。其他人也搞不清许成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催促他:“别啰里叭啰嗉了,直接的说怎么干吧。”许成的第一步计划——弄怂王大庆。
王大庆住在中新桥下后爸的家里,他后爸脾气不是一般的暴烈,前二年他还把王大庆绑在门口的电线杆上,用电工皮带抽了半个小时。他娘跪在地上替王大庆求饶,被他后爸一脚踹过去三丈远。许成想到的办法,其实是强巴替他出的注意,闹到他门上去,让他后爸去收拾他。
过中新桥往东大庆路小学,往西过去第三户就是王大庆后爸家,沿看西下塘走上一里路就到了弋桥。他家开门见河,门两旁的三扇窗,分别是父母睡觉的房间,客堂间和厨房间,每扇窗户有六块玻璃。按照许成的意图,吴森林下棋到了半夜,带着五个人,骑车到了中新桥上,支撑好自行车,几个人找来了一坨半砖。“我们三个人负责砸窗户,一人一扇。”吴森林临时发挥,又加了点料:“你们三个人推上自行车去河对面,见到他们家里有人出来,负责鼓掌叫好,气煞他。”吴森林三个人,手里拎了几块半砖,各人站在一扇窗前,等他一声令下,砸。手里的砖头像流弹一样飞向窗户,乒呤哐啷的碎玻璃声响掺杂着恶作剧的怪笑,几个人骑上自行车,冲下中新桥,一溜烟的冲进黑暗里。
数十秒钟后,后爸家里的灯一盏盏亮了,大门哐的一声开了,后爸手里拎着根棍子,骂骂咧咧的走到了路中央,王大庆瘪瘪缩缩的跟在屁后面。左邻右舍紧跟着开门,探头探脑的看究竟。后爸见到河对岸有人拍手鼓掌叫好,又是指名道姓,把王大庆祖宗八代辱骂一顿,后爸气的跺着脚对骂了几句,挥手给王大庆一记大耳光,“又是你他妈闯的祸吧,今晩不许进家门,坐到门槛上去,给我看门。”王大庆下面穿了条田径短裤,上身只穿了件锦纶运动衫,坐到门槛上,抱着膝盖骨,欲哭无泪的像条丧家犬,抖抖瑟瑟地坐到了东方发白,他娘才敢借着开门上班的名义,偷偷摸摸的放他回房间睡觉。王大庆缩进被窝里,不住地抹着清水鼻涕,心里猜测着这事情的幕后主使者,而更让他担的是,他们会就此罢休吗?
当天傍晚,吴森林派人去王大庆家门口走一圈,回来讲窗户全都装上玻璃了,继续。有人提醒,过二天吧,连续去砸,他们万一有所准备吶。吴森林自信说:“他们也猜到你是这样想的,所以困安稳觉了,我们给他出其不意,先下栱,天堂前出发。”
王大庆提心吊胆的几乎一夜没敢睡觉,竖起耳朵,神经过敏般的辩听着窗外的声响,简直到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惊慌失措地挪身子,床架子叽叽嗄嗄的吵了半夜。他就在这般煎熬下,迎来了窗外的一片曙色,感觉万事大吉,长舒了一口气后,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的只睡过去了几分钟,一阵激烈的乒呤哐啷,又把他惊醒了,砖头碎玻璃跟着飞了进来,他吓得赶紧缩到被窝里,但后爸的脚步声像锥子一样往耳朵里钻:噩梦开始了。
后爸一把拽下盖在身上的被子,怒目而视:“起来,操你妈的老子心脏病也要给吓出来了哇。”王大庆像抖筛子站在后爸跟前,不住地哀怜道:“再饶我一次,再饶我一次。”后爸冷笑了几声,又从床底下翻找出了铁链条,一端锁在他的脚腕,另一端锁在窗户铁栏:“你给我听好,那天没人上门捣乱了,我开锁放人。”
吴森林他们去把砸窗户当成了好玩的儿戏。这天下棋又到了凌晨,准备各自散去,回家睡觉,有人来了兴致,提议道:“我们再去中新桥下转一圈。”他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五、六个人骑上自行车,一路上咿咿呀呀的哼着小调,到了中新桥上,先派一个人去观察动静。这人轻手轻脚的走到王大庆门前转了一圈,回来说:“估计他家给我们砸怕了,给窗户糊上了旧报纸。”大家听后一阵唉声叹气,觉得太扫兴了。骑上自行车刚趟下了中新桥,猩猩突然一脸坏笑地喊了声:“停,马桶,马桶。”他们几乎同时刹车,以为猩猩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结果是指着人家门口的马桶喊停,便骂了起来,说猩猩你他妈屎没吃饱出来发神经。再过个把小时,城市的街头巷尾,家家户户的院子门口都会像模像样的晾晒着马桶。这户人家估计上的是早早班,才五点多钟就把马桶拎到了大门口,等着环卫所的收粪车。
吴森林听见猩猩叫马桶马桶时,一愣之际,猜出了他的不怀好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几个人哄在一起,又有了新的行动计划:“我和猩猩负责在马桶里屎尿倒在王大庆的门口,你们两个负责砸隔壁邻居家的窗户,等邻居再找上他家里去闹,后面的戏就更精彩啦。”吴森林和猩猩把满满的一马桶屎尿,抬到了王大庆后爸门前,揭开马桶盖,倾刻臭气熏天,两个人捏住鼻孔,哗的一下子全倒在了门槛上下:“砸!”另外两个人手里的砖块,带着和空气摩擦出的声响,飞向了邻居家无辜的窗户。
王大庆后爸开门一脚踩在屎上,滑了个趄趔,刚站稳了脚跟,左邻右舍跑出来一阵桑骂槐。他明知理亏,毕竟是王大庆在外面惹来的事,让邻居连受遭殃了。王大庆躲在被窝里,听见嘭得关门声,震得门窗都乱颤,两眼顿时一抹黑,心里明白,又要遭受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了。后爸从裤子上抽出皮带,一手拎着皮带,另一只手伸进被窝,直接一把头发,像抓小鸡似的把王大庆从被窝里拎到地上。然后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手心对手心合在一起,搓揉了几下,接着就挥舞手里的皮带,充耳不闻王大庆连哭带嚎的求饶声,噼噼啪啪地抽了几十下后,咬牙切齿的吼了句:“死出去,事情摆不平,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面前。”
王大庆滚出家门,先去了表哥小歪头家,哭丧着脸,把肚里的苦楚全给倒了出来。小歪头听了后说:“你不确定是谁把屎尿倒在大门口的,我去找谁算帐呐。这么冷的天,我总不能带上人像狗一样蹲在你家门口守夜呀。我们一撤,他们又来砸了怎么办?”“你帮我拿个主意。”王大庆已经六神无主了。“索性叫人把你后爸暗拖一顿,把他打老实了,你在家里日子不就好过了吗?”小歪头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他又不是你亲爸。”王大庆一听觉得这个主意,立马点头答应了,转尔一想,改口连说不行不行,“他万一猜到是我干的,把气全出到我娘身上,她还不要给他打死啊。我住在他家里,就是为了必要时挺身而出保护我娘。”“别跟我吹牛比了,被后爸打成狗样了,都不敢还手,换了是我早把他脑袋剁成两瓣。”“我不跟你吹牛比,他狗日的那天敢像打我那样打我娘,我狗日的不给他刀吃。”王大庆接着说:“我怀疑是东街人在背后指使的,你替我去警告警告。”
小歪头不耐烦的说:“怀疑有个屁用,人家不承认,反过来要我出示证据怎么办。再说东街人翅膀也慢慢的硬了,不是随随便便被人警告的了,你去事情弄清楚了再来找我吧。”王大庆从小歪头家出来己是中午,经过广悦面馆,摸了下口袋,算算够吃几天的面,进了面馆还是只敢要了碗荒面。吃饱肚子,站在面馆门口思前想后了一番,决定去蛤蜊滩上找马卵,看看他对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另外,还要他帮着解决吃住问题。王大庆给后爸赶出家门后,感觉自已比《三毛流浪记》里的孤儿,还要可怜上一百倍。
王大庆在马卵家门口意外的遇上了陈之新:“你找马卵什么事,这二天也有人上你家捣乱吗?”“”去我家捣乱干吗?”陈之新看着他灰头耷脑的样子,猜想他这几天过的不安稳,故意拿出两张电影票气气他:“报告老二,我是来送电影票给马卵和他妺妹,我们约好今晚一起去看电影,你有什么意见吗?”“操你妈的你到惬意的,看看电影叉叉妺,老子现在是有家难归。”王大庆一听自然光火了。
陈之新对那天和他的争吵耿耿于怀,一边嬉皮笑脸,一边用挑唆的口吻问道:“我他妈又没害你,骂我想干嘛!”两个人在马卵家大门口,卷起袖子吵开了,谁也不买谁的帐,声音越吵越大,惊动了马卵兄妺。他俩从家里出来,马晓丽就当不认识王大庆,只顾着对陈之新问长问短:’和之新先回屋里。马卵吩咐他们先到家里去,他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两个结拜兄弟为了马晓丽,争风吃醋的闹翻了脸,但他的且的却还没有完全达到。
马卵把王大庆拦在门口,劝导他以大局为重,团结一致,共同对外。刚才的情景早己把王大庆气的七窍生烟,一掌推开马卵:“你们两个狗曰的先是利用我,现在又加上马晓丽,三个人联手暗弄耸我,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扭头气鼓鼓地走出了蛤蜊滩。妈的,鸡飞蛋打一场空。
他一路唬着个脸,走到青果巷口,碰到迎面走来的强巴。他俩家就隔了条护城河,也算是老相识了,王大庆开口就问:“你和东街人熟悉吗?”强巴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替许成制订的计划基本实施成功:“当然有,我好几个同学住在东街。”
王大庆要强巴先答应帮忙,才把事情告诉他听。强巴摇头说不行,必须知道什么事情,才能决定帮不帮忙。两个人纠缠了一会,王大庆最终拗不过强巴,就把和马卵的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你帮我去跟东街人讲和,他们肯答应,我贴他们一条南京香烟。”“你讲话算数吗?”“狗日的不算数,三天之内,香烟送到你手里。”王大庆信誓旦旦的说:“我现在就去找小歪头,让他为出气。”“你肯定是东街人叫人去砸的吗?万一不是,这条香烟不是白送了。”强巴暗自发笑,最后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白送就白送,反正问了他们也不会承认,但我不会猜错的。”
强巴回头找到了许成,传达了王大庆的话,两个人说着听着不由自主的捧腹大笑:“革命还未成功,下一步行动的目标,要对准陈之新,你还有什么好主意?”玝成问。“我在路上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叫几个人冒充是王大庆喊的,随便找个理由,鞭他一顿,然后让他们狗咬狗。”强巴脸上又露出了招牌式的坏笑。“好主意,就找个争抢小姊妹的理由。”许成情不自禁连拍了几个响掌:“再下一个目标就是马卵了,老子一定要为你,给他头上多弄出几个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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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事不宜迟。这念头在许成脑子里一闪而过,和强巴一分手,他立马骑上自行车去了大庙弄。
周一波几个人这时正坐在大庙门槛上练习弹吉它,自从公园后门的那场约战,被打的落花流水,一蹶不振,每天只敢在庙门口狗旋屎。他看着许成蹬着那辆金狮拼装车拐进弄堂,在人流里七绕八弯,便猜想到他有急事来找他帮忙了。
许成拖着他进了庙里,先把整个事情讲了个大慨:“不能强功,要靠智取。”“智取威虎山啊,那下次就是奇袭白虎团了。”周一波调笑道。
许成怕是把路上又重新设计一遍的方案漏忘了似的,说话速度像是在追赶火车,叽里呱啦地把强巴的主意和路上灵光一现的想法,补充综合一起,全倒给了周一波:“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他们几个人去看电影,我估计只会看七点左右那一场,九点前会回家。”
“你讲得太啰嗦复杂啦。周一波伸手要了根烟,“我办事,你放心,保证让你的阴谋诡计得逞,把他的长相和家庭住址就可以了。”“马元巷33号,大门正好对着井台。”许成又简单的描绘了下陈之新的样貌。“妈呀,马元巷33号隔壁不就是南街派出所吗?他喊声救命,全派出所里的人都能听见,你这不是派我去虎口拔牙嘛。”周一波故意惊叫一声。
“南街派出所是22号,隔了五、六户人家。”许成安慰道:“再说晚上这个时间,老派也下班回家了,天这么冷,值班室门窗关的密密实实,你跑到大门口去学鬼叫,保证值班老派也懒得理你。”事情吿待完毕,许成要过吉他,乱弹了一会,说:“我回家去等候你们胜利消息了。”
陈之新他们看的是五点半一场的《列宁在1918》,刚过七点就结束散场了。
《列宁在1918》这部电影,陈之新都记不数看了多少遍,毎个人物出场的台词,基本能够抢先背诵出来。但他后来去看这部电影,都是计算好了时间进电影院,电影正片放映了十五分钟后才肯进场,痴呆呆地流着口水,等着十九分钟后,银幕上终于出现穿着超短裙三角裤,赤裸大腿,踮脚踢腿旋转的女天鹅,四分钟后,随着芭蕾舞场景转到了卫队长马克维耶夫的办公室,他也起身回家睡觉。
陈之新最初几次的梦遗,都是因为梦里出现了芭蕾舞演员的三角裤和圆鼓鼓的胸脯。后来便进入了如痴似妄的状态,只要给他打听到,那怕是壁角壁落的什么会场,乡下打谷场的露天电影,只要是放映《列宁在1918》,他是风雨无阻,赶过去就为了观摩近四分钟的芭蕾舞场景,有几次居然非常灵验,看完这段影片,当晚回家睡觉,梦里真的又出现三角裤和圆鼓鼓的胸脯,然后就梦遗了。陈之新从学校出来的那年,把瑞和泰冷饮柜台上卖棒冰汽水的女营业员叉到手,骗她去浮桥下的防空洞里睡了一觉,完事后嘀咕一句:“和你睡觉还没有吃电影舒服。”女营业员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意思,但也气得从此不再理他,当然也不会损公肥私,偷着送棒冰汽水给他吃了
陈之新今晚约马卵兄妹去看《列宁在1918》,倒不是又在期待梦遗这类好事,他转了几家电影院,二家放映《列宁在1918》,二家放映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宁死不屈》,他稍作迟疑,还是选择了去看天鹅芭蕾舞。看完电影,陈之新又拍马屁,说一定要请客吃晚饭,拉上马卵兄妹去了甘棠桥锅贴店。排队花去了半个多小时, 一斤锅贴三碗粉丝汤,三个人狼吞虎咽的一扫而光,出了店门,马晓丽掏出口袋里花手绢给陈之新,说:“把你油腻腻的嘴擦擦干净。”陈之新接过手绢沒有急着擦嘴,装腔作势地放到鼻子底,哼哼的嗅出声来:“真香啊,比我老子种在院子里的月季花要香上一万倍。”“别把自己弄时的像个花痴屁精。”马晓丽出其不意地想伸手夺回手绢,却被陈之新顺势一把抓住,“你这是自投罗网。”马晓丽使劲往后一缩,手在陈之新紧紧地抓握下,纹丝不动。她又换了个方式,嗔怪道:“你弄疼了我的的手。”陈之新涎着脸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别动,三分钟后我自然后松手。”“好,我听你的话,不动就不动。”马晓丽撒娇地说:“当心给我哥看见了。”“看见了又怎么样,他能把我俩吃掉啊。我问过你哥,他说从来就不管你的事,谁有本事谁就叉走。”“他真这样讲的?”马哓丽猛得一拽,抽出了被陈之新握住的手,大声戏骂道:“这个人自私卑鄙透顶,你现在上去给他三拳两腿,我就答应做你的对象。”“你骂谁啊。”走在前面的马卵,突然回过头问。“谁自私卑鄙我就骂谁。”马晓丽生气地说。
几个人一路说说闹闹,走到瑞和泰店门口,对面是马元巷。陈之新说:“我从这里回家了,明天下午去找你玩。”陈之新急着回家是肚子里憋了一泡屎,身上又没带草纸。捂着肚子进了弄堂后开始一溜小跑,快到家门口时,看见有两个穿了身黄皮子,头上歪扣着军帽的人,坐在井栏圈上抽烟,但他眼前头等大事是开门回家屙屎,心想身后又是南街派出所,便疏忽大意了。手里的钥匙刚对准了锁孔,正要往里面插。听见身后有人像是熟人打招呼的叫了声:“陈之新。”他随口答应了声,正想回头看看是谁叫他。周一波跨上一大步,把他的军帽往下一抹,帽舌滑到眉毛上,正好挡住视线,随后两把尖利的家伙顶上腰间,他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刀。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回头看,往公园方向走。”陈之新眼前一黑,两腿一打颤,憋着屁眼里的屎,立马屁哩吧啦,一泻千里的拉在裤裆里:“你们是谁,想拦路抢劫啊。”有人用刀柄在他头上狠狠的敲了两下:“你再叫,现在就捅了你扔到井里去。”陈之新被两把匕首顶进了人民公园,几分钟的路程里,他在心里盘算,肯定是被东街人捉了死蟹,这伙人心狠手辣,自己是跪地求饶还是拚命抵赖吶。
公园假山洞里有两对恋爱中的男女,正热热络络地抱在一块,闭着眼睛耳鬓厮磨,忽然听见有骂骂咧咧的声音涌了进来,睁开眼一看,正好周一波划燃了根火柴,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以为是遇上了传说中打家刧舍的强盗,手拉着手,惊慌失措的紧贴洞壁,倒像是在接受审判的犯人。有人贼忒兮兮地问男的:“你的手刚才放在她那里耍流氓的。”有人踹了他一脚,“蹲下,双手抱头。”接着伸手要到女的身上去抓抓捏捏,被周一波阻止了,“别瞎闹了,还要办正事的。”然后朝两对站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的男女,嬉皮笑脸的说了句:“快走吧,我介绍你们一个好地方,去大庙弄里的庙里面,曰翻天了也没人管。”
周一波安排两人去假山上望风,随后揪着陈之新的衣领,拖他进了洞底,然后脱下他身上的军装,扎裹住他的脑袋。陈之新本来还想借着从洞口透射进来的光线,辩认这些人的面孔,这一下如堕入万丈深渊,眼前是彻彻底底的一抹黑。“现在问你问题,你要是不老实回答,每瞎说一次,二十个耳光。”周一波憋着声音,恶狠狠的低吼道:“你刚才是和马晓丽去看电影的吗?”“你们是谁啊,是谁叫你来问的。”陈之新犟着嘴问。“扇!”周一波话音刚落,有人上前脱下陈之新脚上的回力球鞋:“自己数数,数错了算白打。”随着陈之新的报数,橡胶鞋底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听上去像是除夕夜里放鞭炮的声响,在假山洞里嗡鸣。
“刚才是和马晓丽去看电影的吗?”周一波重复问了一遍。“是的,还有马卵。”二十个耳光把陈一新打蔫掉了,巴结的把马卵的名字报了出来。“你知道马晓丽是谁的小姊妹吗?”“不知道。”“扇!”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夹杂着抖簌簌的报数声。“你知道马晓丽是谁的小姊妹吗?”周一波重复问了一遍。一阵沉默。陈之新的脑袋在头套里扭动了几下,几乎是用哭腔嚎叫:“我真的不知道啊。”
“扇!”陈之新听见一声扇。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连声求饶:“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后不再去约她看电影。”“你不报数,我们就轮流着打下去,打死了活该啊。”陈之新这次是咬牙切齿地报着数,心里确定了这伙人是王大庆喊来暗怂他的。“你知道马晓丽是谁的小姊妹吗?”周一波又重复问了一遍。
“王大庆的小姊妹。”陈之新虽然怒火中烧,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吼叫一句。“你他妈色胆包天啊,知道马晓丽是王大庆的小姊妹,还敢去约他看电影,信不信老子用老虎钳夹碎你的卵子。”“绝对信,我再也会去找她了。”陈之新心里发着狠,今天别说叫老子钻狗洞,让我去跳茅坑老子狗日的不跳,反正裤裆里全是屎了,过了今天,咱们日比看卵,到底是谁狠。
“你也是个不点不亮的蜡烛,我不曰你妈你就不会叫我老子。”周一波补充一句:“上去轮流扇他二十个耳光,扇完跑路。”陈之新听着纷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山洞外面,气喘吁吁地解开扎裹在脑袋上的衣服,眼前金星乱舞,忽然一阵眩晕,干呕出一滩粘稠稠的唾液。陈之新在乌漆抹黑的山洞里坐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缓过气来,苦笑着站立起来,走到了后山前池塘旁,脱下里里外外的裤子,沾满了屎尿的短裤棉毛裤狠狠地扔到草丛里,小心翼翼的爬进池塘。池塘里的水刚好没过膝盖,冰凉刺骨。他咬咬牙撩起衣服,哆哆嗦嗦地一屁股坐到塘底,在水里浸泡了数十秒后,用手前前后后擦洗了一番,爬出池塘,穿上裤子,一路小跑回家。
回到家里,找了块小圆镜,左照右照,镜子里的脸如同在水里浸泡了三天三夜的猪头,两只眼睛肿成了一线天。
接下来两天陈之新觉得沒脸出门,躺在床上翻看小人书,一开始他还郁闷想不通,想到后来是越想越气,恨不得立马去找王大庆约战开劈了他。几天前还去庙里,在菩萨面前结拜为兄弟,现在居然为了马晓丽,掉转头把誓言当狗屁。我倒只是打打嘴仗,他妈的就真的叫人暗地里来弄怂我,什么兄不兄弟,都是嘴皮子翻来翻去瞎唬人的,老子也不是傻子。到了笫三天的下午,陈之新又拿出小圆镜照了下自己的脸,自我感觉已经消肿了,只是眼睛还是有点浮肿,看不出被人毒打的痕迹和狠狈了。陈之新决定出门先去找师兄曹三发,商量为他报仇雪耻的事。曹三发睡了个午觉,醒来后赤着膊,正在院子里压洋井水,另一只手拿了块毛巾接水,擦洗冷水澡,说是这样能起动活血舒筋的作用。院子的另一角,已经有师兄弟们在哼哼哈哈的甩石锁,推举杠铃。曹三发听了师弟陈之新添油加醋的一顿诉苦,瞪眼歪脖的吼了句:“跟他约战。”
王大庆刚给强巴送去一条南京牌香烟,心里十分的不情愿,嘴上却还要极尽讨好之词,低声下气的屙软屎,求托他去东街人讲和,以后保证井水不犯河水,求个太平,先把家里的事平息下来,秋后再找他们算帐。王大庆在表哥家住了几天,刚回到后爸家里,心神不宁的坐在客堂间,想着如何向后爸主动承认错误,并保证没人会上门捣乱。这时,突然听见有人把他家大门嘭嘭嘭拍得震天响,又把他吓了个心惊肉跳,心想刚收下了烟怎么又来砸门,这他妈不是存心上门来敲竹杠了。心一横,冲到厨房里抓起菜刀,“你们是他妈存心逼老娘卖比逼老子拚死吃河豚了。”
王大庆右手举着菜刀,左手开出条门缝,往外一看是陈之新,后面还站着两个人,一脸狐疑,“你来我家发神经啊,把门都要拍散了。”陈之新看见了他手上的菜刀,吓得连往后退了两步,镇定地对视一会,见他举着菜刀垂放了下来,松了口气,哇啦哇啦的乱咬一气,“有种明人不做暗事,你这种小人躲在后面弄鬼的事我不知道。”王大庆被他喷的一头雾水,“老子弄什么鬼了,你他妈才会去弄小姊妹的鬼。”
两人又对骂上了几句,最后陈之新摊出底牌,“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老子是来找你约战的,今晚九点钟,二十二中学门口,你要是不去就是我日出来的。”“你要是不去就是我日出来的。”王大庆随口笑着轻松地回了句,他从心底里就瞧不起陈之新那伙人,觉得他们唯一的本事,就靠杠领压出几块胸肌,虚张声势去骗骗小姊妹,要不是马卵的怂恿或当时脑子热,多看了几眼马晓丽,给他叩一万个响头,也不去和这个叉妹生结拜兄弟,这种事传到朋友中去,绝对是卸台型的事,脸也丢到脚底板下去了。看着陈之新的身影消失在中新桥下,王大庆换了双跟脚的白球鞋,一路飞奔,跑到了东头村上的表哥家,小歪头不在家,客堂间里只有大歪头和几个朋友在打牌,陈之新往他身旁一坐,假装看他打牌。大歪头一眼看出这个表弟来找他有事的。
王大庆是大歪头叔叔的儿子,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一年,王大庆老子厂里停工闹革命,歇在家里闲着没事,被中学同学,如今当上了联指派小头目的陈师傅,喊去戚机厂看联指宣传队的文艺表演,他们乘坐的大卡车开到厂门口,从车厢里跳下来,还没站稳脚跟,不知从那个黑洞洞的窗口里,哒哒哒的扫射出一排机枪子弹,王大庆老子身中三枪,当场毙命。大歪头老子见侄子,弟媳妇两个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便把王大庆接到自家里,一直带到了上中学,才让他回后爸家住。所以,大、小歪头当王大庆亲兄弟看待,谁要是欺负到头上,肯定是不依不饶。
大歪头让人替他打二副,兀自走到门外,王大新亦步亦趋的跟出门外,没等大歪头开囗问什么事,他把砸门倒马桶,送香烟讲和的事全算在了陈之新的头上,“刚才又找上门,说要跟我约战。”“你答应了吗?”大歪头已经一付义愤填膺的样子。“答应了,今晚九点,地点是中新桥下的二十二中学门口。”“八点半,我在中新桥上等你。”
中心桥正对着二十二中学大门,中间仅隔一条三、五米宽的青果巷。八点半,王大庆踩在床上,通过窗户看见中新桥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大歪头已经带人到场。他手端着个痰盂,装成要去河边倒痰盂,悄悄地打开门,痰盂往河岸上一放,吧嗒吧嗒跑到中新桥上,从人堆里找到了大歪头,伸手指给他看约战地点,“就是对面的学校门口。”大歪头带人走下了中新桥,“人不要聚在一起,分开站在马路两旁。”十几二十个人手握着铁家伙,严阵以待。
大约过了一刻钟,陈之新、曹三发带着师兄弟们,扛着长短不一的家伙,从常武公安局旁的茭蒲巷里涌了出来。浩浩荡荡地走到离学校门口约有二十米的地方,自觉地停了下来,陈之新神气活现地走到队伍前面,中气十足的上前叫阵:“王大庆,伸出你的乌龟头。”
王大庆不甘示弱,声音比他更宏亮:“陈之新,伸出你的乌龟头。”两伙人手中挥舞着家伙,缓缓地逼近对方,有人在队伍里吼叫:“冲啊,劈他的乌龟头。”但是双方谁也不敢贸然地一勇当先,冲到刀棍铁尺的面前。两伙人马之间距离越逼越近,手里棍棒铁尺可以发出碰撞的声响。大歪头虽然仗着人多势众,气势更凶猛,但弄堂里一字排开,也就容得七、八个人,跟在后面的人只能吼吼叫叫,造造声势。这种短兵相接,终究顶不住曹三发这伙练家子暴发力的冲击,大歪头一方明显处于劣势,进一步倒要退后三步。
双方始终摆出死不买账的架势,不灭了对方的嚣张气焰,决不收兵罢休。打破僵持局的是陈之新的阵营里,突然飞出几粒小笼包大小的铁蛋子,其中一颗正好砸到大歪头的额骨头上。大歪头是个血疯子,伸手抹了下额骨头,一见满手都是鲜血,刹时像魂丢了似的疯了,手里扁担往旁边一扔,拔出插在皮带里的匕首,嘴里发出一种异怪的吼叫声,顶着半空挥舞棍棒铁尺,闷着头一股劲地往前冲。
曹三发他们一看这个满脸是血,左右手各握一把匕首,不要命地直冲而来,刹时惊骇住了,一回过神纷纷扭头撒腿各顾各地逃命。陈之新稍许迟疑一下,正想事是他惹起的,死撑也要比别人多撑上几十秒钟。然而,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数秒钟里,大歪头手里的两把匕首,直挺挺地刺进了他的肚子。大歪头两手往后一退,拔出匕首,对着陈之新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的身体就像挂在枝头的枯叶,揺晃了几下,连哼哼的声音都没吭出来,两腿一软,身体往旁边一斜,悄无声息地扑倒在了地上。
王大庆目睹了整个全过程,心里格噔一下,坏了,出人命了。不由自主的大喊一声:“快跑啊,出人命了。”刚才还斗志昂扬的队伍,瞬间哄的一下作鸟兽散了。曹三发也听见了王大庆的喊叫声,回过身一看,刚才气势汹汹的对手怎么瞬间扭头逃跑了,再定睛一看,路灯下的陈之新躺在了血泊中,知道他肯定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曹三发几乎是从路人手里抢夺了一辆自行车,救命要紧。吩咐两个人把他架上自行车后座,又催促另一个人,“你快去陈之新家,告诉他娘老子,说陈之新被人打坏了,赶紧带点钱去二院急诊室。”他一手抓住自行车龙头,向着第二人民医院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后来的二天,市中心的大街小巷,浴室茶馆里都有人绘声绘色的传说:中学校门口,两帮流珉约战捅死人了。在所有人中间,东街人听到这消息,像过年过节一样兴奋,聚合在厠所顶上欢呼雀跃,幸灾乐祸地庆贺不费一口唾沫赢来的胜利,陈之新翘辫子了,王大庆去坐大牢了,为了解放蛤蜊滩,捏碎马卵子,同志们,冲啊。然后又竖起大拇指,纷纷夸赞起许成,说他是东街的智多星吴用,不费一枪一滴血,就把阶级敌人牛鬼蛇神一扫光。许成没有向东街人解释,这次的胜利一大半功劳,要归功于强巴。
厠所里蹲坑屙屎的人,听着房顶上嗵嗵嗵的声响,以为有人往房顶上搬运东西,随着从女厠所里传出一声凌厉的喊叫:“快逃啊,又大地震啦。”这些人顿时个个如惊弓之鸟,连屁股也顾不擦,提上裤子,一同哄叫着往外面窜。“卧到。”陆建强率先趴伏在房顶上,“不能暴露。”下面的人叽叽喳喳绕着厠所走了一圈,又汇聚一块观望寒星闪烁的天空,没有看出与平常不一样的异象,有人提醒,“是打雷声吧。”有人提着裤子重新回到厕所继续蹲坑。趴在陆建强旁边的平头,摸着后脑袋上的疤痕说:“轮到我们出场,找马卵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了。”
