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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故事]他用360万给自己挖了一个财富陷阱

  

  

他用360万给自己挖了一个财富陷阱


  

  4年而已,当年花180万买的挖掘机折旧后还不到60万,40多万的翻斗车也只能卖2万——就是按废铁的吨位计算的。他们投资的80万正好赔得一分不剩,等于白给挖掘机厂家和银行打工了。
  
  2009年春天,吉林老家几个亲戚不辞辛苦来到我们这个边境小城,想抓住一个发财的契机。
  彼时,为应对美国次贷危机带来的经济冲击,国家推出了四万亿经济刺激计划,边远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曾和我一起倒烟的孙三,下手早,花55万买了一台二手挖掘机,已经收回成本了。这事儿通过我的传播,给老家的亲戚带来很大的震动。
  孙三为人豪爽,是个有钱谁都可以沾光的人,平时去饭店屁股后边跟一串人,结账的时候遇见不错的哥们,必须要把对方的账也给算了。因此,在这个小城,很多人都对他竖大拇指,说他“讲究”。孙三对待亲戚朋友更是有情有义,听说老家来人了,立即在酒店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要给他们接风。
  三舅家的荣姐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地说:“听说三哥发了大财,看看能不能指导指导我,有啥好买卖,让我也沾个光,来个咸鱼大翻身。”
  二舅家的表弟杨恩臣带来一个朋友,叫老徐,比孙三还大5岁,也紧跟着站起来,谄笑着说:“初次相识,三哥多多关照。”
  杨恩臣最后站起来,举起酒杯:“三哥,这些人都没外人,咱都是实在亲戚,你给指条路,我们相信你!”
  三哥被酒和恭维话灌得晕晕乎乎,他挽起胳臂,拍了胸脯:“这事你要是信三哥,啥也不用干,就买一组挖掘机,保你两年回本、第三年稳赚!”
  已经成功的三哥就坐在那里,但老家来的亲戚们却显得有些犹豫。
  荣姐嘴快,说挖掘机不是仨瓜俩枣能买来的,她怕手里一点钱投进去,连烟都不冒。杨恩臣则担心自己人生地不熟,怕买了找不到活干,也不懂管理。
  三哥觉得这都不是事儿:“咱们亲戚里道的,有我挖掘机干的活儿,保证有你们的挖掘机干的活儿。管理这块儿你们放心,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问题是,你们能拿出多少钱?”
  荣姐说自己能凑20万,是她和丈夫张立新起早贪黑收铁丝挣的,如果买挖掘机准能挣钱,她愿意全拿出来,“我是破釜沉舟豁出来了!”老徐家是开药店的,把药店兑出去也能凑20万。杨恩臣就对三哥说,他们3家能凑60万,买台旧挖掘机的钱够了。
  三哥笑了:“旧挖掘机总坏,今天修,明天修,钱不少花还耽误活儿,这样吧,我也出20万,凑80万,咱们合伙。”
  几人听完,立刻欢呼起来——他们此行的目的达到了。
  三哥还不满意,觉得除了买1台挖掘机,还要再加4台翻斗车。因为环保卡得紧,有些工地不让带直喷发动机的挖掘机进,必须买电喷的,比如“日立360”。这种挖掘机首付50万元,4台翻斗车首付20万,加在一起才70万。三哥说,贷款抵押和评估还要交一些税费,“但咱的钱差不多,后期运营缺多少钱,我再去张罗”。
  三哥名下已经有台挖掘机了,荣姐问他再买挖掘机会不会影响生意。三哥哈哈大笑,说自己那台挖掘机势单力薄,没有招,只能挂靠在别人公司里干,给人家交“管理费”不说,价格上还没有话语权,让人扒了皮还得客客气气说谢谢。有了2组挖掘机、4台翻斗车,就是个小型车队了,“修路和剥离土方的人上赶着找咱签合同”。
  当时,三哥身边还跟了个小伙子,叫小五子,是老家三婶的儿子,是三哥的表弟。他早于这批亲戚来小城找三哥要事做,听了荣姐的顾虑,小五子叫道:“哎呀妈呀,有三哥给你出招,你们就等着数钱吧!”
  
