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洋捕捞"成为2024年热词后,潮汕地区商家为躲避检查纷纷闭店引发热议。中国大陆的民营企业现在的状况到底如何?他们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及其根源?在经济下行、盘剥日益加重的环境下,他们又有着怎样的心态?
民营企业在中国的生存状况正越来越艰难。
上周三,浙江省检察院在新闻发布会上通报的一起案件也引发网友热议:两名外省警察,以办案为名,在江苏抓捕了一名企业家,该企业家在浙江跳车逃跑并报警。浙江警方抓获外地警察后,以“滥用职权罪”将二人分别判刑七个月和八个月。
一位有四十余万粉丝的法律博主评价说:“正规警察进入敲诈勒索行业,这就是当前最大的悲哀。”
两天后,地处中国东南沿海的广东两个地区的商户纷纷贴出停业通知,以避免即将到来政府检查。“对抗检查”因商户们公示的理由变成了一场搞笑的行为艺术:“猪脚被偷、”“夫妻吵架”、“怕鬼”。
“现在在中国做企业没有一个人会感觉自己是安全的。”旅美中国企业家胡力任对自由亚洲电台表示,“虽然中国的宣传部门都是在倡导保护民营企业,但实质他们所做的完全相反。”
在中国经商的Z先生在电话中向自由亚洲电台表示,“不论是政府检查还是‘远洋捕捞’,这些在中国都是潜规则,我们做企业的都见怪不怪了,因为只有办案子,他们才有钱。”
远洋捕捞,是比喻司法机关出于利益的追求 ,跨区域、有针对性地对外地民营企业进行的执法活动,往往伴随着罚款、查封和冻结账户。
美国光传媒创始人王安娜曾在中国经营企业多年,她对自由亚洲电台表示,“中国的中小微民营企业一直受各级政府、各个方面的盘剥,包括街道办事处、派出所、消防、税务……不只‘远洋捕捞’,各个政府、各个部门其实都是趋利性的,只有程度深浅、明显与不明显的区别。民营企业在中国,每天的生活就是等着各种罚款、各种检查、各种借口。”
“远洋捕捞”存在已久
”远洋捕捞“在2024年成为一个热词,但其实存在已久,以前的名词叫做“异地办案”。律师游飞翥就代理过很多起这样的案子。
他向自由亚洲电台举例说,他在2019年接手的一个案子与通报案例非常类似。一个重庆的企业家,被江西修水县警察以“传唤”名义带走。在车上,警察对他说,他将被以“非法经营罪”起诉,但如果他能掏2000万给他们,就放他走。企业家没有同意。
“七名被告都不是江西人,也不在江西经营,但江西修水县说他们在网上卖的书有问题,卖到他们这个县里去了,所以他们就去抓人。七名被告都是从重庆、贵州、河北抓去的。”游飞翥在电话中评论说:“这个理由当然是很可笑的。如果这个理由成立,那卖到美国的东西,美国是不是也要去中国执法了。”
但他没能帮助委托人获得胜诉。最终,这起“非法经营”案件的七名被告人均被判刑,其中第一被告被判4年半,罚金450万;第二被告判处3年有期徒刑,罚金450万,第三被告判处两年有期徒刑,罚金50万。
另一位中国律师向自由亚洲电台证实,他接过许多类似咨询,有些可能算不上是“捕捞”,因为金额不大,大多是以银行帐户上有一笔有问题的款项为名,冻结账户,被警方带去做笔录,笔录之后警方就表示:如能交一笔钱取保候审,可以算了,金额通常是几万元人民币。
“但这个根本并不是取保候审,因为都是私人转账,警方也不给开任何手续。这种事情太多了。”这名律师表示,出于安全考虑,他选择不公开姓名。
王安娜分析说,“各地政府不敢动国企,不敢去外资,最后只有民营企业能成为砧板上的肥肉。”这个砧板有时来自外省,更多是本地。
她感触最深的是消防和税务部门。曾有消防部门检查后,表示她所使用的门不具备消防功能。“其实是有的,但他们就说必须要买指定厂家的门。这个指定厂家就是消防局几个人私下开的。这个所谓的消防门,价格比市面上翻一倍。就这样的事,我们经营企业的每天都要遇到。”
王安娜认为,“远洋捕捞”在2024成为热词,或是因为“近海”已经很难有收获了。让她产生这种判断 的信息之一,是陕西省咸阳市乾县公安局发布的一则征集犯罪线索的通告。“这个通告说,要征集中小微民营企业内部的犯罪线索,我看了不只是震惊,而且是后背发凉,就是说现在大企业已经抢得差不多了,到中小微企业了。”