    陈之新在抢救室里昏迷了五天五夜后,奇迹般的活了过来。医生说,这人命硬,两刀都捅穿了他的肺叶,输了一铅桶的血,居然沒死。这两天里,南街派出所几近全员出动,抓获了参与这场约战的近三十个人,视情节轻重,有人关了两夜就放回家了,有人送进了拘留所与强劳队,大歪头、王大庆、曹三发等几个主犯关押进了看守所,等着判刑上山坐大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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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青果巷菜场是市中心最大最热闹的室内菜场,上菜时间一般在凌晨三、四点与下午二点左右,附近郊区乡镇的菜农们,用拖拉机板车,把田里刚收割来的蔬菜,主要是萝卜青菜类,拖拉进城里,直接卸到指定的菜场,统一售卖。进入十二月份的冬天,腌菜囤菜的人家就多起来了,很多人家的屋脊上也晒满了青菜萝卜干,红红绿绿的一片,远看上去还以为是屋顶上的花坛。家里的大缸小坛里也盛满了咸菜,雪里红。
这个时令季节也是菜场最热闹繁忙的时节,听见开秤卖菜了,水泥柜台前瞬息人头攒动,吆声鼎沸。总有提前一、二个小时,便拎着菜篮子和小板凳去蔬菜柜前排队的人。逢年过节时,抢菜买菜的长队,排出了青果巷菜场后门,能在马元巷里绕了两个弯,有时堵住了整条弄堂,马元巷里的小学,有时只能开了后门放学让师生们进出。
鱼肉鸡鸭蛋类豆制品多是要凭户卷供品,这些柜台前相对显得冷清,寥寥可数。蔬菜柜台后的营业员像敲铜锣一样,用秤砣敲一下秤盘,吆呼一声:“卖菜了啊,请自觉排好队。”人群立刻沸腾了,原先有序的排队,很快会被候在一旁伺机插队的投机份子挤出了队伍,争先恐后时场景有点像上下班高峰时段挤公交,好像错过这个村就没有了这家店。有人会故意瞎叫一气,制造混乱,明明手里举着空篮子,嘴里却喊开水来喽。趁着人群一松动,他就像娄阿鼠钻到柜台前面了。菜场里的纠察队员一般会在落市人少的时候,煞有介事的过过场,狠声叱喝上几句,指手划脚手的维持一下秩序,等到人群轰得一下往前涌,他们就索兴苦笑着袖手旁观。
抢购的人堆里时不时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有人说脚上的鞋子被踩掉了,有人喊叫着抓小偷白拆子,有人哭天抹地说口袋里的皮夹子被人拆走了。这类事情就像开门关门,每天都要发生几桩,已经见怪不怪,也没人有闲功夫去理会这些声音,顶多一旁提醒上一句,自己当心一点呀,以后出来买菜就带个零用钱,白拆子自己都会远转你了。这个时节的菜场,比赶趟发工资日子的公交车,生意更火旺,几乎手到擒来,确实也是白拆子们大展身手的好日子,况且,相比较公交车上出手作案的环境,菜场里能进能退,能躲能逃。
自从马卵给白拆子搭了脉之后,总结出一套自己的理论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菜场吃白拆子的。白拆子既然跑到别人门口铲地皮捞油水,也算拎得清规矩,场合里见了面,像小鬼见大鬼,谄媚拍马,点头哈腰的先发圏香烟,背地里塞上个二块三块零用钱。马卵起初也不贪心,给多给少白拆子自己作主说了算, 对他来讲反正是白来财,捞上个烟钱汰浴钱也就心满意足了。直到有天下午,他们几个人百无聊赖蹲在蛤蜊滩弄堂口,盯望马路的对面青果巷菜场,等着白拆子们露脸,跑过来孝敬几个零花钱,然后去健康浴室汰浴。
就在这等候自拆子露脸的半小时里,马卵亲眼目睹三起扒窃案件,受害者两女一男,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这个女的坐在菜场台阶上,比死了亲人哭的还要来劲,眼泪鼻涕一抹一甩,哭诉着说刚从厂里领了工资,顺路经过菜场,想斩上斤肉回家,给大人小佬吃顿荤,结帐时一摸口袋,皮夹子被人拆走了,一家几口人全靠她的工资过曰子,谁知碰上杀千万的白拆子,只能喝西北风过年了。另一个妇女边走边抽泣,两眼忽然一抹黑,额骨头就撞上了电线杆,撞出了道口子。
那个男人两眼呆怔怔的盯着路上的行人,给人一种寻死差条绳的感觉,马卵跑去推了下,说 :“你被拆掉多少钱?”男人以为碰到好心人,能提供些什么线索:“出差报销加零用钱,三十二元。”他接过马卵已替他点着的烟,狠狠的抽了两口:“唉,回家没法向老婆交帐了,现在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还有一句,乡下人挑粪桶,前屎后屎。”马卵凑上一句:“想开点,就当给白拆子的娘老子买药吃了。”“那谁给我娘老子买药吃呐。”男人愤愤不平的问道。
马卵没再搭理他,转身坐到弄堂旁边煤球店门口长凳上,给白拆子们算了笔帐,如果每天有三个拆子来菜场上班,不管它日大日小,晴天阴天,平均每个白拆子上手十元,一个月也就是三百元,三个白拆子也就是九百元。
九百元,九百元。马卵不住地念叨着这个数字,这笔帐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想起舅舅家大儿子,找老婆结婚,布置新房四转一响三十二只脚,加上办酒席,也花不了九百元。他瞬时有了被白拆子当葱头斩了的受辱感。他叫来方板酥商量:“妈的,白拆子们大把大把的花钱存钱,却用檐头水来打发我们,当你我是白痴。这样啊,明天我们倾巢出动,我带人堵大门,你带人从菜场后门进去,把白拆子全赶到蛤蜊滩上去,我要给他们开个会,紧紧发条。”
“你是闲着怕没事干,又要弄卵捉虱了,给白拆子有嗲会好开吶。”方板酥一脸困惑。 马卵说:“你真佬是个死人不问姓的户头,该是我们的油水钱,全被这伙鬼捂下了。我刚才给白拆子们算了笔帐,吓了一跳,平时却像打发叫花子给我们两滴檐头水喝喝,而且还不天天有,他妈的偏要碰头见面才滴两笃。”“菜场又不是你家开的,如果沒有这些白拆子,连檐头水也沒地方喝,心贪噎喉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帮白拆子说话吗?我们这不叫贪,是要回应该属于我们的利益。”马卵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懂什么叫靠山吃山,我们靠菜场就要吃菜场。现在烟钱汰浴钱有了,要他们再加两个项目,下午点心钱和小姊妹看电影票的钱。”“你不要狮子大开口,把他们吓跑了吧,一分钱也捞不着了。”方板酥也是脑子一根筋的家伙,一分钟前告诉他1加2等于3,一分钟生反过来问他2加1,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不可能的,市中心就这一家菜场,弋桥下的南门菜场全由横兴弄的人霸住,借给他们二个胆,也不敢去的。其他地方的白拆子不敢来青果巷菜场,是因为菜场后门离派出所只有百来步,这伙人就趁机钻了这个空子,结果全把自已养肥了,我们却混得还像个猪油渣。”马卵最后安慰道:“你放心,要是真把他们吓跑了,老子亲自去学做白拆子,我认识个老白拆,说如果我跟他学拆皮夹子,包三个月满师,可以独脚单干。”
第二天下午,方板酥带人从马元巷绕进菜场后门,进行一场拉网式的搜查,把伺机作案的白拆子赶向菜场正门口,马卵负责收网,这次一共拦截住四个白拆子。白拆子们带进了蛤蜊巷,外号叫大黄鳝的白拆子排队走在第一个,最后在干涸的河沿滩上站成一排。马卵先看见大黄鳝手腕的表,在眼前一闪一闪的特别刺眼,起了贪心,“把手表脱下来给我欣赏欣赏呐。”手表是大黄鳝上周去百货大楼,花了三十块钱买的钟山牌手表。他环顾四周,蛤蜊滩上的五、六个人,手里拎着家伙,恨不得把眼睛瞪得比嘴巴还大,盯视着他们,只有马卵一脸蔑笑。他知道这块手表一旦从手腕上解下,便再也回不到手上,但他还是果断地勒下手表,直接塞进马卵的裤袋,“带回去慢慢欣赏吧,喜欢就留下,就当我们给你的拜年礼。”他故意在们字上加重语气,意思是大家合送给你的年礼,他心里其实已经想好了,转身就以送年礼的名义,去向其它白拆子收湊份子钱,重新去买块其它牌子的手表 。大黄鳝虽然一举两得没吃亏,还赚了份人情,心里却想:“他别来玩暗夺明抢那一套,真小人,贼君子,对付这两种人,我经验比你丰富的多,真小人不按套路出牌,贼君子能让你防不胜防。”
“借我戴两个月扎扎台型,过了春节还给你。”马卵把手表正面反面看了几眼,戴上手腕,“我要收什么年礼,公事公办,方板酥,把你给他们算的帐,通报一下。”两个人配合着唱双簧了。方板酥照着张白纸,念了遍马卵昨天给他算的帐,念完完,白纸撕成碎片,扔手一撒,就骂开了:“你们每个月要从菜场里混走这么多钱,却他妈把我们当叫化子打发,你们说以后怎么办,三分钟时间內必须作出决定。不然的话,就由我们替你们作决定,不服的人以后就不许出现在青果巷菜场,被我们一旦看见,见一次就当贼打一次,打不走的扭送南街派出所。”几个白拆子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转到大黄鳝的身上,意思由他拿主张,作决定。
大黄鳝当然明白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道理,做出个装痴发呆,浑然不觉的表情,眼睛盯看着污黑翻泡的河水,一声不吭。
轮到马卵上场了:“我们也不会白吃份头,出于对你们风险性工作的负责,我以后会派人去菜场巡逻,替你们做好掩护断后工作。但是,我们也要増加两项新的收费项目,一,叉妺费用,二,看电影点心费。”他和方板酥煞有其的事头碰头,掰着手指算来算去,然后宣布:“从今往后,你们这伙人每天上缴6元钱, 不管晴天落雨天,每天下午五点之前,交到我手里。”
大黄鳝还是一声不吭,这些人是有计划的敲竹杠,这个时候谁去讨价还价谈条件,他们肯定要演出杀鸡给猴看的戏,镇唬一下。“香烟点心每天要吃要抽,你们总不会天天叉妺汰浴看电影呀,电影院里也不会天天上映电影,毎个礼拜上缴五趟可以了,剩两天就算给我们放放假。”其中一个白拆子忍不住建议道。
马卵给方板酥使了个眼色。方板酥领会了他的意思,绕了两步,走到了白拆子旁边,突然抽出身上的瓦刀,二话不说,对着白拆子的脑袋,哐哐地剁了两下。“你们这些蹩脚垃圾货色,给脸不要脸,偏要尝尝辣腐酱的味道,谁还想开口谈条件,往前走一步,老子今天一起把你们收拾了。”方板酥握着瓦刀,虎视眈眈地在白拆子面前狠声唬势的走了两个来回。“老子准备壁上屙泡屎,大家没有混,但你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他的下场只是你们的开场戏。”
除了大黄鳝处变不惊,不卑不亢地斜视着弋桥上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其余两个白拆子吓得面孔都脱色了,不时瞄上几眼蹲在河滩上,手捂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地哼哼唧唧的白拆子,都学乖了似的一声不吭。马卵走到白拆子跟前,对准他的面门,猛地飞起一脚,把他踢了个仰八叉,“你们既然都不表态,那就这么定了,明天谁要是不来青果巷菜场上班,抓住了一罚十。”马卵然后指派大黃鳝出任小组长,负责分摊收缴工作。
等人都散先后,那个白拆子用手捞了几把臭哄哄的河水,抹洗掉脸上头发丛里的血迹,然后跑去尚书街,前几天,他在常清浴室汰浴,许成问过他有关马卵的信息,他推说不认识这个人。东街人这两天也正在收集马卵的行踪,计划敲断他的脚腕子,躺在床上过元旦。白拆子在常凊浴室找到许成,喊到一旁:“明天开始,马卵他们每天下午四、五点钟,都会候在蛤蜊巷弄堂口跟我们收钱。”
“头上的血是被马卵打出来的吧,快去绞两块热毛巾擦擦。”许成故意不接他的话头,但明白发生了事,心里骂道:“活该,前几天间你马卵的行踪,一问三不知,现在头被他打破了,想我这里来玩借刀杀人的把戏了。”有人自愿当內奸通风报信,对东街人来说总是件好事情。不过许成还是留了个心眼,怕他万一是被马卵逼着来谎报军情,想把东街人诱骗进笼子里捉死螚打,替他的结拜兄弟报仇雪恨吶。“唉,我们目前实力斗不过马卵,人在屋檐下也只能低头吃气啊,他的事以后再说吧。”许成故意面露怯色,放个烟雾弹迷惑他。
“我听讲王大庆抓进去坐大牢了,陈之新快要死翘翘了,马卵自从少了左臂右膀,只敢在家门口冒冒头,赖负我们这些搬运生了。”“东街也有好几个人从号子里出来半个月,他们要在家歇一阵,万一再被抓起来,可以直接押到山上去坐牢了。”许成编的借口可谓滴水不漏,白拆子的诡计见没得逞,只好失望地走了。
东街人随即头碰头的聚在一起,“我们要趁胜追击。”
“对,趁热打铁,一举拿下蛤蜊滩。”
“许成,还是由你来指挥这场战斗。”
“我先派人去暗中观察两天,如果白拆子讲的是事实,笫三天动手。”许成俨然是这次行动总指挥。
东街人肯定是不能去青果巷里拋头露面。许成让周一波带上两张陌生面孔,拎上菜篮子,混在买菜的人堆里观察了两天,摸清马卵的活动规律:毎天下午三点半左右,马卵会带着五、六个人会出现在蛤蜊滩弄堂口,他和方板酥押阵似的坐在弄堂旁西边的煤球店门口长凳上,其他几个人就菜场门口瞎转悠,等着大黄鳝等人交账后,缩回进蛤蜊滩。
“他们身上都带家伙的,但肯定不是长家伙,我们准备两根长撬棒,把他们往弄堂里一赶,他们还能比里逃啊,到时候,我们可以翘着二郎腿,烟头上烧壶水,定定心心的收抬这帮垃圾。”周一波说。
许成综合大家的建议,最终制定出袭击方案,“明天下午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从马元巷里的菜场后门进去,尽量避开马卵那伙人,在菜场正门口集合,突然出击,打他个猝不及防。周一波带人事先埋伏在蛤蜊滩弄堂东面的青果巷车行里,做好接应准备,只要一看我们从菜场里杀出来,你们形成个扇形,把弄堂口封死堵住,马卵此时是华山一条路,只能往煤球店里逃,我们正好封门,来他个瓮中捉鳖,定定心心敲他踝骨头。”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整,东街人和周一波按计划分头行动,一路上顺顺当当,三点半,两路人马各就各位,看着马卵、方板酥几个人,从蛤蜊巷里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老子的头就是被戴海军帽那狗日的打破的。”平头认出了那天用铁尺敲破他脑袋的人是方板酥,他摸着隐隐作痛的伤口,怒不可遏的说:“血债血还的时刻终于来啦。”
许成一直盯着马路对面的马卵,伺机而动。马卵叼上根烟,连划了两根火柴,都被风吹灭了,他背转身,脸对着墙,方板酥也侧转身体,替他挡风,“我听讲陈之新活过来了,我们要拎点水果去医院看看他吗?”方板酥问。“他们想叉马晓丽,争风吃醋,疑神疑鬼地打了起来,关我们屁事。他们自己挖的坑自己掉进去了,我们最好离坑越远越好。”“好坏我们是结拜兄弟,他们也帮着一起去扫荡尚书街的啊。”“你就是个死脑子,这根火柴划燃过了还有用吗?”马卵鄙夷的说:“你没看出来,他们也是借结拜之名想叉马晓丽,结果掉到我的坑里去能怪谁呐。现在是他去他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庄。”
“老子觉得你做事有问题,太狡猾了。”方板酥心里骂着,哪天你也想这样算计我,老子祝你出门被雷劈死,走路掉茅坑里淹死。“老子的狡猾,也是用吃亏换来的,全像你这样犟头倔脑混社会,到头来肯定是两手空空,牢底坐穿。混社会先要学会照顾自己,别人的生活别人负责。”他们两个人正当争的脸红脖子粗时,菜场门旁的许成一直伺机而动,当他看见方板酥转过身,借墙挡风点烟,低吼了声,沖啊。东街人早已迫不及待,听到许成一声令下,拉出身上的铁家伙,举过头顶,冲下了菜场台阶,潮涌般的扑向马路对面的煤球店,行人见状,惊叫着纷纷往后退缩,让出一条通道。
方板酥这时正好转身,一眼看见气势汹汹的东街人,舞着铁家伙,冲了过来,赶紧拽了把脸朝着煤球店,正跟老板说笑话的马卵,大惊失色的喊了声:“不好,快跑。”偏偏这个时刻出现了意外,南街派出所的户籍警老罗,带着联防队员,拎了满满两篮子买给值夜班同事的生面,从菜场隔壁的青果巷生面店走出来,正好看到东街人手举铁家伙,个个拼命三郎的样子,怪叫着冲往马路对面。老罗憋足了气,像喊练操口令大吼一声:“你们想造反是吧,全他妈给我滾开。”老罗的吼叫声,倒是给马卵救急解围了。
许成收住脚,扭头猛然看见身穿警服的老罗,紧绷着脸,目光如炬的站在生面店的台阶上,正用手指着东街人吼叫。“他妈的,撤。”许成瞪了眼躲在门板后面的马卵,自认晦气,眼看着胜券在握,却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总不能为图一时之爽,去自投罗网。一眨眼的功夫,两路人马消失在了上下班的人流里。
老罗大声吼叫滚时,平头和陆建强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他俩紧追着方板酥进了蛤蜊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血债血偿。
追出弄堂,沿着河岸又追上了几十米,方板酥突然下蹲纵身一跳,跳到了河滩上,想趟河逃往河对岸,无奈两腿发软,脚板着地后没站稳, 一个趄趔,瘫倒在河滩上。他俩紧跟着跳到河滩上,见他像只死猪一样,瘫坐在河滩上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故意定定心心点上根烟,笑嘻嘻的说,“不急啊,抽根烟接接力,看老子怎样收拾你。”方板酥一屁股坐在湿叽叽的河滩上,望着他俩深不可测的笑容,心里愈发害怕,面如土色,牙齿一打战,说话也抖抖簌簌了,“你想怎样?”
“送你上西天去取经。”陆建强叼上根烟,用手里的铁尺戳着他的胸口。
“啊,你们要打死我吗?”平头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手里的铁尺对着他的头顶,直愣愣地拍了下去,鲜血刹时像条小溪流,从头发丛里汩汩地流淌而出。“你当我得过大脑炎啊,打死你我不要去抢毙啊。”两个人的铁尺像捶衣板在方板酥脑袋上噼噼啪啪敲了五、六下。“记住了,还想跟尚书街开鞭,拿鸡蛋碰石头吗?”
方板酥双手抱头,下巴搁放在膝盖上,一声不吭。“以后还想反扑报复吗?”方板酥终于抬起头,眯缝着眼睛,凝望着满天的晚霞,傻不拉叽的从牙缝挤出了一句:“你们今天就是打死了,我也作不了主,每次又不是我要跟你们开扁,都是别人拖着我去跟你们开扁。”
“是马卵吗?你的脚和脑袋长在他的身上呀,这狗日的最坏,一看要吃亏就托人来谈判讲和,风向一变又来偷袭一下,你转告他,这次不会再人上鬼当,要把你们彻底打趴在蛤蜊滩,再踩上一只脚,让你们永无还手之力。”陆建强看着他满头满脸鲜血淋漓的可怜相,收回铁尺,塞进衣袖里。“这次不要你的命,也劝你不要跟着马卵屁股后面搞阴谋诡计,与东街人为敌,就是与自己为敌,最终死路一条。”两个人转身嘻嘻哈哈的有说有笑,好像刚才发生的事与自己无关,朝着五十米开外的码头台阶走去。
出了弄堂,迎面是常武法院的大门,平头说:“不能走青果巷,窜巷子吧。”
他们对刚才发生在弄堂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以为许成同样把马卵打趴在地了。两个人钻进法院旁边的小马元巷里,在狭小的弄堂里走上了百来步,陆建强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块砌在墙上的水泥块,一字一顿地念着:“盛宣怀故居,酒鬼毛大手上那只西洋钟好像就是从他家偷出来的,我们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偷的。这家人早己搬走了,毛头说的这家人的女儿,文化大革命那年就吊死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舌头一直伸到胸口,吓死人的。”“你别编鬼故事吓人了。我的好几个同学住在这院子里。”平头说。两个人晃进尚书街,天色己黯淡,街上的人流渐渐稀少,临街的房子里亮起电灯。他们跑到史家弄,围着厕所吼了两声,没人应答。“算了,我们也回家吃晚饭吧。”平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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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受了一场惊吓,加上一路上的颠簸,挨冻受饿,三个人钻进被窝,一刻钟后便响起了香甜的鼾睡声,一觉睡到下午三点才醒过来。常客中间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老派开了五、六辆军绿色偏三轮,前堵后追,心里一惊,老四是不是给他和王志华捅死了?完了,刚出来没几天又要进去坐板房。他在梦里发出的一声惊叫,把自己吓醒了,弹簧一样陡然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环顾四顾,才缓了口气过来,意识到已经平安无事的回到常武,美美的睡了一觉,刚才见到的场景,不过是一场梦。寒热头日比,抖卵。他骂了自己一句,重新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一番洗漱后,老扒让常客去琢初桥上喊了辆三轮车,送他去表场的韩君卿诊所,经过三鲜馄饨店门口,常客下车去买了一斤半油煎馄饨,说是当中饭充充饥。吩咐车夫过弋桥沿着西下塘骑,再从水关桥插进尚书西街。说是没有回家之前,不想让人看见他们己从拘留所放出来了。三轮车蹬到轮船码头,三个人正好把一大包油煎馄饨消灭掉。
表场的轮船码头对面有栋两层的青砖楼房,两扇楝木大门上钉着长满铁锈的虎头门环,大门涂上了暗红色油漆,门楣上方挂着一块六角形的小镜子,有人说这就叫照妖镜,避邪镇仸。门旁挂了块约有一米多长,白底红字的招牌,上面写着宋体:韩君卿伤科诊所,几个字。这块招牌挂在这儿有些年代了,东街人经常从轮船码头进出或经过,却对招牌熟视无睹。两个人搀扶老扒刚下了三轮车,里面就跑出来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油光刹亮,殷勤的前后张罗,张口闭口说着师兄当心门槛,师兄慢坐。坐进一楼中间屋客厅,他又给每人沏上一杯红茶,“韩师傅在楼上会二个外地来的朋友。”
“不急,我们坐着等一会。”大半个小时过去了,才听见楼梯响。韩君卿穿着件白大褂,一米七几的个子,不胖不瘦,头发乌润,开口一说话,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他先把朋友送到门外,才转身进来招呼老扒,“你不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是每天盼着你来陪老哥摸纸牌。”“今天是来给你个妙手回春的机会,你要是再不下来,我想让你徒弟出手了。”
“干这行有个说法,一窍不得,少挣几两碎银,得了一窍,掌柜的不要。徒弟半窍的三脚猫功夫恐怕只会让你更活受罪。”他吩咐徒弟扶起老扒,挺直腰板,然后用中指对着他的肩胛,腰部,连戳几下。老扒痛得哎唷哇啦叫声连天,“轻点,轻点。”
“外来伤,伤到骨头了,年前是不能指望你坐下来陪我摸牌了。”韩君卿叹了口气,“唉,又和市面上的那条地头蛇过不去了。”“说起来丢脸。”老扒也叹了口气,“跑了趟无锡,去替师兄还个人情, 结果钻进了别人的套,当场被踩脸了。”
“出门三里地,人上百口,贼鬼都有啊。”“伤痛好忍,心堵难过啊,替我伤治好了,再去趟无锡,我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谁下了个空心汤团给我吃的。”
“算了吧,有些事心里想明白就好了,自己都想不明白,去找别人弄清楚了,你也玩完了,不如不明不白好啊。而且这种事,等你快弄清楚了,总会有人出来圆场,说是大水冲了阎王庙,是场误会。”韩君卿笑着叹了口气,“我有时想人一辈子,没个恩人仇人,没个服软吃硬惦记着你,还真活的没劲。就像我现在,找个人陪我摸几把纸牌过过牌瘾,这个人却要在床上躺个把月了。”
“妙手回春不是徒有虚名吧,给我治好了,天天陪你摸牌。”“这个春字,你也可以读成鬼字,凡病都是心病起啊,心里有鬼的人是装不下春字的。”韩君卿自已呵呵笑了几声,招呼徒弟:“好了,准备给你治病疗伤,你来扶师兄去后面的治疗室。”他走上两步,又回头说了句,“你们两个小兄弟要是坐闷了,就去到街上转转。”
客厅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一股艾叶点着的味道从后屋里徐徐飘出。王志华不喜欢闻这味道,揉着鼻子说像是焦糊味,“我们出去抽根烟。”“我看韩君卿不像是医生,倒像是教授。”“教授也好,教唆犯也好,我们先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两个人出了诊所大门,怕遇见熟人,只敢低着头往西边走,一直走到新桥上,坐在石栏上,吹了一阵冷风。王志华问:“你今天回家吗?”“不回家一直在外面做流浪者啊。”常客不置可否,心里倒是真想家了,眼前老是晃动娘老子的面孔。“你吶?”
“我不想。”王志华嘴上这么坚决,其实心里也很矛盾,“我怕回去后被娘一哄一骗,像块软糖一样化了,自己都没勇气出门。既然玩到这种样子,狠下心玩个惬意再回家吧,况且本来就答应师傅, 一出拘留所就去找他的。”“老扒常说,一个人做事三分能耐,五分运气,二分靠贵人扶持。万一老狐狸是你命里贵人,你就飞黄腾达了。”“万一是走向深渊呐。”王志华皱了皱眉头,“我如果这次去真拜了他做师傅,你就不好叫他老狐狸,跟我一起叫他师傅。”
“不管万一了,我决定今天回家,骂就骂吧,只当耳边风,回家就往耳朵有塞两个棉花球。”
“我倒是情愿被骂,打更好,打了几下完事了。我娘是唠叨,像蚊子叫一样在耳朵边嗡嗡的唠扯个不停。”王志华摸出鼓鼓的皮夹子,指着透明夹里的照片,“你看,这是我娘。”常客斜了眼睛瞄上两眼,随手又夺过皮夹子,抽出照片仔细端详一番,又斜眼瞄了瞄王志华,“你娘看上去像个大姑娘,比你长的还漂亮。”
“那当然啦,皮肤也像大姑娘一样光滑,没有一丝丝皱纹和赘肉。”
“你怎么知道你娘的皮肤像大姑娘一样光滑。”常客觉得不可思议,诧异的问。“这有什么稀奇,大冬天我和娘经常睡一个被窝里。”王志华意识到又说漏了嘴,在无锡说过漏嘴。“我家跟你们不一样,我讲的你不会理解,我生下来老子就去牢里,我娘整天说我长大了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照顾好她,所以吶,一回家照顾娘,我就没了自由,所以吶,要趁这次拘留的机会,在外面自由个惬意。”
“不懂就不懂吧。”两个人坐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里,冻得牙齿直打战。“回去吧。”常客走到新桥脚下的茶馆店门口,“这地方有纪念意义,是东街人第一次团结合作,约战开扁,旗开得胜的地方,等有钱了也去弄块石碑,就矗立在这儿。”“大庙弄里多的是给人家凿墓碑的石匠,你去找他们凿一块。”“我要凿的是纪念碑。”“纪念碑跟墓碑有什么区别。”“当然有区别。”这句话把常客问住了,“我也弄不清区别在哪里?”
他们回到韩君卿伤科诊所,等了半小时,才见徒弟扶持老扒从后屋里出来,跟在后面的韩君卿手拎着三捆中药,药膏。“急病慢养,先在家里躺一个月,记住了尽量保持卧睡姿势,静养一个月,呵呵,苦了你老婆啦。”“说起这事老子就光火,坐牢把这我这家伙坐废了,出了监狱到今天,除了尿急硬了几次,身边躺了两个精赤着的女人,也硬不起来,老婆那块自留田估计发霉了。”老扒忽然想起件事,“去年讲到今年,你说有治这家伙的秘方,只听见打雷声,就是不见雨露滋润禾苗壮。”
“秘方有,但没药材,我写信给了好几个朋友,还缺三、五种药材。别急,急火攻心,这事我放在心上了。”
“说得轻佻,男人遇上这事能不急吗!”
“急了没用也就不如不急,以后想到这事,就当身在牢里吧。”
    “唉,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不是不知,爱莫能助啊。”韩君卿这时才坐下来,和他俩正式打了个招呼,“进门就看你们面熟,是你新收的徒弟。”
“我的两个小朋友,住在这条街的东头,这次一起去无锡的,年纪轻了一点,但魄力还不错。”老扒夸赞道:“换在当年,要能跟你扛上两年皮箱,肯定有出息。”
“船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不然会触礁沉船的,对吧?人老想当年,不是在走回头路便是在穷途末路上。我看你现在带上他们玩不也是很好吗?”