  
  饭后,三哥领亲戚们到一处露天煤矿参观,他从车里拿出一部望远镜,让他们仔细观察矿坑里正在作业的挖掘机。只见一只只钢铁手臂熟练地抓起黑色的煤炭,转身倒进身边的翻斗车里,轻盈、迅捷、准确——这分明是一只只抓钱的手。
  不久之后,三哥带着他们交了首付,又从银行贷款280万,总投资360万,提回了1台崭新的挖掘机和4台翻斗车。当时没人把利息当回事,手续都由三哥办理,在荣姐和杨恩臣的强烈要求下,赚钱的家伙都交给三哥统一管理。
  三哥所言不虚,他们的车队很快找到一个修公路的活儿,荣姐的丈夫张立新就留在三哥身边帮忙,其他人满怀憧憬地打道回府。
  
  
  
  
  三哥的车队在乌拉盖大草原深处修路,到了夏天,那里的风景非常优美。一天没事,我开车去草原玩,顺便带点新鲜蔬果去看看他们。
  草原深处堆起高高的黄土路基,洒水车、指挥车、翻斗车来来回回。三哥搭建了两顶巨大的帆布帐篷,一顶用来做饭,一顶用来睡觉。因为草原上蚊子多,每个床铺还配备了一顶蚊帐。
  司机们起早贪黑地上工,但我发现最累的人其实是三哥——每天晚上他要上路检查,看有没有司机偷懒耍滑在背风的地方睡大觉;早晨安排完工作,他还要进城采购物资,包括米面蔬菜、副食烟酒以及各种各样的机械零配件。
  那天,我站帐篷外边等了三哥半个小时,他一直在接电话,一边说话一边在小本子上记账,字迹潦草。
  我想,这一天天、一月月下来,可是一本糊涂账啊。
  
  
  那时我家配货站楼上有客房,三哥的工人每次进城或回家,都在我家打站(住店)。
  一天晚上,小五子来了,满身灰土,只有牙还能看见一道白印。他进屋后二话不说,就把一只臭脚丫子举到卫生间洗漱池里,一边搓一边跟我埋怨:“这他妈哪是人干的活!这么大的灰,刮得看不见人,我要是撞死了都找不见尸体。”
  自从车队组建起来,三哥就安排小五子开翻斗车。小五子没上过学,说话办事粗鲁莽撞,且分不清真假人,用东北话说就是有点“虎”。从他这儿我才知道,修路的活儿已经结束了,三哥他们转移到了三泡子露天煤矿。
  我安慰他:“这几天风大,刮沙尘暴,过几天下雨就好了。”
  小五子说:“那也不行!我来是开车的,不是吃土的。不给我加工资,我是不干了。”
  我给三哥打电话,三哥在电话里骂:“不干拉XX倒,国强你不知道,这小子在工地上是我(关系)最近的人,可是这玩意,虎X朝天带头闹罢工,把我都快气死了!”
  第二天早晨,三哥来货站找小五子,可人已经坐长途大客回老家了,连房钱都没给。
  我跟着三哥一起去了三泡子煤矿,到了才发现,不能怪这些司机罢工,工作环境实在太恶劣了——一个露天开采区,40多台挖掘机和几百台翻斗车同时作业,黄色的粉尘遮天蔽日,摘下口罩吐口痰,还是能吐出二两沙子。
  他们住的是地窨子,进屋就跟掉井里一样,厨房与餐厅连在一起,洗脸盆和洗菜盆摞在一块,地上堆满轮胎、机油桶,还有断成两截的弓片(翻斗车后斗和车轴之间承重的零件)。好在不缺煤烧,火炕和炉子可以同时提供温暖。
  屋里闷坐着几个翻斗车司机,都说车坏了,却不去修。开挖掘机的司机坐在轮胎上,一脸无奈地说:“三哥,你把上个月工资给我就行,这个月的我就不要了。”
  三哥一着急,把新买的弓片往地上狠狠地摔去,大家吓了一跳。
  “你们啥意思?沙尘暴就不干啦?阴天下雨不干活白拿工资时你们咋不闹呢?”三哥骂道。
  这时,荣姐的老公张立新从外边回来,吐了一口沙子。他身形瘦小,我都担心他会一不小心让外边的大风给刮跑了。
  张立新把三哥拽到厨房说:“小五子忽悠大家说,别的车队司机都给‘特殊天气补助’,一个月800多块钱,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大伙儿就信了。现在正是剥离土方的关键时刻,一天都不能耽误,煤矿要在上冻前出煤!”
  “那怎么办?现找司机也来不及啊!特别是挖掘机司机,哪个车队都像祖宗似的供着,不能得罪。”
  姐夫小声说,挖掘机司机可以偷着多给开点,让他先去干活,剩下的好好说,“别跟他们发火,真都撵跑了,谁给咱干活?”
  于是,三哥回屋,答应给每位司机涨500元工资,好说歹说把司机们劝上岗。
  没过多久,小五子又回来了,还把烫着刨花头、抹着大红唇的漂亮媳妇带到工地上顶替厨师给大家做饭——是老家的三婶给三哥打电话,嚷求他叫小五子回工地干活。可小五子四处吹嘘:“看,我三哥又把我请回来了吧,他的车队离不开我!”
  