“套路”与利益根源
媒体分析,今年大规模的“远洋捕捞”发生,与贫困地区的财政吃紧有关。
据中国财政部官网:今年1至9月,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同比下降2.2%,其中,全国税收收入同比下降5.3%,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收入同比下降24.6%。同时,以“罚款”为主要表现形式的非税收入,却同比增长了13.5%。
但在东南沿海经商的Z先生看来,这种向民营企业“打草谷”的现象与贫富无关。他经历过一个案子,南京警方到深圳去执法,扣押了二次销售的苹果手机,以销售假货为由,要求经营者“掏钱平事”,“要100万、200万”。“还有一次,深圳警方到江苏盐城去办案,一次去了100多个人。”他说,“这和贫富无关,现在是全民捞钱。”
游飞翥看来,变化来自于异地执法与本地利益的冲突。按照中国相关规定,异地执法需要与本地司法机关联合办案,但最近曝光的案例,基本是司法机构到异地去单独执法。
2021年3月,义乌警方公开发布了《义乌公安致全国各地公安机关的一封信》,信中提到,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犯罪团伙与地下钱庄勾结,将诈骗赃款直接变现成货款转给经营户进行洗白,造成义乌经营户银行账户被全国各地公安机关冻结情况频发。公开信说:冻钱很容易,但问题是这往往一刀切,转来一笔1万,但“防诈骗大数据”分析那有嫌疑,可能就连着整张卡里原有的20万都一块冻结了。更棘手的是,冻结没有期限,三年五年都行——冻完哪怕以“案情复杂”为由,随便拖上一段时间,小商户根本撑不起,最后就衍生出权力寻租的机会,塞点钱,“经查无犯罪事实”就解封了。”
这相当于变相公开了异地执法与“远洋捕捞“的套路。
王安娜分析说:“警方愿意去外省办案,因为本地企业或多或少在本地都有一些人脉,警方很难把案件扩大,去外省,一个经常用的方式就把民事案子转成刑事,然后把刑事案子往黑社会上套,案子一涉黑,财产就都要被没收,就大获全胜。但如果你只是普通的经济纠纷,官司打来打去他也没什么好处。”
Z先生认为,“不找当地警方,一种可能是怕当地有地方保护,二是如果当地警方能办?我还用舟车劳顿跑来吗?我能捞到什么好处?”
游飞翥就有类似的经历。广东一家地方法院到广西某地去冻结一个企业的账户,但广西本地法院听到消息,先行冻结了该企业约四十亿的资产,导致广东司法部门只冻结了两个亿。
多年代理案件的经验,他还发现了规律:“很多县城警方,办一类案子办顺了,它就专门办这类案子。比如江西修水,主要是就去抓知识产权和著作权;还有河南商丘,主要是销售假冒伪劣商品的案子。他们就是拿着锤子找钉子,全国各地找案源。”互联网商业又为这种模式提供了便利因素,“都是在网上卖,只要有一例卖到他们那里,就可以去抓人、冻结账户,全国都可以抓。”
但多位自由亚洲采访的人士分析,像浙江警方抓捕外地警务人员并判刑非常少见。游飞翥说:“肯定是有了利益冲突。你把我这边的肥羊牵走了,把我这边的企业生态破坏了,整一个企业可能上上下下就有几千人失业了。”
他认为这也属于一种警告:“什么滥用职权?立案要分管副局长签字的,开着警车,拿着警用设备,什么手续都没有,他敢跑到外省去抓人?而且哪个企业有钱,有多少钱,他们其实都是先查好了才去的,不可能跑这么远抓一个没有钱的。”
王安娜分析说:“这两个办案人员就是县公安局的,小萝卜头,浙江的检察院也不怕,拿他们开刀最合适,要是省级的,他可能就会考虑;第二是我觉得他们抓的这个商人,可能也不是普通商人,在公检法或者政府也有关系。”
不受监管的权力
不过,多位人士对自由亚洲表示,中国民营企业多多少都有自己的“不合法”把柄。
王安娜解释说,这是中国特有的土壤导致的。“中国制定法律都是各个部门负责起草,他们起草的时候都是使本地部门的利益合法化、最大化,但各个部门之前是不通气的,在办企业的时候就很可能躲得过这里躲不过那里。”
Z先生也赞同,“比如本来企业是合理避税,不只合理,而且是合理合法,但税务局非要说你逃税,那就要罚。”而中国企业家的心态大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愿意“破财免灾”,“所以可能也助长这种风气”。