“走路都要人搀扶,还能带是谁玩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喽。”老扒又夸了句,“不过叫他们做事倒不昏头耷脑,蛮听话的。”“我看你身旁的确用得着这样听话的小朋友,老话说,独脚难行,独柴难着,独人难活。年轻人没心机,做起事来胆子大,不像社会老油条,心机重但胆量小。我师傅教训我们是,知世故而不世故,能心机而不心机,做事体面也要不着痕迹。”
“他们心里一半还装着义气,不像我是围着钱转,没钱时整天想去弄钱,有了点钱更觉得自己是穷人,比没钱时更需要钱。”“人心一贪就忘了命比钱值钱,呵呵,不过这道理也只有死人知道,活着的时候谁知道自已的命值几个钱呐。”韩君卿拍了拍手,下逐客令了,“不能再陪你们吹吹下去,还有二个病人的药,急着要去熬。”
王志华出去喊了辆三轮车,去青果巷东头。“不回青果巷,去电子新村的家,靠老婆服侍了。”“回青果巷,我们可以经常来看你。”“算了,老婆么多给点钱就开心,叫她什么事比贼还勤快。”老扒坐上三轮车,要了根点着的烟,“女人都一样,给钱都会装骚犯贱。”
“师傅,我看韩医生是个有来历的人,我老子算是看了好多书的人,跟他讲的话一比较,差了十万八千里。”常客当着老扒面喊师傅,背后又喊绰号,倒不是耍两面派,他觉得在朋友面前喊老扒反而自然亲切。
“韩医生读的是江湖这本书,为了做人做事,你老子看的四书是五经为了做人上人,当然讲出来的话也不一样,不过韩医生真是有来头啊。”老扒卖了个关节,左顾右看着怀德桥上的人来车往,“我也有大半个月没回家啦。”
“什么来头啊,潜伏在大陆的老蒋特务。”常客催着他讲下去。
“你听说过上海滩黄金荣吗?韩医生和他老婆林桂生可是亲戚,黄金荣79岁做生日那天,点头默认了两个徒弟,他就是其中之一。倒霉也倒霉在这层关系,等黄金荣一死,他手下的好些徒弟喽罗都被政府送进上海提篮桥监狱,韩医生也未幸免,关在里面整整十八年,到70年才放出来。据他讲在里面和一个姓肖的江湖郎中结拜兄弟,肖郎中死之前把祖传秘方和手艺统统传授给了韩医生。好像是75年,他在尚书街挂牌开了这家诊所,这个不是瞎说,南方这一片,各路跑码头的好汉大仙,只要路过常武,先会到他这里拜码头。”老扒说到这里,突然刹住话头,叮嘱道:“没几个人知道他这段历史,你们听了就烂在肚子里,千万别说出去乱。现在他只想守着这块招牌,安安稳稳地过过平常日子。”
    常客说:“难怪我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不同凡响,讲话声音听起来也与众不同。”“我看你也可以去南大街的书场里去说书了。”
三轮车停到老扒家楼下,两个人扶持到门口,他老婆已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谢谢。指使他们把老扒扶床上,唬着脸,冷冰冰问了句:“跑到谁家去跳楼啦?”常客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说:“师傅,我们先走了。”拉上王志华一口气跑到楼下。“看你师母娘的寡妇面孔,难怪师傅不想回家。”“你这话不是把老扒也骂在里面了。”常客学着大人腔调,“不过找了这种女人做老婆,也只好把自己当活死人,图图死日了。”
两个人走到岔路口,常客神情落寞的说:“我不陪你走,回家去了。”“等我从师傅家回来后找你玩。”两个人四目对视了数秒钟,王志华突然手伸向常客,“握个手。”常客长到这么大没和人一本正经地握过手,一开始两个人都有点别扭,狠狠用劲一握的瞬息,眨巴的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丝泪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同褔同享,有难同当。
两个人摆出江湖派头,豪言壮语了几句,然后各自走上自已的路,一个回家,一个去找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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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常兴官自从儿子常客进了拘留所后,他也像丢了魂,寝食不安,这一个月里风雨无阻,天天下午跑到人民公园的落星亭里,在王木匠摆的残局棋摊前坐上两个小时,输给他了半个月的退休工资从没赢过一局。今天总算有了两件让他眉开眼笑的开心事,从而一扫积郁在心里近个把月的阴霾。一是上午收到了在外地念书的小女儿宜芳来信,说要回家过元旦,不是今唤,就是明天中午到家。看完信他才意识到,今年已走到头了,再过两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中午一个人坐在客堂间喝酒时,自酌自乐,兴致来时手指笃敲着台面,哼唱上了一段谭鑫培的《打渔杀家》;
“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
他叫我把打鱼事一旦丢却。
我本当打不打渔家中闲坐,
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
另一件事是下午在落星亭里,连着破了王木匠新摆出的三副残局,常兴由也怀疑王木匠故意下了两只失着棋,让自己连赢了三局,怕他输没了信心,就去趴别人的棋摊。不论有意无意,赢总比输,他捏着刚刚赢来的几张毛票,不去算算以前输给他多少钱了,只想着手上的毛票够买上半斤猪头肉,一瓶小瓶装的常武白瓶,心中自是喜滋滋。出了公园大门,走上几步,拐进马园巷直接去了菜场。今年的户卷证票快过期了,常兴由心里一发狠:苦乐年华,呵呵一过。菜场门口买了只大篾篮,身上带的户卷证票,一张都没浪费,全买了拎回家,该洗该烧的一样样放到灶台上,剩下的全塞进竹橱,还不忘自言自语上一句:“等儿子回来了,新发的户卷也可以用啦。”
常兴由一看离吃夜饭时间还有二、三个小时,从中式棉袄口袋里,掏出巴掌大小的红梅牌收音机,旋钮一转,里面播放的正好是谭鑫培的《当锏卖马》,他一边跟着啍唱,一边在老书桌铺上宣纸,研了一汪墨,爬上阁楼,从樟木箱里翻出扫叶山房印制的席氏藏版《中庸》,准备抄写上一段,打发时光。这一大箱子书都是当年结束了五七农场劳动锻炼完,调到文革委,专职抄写游行旗帜上的标语及大字报,趁这机会顺手牵羊,从单位里偷回家的。常武文化革命委员会当时设在双桂坊里的少年之家,后门通着公园,他上班的地方就是公园的大庙,文革时期,各居委会收缴和上交的书籍,集中后全拉到市图书馆,大庙被当成了图书馆的仓库,毎个礼拜都要装满近十辆板车,拖到三堡街上的立新厂,当柴禾烧。这些以破四旧的名义收缴和上交的书籍里,明清线装书及民国平装书居多。常兴由本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家里的两柜藏书,被红卫兵小将们拉到立新厂当废纸烧,心痛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他说当年政府打老虎,把家族里的一沓地契,无偿送给政府,一点也不怨悔,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但看见那伙戴着红袖套的小将,一搁搁的把书柜里的书搬往门外的板车,有种割肉之痛,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声。
常兴由在大庙里抄写标语及大字报的大半年时间里,瞅准机会,就往人革包里塞上两本,有时塞进裤管,綁在小腿上,就用类似办法,前前后后的偷回了两大箱线装、平装书。偷回来后又不敢藏在家里,便动员全家老少齐上阵,把前明堂里的花坛,挖出了个大坑,铺上两层油毛毡,再用塑料纸把书包裹的密密匝匝,埋了进去后,还要在上面种满了大蒜和太阳花。这些埋在土里的书,一直等到粉碎了“四人帮”才敢让它出土,重见天日。
常兴由抄完《中庸》第一章的第一节,才搁下笔,直起身子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看有没有别字漏字,“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他把“故君子慎其独也”多念了一遍后,正要划火柴给自己点烟时,恍若听见明堂里传来划火柴的声音,联想到中午出门前晾晒在三叉架上的被絮,心里一惊,急忙走到窗口往外一望,意外地看见儿子常客一身疲惫坐在明堂里的竹椅凳上, 低垂着头,嘴上叼着刚刚点燃的香烟。他怕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又走近到客堂间的窗户后,揉了几下发痒的眼睛,定睛一看,那个灰蒙蒙的侧影正是自己的儿子常客,一吋惊喜悲怜,五味杂陈全涌上了头,鼻子一酸,差点老泪纵横。
常兴由已经拉开一条门缝喊他进屋来,转念一想,又退回到房间里,他想儿子现在的心情也是五味杂陈,又是愧疚尴尬又是难为情,想在外面坐一会,就让他去反省反省吧,一个人只有自己意识要去改变他本身,他才会有所改变,否则的话,连扇十个耳光也打醒他,结果还适得其反。
常兴由觉得儿子就是这样的人,身上的反骨太多,越往下压,他像弹簧一样反弹,跳得更高,不如放任他去撞几回墙,让他自己醒悟了自己回头吧。常兴由给儿子的这个不如,是无可奈何的,别无选择的选择。知天易,逆天难,儿子的性格差不多已经定型了,再要扳转过来了,谈何容易啊。
常客是他的老来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他从小是在糖罐头里长大的,寄予了厚望,三、五岁时就教他背诵三字经唐宋词,他学得快,理解得也快。自从进了学校,就变得傻里傻气。教师说他脑子灵活聪明,可成绩报告单上挂满了红灯笼。尚书弄堂里有七、八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趁着下课回家的时间,把他堵在弄堂中央,骗他扮演排雷英雄。他就真的书包往旁边一扔,双手抱头,身体像根擀面杖,在十几米长的后弄堂里滚过来滚过去。有一回,那群孩子看由常兴由从弄堂口走了进来,一个个贼也似的躲回家了,常客却还在滚来滚去,嘴里不时的还要学着爆炒米机,嘭的一声:“报吿连长,我排掉一个松发地雷。”常兴由看着滚到脚旁的儿子,啼笑皆非,长叹一口气,默诵了苏东坡《洗儿诗》的后两句:“但愿我儿愚且鲁,平平安安到公卿!”
进了中学,这种傻里傻气变成了犟头倔脑,家里学校一个样子,要是有听不惯听不进的话,把他惹急了,拍台子闹上一通后,学也不上家也不归了,跑到公园树林的沙堆上,先把书包鞋子埋在一棵树下,插上根树枝做记号,然后光着脚跑来跑去挖陷茅坑,有时能在沙堆开开心心地挖上一整天,等到天快黑了,先找做记号的树枝,发现被手贱的人拔出来,扔到那个角落了。有一回,常兴由和他娘,一路找过来找到公园,看见他撅着屁股扒沙子,结果帮他沿着一颗颗树,扒呀扒到了下半夜,才从树下沙堆里扒出了书包和鞋。所以儿子发展到后来整天整夜的在壁角壁落路灯下打牌下棋,闹僵了和朋友睡广化桥洞。留了一级后,更是死活不肯去学校上课念书,常兴由也是一没捉拿,但心里认为现在学校发的课本上也学不到什么文化。不去学校读书,在家多看几本课外书,多认识几个字也有饭吃了, 什么数理化外语政治,学了到社会去也派不上用场,除非像小女儿考大学。常兴由对儿子是不抱这希望了,和他娘商量,说儿子到了叛逆期,过了这个年纪阶段,给他找个地方上班,就会自然而然的好起来了。没想到他出了校门便去混社会,等到他拎着铁棒,把别人脑袋敲开,关进煤场里去,她娘把责任全推到常兴由头上,说养不教,父子过,儿子越变越坏,是他过于溺护儿子,说筷头上出逆子,棒头下面出孝子,只知道筷头上的肉,省给儿子吃,却从来不用棒头去教育儿子,常兴由听了心里自是有苦难言。
常客娘王翠玉下班回家,进门一眼看到坐在明堂里搭头耷脑的儿子,就想发作,上前给他一顿斥骂,又不忍心雪上加霜,一时拿不定主张。她平缓了一下心头火,板起面孔问了一句:“你还想到要回家?里面有吃有睡,外面有狐朋狗友伙,你回家...”常兴由一听见王翠玉开口就是要吵相骂的口气,赶紧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圆场,拉着两个人往屋里里推,“孩子要回家说明懂事了,知道错了以后想学好了,有话回家里去讲,被隔壁邻居听去了难为情的。”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条弄堂从头走到底,谁不知道你们常家出了个小痞漏小流氓。你要还是溺护这个儿子,早点晚点要抓去吃大官司,我们两条老命全要送在他手上。”王翠玉一进房间,手里的包往凳上一扔,饭菜杯子饭盒子乒呤哐啷的从里面掉到了地上,常客识相的过去拾起来,一件件放在台上,然后往靠背椅里一坐,垂下头,闭上眼睛,听由娘继续稀里哗啦的斥骂。
这几年里,常客早就琢磨出了对付娘的办法。当她的骂声是耳旁风,这阵风短则半个小时,长则一、二个小时,吹过去了,认个错,写张保证书给她,便完事了。千万不能在她火头上顶嘴回嘴,否则的话,睡到深更半夜,她想想又来气了,爬到阁楼上,往你床头上一坐,念到脸上蜕层皮。还有种办法,进门一听见骂,立马装出一付随时拔脚就走,破坛子破摔的样子。娘心里急了,骂骂嚷嚷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小。常客今天是作好了心理准备,先让娘骂个够,然后敷衍二句,说好了好了,别多骂了,话多不灵,我以后保证保证保证。
“我看别人关了半个月,你为什么关的时间比别人长。”
“因为我表现好。”常客见娘气头过了,也寻不出话来骂,性情渐渐地趋于平和,他也搭说话调节气氛。
“瞎话瞎说什么,表现好应该提前放出来。”
“你当拘留所是工厂啊,还有评先进标兵,表现越好越倒霉,表现坏的要被警察开除赶出去,所以后来我后悔了,表现一坏,马上被拘留所赶出来过元旦了。”常客一本正经的说:“所以老话讲,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吶。”
“你不去社会上闯祸,不被警察抓进拘留所,我不相信有人敢上门欺负你。你老子胆子这么小,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头,打老虎那年,老家有人送来一沓地契,问他要不要,我想去拿过来看看,吓得他两腿发抖,抢上前去一拍掌把地契拍到地上,让他们赶紧拿走。我到现在也没见有人上门来欺负他,也没听见弄堂里有人说他不好。”
    “时代不同啦,光想听人表扬也是活受罪啊。”
    “要跟你娘百句百对,先去房间里写保证书,写深刻一点,一定要写到做到,别像以前写的全是满纸废话。”常兴由见风使舵,给每人分配了工作:“你去洗菜,宜芳回来吃夜饭的。”
常客连声答应:“我这次一定要写到做到,这次一定要写到做到。”
王翠玉听了这话,心情舒畅了好多,便去厨房灶台上忙着家务活,常客心里舒了口气,去二姐的房间,敷衍了事地写了份保证书,先交给老子,省得饭桌上再来啰里啰嗦。
保证书:以前的保证全部作废,这份为准,说到做到。我保证不再到社会去瞎玩闯祸,保证不让父母担惊受怕。保证人:常客。
    他倒在床上,闭着眼睛算了下时间,派出所拘留所加上在无锡的天数,有36天不在家了,他头伸进被褥里,闻着暖烘烘的棉花香,想起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金窝银窝,不及自己的草窝。此时是深有感触。
    王翠玉做完灶台上家务活,架起梯子,爬到阁楼上铺床垫被,常客在下面传递被子枕头,“等宜芳过完节去学校了,你还是睡到她房间里去。”常客说:“搬来搬去太烦了,我就睡阁楼了。”娘说:“不行,你躲在上面抽烟,万一烟屁股一瞎扔,着起火来跑也跑掉,阁楼上堆的木板和你老子樟木箱里的旧书,都是引火的东西。”常客答应了声,娘又在阁楼上自说自话的唠叨:“过节没几天学校就要放假,你还是睡阁楼吧。”常客又应了声。
厨房里不时传出炸油锅的声响,诱人的红煨肉香味让常客馋涎欲滴,走到厨房,老子正往沙锅里撒佐料,“你来闻闻老母鸡汤味,鲜不鲜。”常客凑过去装模作样的嗅了几声:“鲜,鲜鲜。”老子问:“在里面都吃的什么?”常客说:“猪都不要吃的菜边皮。”
“本来有好日子不要过,要去闯祸到里面吃苦头,这次一共关了多少天?”
“就这么多天。”常客故意含糊其辞。
“你个性不要这么犟,出门要吃亏的,古人讲,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常客一听老子又要来讲之乎者也那一套,扭头走出厨房,去二姐房间里坐了一刻钟,饭菜端上桌,娘也铺好床被,三个人围着饭桌,他朝老子看了一眼,他心情不错,又抽烟又喝酒,嘴里不时念叨,宜芳该到家了。娘一端起饭碗,话又来了。常客起身盛了一碗饭,扒了两口,老子说:“多吃菜,少吃饭,来支烟吗?”娘把饭碗哐的往桌上一放,朝他瞪了眼,“儿子就是被你这种老杂搭溺护坏的。”老子尴尬地笶了笑,顺手把烟也摁灭了。
常客见娘去了厨房,偷笑了起来:“我坏什么坏啊,全听了你们的我早成憨大了。”老爸点燃刚摁灭的烟,脸上露出愠色:“孟子说,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常客赶紧站起来,摆摆手,“你一个人慢慢讲吧,我上楼睡觉去了。”
身后传来老子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唉,就怎么一点都听不进大人的话呐。”
常客爬上阁楼,抄起一本书,才翻了十几页,二姐宜芳从外面进来了,他探头喊了声:“姐,回来过节啦。”便头缩进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元旦那天,常客去了趟南大街上的新华书店与古旧书店,一下子买了二十本中外文学和两套连环画小人书,花掉了二十几块钱,想想口袋里还有三、四百元,跑去百货大楼,从一楼转到三楼,想八块钱买双高帮回力球鞋,钱都掏出口袋,转念一想,穿回去了,娘问买鞋的钱从那来的怎么办,不要当我去那里偷钱了,只好把钱塞进口袋。
手里拎的一包书也是拆散了,先藏在后门的楼梯上,分几次塞在衣服里,带回家,扔到阁楼上,最后手上拿了两本,进房门时正好二姐从房间里,要过他手上的书,看了下书名,问他是去买的吧。然后说这些书市图书馆里都有的,下午你跟我去图书馆找同学,把我的借书证转给你。下午,常客催着二姐去双桂坊里的市图书馆,看着崭新的借书证贴上自已的标准照片,兴奋劲儿不亚于走夜路捡到了个金坨砣。
常客喜欢看书的习惯,按他老子的说法,是从小时候会撕书时培养出来的爱好,他说儿子小时候就喜欢抓书,抓到手上就撕,哭闹时只要往他手里塞上本书,马上安静下来,认真地撕上一、二小时,厂里学习班发的选集资料,别人学完了到处扔,常兴由一大摞一大摞往回搬,堆等到他面前,给儿子当玩具玩,手里只要有书撕就不哭闹了。后来去学校念书了,识了几百个字后,就开始看课外书了,主要读物当然是小人书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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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王志华凭着写在口袋布上的地址:鹤园弄32号,林慕彪,找到了师傅家。林师傅家隔壁东风区会场,独门独户,他和老婆两个人住在大门左侧的房间。林师傅老婆看上去要比师傅小好多岁,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右嘴角上有粒芝麻痣,讲起话来娇滴滴,嗲声嗲气,起初听了两句要起鸡皮疙瘩,汗毛一根根的竖了起来,后来听习惯了,和她讲话时而会有种蠢蠢欲动的念头。盯着王志华看了二分钟,他便全身不自在。“学徒可是要从佣人开始做起的哦。”她嗲声嗲气的说。
“师母娘,我知道。你们要我做的事尽管讲好了。”王志华腼腆的说。
林慕彪说她是从渔船上领回来的,当然,王志华是当笑话听的。林慕彪和几个朋友在打牌,他说你先去后面房间休息一会,晚上去饭店摆桌接风酒。后面还有三、四个空房间,师母娘笑着说是他徒弟们的旅馆宿舍。
晚上林慕彪在绿扬饭店摆了桌接风酒,路上又去通知两个朋友,正好坐满了一桌,酒过一圈,林慕彪当众宣布,收王志华为关门徒弟,以后大家要相互关照,提携。王志华给师傅,师母娘,及师傅的三位朋友,两个师兄弟各敬了大半杯陈酒后,撑持了半个多小时,眼前开始天旋地转,被两个师兄挟到饭店外面,冷凤一吹,蹲在人行道上,哗啦哗啦的吐了起来。
“喝成这种样子也不好送他回家。”林慕彪吩咐徒弟喊辆三轮车:“先送他去我家,等他睡醒了再说吧。”两个徒弟把王志华搀进门,往床上一放,便跑到前面的房间,去陪师傅打升级了。
王志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过来后,睁着眼睛数了一会天窗外面的星星,脑子渐渐地清醒,恢复了原有的知觉。前面房间里叽里呱啦的圢牌嘻闹声,一直传到的耳朵里。这时他是舌燥口渴,爬了起来,沿着墙头来回摸索了一遍,没有碰到电灯的开关拉线,也没踩到鞋子。酒醒了最急的事还是撒尿,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光着脚板走到半敞的门口,探头出去左右看了下,夹道前面的两个房间里的灯全亮着,哗啦啦的弹牌声是从那边传出来的。房门的斜对面还有一个房间,再往后看,好像有个后明堂,他想后明堂里肯定有先撒尿的地方。他作贼似的走到明堂里,对着墙角撒了泡尿,一阵夜风吹来,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王志华划火柴点烟时,坐上了一块大石磨,把装在脑子里的事盘算了一遍,心想和师傅商量一下,明天中午也去绿扬饭店摆桌拜师酒,人员也由师傅定,喝完酒回家,后天就是元旦了。
王志华踩在地上的两只光脚,冻得实在吃不消了,起身走进夹道,听见前面的房间里传出娇滴滴喘气声,他下意识的往后一缩,静下心来听了一会,又悄无声息了。他嘀咕了句,给自已壮壮胆,别他妈人吓鬼了。往前跨了一步,看见两个黑影紧贴着门板,抱在一块,嘴对嘴地弄出咂吧咂吧的声响,吓得他差一点惊叫,硬是声音咽了回去。
王志华又缩回到明堂里,憨笃笃的数了会夜空里的星星,师母娘和师傅朋友轧姘头。他想起娘说过的话,男人的耳朵再硬,也经不起女人枕头风一吹,万一师傅只相信老婆的话,反过来把他被当成了挑拨离间的小人,自己也没脸在师傅门下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纸包不住火,这种事让师傅去处理吧。待他重新走进夹道,两个黑影都不见了,他先回房间,开灯找到鞋子,穿上后径自去了他们打牌的房间。师母娘坐在师傅身旁看打牌,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咯嘣咯嘣地嚼着蚕豆。牌桌上坐着两个徒弟和一个朋友。另外两个朋友聚精会神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出牌。王志华朝这两个人瞥了二眼,觉得穿着呢制服中山装的人,最像刚才看见的黑影,师母娘的姘头。
师傅头也不抬,看着手上的牌问,“醒过来啦,好点了吧。”
“稍为好了点。”王志华装出昏头耷脑的样子,咕噜咕噜灌了一杯水,“师傅,明天我请顿拜师酒,人员和饭店你帮我定吧。”
“你有钱啊?”
“有,拜师酒总要喝的。”
“你那边几个人?”
“就我一个人。”
“你的同案犯呐,跟我们关在一个号房的,你不叫上他。”
“他刚回家,怕不好出门。”王志华想忖了一下,“下回叫他吧。”
“那明天还是这么几个人,绿场饭店。”
王志华回房间,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他们先到饭店,点好饭菜酒水,王志华结帐时,紧盯着会计拨弄算盘珠的手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花自己挣来的钱,心里很紧张,怕会计拨出个吓人一跳的数字:62块7毛。会计报出了总帐。62块7毛。王志华念了一遍,这个数字超过了他1年里从娘那里要来的零用钱的总和。
人陆陆续续到齐了,按照规矩,王志华先敬师傅,师母娘一杯酒,然后各敬师傅,师母娘一杯酒。王志华双手端起酒杯,准备敬师母娘时,她一双杏仁眼扑闪扑闪地望着他,嗲声嗲气地喊了声:“慢,我先问个问题。师傅教你吃饭的手艺,师母娘教你怎么样吃饭,你认为谁重要啊。”
“当然师母娘重要啊。”王志华不假思索地讨好她说。
“为什么是师母娘重要呐?”
王志华想出了两个答案,但不敢率直说出口,怕万一答错了弄出麻烦,不如装糊涂,随便说一句:“人先要吃饭才能做革。”
“师母娘来吿诉你吧,师傅教会你吃饭本事,我呐会教你怎么样使用本事,你懂了吗?”
“我懂了。”他心里叽咕一句,这个女人是狐狸精,早晚要害人的。
“所以吶,等你学成之后,可以单甩跑码头,独挡一面了,不能忘记师母娘的一份。”
“那当然,我会记着的。”王志华再次举起酒杯,猛地一口喝下后,刚想坐下,她又嗲声嗲气地喊了声:“慢,我的酒还没喝下去,你怎么好坐呐。”
王志华一脸窘态,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低头站在老师面前,听着她的教诲。“哦,我不坐,不坐。”
“假如有一天我与师傅翻脸分家,你站在谁的一边。”
“师傅这一边。”
“我再问一遍,那一天我真的与你师傅翻脸分家,你站在谁的一边。”
“站在师傅这一边。”王志华斩钉截铁的说,他明白眼前这个狐狸精师母娘在给他出考题。
“好,这就对了。”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人说靠得住的是钱,靠不住的人心,人心是跟着钱走的,听了小徒弟的话,我放心了。如果有别人欺侮师母娘,你会为我报仇吧。”
王志华注意到她说这句话时,眼睛故意瞄了眼穿中山装的男人,确定无疑,这个男人就是昨晚抱着师母娘,嘴对嘴咂吧的男人。“只要你讲一声,要敲断左手,我不会去敲断他右脚。”
“你还有完没完啊。”林师傅嚷起来了:“别听她的,等你上手干活了,就不能再去打群架了。”
“师傅你放心,我不会动手打架,我只要去尚书街上喊一声,整条街上的朋友都会扛上家伙,帮我去打人的。”王志华这话一半也是讲话那个男人听,吓唬他的。
“你是住尚书街的,我们有师兄弟说认识尚书街的朋友,他叫大黄鳝。”
“不认识,没听说过。”
“好了,我来介绍你这两个师兄。这个叫大黄蜂,那个叫大黄鱼,给你起个什么绰号呐?大黄瓜怎么样,以后见到干这行的人,绰号都是以大黄开头的,都是你的师兄弟。”
“人家这么年轻,长的又英俊,怎么起个大黄瓜绰号,难听死了,我来给你起一个:大黄狼。”
王志华目光转向师傅,他无所谓起个什么绰号,师傅点头说好就行。
“那就大黄狼吧。”师傅应允了。
“狼总比黄瓜好听吧,你有对象了吗?没有的话,师母娘帮你介绍一个。”
“你坐下喝酒,别听她叽叽喳喳。”林师傅憋不住了:“你她妈还有完没完,逗小孩子寻开心。”
“他小什么,你几岁啦。”师母娘问。
“快二十岁了。”
“听见没有,快二十岁了,我被你骗上床时也大不了几岁呀。”她转头问:“你睡过女人吗?”