  
  
  
  车队有活干,挖掘机和翻斗车按时还贷款,这钱挣得让人羡慕。我也想买台挖掘机让三哥管理,但被媳妇劝住了,“买卖好做,伙计难搭”。
  小五子没能经受住诱惑,他跟三哥说:“我妈给我借了5万元钱,你给我也赊1台翻斗车,我边挣钱边还贷款,不比给你开车挣得多吗?”
  三哥一想也是,毕竟是自己亲表弟,能帮一把是一把。他用5万元交了首付,帮小五子提回了1台46万的大型翻斗车。当然,手续都是三哥做的,抵押贷款的时候写的也是他的大名。
  从此,小五子就不在三哥的工棚里住了,他开着崭新的翻斗车到处炫耀,谁家给的钱多就给谁家干几天。有些私人的工程,开价的时候给得挺高,算账时候就费劲了,小五子不知好歹,上了好几次当,也没记性。
  有时还款到期,小五子没钱还,银行追得紧,三哥只好帮他垫——此时,三哥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天后半夜,外出干活的小五子突然回到工地,砸开厨房里边一个小屋的门,把媳妇和奸夫堵在屋里。他举起一根1米多长的铁撬棍,虎了吧唧的,要行凶。三哥赶紧把人拉到市区,为避免事态恶化,建议那个男人给小五子1万元精神损失费,“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能提”。
  可那年回老家过年,小五子竟把媳妇劈腿、还挣了1万块钱的事当成了不起的“成绩”到处显摆,媳妇在屯里没法待了,一生气和他离了婚。
  再回工地,小五子孑然一身,开车都没了精神。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事就惹祸,有时候还偷三哥的齿轮油卖钱。三哥训了他几句,他竟然偷着把翻斗车以极低的价格卖掉了,然后揣着现金跑回老家。三哥给他打电话,他理直气壮:“当初你要是不答应,我还不买车了呢。弄得我白干两年一分钱没挣着,还把媳妇混没了!”
  三哥给三婶打电话,三婶在电话里把小五子狠狠地骂了一顿,说等卖了苞米慢慢还钱。
  最后,三哥白白给小五子还了20多万的银行贷款。
  
  
  一天,三哥愁眉不展地来找我,说挖掘机被锁在工地了。我赶到现场看,挖掘机还在原地,但是周边没有银行的人。
  三哥爬上去检查,机器没有任何损坏,但是无论摆弄哪根操纵杆,挖掘机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
  挖掘机司机提醒他:“是不是贷款到期没还啊?”
  三哥给日立挖掘机的售后服务部打电话才知道,贷款逾期未还,银行可以利用远程遥控把挖掘机锁死。我到银行取出10万元现金给三哥应急,他郁闷地说:“原来活儿有的是,利润薄点也没觉得怎么着,现在锡霍铁路和霍阿公路竣工,从公路铁路上陆陆续续撤下来的几百台挖掘机,他们都在抢剥离土方这块蛋糕。”
  之后的基建工程越发不靠谱,有一伙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人在工地上拉横幅,大张旗鼓地招标,但签合同时要向每个车队收取5到10万不等的“项目保证金”。三哥四处奔波,终于凑齐了5万元项目保证金,等他兴高采烈地来到“项目部”,发现那些高昂吊臂的吊车、崭新的挖掘机、一排排翻斗车都不见了——这伙骗子带着100多万合同款,连夜远走高飞。
  工地上的活也越来越难干,有些项目干到半路,因各种原因说黄就黄,工程款也以各种理由拖着不给。开工之前,啥手续也没要,进工地就干活,可算账时,对方就要车主出具增值税发票。有些单位必须经过法院判决,才会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给钱,有的企业干脆宣布破产,连人都找不到。
  可是,挖掘机和翻斗车的贷款一天也不能欠,司机工资和机器的保养维护都不能少。三哥的资金越来越紧张,他开始不停地借钱,从二分利、三分利,最后连我的门市房也被三哥抵押给银行,贷出了50万元。
  