但在游飞翥的经验里,破财通常不免灾。“有两种情况。一是给私人塞钱,他怕你举报,可能会给你稍稍运作一下,但也有很多人是拿了钱不办事的。第二种情况,司法机关查封你的厂房,拉走你的原材料,他拿了你上千万资产,那必须给你定罪,不然怎么能没收这么多钱呢?不定罪他就得把钱还给你。所以金额越大,罪名就越重,因为要符合这些资产的法律标准。这个时候可合法了。”
今年早些时候,中国人大代表、同为企业家的58同城董事长姚劲波晒出了一封来自最高人民法院的感谢信。根据信中信息,姚劲波建言有关部门破解地方政府的“”趋利性执法“,严格规范跨区域执法司法的审批流程,同时建议“罚没款应归中央财政”。这也是中国大陆法律人士的普遍建议。
最高法回复:“将认真研究、积极改进”。
但Z先生认为,这并不能扭转目前的现状。“最重要的私欲。比如说量刑,可以判你一到五年,那到底是一年还是五年呢?那就要谈。你明白哦!我有个朋友,在里面,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是能够取保候审的,但现在人家要600 万人民币才行,你就要跑关系啊,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王安娜说,“最重要的是在办案子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有个人好处。他给公家罚100万,但他自己可能捞200万,这才是他的动力根源。所以罚款归中央并不会减轻办案的动力,因为他的动力是在私人落200 万的好处那里,为什么我要停止呢?不会停止。”
“根本原因是权力不受监督,同时违法成本太低。”Z先生说,“现在公布出来的贪官,贪污 30 个亿、20 个亿的,最后也就是终身监禁,以前偷了点东西都会死刑。大家都是抱着大公无私的精神去远洋捕捞的吗?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会拒绝合法的远洋捕捞的,说来说去,不是为了把什么东西给国家,主要是为了给自己。”
企业家的报复:留下债务,人变现
多位受访人士表示,中国的营商环境,使得多数民营企业家已经失去了对经济的信心。
王安娜观察到民营企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直接躺平,大摊子收缩成小摊子,小摊子直接关掉;另一种是只做和政府有关的生意,政府有项目就做点,没有就算了。”她说,甚至有人和她谈起了“三反五反”、“反对投机倒把”这些历史词汇。
胡力任则认为,即使浙江政府抛出“检察护企”的烟雾弹也于事无补。“浙江开新闻发布会抛出这个案例,意思就是说,你们不要跑,我们会保护你的。但没有用,因为在这个案例背后有千千万万个这种案例,他们是不管的。”
他看到的现象是:一部分人关掉企业,直接养老。“现在只要有互联网,和外界的联系是不断的,所以大家都把生意关了,组团跑到云南、贵州这些生态比较好的地区去,每天晒晒太阳,反正钱也赚够了。”
另一部分人采取了更极端的做法:“把债务留在国内,人跑出来了。现在中国企业家满世界跑,美国、加拿大、欧美、澳大利亚……这其实也是一种报复:我以前为你交了那么多税收,现在我的企业完蛋了,主要原因是什么?是你政府不作为,是你恶意封城,是你把整个国家的经济搞垮了,而且没有任何补救方式,对吧?那么他们就想办法把债务留在国内,然后自己想办法悄悄变现走人。”
根据人民法院公告网的相关数据,仅2024年上半年,中国就有超100家房企、60家家装、30家照明企业发布了破产或清算公告,据世界化工网统计,2024年中国有超过1000家化工企业宣告破产,另据中国工商注册资料平台企查查数据显示,2024年中国餐饮店注册数量减少约100万家。
“最惨的还是老百姓,因为最终都是老百姓买单。”胡力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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