王志华顿了片刻,“我也说不清楚。”
林师傅一旁插嘴,转移话题:“你们师兄弟相互敬两杯啊。”
散席时,王志华只是觉得稍许有点头晕,出了饭店门,先跟其他人一一道别,然后跟师傅,师母娘道了个别:“师傅,过了元旦我来找你学手艺。”

    这半个多月里,徐丹娜每天会趁着中午厂里吃饭的间歇回趟家,推开门的瞬间,脑子里想着会出现如此的场景,儿子躲在门后,等她进屋后,冷不防的从后面吼一声,吓她一跳,然后给她个紧紧的拥抱。今天更不例外,她想明天就是元旦了,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拘留所应该放儿子回家过元旦了。她在路上便想着晚上烧几个好菜,红烧蹄膀是儿子最喜欢的菜,饭桌上肯定少不了的,再叫他陪自己喝两杯陈酒,躺在被窝里说说话,明天带他去百货大楼,里里外外的买上两套新衣裳。
徐丹娜慢慢地转动钥匙,猛地一推门,想着给儿子个惊喜,结果迎接她的还是一股霉哄哄的阴气,家里依然冷冷清清的没有生气。她绝望地坐到床沿上,一眨眼的功夫,泪水已流满了脸颊。她想自已为啥这么命苦吶,儿子生下来刚学会讲话,丈夫抓进去坐牢,等他出来,总以为会痛改前非,好好的过曰子了,结果又犯罪抓进去坐牢了。十几年里母子相依为命,看着长大成人,总以为苦日子熬到头了,儿子如今又抓进拘留所里了,还不知到底要关多少天。
徐丹娜去派出所打听了两次,问户籍警,儿子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在拘留所里关多少天。户籍警说这次的拘留与他们无关,是归拘留所处理,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拘留天数不会超过十五天。可今天已是第二十天了,她琢磨着户籍警嘴里说的如果,包含着什么意思。这几天夜里,她连着梦见儿子戴上了手铐脚镣,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强奸犯,下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徐丹娜,王志华。站在红星剧院门口的台阶上游街示众。一旦被梦呔醒了,她就再也不能入睡,眼睁睁的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天空,渐渐地泛现鱼肚色,然后起床穿衣,有时懒的梳洗打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走去厂里上班。
徐丹娜绞了把冷毛巾,抹擦去脸颊上泪痕,关上门去厂里上班了。她心想拘留所都是当天上午放人,现在都快下午了,儿子回家过元旦是没指望,元旦过了,还是亲自跑趟拘留所,问清原因吧。她经过厂门卫室,迟疑了几秒钟,决定进去借打个电话。她抓起电话机,环顾四下没人,两个门卫在大门外和人讲话,她赶紧拔出号码,电话嘟了好几声才有人接:“你找谁。”那头有人问。
徐丹娜听出了是刘医生的声音:“我找你。”
一阵静寂,然后是他压低了的声音:“什么事。”
“儿子没回来,估计在他爷爷家过元旦了。”
电话那头先是嗯了一声,过了数十秒钟,说:“下班要先回家一趟,吃夜饭前来看你。”
徐丹娜嗯了一声,接着说:“来喝酒。”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这些年里,徐丹娜的身边一直有为数不少的男人,像大头苍蝇围着她嗡嗡地叫。这些男人都知道她的丈夫在吃官司,带着儿子两个人过曰子,各种不怀好意的关心层出不穷。她对其中两、三个男人颇有好感,但都是有妇之夫,只能做贼似的轧姘头,偷偷摸摸上了几次床。她对姘头这个身份非常反感,但又无奈,有时也只能保持着白相相的心态,解解无聊,最终都是无疾而终。刘医生是她在橡胶厂上班时的保健站医生,也是与她保持不正当关系时间最长的男人,至今有五年多的时间。她有时不想上班,装出病怏怏的样子,找刘医生开病假条,他总是一开二、三天,后来厂里就有闲言闲语,背后议论纷纷说他俩轧姘头,关系才疏远冷淡下来。后来,刘医生托人帮忙对调工作,把她调到了制药厂里来上班了。
    王志华刚关进拘留所没几天,徐丹娜主动打了电话给刘医生,说自己闲在快要发神经了,走在路上想去冲撞公交车。刘医生连问了几遍发生了什么事。徐丹娜突然又是抽泣又是笑着说:“好久不见,跟你开个玩笑。”刘医生说:“那我今天下班了看你。”
那几天,徐丹娜坐在工作台前,突然毫无征兆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心里郁着口气,就想撕开喉咙喊上几声。她这时会跑到空无一人的三楼的厕所里,大声嚎哭几声,然后抹干净泪痕,满面笑颜地坐回到工作台前。
下了班后,刘医生骑车经过广悦面馆,进去买了几样熟菜,两瓶状元红。按照徐丹娜说的路线,摸到了她的住处。两人坐下后就开始喝酒,喝光了两瓶状元,徐丹娜拿出一大坛从乡下带上来的米酒,喝了一会,徐丹娜的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刘医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了好几遍,徐丹娜也告诉什么原因,推诿说今天心情不太好。刘医生揣想可能是她想自己的缘故,酒杯一推,说:“好长时间没有闻到你身体的味道了,我们床上去亲热亲热吧。”
两个人脱衣上床,在被窝里颠鸾倒凤的折腾了半夜。徐丹娜虽说年近四十,生过孩子,但身体皮肤细润,没有一块赘肉,大腿白皙嫩滑,对男人来讲,这具胴体真的是妙不可言。
刘医生后来又接到了她的几次电话,一听见她的声音两腿打颤,好像魂不附体了。半个月前,徐丹娜以为儿子要放出来了,骗他说儿子要从爷爷家回来了,以后不能再联系。结果,大清早跑到拘留所门口去接了空。回家躺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哭停后又去给刘医生打了个电话,让他晚上带些酒菜来她家。
那天晚上,喝了瓶陈酒后,拉着刘医生上床,使出了歇斯底里的劲道,骑在他的身上,一会哭一会唱,疯疯癫癫地折腾了半夜。徐丹娜想不出比性更好的办法,来麻木或发泄心里的悲苦。她把性当成解药,把心里的绝望,惶恐,孤助无援,莫名的欲望,愤懑,悲伤等等,用性来埋葬或缓解。她害怕孤独,觉得它像刀,正从黑暗之鞘里慢慢抽出,架上她的脖颈。
天亮后,刘医生满脸倦容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准备起床上班,又被徐丹娜摁到了身底下:“我还想要一次。”“你把我当头种猪,打算绑在磨子上弄到我精尽人亡了吧。”刘医生嘴上这么说,但毕竟抵拒不了徐丹娜火辣辣的身体,还是勉为其难的迎合着她:“你平时这股骚劲上来,身边又没个男人怎么办。”
    徐丹姗的身体突然中止了运动,像是按吋响铃的闹钟,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被她骑在身体下的刘医生顿时目瞪口呆,不知这句话触动了那根神经,两只手紧紧抓着眼前晃荡的奶子,吃惊地看看她。
“我儿子睡在身旁,就不会有这股骚劲。”徐丹娜抽泣着说。
徐丹娜下班后去了趟副食品大楼和菜场,买了两网兜副食品和菜,经过弄堂口的杂货店,一下子买了六瓶黄酒。这回厂里元旦放假两天,原想回趟横林看看娘老子,但实在打不起精神,心想多买几瓶酒,今晚和刘医生喝掉两瓶,剩下的节假日里,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借它消愁吧。
徐丹娜回到家里,没有急着进房间,先在外间厨房里忙碌一阵,然后才进了房间,跨过门槛,一眼看到床上睡着一个人,被子从头到脚盖的严严实实。她第一反应是王志华他老子送生活费回家,也有可能陪儿子过了元旦,再回老家。她知道儿子睡觉的习惯,喜欢把头露在被子外面睡觉,蒙了头说是呼吸不顺畅,睡不着觉。等她看见盖在被子上的军绿色棉袄,整个人都僵硬了,泪水簌簌的往下掉,儿子回家了。她上前轻轻揭开被子,凑到他的面孔前,怕认错了人似的仔细端详了一番,听着均匀的鼾息声,忍不住伸出根手指,放到他鼻孔下,测测是否有呼吸,儿子活着回来了。她围好被子,抹了把满脸的眼泪,但还有泪水啪嗒啪嗒掉在儿子的脸上,他只是皱了皱眉头,继续睡他的觉。
徐丹娜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走到院子里,长叹一口气。她丈夫坐了这么年的牢,从没如此的牵肠挂肚,儿子只是关在拘留所一个月,漫长的仿佛有十年的时间。她怕扰醒儿子,轻手轻脚开始淘米洗菜做夜饭。
夜幕渐渐笼罩住城市,白天的噪杂也归于平静,徐丹娜做好了一桌饭菜,端上饭桌,满意地欣赏自已的手艺,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她,两只手不容分说地插进敞怀的棉袄里,抓住她的奶子。她先是受惊地吓了一跳,然后才想起约了刘医生来吃夜饭睡觉的事。她把刘医生推到门外,手指指里屋:“儿子回家了,你走吧。”
兴冲冲赶来的刘医生,表情顿时像泄了气的汽球,蔫蔫地说:“我走到那里去呐,我跟老婆说了今夜上连班,不回家睡。”
“那是你的事,我儿子回来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只好再回家骗老婆,说不上连班了。”刘医生一声叹息:“以后就趁我老婆出差,去我家亲热吧。”
“你尝到甜头就上瘾,以后再说吧。”徐丹娜边说边把他推出院子,关上院门。她见到儿子回来,也就要不着靠男人和性来麻木自己。徐丹娜回到房间,看见儿子己背靠在墙上抽烟。
王志华其实是在装睡,脑子里一直在想,如何骗个让娘相信的谎话,想好了又否定,否定了又想好一个借口,想到后来反而没了主意,索性装睡,就等娘主动问,问的问题答不上来,就依顺着娘的斥责认个错。
徐丹娜心里想的是既然事情已过去了,今天就不和儿子谈事情,开开心心的喝顿酒,一些要告待的事,留着以后跟他讲;可以起床陪我喝杯酒,我们在家里欢渡元旦。
王志华磨磨蹭蹭的穿上衣服,坐到饭桌前,看着满满的一桌菜:“哇,烧了这么多好吃的菜,你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吃夜饭。”
“当然啦,知儿莫如母。”徐丹娜倒了杯米酒,放在他面前,“你中午已经喝酒啦,我闻你嘴里有股酒气。”
“嗯,上午有朋友去拘留所门口接我,中午请喝了顿接风酒。”
“我见过你的几个朋友,都蛮讲情义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的朋友。”王志华好奇的问。
“半个月前在拘留所门口,正好他们也去接你,碰到的,我还请他们吃了顿便饭。”
王志华哦了一声,然后说:“号房里有人欺负我们,就和他们打了一架,结果又被拘留了一次。”
“以后在社会上少发犟劲,也不要斤斤计较,有吋吃亏就是沾光。”徐丹娜心平气和地说。
“别人骑到我头上来撒尿了,我也不计较呀。”
“你也长大了,一开口懂的道理呀比我多。”徐丹姗端起酒杯:“干一杯,庆贺你平安回家。”
    志华刚坐下时噤若寒蝉,惴惴不安地等着娘的训斥,陪着娘半杯半杯的喝下了大半瓶,也没等来半句斥骂,人也慢慢放松了。徐丹娜嘴是没停歇,但讲的都是王志华小时候有趣的事情,讲到有趣之处,两个人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然后像朋友一样,叮当碰一下杯,继续讲下一个故事。
徐丹娜从来没有大声斥骂和动手打过儿子,相反存有一份愧疚感,觉得他从小就比其他孩子少了份父爱的幸福,对他是宠爱有加。此刻的心情也是如此,儿子一出来,心里的怒气和坏情绪都莫名其妙的消掉了。她故意讲些童年趣事,也是想宽慰儿子,尽快忘记打架拘留的事,儿子这么大了,应该分辩得清对错,人也像棵树,长大了再想扳直扳弯太难了,通过这件事,儿子自然会从中吸取教训。
这顿夜饭,母子俩喝了个酒酣耳热,居然把剩在坛子里的米酒喝了个精光。两个人的面孔,红彤彤的像抹了层油脂,红得像眼睛一样闪光发亮。
“阁楼上的床还没给你铺,我们还是睡一张床吧。”徐丹娜在大床上铺了两条被子,王志华平时也是睡外侧,他脱掉了衣裤,剩了条短裤和背心,哧溜钻进了被窝。“还是家里的床睡了惬意啊。”他在被窝里翻了两个身,一想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跟娘商量,又钻出了被窝,靠着床背,等着娘上床。
两个人头碰头肩并肩的靠在床背上:“娘,我找到工作了,说好过完节就去上班。”
“什么工作,谁帮你介绍的。”徐丹娜抬起靠在儿子肩膀上的头,疑惑地看着他。
“是去一个乡下社办厂跑供销。介绍人就是我这次帮他打架的人的老子,他帮我介绍了一个师傅。”这些话王志华早就想好,在脑子里背诵了几十遍,说起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特别流利。
“什么时候去上班。”
“过了节就去上班,师傅说等我熟悉业务后,会经常带我出差,每次出差都有津贴。”
“我听人讲你们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打架的,是那个女人的老子介绍你去上班吗?”
“瞎说,我怎么可能是为女人去打架呐。”
“你别骗娘了,如果没有这事,别人会说的有鼻子有眼。”
“我骗所有人,也不会骗我娘啊。”他头一歪,枕到了娘的肩头,“是这个女人的男朋友叫我们帮忙去打架的,这朋友家里门路很广。我帮他打架进了拘留所,人家帮我找个工作还还情的。”
徐丹娜顺势把他脑袋搂到了怀里,“你早晚要出去赚钱,我就怕你出去赚乱七八糟的钱,钱赚到手,曰子又过的不安稳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情愿日子过的苦一点,把你养在家里。”
“你别瞎想,想这份工作的人,排队好从这里排到火车站,人家正好欠我一份情,就把这个位置留给了我。等我赚到了钱,你就退休回家,我来养你。”
“相信你不会骗娘,再找个好老婆,给我养个孙子,我就在家里给你们带孩子。”徐丹娜又把儿子搂紧了一把。
王志华的脸紧貼在娘丰满的胸脯上,忽然联想起无锡跳鸡的那对奶子,他在心里暗暗地作着比较,觉得娘的奶子更大更柔软,暖烘烘的像只灌了开水的热水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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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2ex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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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元旦,王志华每天一大早就去林师傅家学手艺,练手法,技艺也是日日有长进。这天中午,林师傅在饭桌上夸赞他勤奋又聪明,三个月后可以带出去走场了,然后说他明后两天要出门办事,自己就在家里练夹功,一刻不能松懈,出场是要拿得出真功夫,要是被人抓现行,我师傅的脸也没光。王志华问:“到底要练到什么程度才算手上有真功夫。”林老师想了下说:“练到师兄们都嫉妒你,就算有真功夫,不招人妒是庸人哦。”
王志华难得这么早回家,心血来潮地跑到他家前面的宿舍楼下,连喊了几声,徐憨大。徐憨大应了声,头探出窗户,一看是他,噔噔噔地冲出了楼道:“你出来几天啦,也通知一声好来接你呀。”王志华说:“别讲客套话了,我变成一只苍蝇从号房里飞出来通知你啊,妈的天天坐板,坐的腰都快断了。”
徐憨大说:“东街人都在猜你和常客元旦前出不来,肯定是拘留转强劳了。”“我们是元旦前一天出来的。”王志华撒了个谎,“给娘看在家里没机会溜出来玩,你在外面发现新鲜好玩的事吗?”“老套筒,压马路汰浴看电影下军棋。哦,去帮吴森林开了两场扁,平头他们把人家扛头扛脚以椿庭桥上扔进河里,那人不会游泳,妈的,幸亏水浅,不然弄出人命,一个逃不掉,全要进去陪你坐板牢了。”
“那你们都要去蹲小号了。”王志华接着让他带自己去找常客,“我们说好回来后请东街人吃饭喝酒的。”“你们那来的钱呐,去号房里发财啦。”“本来想请你们去饭店,跟我娘一讲,她说就在家里请,热热闹闹,又花不了几个钱。”
制药厂的后门斜对着孙府弄,走到弄堂底里的最后一家,就是常客家的后门。徐憨大唆使王志华上去敲门,说:“你去叫门,他娘认识我,看见是我肯定连门都不会让我进。”王志华提高喉咙喊了几声,常客。有个小伙子开了门,狐疑望着他说:“你是他家什么人?”徐憨大哧溜窜到前面,说:“阿九你不认识我了啊,常客的同学呀。”阿九拉开了门,“他家里没动静,估计没人。”
常客家的院子虽然很大,有楼有阁,有明堂有后院,还有个搁得下两张床的大阳台,但只住两戸人家,另一户姓吴,他家有九个孩子,但留在常武的只有三个,其他六个孩子都在广州上海北京工作,开门的是吴家最小的孩子,就叫他阿九。常客看书看上瘾了,搬了张旧籐椅到阁楼上去,天天蜷在椅子里,看看书,晒晒太阳,除了吃喝拉撒,或者去图书馆外借室找书借书,他都懒得木梯上爬下爬上。他听见下面的敲门声,屁股在椅子里挪移了两下,只当没听见,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上的书,后来听见喊门的声音像是王志华,应了声,谁呀。
“王志华,徐憨大。”两个人抢着报上自己的名字,外号。常客爬下阁楼,开出条门缝,两个人便挤了进来。王志华说还记得在无锡商量好的事吗。常客说:“不就是请客东街人吃饭的事吗。”徐憨大耳朵贼尖,“啊,你们都去过无锡啦,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关在号房里的。”“我们出来那天去无锡散散心的。”王志华知道说漏了嘴,岔开话头,“我娘说别去饭店,省几个钱就在家里吃,她也想认识一下我的朋友,定了人数,日子通知一声,好去厂食堂借圆桌和凳子。”王志华又斜了眼身旁的徐憨大,意示不要再讲拜师的事。
徐憨大说:“我们还有香烟和钱在许成那里。”他把汪汪给许成六百块,三条牡丹烟香烟的来由讲了一遍,王志华戏嘲道:“坐一个月号房的代价就值几包香烟几十块钱啊。”“可以啦,总比没有好哇。”徐憨大己是迫不及待,“许成死活要等人齐了再分,今天总算人齐了。”

东街人全躺在常清浴室,许成,大毛把剩下的钱和香烟,横算竖算的分成了八份,陆建强建议,送包牡丹烟给酒鬼毛大尝尝,大家都没意见。见到常客出来,要数秤砣最兴奋,一把抓过分给他的钱和香烟,往常客身旁一旁,“你赶紧去池子里搓一把。”常客说:“赶紧什么呀,又不重投人生。”秤砣说:“老子天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深山出太阳了。”
“你不是小常宝,我也不是红太阳,你天天这么昐,不好打申请去代我坐十天板房。”“允许代你坐板房,我秤砣狗曰的不代你坐十天。”“好了,那你讲的不是卵话么,你天天盼我出来,有什么好事给我做啊。”“当然有啊,你赶紧去池子里搓一把,然后去毛巾?门口接小姊妹,今天所有开销全由我来。”
苗秋月的样子在常客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么长时间,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说不定她们早被别人扎在手里了。“你他妈就会灭自已的志气,长敌人的威风。”“这有什么不摸卵不服气,世界上少了你这种人,她们就要把自己腌到瓮头里去啊。”常客脱光衣服,跑到浴池里去找人搓背了。
王志华也约好东街人,定在明晚去他家吃饭。大毛问:“有酒喝吗,有红煨肉吃吗?”王志华说:“应有尽有。”陆建强问:“你家可以抽烟吗?”王志华说:“什么烟都可以抽,我娘不会管的。”秤砣故意提高喉咙问:“可以带小姊妹去吗?”王志华也故意提高喉咙回应,“你只要有噱头,带老蟹老阿姨去都没关系。我娘讲了,只要大家不到社会上去闯祸,可以把我家当自己的家,自由发挥。”
徐憨大说:“我自已的家里就是没有自由。”秤砣说:“先给我留两张位置,我和常客一人带一个。”许成说:“也给我留张位置,我也去约个小姊妹,但不肯定能约出来吃饭。”
常客热气腾腾的从浴池里跑了出来,裏上大浴巾说再躺一刻钟。秤砣不乐意,一直催促着,“快到下班时间啦,明晚吃饭位置也给她们留了,约不到人太缷台型了。”“你这是先斩后奏。”常客对这事提不上劲了,“撞到枪口上么顺便玩玩,要特意去厂门口蹲守,又不知她们上什么班,见了面讲些不痛不痒的话,万一被上次打伤的人认出来,我谁也不管,只顾自已跑路。”
两个人去浴室后面的煤堆里, 各自找了把家伙插在皮带里,秤砣去推自行车时,酒鬼毛大喊住了常客,一个人自说自话:“听说你去渣滓洞里度假休养,让我看看胖了痩了呐,嗯,不胖不痩,变白看老了,我看你倒像是去女人的逍遥洞里去度假休养的。”“你看走眼了,我是去延安窑洞里去度假休养的。”“窑洞里出来你就学会牛比了,懂吗,牛皮吹得大大的才有人相信,吹小了反而人瞧不起,你下回要吹是去鬼门关里度假休养的,吹得要让人相信,你就是神仙,我也要敬你了。”
“你别他啰嗦,快上车。”秤砣把自行车龙头往常客身上一靠,“你骑。”两个人骑着双人车,路上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到了毛巾厂门口,怕被人认出,故意把头上军帽帽舌压到了眉毛上,自行车停在厂门旁的弄堂口,然后蹲在斜对厂门的梧桐树下, 等着下班的铃声响起。秤砣试探性地问了好几遍,“你说接到她们后去那里玩?”常客说:“你想带她去那里玩就去那里玩?”秤砣说:“我就是没有地方带呀,你有好地方吗?”常客明白他说的好地方就是没人的地方,最好是谁家里没人,钥匙交给他保管。“我家只有下午沒人。”老扒家门箱后面的钥匙,倒是在常客脑子里闪现了一下,然后又否定了。老扒回家住了,青果巷里的房子空着,但万一要给老扒知道瞒着他,偷偷摸摸地带了朋友和小姊妹去睡觉,以后可能连门槛也不会让跨了。如果是他一个人带着小姊妹,真的没地方去,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开门进去睡上一觉再说了。
终于听到从马路对面传来的下班铃声,候在厂门后的工人像潮水一涌而出。两个人也不约而同的站立起来,秤砣踮着跟尖,从人群里一眼认出了苗秋月,用肘捅了捅常客,沮丧地说:“你的小姊妹出来了。”常客朝她扬手,连着哎了几声。苗秋月也看见了他们,举起手边打招呼边走了过来,一脸惊喜的说:“你们也从拘留所里放出来啦。”“我们又沒杀人放火,你指望我坐穿牢底啊。”常客假装做出拥抱的姿势,她寻巧地往旁边一闪,“你不要瞎来,我已经在厂里有了臭名声,说我和社会上的流氓混在一起。”
“那可以去那里瞎来呐。”常客心里忽然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拘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们抓进去拘留的事啊。” 苗秋月怔了一下,目光躲躲闪闪,“有警察来厂里找我们做证明材料的。”“警察来找你们做证明材料?证明什么?”她的表情加重了常客的疑惑。“就是你们在厂门口打架的事。”苗秋月不耐烦的说:“我看你比警察还要严肃认真了。”“你们跟警察证明了什么呐。”“我忘记当时说了什么,反正不关我的事。”
“她们能证明个屁啊,这件事情要查就要查谁是第一个抓进去的人,他就是出卖我们的人。”秤砣明白了常客盘问苗秋月的意图,是想从她嘴里套出有用的线索,顺着线索去查出谁是出卖他们的人,而他心里最纠结的是自己要接的小姊妹,连个影子也不出现。“哎,我的小姊妹怎么没和你一起出来。”
“你说的是陈洪娟吧,她现在舒服了,开后门调到化验间去了,不和我在一个车间。”“那她几点钟下班。”“估计也快出来了吧,我在浴室门口碰见她的。”“你们还有一个小姊妹呐,汪汪的女朋友。”“你问的是小叶吧,她也抓进去拘留了半个月,出来后觉得没面孔再来厂里上班,就辞职住到戚墅堰的阿姨家,跟姨夫学裁缝了。”“她不去找汪汪帮忙。”“出来后我见过她一次,她说这事害了汪汪, 还差点断送了他的前途,对不起他。她说就因为这件事,辞了职,躲到阿姨家去学裁缝。”
陈洪娟终于出现在了厂门口。秤砣用肘捅了捅常客,“你上去帮我喊住她。”
“亏你想得出来,你叉小姊妹叫我去喊,以后你跟小姊妹睡觉还要我替你先热身吗。”他朝苗秋月撇撇嘴,意示秤砣去请她帮忙。没等秤砣开口,苗秋月主动走上去挽住陈洪娟的臂挽,叽咕了几句后,朝他们挥挥手,两个人跑过马路,推起自行车,像跟屁虫紧紧尾随在她俩身后。快走到常武看守所门口,她俩突然放慢脚步,秤砣反应敏捷,“走快点,她们在等我们了。”
四个人走到并肩时,陈洪娟手指着看守所门紧闭的两扇铁门忽然问:“你们是关在这里面吗?”秤砣抢着回答:“关进这里面的人都要判刑上山坐牢。我们还没资格,关在小东门桥煤场里的。”陈洪娟哦了一声:“我有个舅舅在里面当医生。”“我以后要是进去,可以找你舅舅看病,开病假条吗?”“你是人搀你上路不走,鬼拉一下你跟着就跑的那种人,什么地方不好蹲,偏要去看守所。”陈洪娟白了他一眼。
“唉呀,我是开玩笑的。”秤砣一看她放下了脸,赶快改口。“我舅婆家就在前面的东头村。”没走上几步,苗秋月又停下脚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我请你们去看电影。”秤砣说。“这几天电影院里放的都是看过的老电影。”陈洪娟婉拒了他的邀请。“那请你们去三鲜馄吃点心。”秤砣仍不死心。“下午厂里食堂做的萝卜丝馒头,我吃了两个。”“我也吃了二个。”苗秋月跟着说。秤砣一看两个邀请都被挡回,向常客发出求援的目光。他左右环视一下,见看守所旁边的大庆路小学后门大敞,操场上有一队军人哼哼啊啊的对练捕俘拳,悄悄拉了下苗秋月的衣角,“现在舅婆家吃夜饭还早吧,走,看我也打套十路弹腿给你们看看。”
常客站到了操场中央,学着从公园里看来的打拳架式,瞎舞了几个招式,跳起来踢了记响腿,结果没站稳,一屁股铺着细煤渣的地上。陈洪娟突然兴奋地拉上苗秋月,指着跑道旁的沙坑,自豪的说:“别看他摸死鬼了,去看我跳远,我参加中学生跳远比赛,打破过区纪录。”
四个人一溜小跑到了沙坑前,陈洪娟说:“谁敢和我来个跳远比赛,输了的人刮十个鼻子。”秤砣自告奋勇,我敢。他想不论输赢,能够被刮和刮她鼻,都是件幸褔美妙的事情。陈洪娟说:“那你跳一次给我看看,有没有资格和我比赛。”
秤砣试跳完了,苗秋月紧随其后,噔噔噔地跑到起跳线上,纵身一跃,跳进沙坑的同时,有只手撑到沙堆里的砖块上,哎哟哎哟的喊叫了几声,常客上前扶她直立起身,看见手掌外侧被砖块硌出一道口子,正往外面溢血。她掏出手绢就要擦伤口,陈洪娟提醒,“先去用自来水洗一下你的脏手。”常客接上话头,“我陪你去找自来水龙头。”
两个人边走边东张西望的寻找水龙头,苗秋月指着香樟树后的一幢房子说:“厠所里肯定有自来水。”她说着又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厕所,常客蹲在树下,点了一支烟,环视着冷冷清清的校园,小学生们放学回家了,最东面的两个教室,还有学生踩在窗台上擦玻璃,有的学生举着扫帚嬉笑打闹。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小学里,轮到值日扫地,有几个同学故意作弄,在他刚扫干净的地方,撒上撕碎的纸片,一直让他在那片地方扫来扫去。有一回,实在是怒不可遏,用扫帚对着同学的脑袋,连拍了几下,结果正好被班主任撞见,不容分说的把他拎到办公室的墙角落,罚站了一个小时还不放走,他来火了,趁着老师上教室的间歇,对着他的杯子,热水瓶,狠狠的吐了好几口唾沫。常客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忍不住哈哈哈的笑出声,笑停了扭头朝女厠所喊了声,“你还没洗好啊。”
“我才洗呐。”苗秋月应了一声。
“厕所里有人吗?”
“没人,怎么呀,你不会闯到女厕所里来吧。”
“没人我怕什么。”常客扫视了一圈,操场上只剩下陈洪娟和秤砣两个人跑来跑去,练拳的军人收队回隔壁的营房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女厕所,正在洗手的苗秋月一看他真的闯了进来,赶紧擦手要往外面走,“你不怕难为情啊,当心被人看见,抓去坐牢。”常客没等她话讲完,已经把她推到墙上,用舌头堵住了她的嘴。女厕所里突然死寂般的安静,只听见从苗秋月嘴里传出的两个舌头搅动声。常客接着手伸进了她衣服里面,在胸脯上又抓又摸。苗秋月别转头,低低的叫了声,“快拿出来,你的手比死人的手还冷。”
“你的奶子被死人摸过呀。”常客嬉皮笑脸的说。
“呸,要么你的卵被死人摸过。”
“你也会说下流话啊。”常客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裤裆里塞,“我当你是死人,请摸摸我的卵。”
“这叫近墨者黑,跟下流人在一起就只会做下流事,说下流话。”
“呸,上流人就不做下流事,说下流话啊。”
“我不跟你争,服输好了吧,快点出去吧,你闻闻这地方臭哄哄的,一股尿臊味,要不我们换个地方玩。”
    “有什么地方好换,到处都有人。”两个人叽咕叽咕了一番,眼看苗秋月快被常客油腔滑调的哄骗下,缓缓地放弃抵拒,陈洪娟和秤砣撕破了嗓子,喊着他俩的名字,一路找了过来。常客正想堵住苗秋月的嘴,让她别吭声,但为时已晚,她也提高嗓门应了一声,“我们在厕所里洗手呐。”他俩在陈洪娟与秤砣的注目下,腆着脸走出了女厠所。“哇,你也进女厠所啦。”陈洪娟故作惊讶,夸张地喊叫了一句。“里面又没别人。”常客抢着回答:“我去帮她洗伤口的。”
“我才不管你们在里面干什么,两个人找了个借口在女厠所里约会,换作我要浪漫的昏过去了。”
“那你们也进去浪漫好了,我来站岗放哨。”常客随口一说,看着秤砣蠢蠢欲动的样子,心里暗好笑。
“那你们再进去浪漫,我来站岗放哨。”陈洪娟瞪了他一眼。
“我都快痛死了,你们却还在说浪漫。”几个人边说边走出了大庆路小学后门,“我们去我舅婆家了,你们要有事赶快说。”
“当然有事,我代表所有东街的朋友,邀请你们明天一起吃夜饭。”常客一本正经的说。好啊。苗秋月瞄了眼陈洪娟,爽利的答应了,“你没听见啊,我们一块去啊。”陈洪娟迟疑未决了一会,跟着答应,“但不能吃得太晚,车间主任把上次的事情告诉我老子,说我交了社会上的小痞漏做朋友,我老子不但臭骂了我一顿,还限制了我人身自由。”
“你们车间主任说反动话,满嘴喷粪,我们明明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秤砣嚷叫着:“我明天下午还是老时间老地方来接你们。”“用不着了,大白天的被厂里人看见影响不好,说好什么地方等,我们自己过来。”“下午四点半,双桂坊路口不见不散。”
秤砣一脸沮丧的目送着她俩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神情萎蔫的嘀咕一句:“她跟上回比好像变了个人,对老子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我早就猜到你不是她的菜,加强火力,需要增援呼叫我。”常客挪揄道。“去你妈的,你有小姊妹怎么不叫我去增援,老子那怕去做強奸犯,也不会叫你来增援。”“有志气,有能力,不愧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常客一脸坏笑地说。“要么你刚才在女厕所里接班了,你给老实坦白,你们两个躲在女厕所里干了什么坏事。”秤砣涎着脸问。“老子干吗要给你老实坦白。”常客故意逗他:“我们在里面干了不少好事,但就是不告诉你,眼馋你,气死你这个连妹都不会叉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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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徐丹娜一大早就把儿子喊了起床,一同去了菜市场,鸡鱼肉蔬菜装满了两篮子,经过杂货店,又买了两瓶白酒,十瓶陈酒。王志华说:“买了太多,东街人都太会喝酒。”徐丹娜说:“剩下的酒我们慢慢的喝好了。”回到家,王志华从藏在大橱顶上的一沓钱里,抽出六张,“这是师傅预付的工资,你留着用。”“怎么可能呐,班没上几天,单位就先发几个月工资。”徐丹娜没有伸手接钱,疑惑的盯着他,“你必须讲实话,钱是从那里来的?”