  
  本地生存艰难,三哥就想把挖掘机和翻斗车拉到山西去修路。
  临行前,三哥请大家吃饭,我劝他:“宁可在家挣八百,也不到外地挣一千。”
  三哥拍着胸脯:“朋友介绍的,多少年的哥们,他不能坑我,你们放心吧!”
  三哥雇了3台拖板车把挖掘机和翻斗车拉去山西,工地处于太行山山腰,修的是忻州市保德县通往沧榆高速的一条省道。头一个月,施工还挺顺利,山石虽然坚硬,但也不是啃不下来。三哥想,这也许就是本地挖掘机不爱承揽这个项目的原因吧。
  进入7月,天气突变,三天两头下雨,下雨就要停工,面对停摆的机器和无所事事、工资照拿的司机和员工,三哥急得眼睛直冒火。
  好不容易熬到9月,云开日出,机器轰隆隆开上路基,山脚下又涌上来一帮村民。他们手持铁锹镐头把机器设备团团围住,一铲土也不让往车上装——这条公路占用农田,村里并没有把补偿款全额发给村民。
  
  
  时隔半年,我和妻子在准格尔的亲戚家再次见到三哥,他是特地从山西赶来的。
  三哥鬓角白了,人也瘦了很多,脸晒得跟包公一样黑。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们曾经一起私贩卷烟的时候,三哥带着一车卷烟冲破烟草专卖局重重包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但如今,精神抖擞、豪情万丈的三哥消失了,他再也没有直起腰说话。
  那种沮丧和无奈是从心里洇出来的,像一团浓重的阴霾把三哥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送三哥到客车站的时候,我没有忍住,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在山西折腾了1年,三哥又雇拖板车把挖掘机和翻斗车拉回北方小城。一去一回,光运输费用就花了7万多。修路期间,他投入的工人工资、伙食费和设备维修费用近30多万,令人气愤的是,到现在那笔修路工程款都没有讨要回来。
  
  
  
  
  老家的亲戚又来了,在我家和三哥碰面。
  张立新跟三哥在内蒙古剥离土方的时候,荣姐和儿子在老家相依为命。这个孩子12岁就得了白血病,可是不管病情有多么难缠,荣姐总有一份希望在,觉得挖掘机没黑没白地在矿山工地上干,一年下来,自己怎么也能分个十万八万的。
  现实是骨感的。三哥把这些年的收入与开支明细表拍在桌子上让大家仔细核对,清算下来,不但不能分红,每个人还要倒找三哥3万多元——这样,挖掘机的所有权才是他们4家的,而不是银行的。
  面对一大包修车、买零件的单据,还有每个人签字的借款欠条,以及这些年的还款记录,老家亲戚们都傻了眼。这些单据是真是假?有多少水分?他们一概不知。
  老徐当时就蹦了起来,好在是在我家,他没有掀桌子。杨恩臣心里懊恼,但碍着亲戚情面,始终没有发火。
  “咱们还银行的钱有很多是我借的,这些钱分分秒秒都有利息。不瞒你说,我现在外债将近200万。这都是咱们这台挖掘机和4台翻斗车赔的。”三哥非常无奈。
  荣姐绝望了,她暴跳如雷:“孙三!你骗人,你玩手段,你欺负我们外地人,你对不起我家张立新鞍前马后伺候你这么多年!”老徐也出言不逊,最后我和媳妇大声制止他们吵骂,并挡在中间,防止他们动手。
  合伙买卖难做,挣钱了又是秧歌又是戏,赔钱了便吹胡子瞪眼拍桌子骂娘。此时的挖掘机早就不是抓钱的手,而是一根化脓穿孔马上就要夺人性命的盲肠。
  可是投进去的钱,不是说撤就能撤出来的。此时这座北方小城的基建市场已是风雨飘摇,各大煤矿工程机械产能过剩,挖掘机和翻斗车严重贬值。
  4年而已,当年花180万买的挖掘机折旧后还不到60万,40多万的翻斗车也只能卖2万——就是按废铁的吨位计算的。如果把所有的设备都卖掉,他们投资的80万正好赔得一分不剩,等于白给挖掘机厂家和银行打工了。
  大家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在我和媳妇的劝解下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荣姐两口子住在我家。荣姐把张立新全身的衣服都扒下来洗,她跟我媳妇说:“前年我去工地看张立新,我把他的脏衣服和被罩换下来洗,在内裤里竟然发现了几只胖乎乎的虱子。”
  张立新说这还不算什么,他在零下30度给翻斗车加油,人在野地里都站不住脚。荣姐愤恨,觉得他们付出这么多,不仅没有挣到钱,还赔了,“张立新你也完犊子,你始终待在孙三身边,他有没有糊弄咱们你不知道?”
  张立新说自己天天出去给翻斗车加油,买零件、修车的事他掺和不着。当初他们也没有请会计,三哥写什么就是什么。
  “我们让孙三给害死了!”荣姐趴在地板上失声痛哭,“我儿子每个月都得去天津看病,有时候一天就得5000块,我把钱都压在败家的挖掘机上了,我对不起我儿子啊……”
  