王志华知道扯谎露馅了,只能重编一个谎话补救了:“是上回打架拘留,他家里大人给我的了断费。”“一共就给你这么多。”徐丹娜这次信了儿子的谎话。“他说春节前再给我一些。”徐丹娜接过钱,抽出一张,“你身上也留拾块钱零用。”
王志华差点脱口而出:“不用,我还有。”
徐丹娜忙了一个上午,才把菜分捡洗好,准备上灶入锅。王志华负责体力活,把两缸水担满,又去挑了五十斤煤球回来,双桂坊副食品店跑了三趟,一会去买油盐酱醋,一会买料酒棉白糖。
下午二、三点钟,徐憨大陆陆续续领引着东街人,一个个像鬼子进村,蹑着脚从制药厂后门进入了王志华家。制药厂的仓库,原先租给史家弄小学,做了校办工厂后,便在中间砌了堵半人多高的围墙,这扇后门就是开在围墙里的,平时几乎没人从这里进出,也没人会闲着没事,逛到宿舍后面的围墙前来看风景。所以王志华家有点独户头村的意味,自然的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了。院子里朝南一排共有六、七间房子,除了第一间住着徐丹娜母子俩,旁边的几间里堆满了桌椅杂物,闲置机器。徐丹娜住的房子,中间砌了堵隔断墙,分成了前后两间,一间厨房兼饭厅,一间卧室,上面搭了间阁楼,估计是以前住户留下的,阁楼冬冷夏热,漏雨灌风。王志华和娘几乎一直睡在下面的三横大床上, 除非有例外原因,王志华才爬到阁楼上去睡。
东街人全爬到阁楼上去抽烟了,床上已躺了四、五个人,后来的人干脆找来两条不干不净的裤子,铺在楼板上当坐垫。阁楼只要同时有三个人走动,楼板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这么多人一支接一支的抽烟,灰白色的烟像一层雾,每个人的面孔好像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曙色里。不时有人被烟呛得忍不住一阵咳嗽。李爱国自作主张地推开老虎窗,窗外似乎有台大功率的排风扇,正对着窗户呼呼的狂吹,阁楼里顷刻灌满了冷冽如霜的风。大毛居然又从角落里找出一台电风扇,通上电,扇叶也能摇摇欲坠的转动,发出哒哒哒的声响,震动得楼板也哒哒哒地抖了起来。王志华说电风扇是从隔壁仓库找出来的,不知哪里漏电当心麻手。他们头缩进领口,坚持了一刻钟,有人建议关上窗户和电扇,再吹上十分钟,人要报废了。
    许成带来的小姊妹是他初中同学林晓芸,就住在弋桥旁的东下塘,东街人都认识她,只是没有说过话,背地里都叫她笔杆子,意思又高又痩,讲话声音嗡呀嗡的像花蚊子的叫声,她跟在许成屁股后面,爬到梯子中间,伸头一看,阁楼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爬下梯子主动当起徐丹娜的助手。王志华,徐憨大两个人去制药厂食堂,借了张圆桌台面,两个人吭哧吭哧地抬了回来,接着又去食堂里扛了五张长凳,徐丹娜吩咐王志华再去生一只炉子,靠一只炉子煨炖炒氽来不及的。快四点钟了,徐丹娜问了句:“人来齐了,我就动手开炒。”“阿姨,慢,我们还要去接两个女同学。”秤砣,常客两个人急忙急匆地一阵小跑,准时四点,站在双桂坊对面的孙府弄堂口。秤砣的心是七上八下,眼巴巴盯望着马路对面的双桂坊路口,他担心陈洪娟临时变卦,出他的洋相。
苗秋月、陈洪娟从上到下换上了出客穿的新衣服,一身蓝,黑色丁字皮鞋擦的刹亮。她俩出现在双桂坊路口时,秤砣正好跑到一旁的墙角撒急尿,常客故意急他,带着她俩快歨走进了孙府弄堂里,他们三人到了王志华家,秤砣仍在孙府弄堂口望穿秋水地左顾右盼。
    苗秋月、陈洪娟卷起衣袖,抢着替徐丹娜干活,她一下又多了两个帮手, 陈洪娟毛遂自荐,说自已的拿手菜是清蒸鳊鱼,苗秋月说她烧的鸡蛋汤特别好喝。几个人一边烧洗,一边问这问那的唠家常,徐丹娜也没有长辈的架势,外人看上去以为是姐妹关系。油炸锅声一阵响过一阵,等上了半圆桌菜,秤砣气喘吁吁得从外面沖了进来。看到陈洪娟的背影,立马朝着常客嚷了:“你接到她们怎么不喊我一声。”常客说:“鬼知道你跑到那个寡妇门口去撒尿了。”徐丹娜听者有心,脸唰得红了,“你们吵什么吶。”“我特别爱和他开玩笑。”常客蓦地想起王志华形像他娘的话:守活寡。“我一直站在弄堂口等到现在。”“我还以为你去城楼上出棺材了。”
徐丹娜夺下林晓芸手里的抹布,“你去喊他们下来先吃吧。”林晓芸走到阁楼口,仰起脖子,细声细气地连喊两声,开饭了。见上面的人仍在嘻嘻哈哈,没有下楼的动静,憋了口气,高喊几声,开饭了。才一个个躬着背从梯子爬了下来。徐丹娜上来问了句:“女同学喝什么。”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会说,喝瓶封缸酒和桔子水。
王志华和徐憨大去副食品店背回了一篮子桔子水,一条南京牌香烟,陆建强见了一桌子鱼肉烟酒,喜形于色地说:“妈的,去乡下喝喜酒也没这热闹啊。”“我们就当是在梁山上的聚义厅里喝酒,先开白酒。”许成说。李爱国伸手抓住一瓶桔子水,说了句:“我不喝白酒。”秤砣又一把夺过,一边给他倒白酒,嘴里还嘀咕着:“酒是米做,不喝罪过。比是肉做,不日难过...”常客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闭上你的乌鸦嘴今天桌上坐着小姊妹,撒野话留着带回家跟自己讲。”秤砣脸上露出窘迫之态,连着哦哦了几声后,说:“不好意思啊,小姊妹,我们平时在一起讲惯了撒野话。”
“我们小时候的老规矩,谁讲撒野话,罚抄老三篇一遍,今天也没时间让你罚抄,你就罚背一段。”苗秋月起哄道。“这个难不倒我,在小学里一违反课堂纪律,老师就逼我抄老三篇,手上都抄出老茧了,我来背一段《愚公移山》: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飞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有个老头子名叫智叟的看了发笑,说是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你们父子数人要挖掉这样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
“怎么冒出来一座飞行山,是太行山,背错了,重背一段《为人民服务》。”许成纠正道。秤砣做出个舞台亮相动作,假咳几声:“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不行不行,这段太丧气了,挑段好听的背给大家听听。”秤砣瞄上陈洪娟一眼,假咳几声,想将背诵老三篇,当作将功补过,讨好她的机会,“我背完《纪念白求恩》最后一段,可以坐下喝酒了吧。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三个小姊妹并排坐在一起,中间留了张空位给徐丹娜,大家嘴甜得都像刚喝了蜜,替她倒了半杯白酒,轮流招呼着,阿姨先坐下来一起喝一口。阿姨,我们都在等着敬你酒呐。俆丹娜听了开心得面若桃花,笑眯眯的说:“我坐在桌上,你们年轻人会拘束,感觉不自在的,等烧好土豆焖咸肉我这个拿手菜,这个土豆我先在糖水里浸了二个小时,然后再焖,味道鲜的让你们掉眉毛。”过了片刻,她端上土豆焖咸肉,“你们先尝尝。”话音刚落,有的人还没拿起筷子,也跟着和调,“鲜,鲜,阿姨你烧的菜真好吃。”徐憨大趁机拍马屁:“阿姨,绿扬饭店的大厨子烧的没你好吃,等我们上班了,每个月交给你饭钱,天天来吃。”
“这么多返城知青都没班上,轮到你们能进厂上班不知要等多少年的,反正你们想吃我烧的饭菜,随时欢迎。”徐丹娜举酒杯,“我代表儿子敬敬你们,谢谢你们对他的关心,过了年又长了一岁,希望大家更懂事,不要在社会上干违法乱纪的事,有些话以前也跟你们说了,只要不去闯祸,随时欢迎你们到我家来玩,只要不嫌弃,随茶便饭管饱。”她说完把杯中白酒吞下咕噜一口干了,接着又倒了满满一杯封缸酒,“这杯酒敬儿子,祝你越来越懂事,不要娘再为你担惊受怕。”说完也是咕噜一口干了,“你们吃好喝好开心就好,我回里屋休息一会了。”又是徐憨大第一个鼓掌,大家跟着他鼓起了掌,在一阵热烈的掌声里,徐丹娜咧嘴笑着进了里屋。
徐丹娜一回到里面房间,常客第一个发出感叹:“唉,要是我妈也这么通情达理好说话,我天天给她叩三个响头。”秤砣眼睛斜视着隔开二张位置的陈洪娟,“唉,要是我以后找的老婆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我天天给当牛做马也愿意啊。”
陈洪娟的眼睛却不时地瞄着身旁的王志华,看见他夹了块五花肉,夹了两次都夹滑了,她伸出筷子,替他把那块肉夹到他面前碗里,说了句悄悄话:“我喜欢你娘的性格和她烧的菜。”“那你有空来向她学习好了。”王志华夹起五花肉,送进了嘴里。
秤砣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跟坐在旁边的常客气哼哼的低咕:“妈的你看, 他当我们是雪中送炭的活雷锋了,辛辛苦苦叉来的小姊妹,成了他嘴边的肉。”苗秋月怕引起误上,在路上已经暗示了常客,陈洪娟不太喜欢秤砣这个人,今天是硬拉来陪她的。“我看出来了,不是王志华在动你小姊妹歪脑子,是小姊妹吃透王志华,自已贴上去的。”“老子不管谁贴谁,我带来的也一定要带走,谁想截短路老子就给谁刀吃。”秤砣突然提高了喉咙。“你三杯酒下肚好像就是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地球也是从你袖管里变出来的。”常客见势不妙,赶紧也提高喉咙,把他的声音盖了下去。“第一次上人家门吃饭,瞎吵瞎闹什么。”平头板着脸提醒道。“不能喝就别喝了,喝到自己人吵架了,丢脸出糗闹笶话啊。”陆建强伸手想夺下秤砣手里酒杯,他往旁一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志华没心思听他们吵嚷,只顾着和陈洪娟说话:“我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你,那天在绿扬饭店吃饭,你就坐我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秤砣心里后悔得发狂了,想当场拍桌子发作一通,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借口,只好把一口怨气憋在肚里。端起酒杯,一会找平头喝,一会找大毛干杯,连干了三、四杯,转身叭嗒坐在了地上,头垂在胸前,哇哇哇的吐了一阵。
“妈的,太扫兴了,烂泥糊不上墙啊。”许成搀了他几次,才让他斜站起来,徐丹娜也从里屋跑了出来,一见这情景,先去找了抹布,擦掉身上的呕吐物,说:“先扶他去里屋趴一会。”被他这么一闹一吐,大家也没了喝酒的心情,平头建议道:“杯中酒喝完,有家的归家,没家的去找庙吧。”王志华正和陈洪娟说的起劲,一听要散伙,嚷了:“这么早就回家睡大觉啦,妈的,两脚一蹬,穿上新衣服有的是睡觉时间,我请你们去看电影吧。”陆建强象发大兴的叫了句:“看什么电影,有种去游水。”许成在东街人中间水性最好,当然响应,那就走啊。“你又发神经了,这么冷的天,又喝了酒,当心抽筋。”林晓芸劝阻道。林晓芸的劝阻倒像是火上浇油,大家怂恿起哄得更来劲,纷纷发誓说:“狗日的不下河。”
“没事的,去年大年夜我们还一起在轮船码头。”许成安慰道。苗秋月悄悄问了句:“你也跟着他们去游泳啊。”常客领会了她问话的意思,“我要送小姊妹,不下河游泳了。”“我看你越来越鬼头鬼脑像个叉妹生了。”平头说。“去年大年夜跟着你们去跳广化桥,发热了一个礼拜,大年初一躺在医院里吊盐水。”“我不会游泳,替你送小小姊妹。”大毛起哄道。陆建强把常客拉到一旁,嘴对着耳朵说:“你上过她了没有。”常客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老实地摇摇头,“没有。”“你不上她打算把她当花瓶看啊,神经病。”常客焦灼地说:“我也急啊,但找不到可以上她地方,有什么办法吶,去你家上她啊。”陆建强故作神秘地说:“我就是来给你介绍一个上她的地方,趁热打铁,将革命一战到底。”常客茅塞顿开:“在哪里?”
    “东河沿上的盐库,我听人讲,南门这一带的人叉到妺,叫化子不留隔夜食,全带到盐库去上的。我马上说去广化桥下游泳,到了河边上,我帮你拖媒子,掩护你们去盐库,条件么你身上的牡丹烟一人一半。”“老子以为你学雷锋做好事,结果还是敲竹杠。”常客掏出袋里大半包牡丹烟,分了一半给他。“出发,往广化桥方向,前进。”陆建强藏起香烟,亢奋地低吼一句。
王志华说:“我就不去了,在家里做清洁卫生工作,秤砣又醉趴着。”大毛也打起退堂鼓:“大年夜那天是下午去游水的,又不是晚上,我听酒鬼毛大讲水獭野猫全是天黑了出动抠人屁眼吃的,我怕的。”“你总是在要紧关头说泄气话,你把我手脚绑住游五个来回,看水獭野猫拖我到河底里抠我屁眼吃吗,年纪轻轻还相信迷信。”许成说。徐憨大劝着王志华:“走吧走吧,游完水我回来帮你一起收拾吧。”“我也想看你们冬天游泳,游完水我们一起回来帮你收拾。”陈洪娟窜上来劝了一句。
王志华犹豫了半分钟,说:“我去跟娘讲一声。”他转身进了里屋,看见秤砣坐在板凳上,头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徐丹娜靠在床背上,跟着收音机播放的锡剧,咿咿呀呀的学着啍唱。“我去徐憨大家打一局升级,然后回来带他走。”他不等娘同不同意,说完扭头往外跑。
    常客早就听说盐库这个地方,以前从门前经过好多次,只是朝里面探望几眼,眼,没有踏进一步。盐库原本是运河码头上的仓库,约有五、六个篮球场大,里面大大小小的门也有十十几扇,那时候经常旷课逃学,约上几个同学爬到桥洞里打牌,没人打牌下棋,就跑到码头上看大吊车的吊臂,伸到船舱里把一包包货物吊到半空,再慢慢降落到推车上,常客有时坐在码头,发呆似的看上一个下午。嘴里唱着京剧《海港》里马老头的腔调: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轮运业衰落之后,空荡荡的码头仓库几乎处于废弃状态,正好给谈恋爱的人提供了绝佳的约会场所,到了晚上,多的时候有十几对人躲在里面,各据一角,互不干扰。仓库里的大木箱,麻袋油帆布,大长条会议靠背椅,都被躲进仓库里谈情说爱的人,堆搭成临时的公共之家。仓库还有个优越性,它比公园,桥洞,河滩上的茅草屋,安稳又隐秘,又不属于老派,联防队巡逻范围,即使来了个巡逻队,他们都可以在里面玩躲猫猫,躲不过去了,随便推开扇门,一溜了之。也有人去仓库里捣乱,比灶东河沿上的一伙小痞漏,他们没烟抽的时候,带了支手电简进去乱照一通,吼上两遍,收税啦收税啦。总有人从乌漆抹黑的壁角壁落里钻出来,陪着笑脸,孝敬上半包一包香烟,转身从钻进乌漆抹黑的壁角壁落里,这种默契渐渐的成为了规矩。
这些默契规矩,后因发生在盐厍里的一桩强奸命案而灰飞烟灭了。这桩轰动一时的强奸命案,震惊了常武地区。有个茅山返城知青,谈的对象在盐库隔壁的常武蜜饯厂上班。对象上中班时,他若没事便会坐在广化桥拦上,等她下班,最近几次都都接了个空,便心生疑窦,直接跑到厂门口,蹲到暗角处观察了几天,就发现了问题,对象有两次是从盐库大门里出来,她中班下班的时间是十一点,而从盐库出来的时间在十二点左右,每次总有个男人,晚她几分钟从盐库里贼头鬼脑的钻出来。返城知青第二天中午来了个实地考察,找到了接空的真相,这对贼男女下班后,走的是蜜饯厂后门,然后钻进盐库,办完事后又从正门出来。他估算一下,一个小时差不多正好是放一枪的时间。他怒不可遏地纠集了四、五个一起从茅山返城的知青,带上手电棍棒,策划了一场现场抓奸行动。
周五的晚上,他们事先埋伏在盐库里,借着从天窗里照射进来的月光,看到这对男女互搂着腰,从盐库侧门进来后,径自走到木箱后面,不一会,就从那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叫欢声,返城知青一马当先,借着手电简光,冲上去把骑在对象身上的男人,拖下来一顿乱棍伺候,打的正欢时,负责手电照明的人,晃照到白花花的奶子和黑黝黝的倒三角形区域,手一哆嗦,手电简掉到地下。他赶紧捡起来,再怎么摁啊拧,小灯珠偏偏就是不发光。
茅山佬对着黑咕隆咚的身体一顿乱棒后,发现这家伙不吱声了,感觉有些不妙,把他拖到大木箱里,丢下一句,今天饶你一回。哄得一下子撤的无影无踪。那个仍在专心致志地拧盖旋电珠的茅山佬,见他们全撤了,再看看躺着脚旁边瑟瑟发抖,几近全裸的女人,脑子一热,感觉捡了笔白来财,边脱裤子,嘴里不住念叨着,有比不日,天诛地灭。他刚刚趴上像是通了电,全身抖簌簌的女人,听见有人跑进来找他,喊着他的名字,他把这人也叫了过来,两个人轮流着强奸到天亮才肯罢休。据说每人强奸了三、五次。这女人强奸到直至失去了知觉,他们还相互鼓励,说就当日死比吧。
天亮后,他在伸手摸了下女人的鼻孔,“没死,有呼吸的,我们撤吧。”“就把她扔在这里啊。”“你不会日昏了头,把她扛回家吧。”“她扔在这里会出事的。”
“出事好了,她又不知道是被谁强奷的。”两个人穿上衣裤,拔腿溜回家睡觉了。当天中午,有人发现了被乱棍打死的男人和被强奸到昏厥的女人,随即跑到距盐库只有一里路的公安分局报案。女人在医院里躺了二天才恢复知觉,向警察报出了对象的名字,住址。当天晚上,警察就把所有参与者抓捕归案。五个人中枪毙了两个,剩下三个送去坐大牢。警察后来把盐库的正门侧门好门坏门都贴上白纸黑字,上面盖着鲜红印戳的封条。没过半月,一张张封条又被找不到地方谈情说爱的人,一张张撕下来,揉作一团扔到墙角落里去了。
刚到八点,尚书街上行人稀少,临街的门窗紧闭,一阵冷风吹来,树枝的叶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李爱国从口袋里掏出他心爱的回声口琴,呜呀呜呀吹起了加拿大民歌《红河谷》曲子,这伙年轻人不约而同,一起哇啦哇啦的唱了起来:
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喝下去的酒精让这支合唱队更加激情澎湃,哇啦哇啦的唱到了广化桥上, 肆无忌惮。出了尚书街往右拐,走上五百米,就到了广化桥上,许成边脱衣服,边用激呛的口气叫嚣:“谁敢跟我跳桥。”响应的人只有陆建强和李爱囯:“这有什么不敢。”他们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身上衣服,只剩一条短裤,抖簌簌地爬到了桥栏,哇得怪叫一声,卟嗵卟嗵钻进河里,岸上桥上的人屏着呼吸,目光像探照灯在河面上,从近至远地扫来掠去,当李爱囯的脑袋首先冒出河面,大家的心里开始读秒,读完一百秒,又是个一百秒…还是没看见许成与陆建强的脑袋冒出河面。大毛又耸人听闻的叫上句:“肯定被水獭野猫拖到河底里去了。”
“你他妈就会制造紧张空气。”平头说。“那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冒出河面,你知道一个人闷水最长时间超不过一分半钟。”林亚芸听了大毛的话,禁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大家直勾勾的望着铺洒一层惨白月光的河面,撕心裂肺地拼命喊着,许成陆建强,陆建强许成。仿佛声音能够把他们从河里捞上来。人也觉得大事不妙,喊叫声越来越高越绝望,引来桥上的过往行人也停了下来,趴在桥栏上对着河面指指点点,说是有人跳河自杀了。
还是徐憨大眼尖,看见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从桥的那边,猫着腰溜了过来,脸上挂着恶作剧的笑容,“哈哈,吓坏你们了吧。”原来,他俩跳桥前就商量好了,要吓唬岸上的人,落水后便兜转屁股逆流潜泳,游过桥洞,从桥那边的码头爬上岸。林亚芸上前对着许成又是捶又是脚踢,“你准是想把我吓出神经病。”平头一旁说:“你们这玩笑开得过份了,我都准备脱衣服下河捞尸了。”
常客凑上一句:“妈的,我手脚吓得冰凉冰凉了。”“你冰凉个屁,我看好你的手一直伸在小姊妹的衣服里。”大毛坏笑着说。“我就是吓冰凉了,伸进去取暖啊。”常客搪塞道。大家嘻嘻闹闹地经过盐库门口,码头上孤零零的吊臂高耸在黑夜里,投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水面拂来挥去,河面上夜光鳞鳞。陆建强凑近常客,低声的说:“你还不赶紧骗她去盐库,我来哄他们下河游泳。”他接着嗬嘘嗬嘘做出赶鸭子下水的动作。
“老子不想下河冻出病来。”常客拉上苗秋月的衣袖,“你陪我躲到盐库里去。”他不容分说,把苗秋月拉进了黑黝黝的盐库,待眼睛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看清了盐库的光源来自屋顶上的几扇天窗,靠里的墙壁前堆着一排大货厢,他们走到了货厢前,常容探头进去看了下,黒糊糊的一片,大约有一人多高, 弥漫着木头香味,还有一种怪怪的汗馊味。苗秋月说:“我们就躲在这儿吧。”常客还是硬拉上她,往里面试探性走了两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他蹲下身子摸到块雨油布,下面垫着两层麻袋,是地铺。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地铺上,借着点烟的火光,终于看清大货厢的空间足够两个人并躺。他伸手把苗秋月拉了过来,“我们躲在这里抽烟。”
两个人背靠货厢,常客给她点着了根烟,学着抽。四周如黑暗般的静寂,能听见抽烟时发出嗞嗞的烟叶燃烧的声响。“你听,还有人讲话的声音。”苗秋月说。
常客也听见了不知从那个角落里传出悉嗦悉嗦,哼哈哼哧的声响。“我怎么听不见,不会是鬼闹声,我听讲这里面吊死过人。”“别瞎说,鬼吓人吓不死,人吓人要吓死人的。”“我怎么骗你呐,文化大革命吋,有人没斗死,就在铁栏杆挂根裤带,吊死在窗栏上的。”“你怎么想到把我带到这里来。”苗秋月信以为真了,紧张得簌簌打抖,身体直往他身上靠。
“所以你放老实点,一切行动听指挥,反抗是没有出路的。不然的话,我把你给吊死鬼做老婆。”常客解着她身上的衣服纽扣,嘴里不住地念叨篡改后的电影台词。“你的手也给我老实点,不要以为我猜不出你想做嗲,拉我进来,我就知道你想不干好事了。”苗秋月嘴上这么说,却没有任何反抗与阻止他的动作。“这个你替我拿着,如果不愿意,就轻轻的戳我一下。”常客双膝着地,解皮带前,先拔出插在身上的匕首,在她面前晃了几下,交到她手上。一阵短暂的沉默。苗秋月用刀尖轻轻的戳了下常客的肚皮,“痛吗,你们打架也太凶狠了,万一把人打死了怎么办。”“杀人偿命了。”常客油腔滑调的说:“我们又没地方上班,打架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做。”“啊,你们把打架当上班,太吓人了吧。”“吓人还敢和我在一起。”常客试着解她的裤带。“怕你杀我啊,所以只能放老实点。”苗秋月挡开他的手,“你别拉成个死结,我自己来吧。”
常客顺势一拽把她按倒在地铺上,刮鱼鳞似的把她下身剥的精光,然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也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翻身趴上她的身体,涨得又辣发烫的家伙,刚顶到她张开的两腿之间,她的手己在那里等候,扶正他的家伙,缓缓地插入她身体的瞬息,常客感到了一阵惬意带来的眩晕,他闭上眼睛镇镇神,然后本能地抽动了几下,觉得有股热乎乎的液体从身体里喷泻而出,一阵快意弥漫全身。
他趴在苗秋月的身体上,“算是完了?”他问。“你说呐,完没完你不知道。”“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唉,惬意的时间太短了,不合算。”“你打算一直睡在我身上,被你压的气也喘过来,爬起来呀。”苗秋月把他从身体上推开,嘀咕一句,“那我就不合算了。”常客翻身从她的身体下来,点着了两支烟,给了她一支,被她挡回,“我不想学会抽烟。”
常客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体验到了 性的美妙的快感。他又浏览了一眼苗秋月的身体,“你怎么会干这事的,是有人教你的吗?”“你怎么会干这事的,是有人教你的吗?”苗秋月反问道。“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我也是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苗秋月重复了遍他的话。
“我也是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货厢外面有人重复他们的话,然后传来一阵噗呲噗呲笑声,苗秋月惊叫一声,外面有鬼,直往常客的怀里钻。常客听出了谁的声音,腾地站了起来, 拎上裤子钻出货厢,看见一个人猫着腰,窜向盐库大门。“大毛你这狗日的,当心红眼烂眼珠。”常客愤恨地骂了一句。
    两个人利索地穿好衣服,他索性让苗秋月挽着臂弯,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到吊车下,下河游水的人穿上衣服,坐在吊车架上抽烟,看见常客走了过来,大毛喊了声:一,二,三。大家齐展展地倒像游行喊口号:“唉,惬意的时间太短了,不合算。我也是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喊完后,引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哄堂大笑。
“陆建强,是你出卖了我们,按排大毛去偷听偷看的吧。”常客蓦地明白,中了他的奸计。“正是在下,怎么啦,允许洲官放火,还不允许百姓点灯啊。你叉的惬惬意意,我们在河里受冻,还不允许派个代表保护监督你们啊。你看看人家难为情的样子,快去安慰安慰她,真的要学叉妺生,拔卵无情啊。”陆建强一脸贼忒兮兮的表情。
徐憨大又开干哄了:“朋友有福同享呀,我们还都没开洋荤,你讲讲怎么惬意啊。”常客扭头看了一眼苗秋月,她走到陈洪娟身边,低着头,用手指卷着衣角,“你们这帮杀千刀的,终有一天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报复。”“是处女吗?”王志华把常客拉到一旁问。“什么处女?我怎么知道。”常客一怔,他压根没考虑这个问题。“嗐,如果她是第一次和被男人干,一般都会喊疼的。”“她好像喊疼了。”王志华的话像是腊月里的凉水,把常客灌醒了,喉咙口哽了一下,“你是说她如果没喊疼,就是她早就被男人干过,就是滥污货。”平头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幸灾乐祸地说:“哈哈,童卵子被滥污货占便宜了。”大毛更是火上添油,“亏吃大了,童卵子没搞到原封头,回去没法向娘老子吿待了。”他说完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常客没注意他们两个人围上来一顿奚落,也光火了,心想原封头这事也只有我和她说了算,他们知道个屁。“我吿诉你们,她就是原封头处女,你们这帮渣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王志华也没想到自已的问话,被他们偷听去了,便向常客解释,“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其它意思,我们以后还怕搞不到原封头。”
“就是哇,本来就是玩玩的,又不是找她做老婆,被别人睡过关我屁事。”常客本来对原封头处女这事就没在意,被他们几个一哄,心里憋上了口气。“我教你一个办法,马上悄悄进去,找到你干她的地方,看看有没有血迹,如果有血迹,就是处女。”“你怎么懂的这么多啊。”“我想办法替你弄本图文并茂的《新婚夫妇必读》,你看一遍也全懂了。”“趁他们不注意时你陪我进去看看。”他们又跑到吊车下,围着许成、林亚芸起哄,大毛是从闹得最厉害,喉咙也最大,河对岸都能听见他在喊叫什么,“再问你一遍,许成耍什么流氓手段,把你叉到手的。”“他在教室里坐我后面一排,没事就踢我坐的凳子,踢了就赖,赖了么就吵架,吵吵么就好上了,这算什么流氓手段。”林亚芸不肯示弱,朝他对着22

徐丹娜一大早就把儿子喊了起床,一同去了菜市场,鸡鱼肉蔬菜装满了两篮子,经过杂货店,又买了两瓶白酒,十瓶陈酒。王志华说:“买了太多,东街人都太会喝酒。”徐丹娜说:“剩下的酒我们慢慢的喝好了。”回到家,王志华从藏在大橱顶上的一沓钱里,抽出六张,“这是师傅预付的工资,你留着用。”“怎么可能呐,班没上几天,单位就先发几个月工资。”徐丹娜没有伸手接钱,疑惑的盯着他,“你必须讲实话,钱是从那里来的?”
王志华知道扯谎露馅了,只能重编一个谎话补救了:“是上回打架拘留,他家里大人给我的了断费。”“一共就给你这么多。”徐丹娜这次信了儿子的谎话。“他说春节前再给我一些。”徐丹娜接过钱,抽出一张,“你身上也留拾块钱零用。”
王志华差点脱口而出:“不用,我还有。”
徐丹娜忙了一个上午,才把菜分捡洗好,准备上灶入锅。王志华负责体力活,把两缸水担满,又去挑了五十斤煤球回来,双桂坊副食品店跑了三趟,一会去买油盐酱醋,一会买料酒棉白糖。
下午二、三点钟,徐憨大陆陆续续领引着东街人,一个个像鬼子进村,蹑着脚从制药厂后门进入了王志华家。制药厂的仓库,原先租给史家弄小学,做了校办工厂后,便在中间砌了堵半人多高的围墙,这扇后门就是开在围墙里的,平时几乎没人从这里进出,也没人会闲着没事,逛到宿舍后面的围墙前来看风景。所以王志华家有点独户头村的意味,自然的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了。院子里朝南一排共有六、七间房子,除了第一间住着徐丹娜母子俩,旁边的几间里堆满了桌椅杂物,闲置机器。徐丹娜住的房子,中间砌了堵隔断墙,分成了前后两间,一间厨房兼饭厅,一间卧室,上面搭了间阁楼,估计是以前住户留下的,阁楼冬冷夏热,漏雨灌风。王志华和娘几乎一直睡在下面的三横大床上, 除非有例外原因,王志华才爬到阁楼上去睡。
东街人全爬到阁楼上去抽烟了,床上已躺了四、五个人,后来的人干脆找来两条不干不净的裤子,铺在楼板上当坐垫。阁楼只要同时有三个人走动,楼板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这么多人一支接一支的抽烟,灰白色的烟像一层雾,每个人的面孔好像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曙色里。不时有人被烟呛得忍不住一阵咳嗽。李爱国自作主张地推开老虎窗,窗外似乎有台大功率的排风扇,正对着窗户呼呼的狂吹,阁楼里顷刻灌满了冷冽如霜的风。大毛居然又从角落里找出一台电风扇,通上电,扇叶也能摇摇欲坠的转动,发出哒哒哒的声响,震动得楼板也哒哒哒地抖了起来。王志华说电风扇是从隔壁仓库找出来的,不知哪里漏电当心麻手。他们头缩进领口,坚持了一刻钟,有人建议关上窗户和电扇,再吹上十分钟,人要报废了。
    许成带来的小姊妹是他初中同学林晓芸,就住在弋桥旁的东下塘,东街人都认识她,只是没有说过话,背地里都叫她笔杆子,意思又高又痩,讲话声音嗡呀嗡的像花蚊子的叫声,她跟在许成屁股后面,爬到梯子中间,伸头一看,阁楼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爬下梯子主动当起徐丹娜的助手。王志华,徐憨大两个人去制药厂食堂,借了张圆桌台面,两个人吭哧吭哧地抬了回来,接着又去食堂里扛了五张长凳,徐丹娜吩咐王志华再去生一只炉子,靠一只炉子煨炖炒氽来不及的。快四点钟了,徐丹娜问了句:“人来齐了,我就动手开炒。”“阿姨,慢,我们还要去接两个女同学。”秤砣,常客两个人急忙急匆地一阵小跑,准时四点,站在双桂坊对面的孙府弄堂口。秤砣的心是七上八下,眼巴巴盯望着马路对面的双桂坊路口,他担心陈洪娟临时变卦,出他的洋相。
苗秋月、陈洪娟从上到下换上了出客穿的新衣服,一身蓝,黑色丁字皮鞋擦的刹亮。她俩出现在双桂坊路口时,秤砣正好跑到一旁的墙角撒急尿,常客故意急他,带着她俩快歨走进了孙府弄堂里,他们三人到了王志华家,秤砣仍在孙府弄堂口望穿秋水地左顾右盼。
    苗秋月、陈洪娟卷起衣袖,抢着替徐丹娜干活,她一下又多了两个帮手, 陈洪娟毛遂自荐,说自已的拿手菜是清蒸鳊鱼,苗秋月说她烧的鸡蛋汤特别好喝。几个人一边烧洗,一边问这问那的唠家常,徐丹娜也没有长辈的架势,外人看上去以为是姐妹关系。油炸锅声一阵响过一阵,等上了半圆桌菜,秤砣气喘吁吁得从外面沖了进来。看到陈洪娟的背影,立马朝着常客嚷了:“你接到她们怎么不喊我一声。”常客说:“鬼知道你跑到那个寡妇门口去撒尿了。”徐丹娜听者有心,脸唰得红了,“你们吵什么吶。”“我特别爱和他开玩笑。”常客蓦地想起王志华形像他娘的话:守活寡。“我一直站在弄堂口等到现在。”“我还以为你去城楼上出棺材了。”
徐丹娜夺下林晓芸手里的抹布,“你去喊他们下来先吃吧。”林晓芸走到阁楼口,仰起脖子,细声细气地连喊两声,开饭了。见上面的人仍在嘻嘻哈哈,没有下楼的动静,憋了口气,高喊几声,开饭了。才一个个躬着背从梯子爬了下来。徐丹娜上来问了句:“女同学喝什么。”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会说,喝瓶封缸酒和桔子水。
王志华和徐憨大去副食品店背回了一篮子桔子水,一条南京牌香烟,陆建强见了一桌子鱼肉烟酒,喜形于色地说:“妈的,去乡下喝喜酒也没这热闹啊。”“我们就当是在梁山上的聚义厅里喝酒,先开白酒。”许成说。李爱国伸手抓住一瓶桔子水,说了句:“我不喝白酒。”秤砣又一把夺过,一边给他倒白酒,嘴里还嘀咕着:“酒是米做,不喝罪过。比是肉做,不日难过...”常客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闭上你的乌鸦嘴今天桌上坐着小姊妹,撒野话留着带回家跟自己讲。”秤砣脸上露出窘迫之态,连着哦哦了几声后,说:“不好意思啊,小姊妹,我们平时在一起讲惯了撒野话。”
“我们小时候的老规矩,谁讲撒野话,罚抄老三篇一遍,今天也没时间让你罚抄,你就罚背一段。”苗秋月起哄道。“这个难不倒我,在小学里一违反课堂纪律,老师就逼我抄老三篇,手上都抄出老茧了,我来背一段《愚公移山》: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飞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有个老头子名叫智叟的看了发笑,说是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你们父子数人要挖掉这样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
“怎么冒出来一座飞行山,是太行山,背错了,重背一段《为人民服务》。”许成纠正道。秤砣做出个舞台亮相动作,假咳几声:“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不行不行,这段太丧气了,挑段好听的背给大家听听。”秤砣瞄上陈洪娟一眼,假咳几声,想将背诵老三篇,当作将功补过,讨好她的机会,“我背完《纪念白求恩》最后一段,可以坐下喝酒了吧。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三个小姊妹并排坐在一起,中间留了张空位给徐丹娜,大家嘴甜得都像刚喝了蜜,替她倒了半杯白酒,轮流招呼着,阿姨先坐下来一起喝一口。阿姨,我们都在等着敬你酒呐。俆丹娜听了开心得面若桃花,笑眯眯的说:“我坐在桌上,你们年轻人会拘束,感觉不自在的,等烧好土豆焖咸肉我这个拿手菜,这个土豆我先在糖水里浸了二个小时,然后再焖,味道鲜的让你们掉眉毛。”过了片刻,她端上土豆焖咸肉,“你们先尝尝。”话音刚落,有的人还没拿起筷子,也跟着和调,“鲜,鲜,阿姨你烧的菜真好吃。”徐憨大趁机拍马屁:“阿姨,绿扬饭店的大厨子烧的没你好吃,等我们上班了,每个月交给你饭钱,天天来吃。”
“这么多返城知青都没班上,轮到你们能进厂上班不知要等多少年的,反正你们想吃我烧的饭菜,随时欢迎。”徐丹娜举酒杯,“我代表儿子敬敬你们,谢谢你们对他的关心,过了年又长了一岁,希望大家更懂事,不要在社会上干违法乱纪的事,有些话以前也跟你们说了,只要不去闯祸,随时欢迎你们到我家来玩,只要不嫌弃,随茶便饭管饱。”她说完把杯中白酒吞下咕噜一口干了,接着又倒了满满一杯封缸酒,“这杯酒敬儿子,祝你越来越懂事,不要娘再为你担惊受怕。”说完也是咕噜一口干了,“你们吃好喝好开心就好,我回里屋休息一会了。”又是徐憨大第一个鼓掌,大家跟着他鼓起了掌,在一阵热烈的掌声里,徐丹娜咧嘴笑着进了里屋。
徐丹娜一回到里面房间,常客第一个发出感叹:“唉,要是我妈也这么通情达理好说话,我天天给她叩三个响头。”秤砣眼睛斜视着隔开二张位置的陈洪娟,“唉,要是我以后找的老婆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我天天给当牛做马也愿意啊。”
陈洪娟的眼睛却不时地瞄着身旁的王志华,看见他夹了块五花肉,夹了两次都夹滑了,她伸出筷子,替他把那块肉夹到他面前碗里,说了句悄悄话:“我喜欢你娘的性格和她烧的菜。”“那你有空来向她学习好了。”王志华夹起五花肉,送进了嘴里。
秤砣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跟坐在旁边的常客气哼哼的低咕:“妈的你看, 他当我们是雪中送炭的活雷锋了,辛辛苦苦叉来的小姊妹,成了他嘴边的肉。”苗秋月怕引起误上,在路上已经暗示了常客,陈洪娟不太喜欢秤砣这个人,今天是硬拉来陪她的。“我看出来了,不是王志华在动你小姊妹歪脑子,是小姊妹吃透王志华,自已贴上去的。”“老子不管谁贴谁,我带来的也一定要带走,谁想截短路老子就给谁刀吃。”秤砣突然提高了喉咙。“你三杯酒下肚好像就是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地球也是从你袖管里变出来的。”常客见势不妙,赶紧也提高喉咙,把他的声音盖了下去。“第一次上人家门吃饭,瞎吵瞎闹什么。”平头板着脸提醒道。“不能喝就别喝了,喝到自己人吵架了,丢脸出糗闹笶话啊。”陆建强伸手想夺下秤砣手里酒杯,他往旁一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志华没心思听他们吵嚷,只顾着和陈洪娟说话:“我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你,那天在绿扬饭店吃饭,你就坐我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秤砣心里后悔得发狂了,想当场拍桌子发作一通,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借口,只好把一口怨气憋在肚里。端起酒杯,一会找平头喝,一会找大毛干杯,连干了三、四杯,转身叭嗒坐在了地上,头垂在胸前,哇哇哇的吐了一阵。
“妈的,太扫兴了,烂泥糊不上墙啊。”许成搀了他几次,才让他斜站起来,徐丹娜也从里屋跑了出来,一见这情景,先去找了抹布,擦掉身上的呕吐物,说:“先扶他去里屋趴一会。”被他这么一闹一吐,大家也没了喝酒的心情,平头建议道:“杯中酒喝完,有家的归家,没家的去找庙吧。”王志华正和陈洪娟说的起劲,一听要散伙,嚷了:“这么早就回家睡大觉啦,妈的,两脚一蹬,穿上新衣服有的是睡觉时间,我请你们去看电影吧。”陆建强象发大兴的叫了句:“看什么电影,有种去游水。”许成在东街人中间水性最好,当然响应,那就走啊。“你又发神经了,这么冷的天,又喝了酒,当心抽筋。”林晓芸劝阻道。林晓芸的劝阻倒像是火上浇油,大家怂恿起哄得更来劲,纷纷发誓说:“狗日的不下河。”
“没事的,去年大年夜我们还一起在轮船码头。”许成安慰道。苗秋月悄悄问了句:“你也跟着他们去游泳啊。”常客领会了她问话的意思,“我要送小姊妹,不下河游泳了。”“我看你越来越鬼头鬼脑像个叉妹生了。”平头说。“去年大年夜跟着你们去跳广化桥,发热了一个礼拜,大年初一躺在医院里吊盐水。”“我不会游泳,替你送小小姊妹。”大毛起哄道。陆建强把常客拉到一旁,嘴对着耳朵说:“你上过她了没有。”常客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老实地摇摇头,“没有。”“你不上她打算把她当花瓶看啊,神经病。”常客焦灼地说:“我也急啊,但找不到可以上她地方,有什么办法吶,去你家上她啊。”陆建强故作神秘地说:“我就是来给你介绍一个上她的地方,趁热打铁,将革命一战到底。”常客茅塞顿开:“在哪里?”
    “东河沿上的盐库,我听人讲,南门这一带的人叉到妺,叫化子不留隔夜食,全带到盐库去上的。我马上说去广化桥下游泳,到了河边上,我帮你拖媒子,掩护你们去盐库,条件么你身上的牡丹烟一人一半。”“老子以为你学雷锋做好事,结果还是敲竹杠。”常客掏出袋里大半包牡丹烟,分了一半给他。“出发,往广化桥方向,前进。”陆建强藏起香烟,亢奋地低吼一句。
王志华说:“我就不去了,在家里做清洁卫生工作,秤砣又醉趴着。”大毛也打起退堂鼓:“大年夜那天是下午去游水的,又不是晚上,我听酒鬼毛大讲水獭野猫全是天黑了出动抠人屁眼吃的,我怕的。”“你总是在要紧关头说泄气话,你把我手脚绑住游五个来回,看水獭野猫拖我到河底里抠我屁眼吃吗,年纪轻轻还相信迷信。”许成说。徐憨大劝着王志华:“走吧走吧,游完水我回来帮你一起收拾吧。”“我也想看你们冬天游泳,游完水我们一起回来帮你收拾。”陈洪娟窜上来劝了一句。
王志华犹豫了半分钟,说:“我去跟娘讲一声。”他转身进了里屋,看见秤砣坐在板凳上,头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徐丹娜靠在床背上,跟着收音机播放的锡剧,咿咿呀呀的学着啍唱。“我去徐憨大家打一局升级,然后回来带他走。”他不等娘同不同意,说完扭头往外跑。
    常客早就听说盐库这个地方,以前从门前经过好多次,只是朝里面探望几眼,眼,没有踏进一步。盐库原本是运河码头上的仓库,约有五、六个篮球场大,里面大大小小的门也有十十几扇,那时候经常旷课逃学,约上几个同学爬到桥洞里打牌,没人打牌下棋,就跑到码头上看大吊车的吊臂,伸到船舱里把一包包货物吊到半空,再慢慢降落到推车上,常客有时坐在码头,发呆似的看上一个下午。嘴里唱着京剧《海港》里马老头的腔调: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轮运业衰落之后,空荡荡的码头仓库几乎处于废弃状态,正好给谈恋爱的人提供了绝佳的约会场所,到了晚上,多的时候有十几对人躲在里面,各据一角,互不干扰。仓库里的大木箱,麻袋油帆布,大长条会议靠背椅,都被躲进仓库里谈情说爱的人,堆搭成临时的公共之家。仓库还有个优越性,它比公园,桥洞,河滩上的茅草屋,安稳又隐秘,又不属于老派,联防队巡逻范围,即使来了个巡逻队,他们都可以在里面玩躲猫猫,躲不过去了,随便推开扇门,一溜了之。也有人去仓库里捣乱,比灶东河沿上的一伙小痞漏,他们没烟抽的时候,带了支手电简进去乱照一通,吼上两遍,收税啦收税啦。总有人从乌漆抹黑的壁角壁落里钻出来,陪着笑脸,孝敬上半包一包香烟,转身从钻进乌漆抹黑的壁角壁落里,这种默契渐渐的成为了规矩。
这些默契规矩,后因发生在盐厍里的一桩强奸命案而灰飞烟灭了。这桩轰动一时的强奸命案,震惊了常武地区。有个茅山返城知青,谈的对象在盐库隔壁的常武蜜饯厂上班。对象上中班时,他若没事便会坐在广化桥拦上,等她下班,最近几次都都接了个空,便心生疑窦,直接跑到厂门口,蹲到暗角处观察了几天,就发现了问题,对象有两次是从盐库大门里出来,她中班下班的时间是十一点,而从盐库出来的时间在十二点左右,每次总有个男人,晚她几分钟从盐库里贼头鬼脑的钻出来。返城知青第二天中午来了个实地考察,找到了接空的真相,这对贼男女下班后,走的是蜜饯厂后门,然后钻进盐库,办完事后又从正门出来。他估算一下,一个小时差不多正好是放一枪的时间。他怒不可遏地纠集了四、五个一起从茅山返城的知青,带上手电棍棒,策划了一场现场抓奸行动。
周五的晚上,他们事先埋伏在盐库里,借着从天窗里照射进来的月光,看到这对男女互搂着腰,从盐库侧门进来后,径自走到木箱后面,不一会,就从那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叫欢声,返城知青一马当先,借着手电简光,冲上去把骑在对象身上的男人,拖下来一顿乱棍伺候,打的正欢时,负责手电照明的人,晃照到白花花的奶子和黑黝黝的倒三角形区域,手一哆嗦,手电简掉到地下。他赶紧捡起来,再怎么摁啊拧,小灯珠偏偏就是不发光。
茅山佬对着黑咕隆咚的身体一顿乱棒后,发现这家伙不吱声了,感觉有些不妙,把他拖到大木箱里,丢下一句,今天饶你一回。哄得一下子撤的无影无踪。那个仍在专心致志地拧盖旋电珠的茅山佬,见他们全撤了,再看看躺着脚旁边瑟瑟发抖,几近全裸的女人,脑子一热,感觉捡了笔白来财,边脱裤子,嘴里不住念叨着,有比不日,天诛地灭。他刚刚趴上像是通了电,全身抖簌簌的女人,听见有人跑进来找他,喊着他的名字,他把这人也叫了过来,两个人轮流着强奸到天亮才肯罢休。据说每人强奸了三、五次。这女人强奸到直至失去了知觉,他们还相互鼓励,说就当日死比吧。
天亮后,他在伸手摸了下女人的鼻孔,“没死,有呼吸的,我们撤吧。”“就把她扔在这里啊。”“你不会日昏了头,把她扛回家吧。”“她扔在这里会出事的。”
“出事好了,她又不知道是被谁强奷的。”两个人穿上衣裤,拔腿溜回家睡觉了。当天中午,有人发现了被乱棍打死的男人和被强奸到昏厥的女人,随即跑到距盐库只有一里路的公安分局报案。女人在医院里躺了二天才恢复知觉,向警察报出了对象的名字,住址。当天晚上,警察就把所有参与者抓捕归案。五个人中枪毙了两个,剩下三个送去坐大牢。警察后来把盐库的正门侧门好门坏门都贴上白纸黑字,上面盖着鲜红印戳的封条。没过半月,一张张封条又被找不到地方谈情说爱的人,一张张撕下来,揉作一团扔到墙角落里去了。
刚到八点,尚书街上行人稀少,临街的门窗紧闭,一阵冷风吹来,树枝的叶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李爱国从口袋里掏出他心爱的回声口琴,呜呀呜呀吹起了加拿大民歌《红河谷》曲子,这伙年轻人不约而同,一起哇啦哇啦的唱了起来:
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喝下去的酒精让这支合唱队更加激情澎湃,哇啦哇啦的唱到了广化桥上, 肆无忌惮。出了尚书街往右拐,走上五百米,就到了广化桥上,许成边脱衣服,边用激呛的口气叫嚣:“谁敢跟我跳桥。”响应的人只有陆建强和李爱囯:“这有什么不敢。”他们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身上衣服,只剩一条短裤,抖簌簌地爬到了桥栏,哇得怪叫一声,卟嗵卟嗵钻进河里,岸上桥上的人屏着呼吸,目光像探照灯在河面上,从近至远地扫来掠去,当李爱囯的脑袋首先冒出河面,大家的心里开始读秒,读完一百秒,又是个一百秒…还是没看见许成与陆建强的脑袋冒出河面。大毛又耸人听闻的叫上句:“肯定被水獭野猫拖到河底里去了。”
“你他妈就会制造紧张空气。”平头说。“那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冒出河面,你知道一个人闷水最长时间超不过一分半钟。”林亚芸听了大毛的话,禁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大家直勾勾的望着铺洒一层惨白月光的河面,撕心裂肺地拼命喊着,许成陆建强,陆建强许成。仿佛声音能够把他们从河里捞上来。人也觉得大事不妙,喊叫声越来越高越绝望,引来桥上的过往行人也停了下来,趴在桥栏上对着河面指指点点,说是有人跳河自杀了。
还是徐憨大眼尖,看见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从桥的那边,猫着腰溜了过来,脸上挂着恶作剧的笑容,“哈哈,吓坏你们了吧。”原来,他俩跳桥前就商量好了,要吓唬岸上的人,落水后便兜转屁股逆流潜泳,游过桥洞,从桥那边的码头爬上岸。林亚芸上前对着许成又是捶又是脚踢,“你准是想把我吓出神经病。”平头一旁说:“你们这玩笑开得过份了,我都准备脱衣服下河捞尸了。”
常客凑上一句:“妈的,我手脚吓得冰凉冰凉了。”“你冰凉个屁,我看好你的手一直伸在小姊妹的衣服里。”大毛坏笑着说。“我就是吓冰凉了,伸进去取暖啊。”常客搪塞道。大家嘻嘻闹闹地经过盐库门口,码头上孤零零的吊臂高耸在黑夜里,投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水面拂来挥去,河面上夜光鳞鳞。陆建强凑近常客,低声的说:“你还不赶紧骗她去盐库,我来哄他们下河游泳。”他接着嗬嘘嗬嘘做出赶鸭子下水的动作。
“老子不想下河冻出病来。”常客拉上苗秋月的衣袖,“你陪我躲到盐库里去。”他不容分说,把苗秋月拉进了黑黝黝的盐库,待眼睛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看清了盐库的光源来自屋顶上的几扇天窗,靠里的墙壁前堆着一排大货厢,他们走到了货厢前,常容探头进去看了下,黒糊糊的一片,大约有一人多高, 弥漫着木头香味,还有一种怪怪的汗馊味。苗秋月说:“我们就躲在这儿吧。”常客还是硬拉上她,往里面试探性走了两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他蹲下身子摸到块雨油布,下面垫着两层麻袋,是地铺。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地铺上,借着点烟的火光,终于看清大货厢的空间足够两个人并躺。他伸手把苗秋月拉了过来,“我们躲在这里抽烟。”
两个人背靠货厢,常客给她点着了根烟,学着抽。四周如黑暗般的静寂,能听见抽烟时发出嗞嗞的烟叶燃烧的声响。“你听,还有人讲话的声音。”苗秋月说。
常客也听见了不知从那个角落里传出悉嗦悉嗦,哼哈哼哧的声响。“我怎么听不见,不会是鬼闹声,我听讲这里面吊死过人。”“别瞎说,鬼吓人吓不死,人吓人要吓死人的。”“我怎么骗你呐,文化大革命吋,有人没斗死,就在铁栏杆挂根裤带,吊死在窗栏上的。”“你怎么想到把我带到这里来。”苗秋月信以为真了,紧张得簌簌打抖,身体直往他身上靠。
“所以你放老实点,一切行动听指挥,反抗是没有出路的。不然的话,我把你给吊死鬼做老婆。”常客解着她身上的衣服纽扣,嘴里不住地念叨篡改后的电影台词。“你的手也给我老实点,不要以为我猜不出你想做嗲,拉我进来,我就知道你想不干好事了。”苗秋月嘴上这么说,却没有任何反抗与阻止他的动作。“这个你替我拿着,如果不愿意,就轻轻的戳我一下。”常客双膝着地,解皮带前,先拔出插在身上的匕首,在她面前晃了几下,交到她手上。一阵短暂的沉默。苗秋月用刀尖轻轻的戳了下常客的肚皮,“痛吗,你们打架也太凶狠了,万一把人打死了怎么办。”“杀人偿命了。”常客油腔滑调的说:“我们又没地方上班,打架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做。”“啊,你们把打架当上班,太吓人了吧。”“吓人还敢和我在一起。”常客试着解她的裤带。“怕你杀我啊,所以只能放老实点。”苗秋月挡开他的手,“你别拉成个死结,我自己来吧。”
常客顺势一拽把她按倒在地铺上,刮鱼鳞似的把她下身剥的精光,然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也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翻身趴上她的身体,涨得又辣发烫的家伙,刚顶到她张开的两腿之间,她的手己在那里等候,扶正他的家伙,缓缓地插入她身体的瞬息,常客感到了一阵惬意带来的眩晕,他闭上眼睛镇镇神,然后本能地抽动了几下,觉得有股热乎乎的液体从身体里喷泻而出,一阵快意弥漫全身。
他趴在苗秋月的身体上,“算是完了?”他问。“你说呐,完没完你不知道。”“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唉,惬意的时间太短了,不合算。”“你打算一直睡在我身上,被你压的气也喘过来,爬起来呀。”苗秋月把他从身体上推开,嘀咕一句,“那我就不合算了。”常客翻身从她的身体下来,点着了两支烟,给了她一支,被她挡回,“我不想学会抽烟。”
常客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体验到了 性的美妙的快感。他又浏览了一眼苗秋月的身体,“你怎么会干这事的,是有人教你的吗?”“你怎么会干这事的,是有人教你的吗?”苗秋月反问道。“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我也是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苗秋月重复了遍他的话。
“我也是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货厢外面有人重复他们的话,然后传来一阵噗呲噗呲笑声,苗秋月惊叫一声,外面有鬼,直往常客的怀里钻。常客听出了谁的声音,腾地站了起来, 拎上裤子钻出货厢,看见一个人猫着腰,窜向盐库大门。“大毛你这狗日的,当心红眼烂眼珠。”常客愤恨地骂了一句。
    两个人利索地穿好衣服,他索性让苗秋月挽着臂弯,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到吊车下,下河游水的人穿上衣服,坐在吊车架上抽烟,看见常客走了过来,大毛喊了声:一,二,三。大家齐展展地倒像游行喊口号:“唉,惬意的时间太短了,不合算。我也是看手抄本啊,我抄了好多本,什么《少女的心》《表妹的爱》《一场春梦》。”喊完后,引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哄堂大笑。
“陆建强,是你出卖了我们,按排大毛去偷听偷看的吧。”常客蓦地明白,中了他的奸计。“正是在下,怎么啦,允许洲官放火,还不允许百姓点灯啊。你叉的惬惬意意,我们在河里受冻,还不允许派个代表保护监督你们啊。你看看人家难为情的样子,快去安慰安慰她,真的要学叉妺生,拔卵无情啊。”陆建强一脸贼忒兮兮的表情。
徐憨大又开干哄了:“朋友有福同享呀,我们还都没开洋荤,你讲讲怎么惬意啊。”常客扭头看了一眼苗秋月,她走到陈洪娟身边,低着头,用手指卷着衣角,“你们这帮杀千刀的,终有一天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报复。”“是处女吗?”王志华把常客拉到一旁问。“什么处女?我怎么知道。”常客一怔,他压根没考虑这个问题。“嗐,如果她是第一次和被男人干,一般都会喊疼的。”“她好像喊疼了。”王志华的话像是腊月里的凉水,把常客灌醒了,喉咙口哽了一下,“你是说她如果没喊疼,就是她早就被男人干过,就是滥污货。”平头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幸灾乐祸地说:“哈哈,童卵子被滥污货占便宜了。”大毛更是火上添油,“亏吃大了,童卵子没搞到原封头,回去没法向娘老子吿待了。”他说完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常客没注意他们两个人围上来一顿奚落,也光火了,心想原封头这事也只有我和她说了算,他们知道个屁。“我吿诉你们,她就是原封头处女,你们这帮渣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王志华也没想到自已的问话,被他们偷听去了,便向常客解释,“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其它意思,我们以后还怕搞不到原封头。”
“就是哇,本来就是玩玩的,又不是找她做老婆,被别人睡过关我屁事。”常客本来对原封头处女这事就没在意,被他们几个一哄,心里憋上了口气。“我教你一个办法,马上悄悄进去,找到你干她的地方,看看有没有血迹,如果有血迹,就是处女。”“你怎么懂的这么多啊。”“我想办法替你弄本图文并茂的《新婚夫妇必读》,你看一遍也全懂了。”“趁他们不注意时你陪我进去看看。”他们又跑到吊车下,围着许成、林亚芸起哄,大毛是从闹得最厉害,喉咙也最大,河对岸都能听见他在喊叫什么,“再问你一遍,许成耍什么流氓手段,把你叉到手的。”“他在教室里坐我后面一排,没事就踢我坐的凳子,踢了就赖,赖了么就吵架,吵吵么就好上了,这算什么流氓手段。”林亚芸不肯示弱,朝他对着叫。“哎哟哟,你们真的是不打不成交,交了就松不开。”徐憨大故意怪叫一声。
王志华常客两个人进了盐库,常客领他进了大货厢里面,“就在这里,你看这个凹吭就是屁股压出来的。”王志华认真细致的表情,像是在分析敌人的密电码,鼻尖几乎顶到脏兮兮的雨帆布上,两只手一根接一根的划燃火柴,查看着丝马迹蛛丝马迹,他用手指蘸了蘸一块湿漉漉的渍迹,放到眼睛鼻孔下面,又是看又是闻。“是处女血吗?”常客焦急地问。“味道不对,应该是你精液的味道。”王志华肯定地说:“帆布上没有处女的血迹。”常客垂头丧气的尾随着王志华走出盐库,就听见许成吼道:“有家归家,没家的归庙吧。”
叫。“哎哟哟,你们真的是不打不成交,交了就松不开。”徐憨大故意怪叫一声。
王志华常客两个人进了盐库,常客领他进了大货厢里面,“就在这里,你看这个凹吭就是屁股压出来的。”王志华认真细致的表情,像是在分析敌人的密电码,鼻尖几乎顶到脏兮兮的雨帆布上,两只手一根接一根的划燃火柴,查看着丝马迹蛛丝马迹,他用手指蘸了蘸一块湿漉漉的渍迹,放到眼睛鼻孔下面,又是看又是闻。“是处女血吗?”常客焦急地问。“味道不对,应该是你精液的味道。”王志华肯定地说:“帆布上没有处女的血迹。”常客垂头丧气的尾随着王志华走出盐库,就听见许成吼道:“有家归家,没家的归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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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常客说一定要把苗秋月送到3路公交车站台,然后从后门回家。他和徐憨大,王志华和陈洪娟几个人成了同路人。走过弋桥,东街人往左拐进了尚书街,他们是直走,快走到双桂坊路口时,前面突然有六、七个人一字排开,封堵住了人行道。徐憨大一眼认出那伙人,是蛤蜊滩的马卵他们,后面影影绰绰的还有好些人,叽叽喳喳的像水一样漫了过来,他算了一下,现在差不多是和平电影院夜场电影的散场时间。常客挽上苗秋月的臂弯,跨下人行道,试图避开他们的人墙,结果被徐憨大一把拽上了人行道,“你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啊,人和狼面对面时,狼是不敢轻昜攻击的,人如果害怕牠,掉头就跑,狼才敢从后面玫击人,前爪搭上人的肩膀,人一回头,狼正好上来一口,咬断喉咙。”
“你从那里听来的故事。”“《十万个为什么 》。”徐憨大停住脚步,大家都停住脚步,双方进入对恃状态。“瞎说,这套书我也看过。”落在后面的王志华,挽着陈洪娟的臂弯,俨然像一对情侣,走了上来。他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墙,“停下来想干吗?”“你看前面,马卵带人挡道了。”
“马卵是谁?”王志华不认识马卵。“东街人的死对头。”常客心里默点着对方人数,除去两个女人,正好多出一倍。“那又要开扁了,我才答应师傅不再打群架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冲了。”王志华下意识地往腰间摸了一圈,“我没带家伙。”“你们又想打群架啦,不许打。”陈洪娟狠狠地拽了下王志华,“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你睁眼瞎啊,怎么是老子想打架,你沒看见他们堵路挡道,连路都不给我们走了。”王志华听见她讲什么狗吃屎,火爆爆地嚷了起来。
一阵沉默。常客、徐憨大已经拔出插在皮带里的匕首,因为没有退路,随时准备和他们作个鱼死网破。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料到陈洪娟突然冲刺,直愣愣地冲到了马卵面前,大声叫道:“恶狗才挡道,你们是恶狗吗?如果是存心寻事头打架,我现在就找电话打给舅舅,把你们抓起来全关进看守所。”
“你舅舅是天王老子啊,权力这么大。”马卵也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女程咬金,“你走开,我不跟女人叽吧啰嗦。”“我舅舅是警察。”陈洪娟不依不饶,都快把嗓门喊,“你有什么资格叫我走开,南大街是你们家的,那里写着你老子的名字。”陈洪娟撒泼的腔调也把他们三个人震慑住了,和以前不苟言笑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常客、徐憨大手握匕首,像哼哈二将站在她的两旁,虎视眈眈地的盯着马卵。王志华握着两个空心掌头,窜到马卵面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是敢动我小姊妹一根汗毛,三天之內我灭了你全家。”
马卵本就没有寻事头开扁的心思,上次被东街人占了上风,左膀右臂关进了看守所,对东街人已生了怕意。今晩他们刚看完电影,散场回家,没想到冤家路窄的碰上了徐憨大几个人,看他们搂着小姊妹,一副喜滋滋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马卵开始也只是想摆出个决战的阵势,逼他们让道,挣回一点失掉的面子,没想到眼前的小姊妹一闹场,几个犟头倔脑的男人,争先恐后地抢着在小姊妹面前扎台型,全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反而把自己逼进骑虎难下的困境。他仰起脖子,望了眼比自己高出个拳头的王志华,再低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两把匕首,眼睛眨巴几下,有了个新主意:“我们各出一个人,旁边去单挑,免得你们以后到处瞎宣传,说我马卵没魄力,只会仗势欺人。”
“好啊,你推选一个人陪我旁边去单挑。”徐憨大夺过常客手里的匕首,左右手各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你们都有小小姊妹,旁边角落里去歇歇。”“谁上?”马卵连问了几遍,没人跨前一步应战,他只得把目光转到方板酥的脸上,征询中含着命令的口气,“你上。”方板酥回道:“换是别人,早就冲上前捅了。我己答应和陆建强喝顿酒了,所以不想和东街人结冤了。”“你把单挑当成一场友谊赛好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输赢都不记账,比赛完了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马卵连哄带骗着脑子里好像缺根筋的方板酥。
    徐憨大也吃准了马卵这伙人的开扁素质,十对四,个个像尖刀连猛虎下山,十对六,两只脚生了根,绝不敢主动出击,十对十,个个比贼还逃的快。“我就选你旁边去单挑。”他指着马卵说。“亏你想得出来,你是小兵癞子,我是指挥官,我怎么会和你单挑。”马卵听了脸色陡然一变,转而油腔滑调地说。
“那你也可以从我们中间随便挑一个人单挑。”王志华的话里有自告奋勇的意思。这回马卵是自作死,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了,他又仰起脖子,盯了眼高出个拳头的王志华,又看看徐憨大手里的两把匕首,手指常客,“我选他单挑。”常客见他眼珠子开始骨碌碌地乱转,预感到单挑作战的任务要落到自已肩膀上,赶紧作好心里准备,伸手要来徐憨大的匕首,“走啊。”
“友谊比赛不带使用身上的家伙。”马卵把手上的铁尺交给了方板酥。徐憨大接过常客手上的匕首时,朝墙根歪歪嘴,来个偷袭。常客看见墙根处的半砖,顿时明白了徐憨大话里的意思,半砖不是身上的家伙。他蹲下身装作系紧鞋带,顺手将半砖握在手里,“走啊,这条人行道就是警戒线,谁都不得越过。”
马卵做了个束紧皮带的动作,给自己壮胆,朝常客蔑视地一笑,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我们就去对面弄堂里单挑。”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向马路对面的弄堂。常客步随其后,看着马卵快走进弄堂,猛地冲了上去,一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另一只抓着半砖的手,如同打桩似的对准他后脑壳,嘭嘭嘭得猛敲了几下。马卵毫无防范,半分钟前还是神气活现的老卵样,现在就像是落水狗,全身用力一甩,常客冷不防的手一松,他趁机窜进了弄堂,回头见常客没有跟着追进来,便停下步子,“你这瘪三赖皮不讲信誉,讲好不准带家伙单挑的...”
“瘪你妈的奶子,谁带家伙啦,老子半路上拾来的砖头。”“你他妈还没进弄堂就动手了。”“你不懂兵不厌诈啊,哈哈哈。”常客说得自已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对这次偷袭非常满意,“你快点去医院缝你的破头吧。”“痛改前非的人,我们欢迎,顽抗到底的人,死路一条。”徐憨大在马路对面,正给呆若木鸡的蛤蜊滩人上课。
常客握着半砖过了马路,目送着蛤蜊滩人进了弄堂,他们也撤到了孙府弄堂口,“我到家门口了。”常客说。“什么,你想先回家,我们一起去他家搞卫生。”苗秋月说,“我要和陈洪娟一起回去。”常客连说:“好好,一起去搞卫生。”走在最后面的陈洪娟,突然猛地抱住王志华,“你刚才警吿他们的样子,可爱极了。”
“可爱,不可能吧。我都能想得出来,当时的样子肯定很像杀人犯。”“反正我觉得那样子很可爱。”陈洪娟模仿着他刚才的样子,“你要是敢动我小姊妹一根汗毛,三天之內我弄死你全家。”“再来个可爱的动手。”王志华双手托起她的屁股,把她抱了起来,陈洪娟双脚一离地,索性来个枯藤缠树,手脚交叉反缚住他的身体,两个人嘴对嘴,咂吧咂吧个不停,王志华一直把她抱在胸前,走到弄堂口,才把她放到地上,“刚才真幸福啊。”她甜蜜蜜的凝望着王志华。
“你是说谁真幸福。”“我们两个人啊。”“不见得。”“什么不见得。”“你等着看,跟下一次的幸福比较,这个真是小意思。”“幸福不好作比较吧,我只知道越多越好。”“你刚才的样子真撒泼,我还从没见过象你这么凶的女人。”“我本来就很凶,你要怕就早点离开我。”“怕你?不要说笑话了,我意思是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以撒泼,再凶一点。”“两个人的时候?我没听懂。”“比如两个人睡觉的时候,在床上你可以再撒泼的凶一点。其它时候不要这样撒泼。”陈洪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脸上泛现一片潮红,“我们才交往了几个小时,你就想对我耍流氓啊。”“不是有个成语叫一见如故。”“是叫一见钟情。”
几个人晃进了制药厂后门,王志华说搞卫生的人手足够了,就让徐愍大回家睡觉。走到自家门口,一看里里外外的灯全开着,还有叽里咕噜的声音传出来,王志华开门进了屋,“你们先等一下。”没过几分钟,里屋传出更大的吼骂声,常客心想肯定是秤砣心里不舒畅,借着酒性上来,乘机发酒疯了。不一会,王志华把秤砣搀扶到门口,气哼哼的对常客说:“你先送他回去吧。”他手一松,秤砣叭嗒一下瘫到在了地上。他鄙夷地看了一眼,把常客又拉到一旁,气狠狠地说:“要不是你的朋友,老子管他喝没喝醉酒,先给他一顿家伙。”“他都醉成这种样子,还讲什么气话。”常客拉他靠墙而坐,点了根烟塞在他嘴里,随后他又吐了出来。
“他狗日的把我娘当她的小姊妹,当着我的面,还抓着我娘的奶子紧紧不放,你说老子要打他吗!”王志华进了里屋,映入眼帘的一幕吓了他一个惊跳,秤砣头枕在娘的大腿上,有只手居然伸进娘的衣服里面,娘背靠床背上昏昏欲睡。他故意轻咳两声,把娘吵醒后,按捺住直往脑袋里窜的心头心,手指着秤砣,问:“你们打算干吗?”徐丹娜垂头一看,赶紧拉出他放在自己胸脯上的手,下床走到门后,“你们一走,他又是呕吐又是活作,还说你抢走霸占了他的小姊妹,喝了半杯白酒,哭着闹着说要去找你决战,又说我长得像他小姊妹,看他不省人事的样子,我想我养你都养得出来了,不要作闹,想摸就摸摸吧,看他可怜的样子,给他点同情吧。”
放屁。王志华听了两眼几乎要喷出火了,他觉得这不仅仅是羞辱了娘,还抢夺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幸福。他转身冲到厨房间,抓起砧板的菜刀,“老子不斩他个三刀六段,明天我就跟他的姓。”徐丹娜左劝右拦,后来索性嗵的往地下跪,才把他镇住了。常客理解秤砣心里苦楚,他是神魂颠倒的喜欢陈洪娟,问题是陈洪娟不领他单相思的情,偏偏又喜欢上王志华,这种事要你情我愿,旁人既插不了手,也没能力强行分开一对你情我愿的人。常客也觉得秤砣有点醉有点装醉,趁机把屈在心里的怨气,出在他娘的头上,如果真是这样,秤砣就活作得过份了,他开导道:“你消消气,别跟酒鬼一般见识,他一觉醒来,弄不好都记不起跟谁喝酒了。再说,你要是真砍了他,我们东街人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帮着秤砣说话,这样一来,不是尴尬了,弄的大家朋友也难了。消消气,我和苗秋月扶他回家,你们搞卫生。”“我刚才也是气头上,过二天再联系。”
常客、苗秋月搀扶着秤砣走出史家弄,又往前拖行十几米,苗秋月说:“歇口气,实在拖不动了。”他们让秤砣歪倒在梧桐树上休息片刻,常客一旁抽烟,还听见他嘴里颠三倒四地咕噜着,我要摸奶子,小姊妹的奶子,小姊妹的奶子。常客让苗秋月的手握成拳头,放到他手里,“小姊妹的奶子来了,你快点多摸摸。”
秤砣真把苗秋月的拳头当成小姊妹的奶子,又是摸又是抓,一会儿当猪蹄啃,把苗秋月逗得仰天大笑。他们终于把秤砣扶到他家大门口,嘭嘭的用力敲了几下门,从门缝里看见过道里的灯亮了,也不管是谁来开门,就当护送任务完成,拔起脚来就跑,先把苗秋月送到百货大楼对面的3路公交车站,然后自已再走回家。刚开了门,里面房的灯啪嗒亮了,常客知道娘老子没睡觉,就等他回家。前脚跨进二姐的房间,娘后脚跟进,不问青红皂白,先来顿稀里哗啦的斥骂,骂到他开口求饶,“好了好了,求你别骂了,我不出去玩了,安安稳稳呆在家里看看书好了吧。”常客顺手拿过一本书,靠在床背上。后来还是老子出来把娘劝回了房间。常客终于叹了口气,钻进被窝里,开始回味苗秋月身体带来的惬意,带着这种回慢慢的沉入了梦乡。
    王志华没让陈洪娟进家门,“我娘在搞卫生,我送你回家吧。”陈洪娟不时斜视两眼一语不发的王志华,和刚才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陈洪娟停了下来,说:“我快到家了,你没事吧。”“没事。”王志华扭过头,湿润润的眼睛里,四周晦暗一片,所有的景物包括黒暗和空气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而自己像是水面的浮萍,没有了想往的方向。“陪我走走。”“陪你走回家。”
“不,到前面体育场里去走一圈。”
体育场的两扇大门紧紧关闲,两个人左右扫视了一眼,右边是第三中学,左边弄堂底里是驻军基地,王志华拉上她的手往弄堂里去,走到弄堂中间,右边是条狭弄堂,一边住户人家,一边是军营围墙,走到了两盏路灯中间的灰暗地带,王志华停了下来,“陪我说说话。”陈洪娟看出他心里有事,又不好直接问,“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我就不会离开你。”王志华直截了当说出这话来。“先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陈洪娟一脸调皮相。“这种喜欢,我现在真不知道怎样表达,等以后我想出来了再告诉你。”“好吧。”她的手如柔荑撩了一下垂落在眼前的一绺头发,内心的喜欢溢于言表,娇嗔地说:“我喜欢你。”
王志华双手捧起脸,陈洪娟故意抿紧双唇,任由他温润的舌头吻遍她的脸。王志华突然冲动地将手伸进她的衣服,陈洪娟猝不及防,错愕地望着他,开始想挣脱与反抗,“你想做嗲,喜欢就一定要这样吗?”“别问我做嗲,我又不会害你,你就保持这种姿势别动。”王志华松开嘴唇,把她的身体推到凉飕飕的墙上,恳求道:“好吗?”陈洪娟没了主张,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时不知不该如何选择,当她感觉到王志华另一只手的动作更加放肆大胆,果断地把他往外一推,“不行,你这不是在害我吗!”
两个人僵持了数十秒钟。就在这时,弄堂底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快跑,解放军出来巡逻了。”陈洪娟寻机一动,没等王志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拉上他叭嗒叭嗒跑到了弄堂口,做了个鬼脸,“哈哈,天也助我,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噢。”王志华手搭上她的肩膀,“你放心,总有老天爷助我的时候,让我定定心心吃你的热豆腐。”陈洪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说的热豆腐的含义,“你喜欢我就是为了吃我的热豆腐。”“不要搞错,是你把自已比喻热豆腐。”“你别当我也是憨大,这个比喻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别有用心了。”“算了,不跟你争。”王志华话头一转:“你先回答,你以前跟男人接吻过吗?”“没接过。我的手都没有这样被男人握过。”快到她家门口时,两个人又找了个墙角落,热热烈烈的接吻了,“我们在一起只能接吻,别想做那些流氓事情。”“妄想。”王志华接着说,“明天起要去师傅家上班,等他那天给我放假,我请你们去红梅公园划船。”“怎么是去师傅家里上班,你师傅家就是工厂啊。”“还要比工厂大几十倍,不过现在不能讲给你听,听了你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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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1981年的春节,仅剩半个月的辰光,市中心的大街人行道上是摩肩接踵的人流,熙来攘往。百货,副食品大楼和衣帽鞋布店里,常常挤的水泄不通,一拨拨从乡下赶进城购买年货和布料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市中心的几家国营大型商店。身上揣着辛辛苦苦攒下的一年积蓄,指望它过个热热闹闹,吃好喝好的春节,犒劳这一年的辛苦。
这段时间也被脚不着地的出没于各大商店白插子们称为秋收季节,开工插钞票的黃金期。每天早上八、九点钟,林师傅的几个徒弟,大黄鱼,大黄鳝和大黃蜂,穿得整整齐齐地来接师傅出门干活,总要到天黑了才回家。按大黄鱼的口气,他说最近放的屁里也散发着板油的香味,话里的意思是这阶段他混到油氽的地步了。王志华偶然间亲眼目睹林师傅交帐的场景,他从缝在棉袄夹层的暗袋里,掏出了一大迭全是新崭崭的大团结票面,交到师母娘的手上。她随后背着师傅,把钞票藏进食堂里用来蒸饭的铝饭盒里,撅着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了。某天下午,趁着师傅家里没人,他出于好奇心,也钻到床底下去,推开装着旧鞋子的圆浴盆,东撬西敲,发现了一块活动地板,撬开地板,下面居然放着一排铝饭盒。他的眼前忽然闪现一只只打开的铝饭盒里,一沓沓崭新的钞票,“老子什么时候要有了这么多钱,就什么都不烦了,歇在家里天天吃红烧蹄膀了。”
哼哼,家贼难防啊。他解嘲似的自言自语。嗯嗯,人沒钱不如鬼,汤没盐不如水。《西游记》里也这么说的。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富贵人。老子口袋里的皮夹子整天瘪嗒嗒的,那有好脸色给你看吶。虽然已近年底,王志华还是必须在九点钟前赶到师傅家,林师傅匆匆促促的布置一下当天功课,讲上几句该着重注意的要点,便带上徒弟们趟场开工,他闷在房间里苦练手艺,师母娘不时的会来差使他干些家务活,一直要等到他们收工回家,陪着喝杯陈酒,才能回家睡觉。
徐丹娜每天闻到儿子嘴里的酒气,也起了疑心,“你算是上的什么班,晚上天天有酒啊。”“跑供销么,就是酒桌上谈生意,师傅说要陪着喝一杯,我总不能不喝。”“我是怕你没学到真本事,钱没赚到,却把自已喝成了个小酒鬼。做事要像老和尚敲木鱼实笃笃,喝了酒说的酒话,我是从来不信,要打折扣的。”
这天早晨,王志华兴冲冲的赶到师傅家,正碰上林师傅准备出门,“我跟师母娘讲了,等她空下来后,带你去百货大楼买身过年穿的新衣服,今天不练了,明天跟我去上海趟场练练眼。”“啊,带我去上海。”王志华一时兴奋的不知说好。
师母娘的回笼觉睡到中午才醒来,洗漱完毕后,他们出门去银丝馆吃了个碗面加素鸡,然后晃进百货大楼,从一楼逛到三楼的衣帽柜,师母娘手指着一排塑料半身模特穿着的衣服,问他喜欢穿什么式样的衣服,王志华是箩里挑花,挑花了眼,掐不准人中,“师母娘你帮我挑吧。”师母娘说:“你穿中山装太老气,西装呐又不搭配,反而显得老土。”她最后替王志华挑了身蓝涤卡学生装,又买了身晴纶运动衫和一双白球鞋。出了百货大楼,她说:“你就早点回家,新衣裳上身,要去汰个浴。”
王志华拎了包新衣裳直接去了常清浴室,走进雅室便和正对门的浴铺上的秤砣,打了个照面,他坐起来打个招呼,“好久不看见来汰浴了。”秤砣还是以前嘻嘻哈哈,漫不在乎老样子,仿佛一场大醉,替他清空了记忆。王志华接过他扔来的烟,坐下后说:“嗐,忙呀。”秤砣捏了下包,“里面装的不是好吃的啊。”“买了身过年穿的新衣裳。”“还是你娘好。”秤砣羡叹道:“我娘把老子不穿的旧衣裳,改了下尺寸,就算是新衣裳,还要等到大年初一才肯拿出来给我穿。”“这新衣裳不是我娘买的。”“还有谁给你买,不会是毛巾厂的小姊妹,发了工资给你买的吧。”秤砣愤愤不平地的说:“唉,我承认玩不过你们,我好不容易瞄准的小姊妹,到后来变成了别人嘴里的肉,有句螳螂的成语怎么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志华补充道,接着又问:“什么小姊妹变成别人嘴里的肉,我是自已领了工资花钱买的。”他至今蒙在鼓里,不知道秤砣说的成语,是故意讲给他听的。“你有班上啦。”秤砣大惊小怪的羡叹一声,“还是你娘门路广啊,是国营单位还是大集体。”
“社办厂。”王志华意识到说漏了嘴,“我那有资格进国营单位。”“社办厂也比闷在家里吃闲饭好啊,我老子只会在家里吹吹牛比,一直说托人开后门,把我弄进民丰厂当机修工,去年托到今年,到现在连根毛也没摸到。”“常客没来洗汰浴?”王志华是来找常客的。“来啦,刚下浴池。”
王志华找了个空铺,迅速脱光衣服,跳进浴池,见常客的身体埋在漂浮着一层肥皂沬的浴水里,只露出颗脑袋与肩膀,“你闭目养神啊,搓个背,你先帮我搓,还是我先帮你搓。”“你还没水里泡吶,先帮我搓。”两个人相互搓背,边搓边聊,“师傅明天带我大上海去趟场练眼了。”“还是你幸褔,我那老扒师傅还躺在床上,昨天叫人带口信,叫我去韩君卿诊所开了一大捆中药,送到到家去了。你们要是去城堭庙,记得帮我带两袋城堭庙特产五香豆,如果不凭票供应,帮我多买几袋,出去了给你钱,我老子经常念叨五香豆,说用它搭酒没有话说了,这次让他吃个饱。”
“什么钱不钱的肉麻兮兮,几袋五香豆值几个钱。”王志华言归正传,“这几天去约小姊妹了吗?”“没有,约出来又没地方去,天天孵在家里看看书,做家务。”“我不信尝到甜头还能憋得住,你不好带她去盐库。”“不瞒你说,让我一个人带个女人去盐库,心里怕的。”“我家白天没人,但恨我娘突然袭击,不过你带她到阁楼上去睡觉没事。”王志华算了下时间,“等下个礼拜,我从上海回来后,约她们出来玩一次。”“别讲这事,我下面撑起阳伞了,都不能出浴池了。”常客一屁股坐到池底。“这怕什么难为情,男人的正常反应。”“亏你说的,在男浴池里撑阳伞也叫正常反应?”常客压低声音,“什么叫趟场练眼?”
“就是去插皮夹子的现场,训练你的观察能力,譬如说,到了百货大楼,一眼看出人堆里那些人有钱,那些人是去闲逛的,有钱人的皮夹子是放在那个口袋。”“这个能一眼看出来?”“我师傅说他去布店里走一圈,就能看的一清两楚,乡下人和城里人,男人和女人,年轻人和老年人,他们钱放的口袋甚至表情都不一样,看不出来就上去故意和他碰撞一下,从他的反应判断出皮夹子的位置,熟能生巧吧,我也只是他们这么说。”
“倒像是训练特务了。”常客接着说:“我昨天陪娘去百货大楼剪布做衣服,看见两个乡下人的皮夹子被人插走,坐在三楼楼梯上,哭得死去活来,我看的都觉得太可怜。”“我师傅说一旦选准干这行,同情心帮不了别人反而害了自己。傻子葱头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你不去割别人也会去割,一个混字,就是靠盘算别人的口袋里如何成为你的财富。”“这是来自那个星球的道理,我听不懂。”“我也听不懂,师傅天天敲木鱼一样向我灌输这种理论,说坑蒙拐骗偷是你的饭碗,你不想让碗空着,就要掌握高人一筹的手艺。人靠借,讨,要,不如去偷抢,前者脸皮厚,后者靠能力胆量。现在已上了贼船,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入伙,二是跳船游回家。回家干吗吶,又是吃着闲饭瞎闯祸。”
“你别误解我的意思,不是说盗亦有道吗。我不是说插皮夹子有什么不好,做朋友是没有原则的,对的也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我的意思是把眼力练练准,专插城里有钱人的皮夹子,比如去大上海,我希望插光上海人的皮夹子,就算是刧富济贫...”
“我听懂你的话了,不要去插乡下人的皮夹子,有点作孽的。最好去插银行里的钞票。”
“银行里的钞票插不到,只能去抢。”
“我师傅说,看上自己喜欢的,决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否则的话,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连你的女人也睡到别人床上去了,遇上好吃的,抓起先往嘴里塞,吃进肚里不吃亏。”
“吃了拉肚子也不吃亏。”
“我是打个比喻,意思做事要狠,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你师傅说错了,不是无毒不丈夫,我老子说是无度不丈夫。”常客见平头几个人相继进来,跳下了浴池,便朝王志华眨眨眼睛,意示收住话头。
王志华和常客互搓完背,上去后躺了一会,穿衣服先走了。在大门口碰到周一波几个人赶到常清浴室里汰浴,招呼了一声,走到弄堂口,又碰到酒鬼毛大和两个中年人吵架,他们骂酒鬼毛大阿糊卵,气的他直撸袖管,几次做出要沖上去搧耳光的动作,“看你们热昏了头,我今天要是不请你们吃碗辣腐酱,都不知道你家祖宗十八代都是跟我姓。”他骂完一句,便引起一阵哄笑声,居委会于主任,拨开人群,挤上前去劝他回浴室上班,也被呛了几句,“你这种无脑筋只有嘴,蜻蜓吃尾巴吃不到别人的糖,就来自吃自的人的劝能听吗?天上的星星会发光照亮全人类,但你是粪坑里的石头,只会遗臭万年。老子今天就是不能惯着这些鬼,不搧他们几个耳光,他真把自己当人了,你让他三分,他还以为你怕他一丈。”
常客见他撒酒似的吵架,不下数十上百次,就像在卖狗皮膏药,摊子不大喊声吓人。他拉着王志华挤出人堆,“等你上海回来了去约小姊妹。”走进东弄后又追出来叮嘱一句,“别忘了我老子的城堭庙特产五香豆,不凭票供应,帮我多买几袋。”王志华一到家先跟娘打个招呼,“师傅明天带我出差去上海二、三天,终于有机去外滩看大轮船,蓝眼睛,鹰钩鼻的外国人了,再带二斤上海大白兔奶糖给你吃吃。”
徐丹娜问询情况后,关照一句:“师傅能带你出差去上海,说明你在厂里表现不错,不要先想着吃了玩,要趁这机会好好锻炼自己的能力,尤其要遵守纪律,服从师傅的指挥,到了住处,第一件事是把住处地址写在纸条上,随身带着,万一迷路就派得上用场了。”说完,从皮夹子里掏出五块钱,“穷人富盘缠,带在身上留着急用。”
    “你收起来,师傅发了出差补贴。”他想到自已还藏着二百多块私房钱,去趟上海,又不要自已开销,带上贰拾元绰绰有余了。王志华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脑子里不住地浮现从银幕上看来的上海高楼洋房,有轨电车,黄浦江上的渡轮和外滩上散步的外国人。直到天亮前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徐丹娜出门上班前又把他推醒,“是几点钟的火车,当心睡过了头。”他猛然想起,师傅都忘记吿诉他车次时间,急忙起床,早饭都顾不上吃,睡眼惺忪的一路小跑到师傅家门口,气喘吁吁地敲了好几下门,师母娘披头散发才出来开门:“今天来这么早啊。”
“师傅不是说去上海吗?”
“还早呐,十点钟的火车。”
王志华哦了一声,转身找了家点心店,要了一碗豆浆,三两蒸饭,两根油条。吃完了在附近街上溜了一圈,估算快九点钟了,从师傅家步行到火车站,也就一刻钟的路程。他走回到师傅家弄堂口,碰上大黄鱼,他说昨晚接到师傅通知,今早一起去上海。一路都是挤,进候车室要挤,排队挤,检票进站要挤,上火车更是要挤,挤进了车厢,找个站位或是铺个地摊席地而坐,还是要挤来挤去。王志华捡了几张别人丢弃的报纸,铺到车门后的过道里,半醒半睡地眯到了上海。出了车站,他是乡下人进城,忙不迭地地东张西望着大上海的街景。“你看看这小洋房,都是外国人造的。”师母娘一路指指点点给他做导游,“我看你把颈脖子仰酸了吧,这样吧,索性我把上海表妹介绍给你认识,如果看了合谈对象,你以后来上海,她可以做向导了。”
“上海女人就像少奶奶的那个东西,我服侍不了。”王志华如实回答。
“那个是什么东西。”师母娘故意问道。
“这句话我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王志华含糊其辞的说道,心想要讲规矩,绝不能当着师傅的面,跟师母娘讲下流话。
换乘了三班公交车,下车后又走了一刻钟,才来到一条狭长的弄堂口,师母娘要过他们从家里拎过来的两大包常武五香萝卜干,芝麻浇切片和大麻糕,“你们在弄堂口等一会,我去趟表叔家。”
林师傅埋怨道:“来上海几趟了,你就不能带我去见见你表叔啊,故意弄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兮兮。”师母娘瞥了一眼:“我介绍你是我的谁呐,老搭子?”“就说朋友也不关事啊,他儿子来常武,我们是怎么招待的,现在到了他家门口,连门槛都不让跨,操他妈的以为自已住的是皇宫啊。”“骂完了吧,你高兴等就等,不高兴等请便。”她说完身转过身,故夸张地扭动胯部,一步一摆的扭进了弄堂。
“谁身上有草纸,老子要屙屎了。”林师傅抓过草纸,跑进马路对面的公共厠所。王志华听了他们一通争吵,迷惑不解的问大黄鱼,“师傅师母娘不是一对夫妻啊。”“屁的,这女人是返城知青,北门那片出了名的破鞋,没认识师傅之前就是条草狗,谁扔肉馒头给她吃就向谁瓣大腿,扎住了师傅后她假惺惺的学了一本正经,唉,真的是吃社会饭的女人要有噱头,男的要有姘头。”
“真的师母娘吶。”
“带着师傅的儿子回娘家住啦,就是被这女人撬走的。也没办法,师傅管教起徒弟是又凶又狠,说错了也不敢回嘴顶嘴,到了这贱货面前,立马变成了只软脚蟹。我亲眼目睹,有回师傅捂了两百元,被这贱货发现后,不是叫师傅去跪搓板,而是跪在后明堂里一堆玻璃上。”大黄鱼发出声同情的叹息,“谁让这贱货天生一个仙人洞呐,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关我们的屁事。”
王志华愣怔怔地望着天空与阳光,百思不得其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蛮横霸道的女人与窝囊到极点的女人,“要是我碰上这种女人,早把她卡晕了扔到垃圾箱里。”“师傅不嫌弃她,我们只好当睁眼瞎,她现在把师傅的经济权抓在手里,等捞足了钞票,我跟你打赌,她不滑脚走人,我跟你的姓。”大黄鱼突然两眼发光,色迷迷的说:“我猜想这贱货在床上功夫好得一塌糊涂,对师傅百依百顺, 不然像师傅这种老绅势,还真喝了她灌的迷魂汤,一点拎不清呀。床下再硬气的男人,一上床也变成贱人了,所以说男人难过贱货关。你看好了,这贱货早点晚点是祸水。师傅想在她身上找死,甭说天王老子,菩萨也只能由着你去死,结底是人财两空。”
王志华听大黄鱼唠叨的同时,心里也起了个念头,又想时机还不成熟,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师傅屙的连根屎啊,两个人怎么还不出现?” 王志华刚念叨完,师傅从厠所里冒出半个脑袋,系好皮带后跑了过后来,三个人在呼来呼去的冷风里,抖簌簌地又站了半个钟头,师母娘才从弄堂里一摆一扭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梳了个中分开汉奸发型,身上穿件格子呢短大衣的男人,他和林师傅像是老相识,相互举手打着招呼,见面一阵寒喧后,林师傅拿出张随身带的介绍信。“我们这次来上海想买些年货带回去,四个人只带了一张介绍信,你能帮忙开两个房间,旅馆,招待所都行。”格子呢带着丝鄙夷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接过介绍信,正面反面看了一眼,“你发什么大兴,这张介绍信早就过期作废了,你看,有效期只有七天。”
师母娘啊了一声,现出尴尬神色,“那怎么办,我这次和林师傅的朋友是特意到上海来买衣裳年货,总不能让我们睡马路呀,快想想办法,我不会亏待你的啊。”“侬也晓得年三夜四的旅馆,招待所,房间本来就紧张。”格子呢讲着夹生的普通话里,故意揉进些上海腔,“我去打两只电话。”
格子呢走到弄堂口杂货店里,拨了几个公用话,说了一通侬阿拉。挂上电话后过来说,“正好有个朋友正好老婆养小孩回娘家,房间空着,说好了最多借住三天,走的时候意思一下可以了。”格子呢在师傅师母娘的感谢声下,回家骑了自行车说去朋友那里拿房门钥匙。
“这人是什么亲戚啊?”大黄鱼问。
“表叔的小儿子,来上海几次,只见表哥,不见表叔。”林师傅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气咻咻的念了个顺口溜,“听见他的上海话就来气, 尖头皮鞋油包头,身上穿着绸忽忽,家里没有夜饭米。这种人早该送进精神病院里,大家就活的美好了。”他猛吸了几口烟,压下肚子里的怨气,“她怎么会有这么个脑子不正常的表哥。”
“那你对他客气什么。”王志华一旁插嘴。
“师傅,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和她脑子也有问题。”大黄鱼说。
看见师母娘走近了,大家换了话题,议论起上海天气。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格子呢拿了房门钥匙,回转到弄堂口,停好自行车,把他们带到斜对面弄堂里,“勿要一哄而进,你先陪我去开门。”王志华尾随着格子呢,在一间老房子门前停下,打开门进去一看,其实只有一个大房间,当中拉了条布帘,一隔为两间,外面一间吃饭,里面一间睡觉,大床就搁在窗户下面。
王志华出门手一挥,他们一下子全钻进了房间。格子呢爬上床,拉拢窗帘,“弄堂里老是有居委会里的人走来走去,看见陌生人住在里面,会拉你们做登记手续。只有一把钥匙,你们要出门,记得不要把钥匙放在身上,塞到门口的踏垫下面。”等到一切弄妥当,夜幕已经降临,师母娘喊上格子呢一块吃夜饭,被他推却了,“下次下次,朋友已经约了打牌。”
林师傅说:“我们吃饱肚皮后,让师母娘带路,去外滩,南京路上溜一圈。”
就近找了家饭店,吃过夜饭,师母娘一路带队,用不着问路人,对上海公交车路线也是熟门熟路,坐上公交车,马上吿待坐到那站下车,再转乘几路公交。上车下车换了两辆公交,下车后走了几分钟的路就到了外滩,王志华兴奋地跑到江岸,趴在水泥栏杆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江面上挂着彩灯的大轮船,足足看了一刻钟,沿着堤岸逛了一圈, 一个外国人也没有看见 ,只有几对外地人,手牵手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心里颇感失望。对面一栋很有气派的大洋房里灯火通明。“这栋洋房里住的是什么人啊?”他问。
“市长,局长,银行行长,你没看见门口有背着枪的哨兵啊。”师母娘说:“看够了吗,看够了去南京路。”
“南京路上好八连,霓虹灯下的哨兵。”王志华又兴奋了。
“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一大早就要出来趟场子。”林师傅命令式的建议,无疑给玩兴正浓的王志华,当头泼了盆冷水。大家只得服从师命,扫兴而归。回到住处,面对着二横床又犯愁了,师母娘横算竖量,最后说:“我们只能横侧睡。”林师傅说:“能有张床睡睡就可以了,将就两夜吧。”四个人并排而睡,半只脚露在被子外面,冻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师母娘先起床,梳洗完毕,拿了个铝锅子出门,买回一大锅子豆腐汤和生煎包,林师傅笑呵呵的说:“你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个人围着锅子,片刻间就把豆腐汤和生煎包消灭掉了。“好吃,好吃。”王志华用手抹着油腻腻的嘴,连声称好。
林师傅说:“上午我和大黄鱼去踩点,你自由活动。”他们前脚出门,王志华便问师母娘:“附近有好玩的地方吗?”师母娘说:“你不是想去南京路上玩吗?”随手找了纸,写上搭乘去南京路的公交车路线,现在住处的地址。
王志华照着纸条上的路线,从七浦站乘公交车,中间换乘一辆公交车,直达到了南京东路。人行道上人满为患,他在杂七搭八的口音里随波逐流,被后面人又挤又推的走了半条街,像看万花筒仰起脖子,一路津津有味地左右观望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从窗户里伸出的竹杆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裤子,经过一家新华书店,看见橱窗展示的上海最新地图,他拐进去排队买了张地图,就地而坐,把地图摊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研究城市路线,豫园城隍庙几个字突然跳了出来,他蓦然想起常客吿待的事。他查了下自已位置,居然与豫园在一条路上。
不慌不急地晃到豫园,看见大门快被进进出出的人流堵封住了,挤进园子后,一路询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专卖城隍庙五香豆的商店,店门口又是排着长队,门板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每人限购两袋{斤}。王志华见到排队就头晕,绕队伍走了一圈,看是否有插队的缝隙,谁知排队越靠前的人越警惕,像盯贼一样提防着外人插队。王志华只得卵叹鼻头高,规规矩矩地排了两次队,买了四袋五香豆,接着又瞎转进了豫园点心店,账台前排队一刻钟才轮到他,又点了半斤生煎包,一碗豆腐汤。吃饱完一抹嘴,问了正在擦桌子的营业员,“那家店有卖大白兔奶糖?”营业员手指着门外,说出门往左再往左然后往右再往左。王志华听得糊里塌涂,出门连问了两个人,找到有卖大白兔奶糖的副食品店,进门一看,王志华骂了句,妈的又是排队。轮到他时说,给我称五斤。营业员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每人限购一斤。他急中生智,甜腻腻的连喊两声,好姐姐帮帮忙,多给我称两斤吧,我要急着赶火车。
营业员还真被他硬憋出来的软绵绵声音,喊得心软了,多称了三斤大白兔奶糖卖给他。他在店门口买了两个尼龙丝网袋,奶糖和五香豆全装进网袋,拎着两个袋在豫园里七兜八转,又晃到卖五香豆店门口,门前只有六、七个在排队,上去问有卖五香豆吗?旁边人插嘴说,赶紧后面去排队等上货。王志华排了三个来回,买到三袋五香豆,心满意足跟自己说,终于完成任务,回去睡午觉。
王志华回到住处的弄堂口,正好是下午两点。到了门口,左右扫视,发现狭长的弄堂里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蹲下去作出个拔鞋子的假动作,迅速从台阶踏垫下摸出房门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了半圈,用肘轻轻地一顶,门吱嘎一声开了,刚跨过门槛,一阵呼哟嗨哟如泣般的厉叫声狂风骤雨般,钻进了耳朵,给了个不小的惊吓。强作镇定的数秒钟里,他听出是师母娘的叫声,第一反应是被人欺侮,卡住喉咙时发出的呼救声。
王志华的眼珠子像是涂了润滑油,骨碌碌的快速把周围扫视一遍,情急之中,抄起门后面一把竹柄镀铬丫叉,撩起布帘的同时吼骂了声,直愣愣的冲上前去,丫叉顶住光溜溜后背的一刹那,他蓦地反应过来,师母娘发出的声音不是在求救,而是在享乐,他一下子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格子呢骑马跨在师母娘的身上,吭哧哧干的正来劲,听见背后传来声恶狠狠的吼骂,回头一看,一把亮闪闪铁叉正对着脊背,惊叫一声,“小赤佬,侬要干啥么事。”顺势裏着被子从床上滚到地下,蜷作一团。
师母娘微闭眼睛,正在准备迎接将要来临的欲仙欲死的高潮时,连着听见了两声惊叫,随之全身一凉,睁开眼一看,格子呢裏着被子,坐在地上簌簌发抖,抬眼一看,王志华端着丫叉,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死盯着格子呢。师母娘惊慌地从床上一而坐起,随手拉了一件衣服,遮盖一丝不挂的身体,唬着脸尖说了声:“没人喊你就自作主张进来,你想干吗?”
王志华撩起布帘,退回到厨房间,坐上凳子后,懊丧地点了根烟,心里骂了句,“又贱又骚,明明是姘头还说是表叔家,他妈的居然能从常武一直轧到大上海。”正好抽完一根烟,听见师母娘在里面喊他进去,两个人已坡上衣服,一个坐在沙发里,一个坐在被窝里。王志华红着脸抢先解释:“我开门听见师母娘的叫声,以为有人在欺侮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抄上家伙冲进来想保护你。”
“嗯,你的对啊,所以我没责怪你。”她斜视了一眼格子呢,“以后碰到谁欺侮我,不要手下留情。但刚才他不是在欺负我,你知道我们在干吗?”
“我不知道。”
“回答的不错。”
“你那里来的钥匙?”格子呢插嘴问。
“你昨天不是说钥匙塞在门口踏垫下面吗?”
“你在家里怎么不把钥匙收起来。”格子呢扭转头问师母娘。
“哎呀,我也忘了。”师母娘意识到由于自已的疏忽,造成尴尬又狼狈不堪的局面,“要我教你跟师傅怎么讲今天的事吗?”
“用不着教,我什么也没看见。”刚从号房里老官司那里学来的这一套,王志华运用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这小赤佬蛮机寻,讨人欢喜咯。”格子呢夸赞了一句,“真是跟嗲人学嗲样。”
“沒这点脑筋,能拿你捏了手心里。”师母娘又得意洋洋了,“他晓得吿诉了师傅也沒用,枕头被头风一吹,叫他朝天不敢卧趴,叫他朝东不会往西。”
“错,还有沒这点票子。”
“票子不是靠脑子赚来的。”师母娘打断格子呢的话头,转向王志华:“你把钥匙给我,现在吃夜饭还早,再附近去转转。”师母娘又补充了句,“来,带点钞票身上。”
“我身上有钞票。”王志华跨过门槛,顺手嘭得一声关上大门。然后坐到弄堂对面的消防栓上,望着眼前一幢幢房子发呆,他人生第一次领略到了人心叵测,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志华看着格子呢出了弄堂,骑上自行车走了。他才直立起身,回到住处门前,敲了两下门,师母娘披着棉袄出来开了门,又躺进被窝了,“去那里转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想去找浴室汰浴睡觉,没找到。”
“冷吗,你高兴也上床躺好了,被窝都给你焐热了。”
王志华以为师母娘会把床让空了让他睡,结果只是屁股往里挪移了两下,意示让出了个空位,“外面冷风一吹,吹醒了,又不想睡了。”
“你要记住刚才讲的话,嘴贱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师母娘的口气里明显带着挟胁。王志华嗯嗯的点着头,心里骂了句,“你咯贱货骚比,只配挂在红星剧院门口被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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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林师傅与大黄鱼回到住处快九点钟了,他们说回来的路上,没有看见还亮着灯的饭店,师母娘吩咐王志华去弄堂口的杂货店里买了几卷桃酥饼干;公粮上交。林师傅拉开黑色人革拎包的拉链,拿出三只鼓囊囊的信封,交到了她手里,她也没数,只是望里面瞄了眼,随手收到自已包里;没藏私房钱吧。林师傅一笑;革命靠自觉。然后瞄了眼大黄鱼,他领会师傅目光里的涵义,十分不情愿的样子,从衣服里层口袋里掏出两只簇新的皮夹子,扔到师母娘面前。她翻开皮夹子,用两根手指夹出钞票和全国通用粮票,然后把皮夹子扔给王志华;扔到大街上的垃圾箱里。
王志华打开皮夹子,里面透明夹层里有张泛黄了的合影照片,里层有一叠上海粮票,布票,户卷,他有点舍不得扔掉它;师傅,这皮夹子还扔掉太可惜,我留着用吧。
不行。你记住以后拆来的皮夹子,不能留在身上也不能送朋友,家里也不允许有皮夹子的,这些都是犯罪证据,必须扔掉。林师傅随后道;你们出去转一圈,买两瓶上海咾酒和花生米回来。今天开门红,和你师母娘有点事要做,过一个小时回来。
大黃鱼一出门,嘟嘟嚷嚷骂开了;操,老子在回来的公交车上单甩开工的皮夹子,也要我上交给那个贱货。
我以后拆来的皮夹子也都要上交给她吗。
当然要,学徒期里拆来的钱都要上交给那个贱货。象我满师了,跟师傅出去开工是二八开,师傅拿八我拿二。
师母娘收下的钱就全归她所有了。
谁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事,一红一黑唱起双簧,能把死人唱活,从棺材里跑出来喊你老子。大黃鱼禁不住哆嗦了几下;妈的,这么冷的天,赶我们出来压马路,他们躲在被窝里拉绊。老子这次回去跟师傅摊牌了,他要是还听贱货的话,我就独立门户。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如果师傅让你喊朋友来找我麻烦,你要事先通风报信,我不会亏待你的。
王志华一言不发,心里渐渐有了自已的主张,掂算着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吗,师傅给我立了规矩,不允许我再去打架。他顺手将手里的两个皮夹子,扔进了路边的果壳箱。
说归说,你等着瞧吧,如果他和贱货有了麻烦怎么办。大黄鱼头摇的象拨浪鼓;他意思是你不能背着去打群架,万一打出事,他花的心血也付之东流了。干我们这行怕的就是开鞭生,你是开鞭生转行到他门下,当然不敢过份得罪你,弄不好以后还要你帮忙呐。
我是新来乍到,师傅待我蛮好的,有些事真不好为难我。
唉,师傳现在跟贱货的关系,就象屙屎的时候,嘴上一定要叼根烟,后来就把这两件事合并成一件事,有时香烟比屙屎还重要了,嘴上不叼根烟就屙不出屎了。
我没听懂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听懂算了,在常武每天混个二,三百块,是手到擒来的事,陪他到上海来受这窝囊气,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师命不可违啊。
他们横穿了两条街,总算找到了家准备打烊的小店,买了两瓶酒和花生米,开始往回走,快到弄堂口,大黄鱼计算了下时间,自言自语道;出来有一个小时了吧,妈的,这把年纪还跟小伙子一样往死里揪,准备揪死拉倒了。
谁把谁往死里揪。
你说呐,当然是男人把女人往死里揪
就沒有女人把男人往死里揪啊。
有啊,母老虎,五十坐地吸精。不跟你啰嗦了,去敲门,快冻死了。
好象钥匙又放到踏垫下面了。
敲门吧,通知这对奸夫淫妇,该结束肉博战了。
林师傅穿了件头绳衫,跑出来开门后,转身又钻进师母娘的被窝;买两瓶酒城楼上去兜圈圈出棺材啦,买两瓶酒要这么长时间啊,留着明天喝吧。师母娘说完连头钻进被窝。
大黄鱼面露愠色,手指着被窝,跟师傅讲了几句哑语;是你找了个借口,赶我们去马路上冻了一个小时,现在又责怪回来晚了,发什么神经。
师傅摆摆手,假咳两声;你们也上床吧,明天开完工就回常武。
再开二天。大黄鱼说。
我有预感,只能开一天,这边形势太紧了。你没注意到啊,那些带着白颜色纱手套在商场里游荡的全是便衣和联防。他推了两下师母娘;你明天起床后先去买火车票。
师母娘在被窝里唔唔的应了两声。
两个人上床前跑到弄堂里撒尿,大黄鱼对师母娘似乎有着莫名的深仇大恨,对着墙脚撒尿时也不忘糗上几句;日瘫老了,讲话声音跟我放屁声蛮象的,这贱货也配跟我们睡一张床,老子就巴望着那天老鹰乌鸦把她啄烂了,红烧烧给师傅搭酒吃。他自己说着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大清早,林师傅带着两个徒弟趟场开工,乘公交车先去了褔州路上的百货公司大楼。下车后,林师傅一路上传授趟场练眼的要点,注意事项及单甩与双打之间的配合。王志华听了这些经验之谈,说;好记性不及懒笔头,师傅,那天给我重讲一遍,我用笔记在本子上。
三个人晃进百货公司大楼,林师傅先让王志华观察周围的人,区分出身上带了钱来买东西和只看不买的人。王志华指点了几个人并附上自己的分析,林师傅听后满意的笑了;眼力不错,你天生就是吃碗饭的料。他指着穿了件灰呢短大衣的人;你知道这个人的钱放在那个口袋。王志华揺摇头说;猜不准。林师傅说;你走上前去,装出不是故意的样子,用肩膀碰撞他一下。
王志华东张西望,装出寻人的样子,走上前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下短大衣;对不起,对不起。短大衣厌恶地瞥了一眼,用上海话骂了句;小瘪三。
他的钱放在短大衣左边里层口袋里。林师傅解释道;身上带钱多的人要比平常人更警觉,越警觉反而会暴露皮夹子的位置。他刚才扭头看着你走了过去后,悄悄的摸了下左胸,是在摸皮夹子丢了没丢。大黃鱼,上去盯住他。你注意我们两个人的配合,大黄鱼上手时,我会站在短大衣后面,挡住别人的眼光,一旦发觉,又可以挡在他的前面,贼喊捉贼,喊西指东,制造混乱,掩护大黄鱼趁机滑脚脱身。
短大衣在鞋帽柜前停住了脚步,大黄鱼迅速象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上去,随着他的身体一起移动。林师傅双手插进口袋,装出在选购帽子。也就一分钟的时间,大黄鱼从人堆中退了出来,往大门口走去。林师傅顶到了大黄鱼空出的位置上,随便要了顶帽子,试戴一下,又退还给营业员。然后转身往大门口撤,王志华不紧不慢的步随其后,待他们撤出百货商店,短大衣仍未发觉口袋里的皮夹子己经不翼而飞。
他们走到了僻静无人处,大黄鱼把皮夹子交给了林师傅;师傅,你也藏点私房钱,放在自己身上不安全,我来替你保管,我总不会贪污你的钱吧。
要你多嘴。林师傅抽出皮夹子的钞票后,把皮夹子给了王志华;找张纸包起来,扔到马路对面的茅坑里去。
福州路上趟了两个场子,转了弯,又在河南路上趟了几个场子。已是下午两点,就近找了家点心店,吃饱肚皮,林师傅说;收工,下面给自已家里买些东西。接着问王志华想买什么。他说昨天买了吃的东西。林师傅说;就去买穿的。
他们进了家三层楼的百货公司,面对琳琅满目的衣服,先给娘挑了件时髦的翻领呢料外套,迟疑一会,说还想再买一件,他又挑了件同款式,颜色不同的外套;一件给我娘,一件给我对象。林师傅二话没说把钱付了;我去挑件呢大衣。大黄鱼说;我随便看看,一小时后在门口的路牌下汇合。林师傅狐疑的看了一眼;安稳点,在外地出洋相,谁也帮不了你。
他们拎着刚买的两包衣服,站在门口指示路牌下,等了半个小时,又是半个小时,大黃鱼的身影仍没出现;我们回住处吧。
要不我进去找他。
他是在这边收手,又跑到其它地方去开工了。
你怎么知道。
当师傅的还看不透徒弟那点心思。
两个人只得悻悻而归,师母娘一开门唠唠叨叨的说买了翻两个跟头的黑市票。林师傅不耐烦的说;你先讲是几点钟的车票。
六点半的火车票。她说;大黄鱼没跟你一起回来?
林师傅说;他看场电影,我们去火车站等他。临走前,他用张拾元票面把钥匙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踏垫。三个人大包小包拎着挤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到了火车站,林师傅吩咐王志华坐在候车室的台阶上等人,他俩进了候车室。喇叭里开始叫检票进站了,王志华连个大黄鱼的鬼影子也没看见。林师傅顺手把大黄鱼的车票,扔进了衣衫褴褛的乞丐手上碗里,开玩笑的说;跟我去常武玩吧。乞丐半信半疑的拿起车票,看了眼日期,突然精神为之一振,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候车室。
正如林师傅的预料,大黄鱼是想单甩吃独食,给自己开工。他先在买衣服的百货公司大楼里,顺手的开了一工,便得意忘形的想再开几工,跑到对面的商店,出手开工时,被混在人堆里抓了现行,店堂里的顾客一听抓了个白拆子,蜂拥而上,一顿围殴,把大黄鱼的脸被打成了猪头,要不是后来有便衣出手阻止,要被打的连娘老子也不认识了。
带到派出所里,大黄鱼一口咬定是一个人来上海玩,想拆点钞票买新衣裳穿,关到后半夜,警察看看实在也榨不出油水,一顿拳打脚踢;滚蛋。
大黃鱼滚出派出所,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幸亏半路上碰到一辆运送大白菜的三轮车,价钱也不谈;你开个一口价吧。他鞋子夹层里幸好塞着五张拾元票面,警察搜身时,嫌鞋窝里一股浓郁的狐香味,望里面瞄了一眼,随手扔一旁了。
大黃鱼一屁股坐在蒙了层霜的大白菜上,一路听着蹬三轮车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到了住处,付了蹬三轮车钱;等我三分钟。三轮车夫难得碰到这么个出手阔绰的冤大头,连说了十几声好字。
大黃鱼跑到住处门口,手伸到踏垫下,摸出了用拾元票面包着的钥匙,顿时明白林师傅给他留了车票钱,他们已回常武。他把钥匙塞回原处,拾元钱灌进口袋,跳上三轮车;送我去火车站。
林师傅他们到常武已是深夜,出了车站,他关照王志华;今晚你就住我家,明天去约你关在一个号房的朋友,出来聚聚吃顿饭。
第二天一大早,王志华就醒了,心想一定要赶在娘上班之前到家,给她个惊喜。他拎着两包衣物赶到家门口,正好徐丹娜准备出门上班,看见儿子给她买的新衣裳和大白兔奶糖,咧开了嘴,走在路上也乐呵呵地笑出了声。
王志华又睡了一觉,醒来前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常客和师母娘赤条条搞在一起吭哧吭哧,吭哧到他全身一哆嗦,梦醒来之后,伸手到裤裆处摸了一把,沾了一手粘稠稠的液体;跑马了。他赶忙起床,把脏短裤搓洗干净,晾晒到院子里,看了眼闹钟,快到十点了,骑上自行车,拎着一网袋城堭庙五香豆,骑到了常客家后门,进去正好碰到他老子坐在客堂间,饭桌上摆了两碗菜,半杯酒,半导体收音机里墦;常客在家吗。 
有事吗。常之兴欠了身子,和蔼的问;他还没起床呐。
王志华吧,进来。常客斜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手上的小说书,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从上海回来啦。
半夜到家的。王志华连同网袋往床上一扔;够吃了吧,一共买了五袋,给你三袋,够意思吧。
够了够了。常客连还两个够字,拆开一袋先吃了起来;看到大海轮和外国佬了吗。
没看到外国佬,不过跟上海一比,常武真的象老土。王志华不无炫耀地把在上海的经历吹了一通,包恬师母娘轧姘头的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一下。
你也算开了眼界。常客听的心痒痒;上海去不了,就带我见识见识你师母娘吧。
这个小菜一碟,你现在起床,我马上带你去见识。王志华来了个顺水推舟,林师傅本来就让他叫常客去吃饭。
是现在吗?我也想去会会老狐狸。常客掀掉身上的被子,边穿衣裳边开玩笑;难怪你整天赖在师傅家,原来看上了师母娘的风骚,
这话不能瞎说,传到师傅耳朵里,万一信以为真,要把我扫你出门。还有,他老狐狸个屁,如果真要玩脑子,肯定没我们好,一个女人都搞不定,有什么出息,我是想学他手艺,否则也不会和他们玩到一块去。王志华蔑视的说。
常客抓了把五香豆灌进口袋,剩下的两袋多五香豆全给了老子;你看我同学厚道吗,特意从上海带给你的。
这要多少钱啊。
人家是送给你吃的,不要钱,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你真会说话你别急。王志华夸了他一句,接着是一路吹嘘到了林师傅家门口;等我手艺学成,一定带你去上海玩上半个月,让你住最高的国际饭店,小轿车接送,天天请你吃生煎包。他笃笃笃的敲了几下门,里面有人应了声;谁呀。他听出了是师母娘的声音;是她来开门了,你不要瞎激动,跟着我喊师母娘。
师母娘开了门,王志华把常客推到前面;师母娘,他是我好朋友常客,是师傅说要喊他来吃饭。顿了下 ,又补充一句;我们三个人关在一个号房。
常客跟着喊了声;师母娘。躲躲闪闪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感觉不出王志华描述的风骚。
师傅正在和大黄鱼谈话,昨天在上海想独混吃私食,结果被人抓了个现行,刚刚回到常武。师母娘指指关闭的房门;你们去房间等一会,我去泡茶。
王志华听见门里面传出的训斥声。
两个人坐在冷嗖嗖的房间里,捧着热茶杯,圧低着声音拉扯,王志华的话题还是在小姊妹身上,说;我跟师傅请一天假,约她们去红梅公园动物园里看狮子猴子,顺便把在上海买的衣裳带给她。
常客说,你真打算和她一本正经谈恋爱啦。
哎呀,女人要哄,谈恋爱这种事呐先不用管,船到桥洞直着过。王志华学着大人腔调;这几天你们东街人在忙什么。
忙着给周一波守大庙弄,大石头在外面放言,说三天之內要扫大庙弄, 周一波他们调了好几十个人,说要打漂亮亮的保卫歼灭战,结果大家带了家伙去空守了三天,大石头的鬼影子也没出现, 自己人却不知为什么事內讧起来,打破了头。
没劲。王志华吐出两个字,沉默了一会,又把话题转到小姊妹身上去了。
林师傅看上去余怒未消,叼着香烟进来,不冷不热地跟常客打了个招呼;你来啦,我们就在家门口找个饭店,吃顿便饭吧。
三个人进了饭店,林师傅吩咐王志华;你给朋友点了两个好菜,再要瓶陈酒,要焐热的。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一瓶酒也刚好每人分了一杯。席间,林师傅心不在焉的嘘寒问暖了一番,临分手时, 往常客手里塞了拾块钱;压压岁,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出了饭店,师傅要王志华陪他去办事,常客独自去了常清浴室,在浴室碰见周一波带了好几个人,从后面赶上来,也往浴室里去,其中两个头上顶着军帽的人,头帽沿露出一截纱布;被打啦。常客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问。
被大石头偷机了,堵在庙里一顿乱打。周一波说;我约了许成,先进去。
酒鬼毛大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凑了上来;你们要死了,打架打到庙去啦。
大庙弄堂里的破庙还算什么庙。
再破也是庙。酒鬼毛大叹了口气;那座庙叫城隍庙,常州八庙它排老三,解放前又改为中山纪念堂。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跑到城隍庙里去打架。
有什么稀奇,他们叉到了小姊妹,还带到破庙里去拉绊的。
常客一进浴室,就见平头,许成,周一波拿人头碰头,神色严肃的商量事情,常客坐到旁边,听见许成在分析敌情;大石头是老奸巨滑,在外面故意放风,害的你们瞎紧张,空忙了几天。他是算好你们放松警惕,刚才就趁其不意,带人去袭击大庙弄,打了你们个措手不及。
常客听出了事情的大概,大石头刚才带人去偷袭大庙弄,正好周一波几个人在庙门里抽烟,被他们堵在破庙里一顿乱砍,破了两个人的脑袋,还有一个人肚子上被捅了二刀,躺在医院里。
这狗日的是在向大阴谋家林彪学习,专干偷鸡摸狗,贼头鬼脑的事。周一波愤愤不平的说。
你当人家神经病,看你人多,明吃亏他还冲来跟你硬碰硬的拼刺刀啊。许成说。
今晚不管他在不在家,老子一定要把他家砸了,为朋友报仇雪恨。周一波最后跟东街人约定;晚上七点半,大庙弄堂口集合。
许成征询道;我们是在史家弄集合了一起过去,还是在大庙弄堂口汇合。
大毛说;在大庙弄堂口汇合。
准七点半,东街人揣上家伙,准时在大庙弄堂口汇合,马路对面的弄堂口,也集合一堆人,都是周一波从各处调来参战的朋友。他带队走在第一个;我们分散着走,进了后北岸再合一起。从大光明电影院旁边弄堂里走到头,就到了后北岸,里面的小弄堂更是错综复杂;带长家伙的人前面开路,带短家伙保持距离。周一波象个指挥官,不时怒气冲冲的低吼道。
他们放轻脚步,一路无阻的走到大石头家门口。
大石头住在傍河的一边,对面的人家正在拆旧房盖新房,刚砌了个房架。 大石头家里亮着灯,周一波说了声;准备。所有人唰的拉出身上的家伙,提在手上,四周安静的只听见数十个人的喘气声。
周一波趴上窗台,通过窗缝往里窥视,影影绰绰看见有身影晃动,还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有人在家。周一波象抓住了家贼,喜形于色;我先装着是朋友上门玩,骗他开门。
有人建议;直接砸门冲进去算了。
我们地形不熟,万一家里有后门,他一听见砸门声跑掉了。
周一波手提着一把旧军刺,走到门前,好声好气地喊道;大石头,大石头,开门吶,是我。见里面没人应,他又重复喊了一遍,还是没人应。他觉得妙头不对,抬起脚,对着大门嘭嘭嘭一阵猛踹,后面的人也窜上来帮着一顿乱踹,大门终于扛不住了,歪倒在一旁。周一波端着军刺冲进屋里,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大衣厨门撬开,两张床掀翻,连根大石头的毛也没找到,有人指着半开的后窗;他可能跳窗跑了。周一波嚯地跳到床框上,头伸出窗户左右扫视一眼,月光下的黑黝黝河滩上,是有几个亡命奔跑的黑影;妈的让他跑了,砸。
十来个人顿时忙碌起来,乒呤乓啷的乱砸一通,在周一波一声撤令下,走出了大石头家,回走到大庙弄口,周一波给每人发了二支大前门香烟;又麻烦大家扑了个空,有事再联系。
人群一哄而散,东街人晃到旁边的甘棠桥上,常客想起林师傅给的压岁钱还在口袋;吃了就当漏了,走,我请客吃锅贴粉丝汤。
东街人参差不齐地哇了一声,勾肩搭膀地涌进甘棠桥锅贴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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