  
  三哥和一干亲戚合伙买挖掘机,他们的协议上也有我的签名。作为见证人,我也被卷进了纠纷之中。
  要说账目有错误,三哥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买东西丢三落四,回到家给三嫂报账时难免有所偏差。或者多,或者少,数额不会太大。
  趁着夜色,我偷偷溜到三哥家,打算问个究竟。三嫂正在那包收据堆里翻找,她觉得自家贴进去的钱更多,可能还落下了什么细节没有上账。我要求三嫂实话实说,有没有造假?她大喊冤枉:“国强,我对灯发誓,我要是弄假账糊弄他们,出门就让车把我撞死!”
  三嫂的嗓门高,骂骂咧咧:“当初要不是他们非要合伙买挖掘机,我们能赔这个X样吗?我们自己那台挖掘机都回本了,就你三哥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装大屁眼子,帮这些八竿子扒拉不着的亲戚。挣钱时都不吱声,赔钱了弄一身不是!”
  三哥也承认自己让亲戚们坑苦了,不光是小五子,还有几个老家的亲戚买车,也是他签的字,结果人家干几天发现不挣钱就扔下车跑了。最后贷款还不上,车让银行扣了,他们借三哥的钱也不还,甚至在配件商店挂的账也要三哥结。
  “那也不至于赔那么多钱啊。”我说。
  三哥说,是银行利息把他咬进去的。四家共投资80万,每年虽然在挣钱,但总要还280万贷款产生的利息。这些年为了按时还贷,三哥借了不少高利贷,沿山路的一套门市房就被高利贷讹去了。另外,去山西修路那次赔得最惨,始终没缓过来。
  我相信三哥没有骗人。
  在这座小城里,养挖掘机赔钱的不止三哥一个,甚至可以说无一幸免。有人摔了一个嘴啃泥,有人是粉身碎骨。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基建项目火的时候把自家宾馆卖了500万,又在亲戚那儿凑了500万,组建了一个庞大的基建公司,后来因为还不上银行贷款,20台挖掘机全被银行锁定收回,自己的钱打了水漂不算,亲戚们的钱也血本无归。走投无路的他钻进汽车,开足马力,撞向一台报废翻斗车,可命大,没死成,人残废了。要钱的亲戚们看他这副惨状,只能自认倒霉。
  自此,养挖掘机的人成了“危险分子”,大家在街上见了都躲着走,生怕被讹上。
  
  
  经过一夜的沉淀,几家人冷静下来。旧账不提,眼下的路该怎么走?荣姐主意多,她跟三哥说:“既然不挣钱,这台挖掘机就先别动了,明年开春把它承包出去。承包费不多,一年10万,谁能保证挣到10万以上谁就干。”
  这个办法貌似合理,三哥却不同意:“你们没权不让挖掘机干活,咱们还有饥荒没还完呢!”三哥的方案是,每人再给他三万五,这是挖掘机最后几个月的贷款。挖掘机的产权在银行那抵押着,只有还完贷款,这台挖掘机才真正属于他们。
  杨恩臣面露难色,觉得再往里添钱,他没脸往家里打电话;老徐说自己山穷水尽,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荣姐说她的那份钱就不给了,张立新跟着三哥干了几年,“就当工资了”。
  眼看不能继续合作,就往散伙了整。最后,三哥提出把那4台翻斗车先卖掉,还完最后的贷款。因为时间仓促,卖给外人来不及,最后这4台车就合给三哥,顶了那笔贷款钱。
  几人又签了一个协议,写明挖掘机正式成为4家人共有财产,没经过每个人的同意,谁也不能拉走干私活。
  第二天,荣姐领着一班人马没精打采地回了吉林老家。
  
  
  
  
  2015年12月10号,信用社给三哥打来电话,说他用房子办理的抵押贷款马上就要到期了。这房子是我的,当初被三哥抵押贷了50万,如果不及时还款,不仅房子没了,征信也会受影响,以后在银行借款就难办了。
  我去找三哥商量对策,没说几句话,钱姐来了——论起来也是我们的亲戚——她一把抓住三哥的胳臂:“三儿啊,今年咋整啊?儿子结婚要买楼,你帮帮我,给钱凑点,就当姐求你了。”
  三哥惭愧地说,随礼的钱他有,别的没有。钱姐揪住三哥的耳朵往死了拧:“你坑死我了!”
  三哥笑了,让钱姐把欠条拿来,他要改一下。只见三哥接过欠条撕掉,重新写了一张——他在50万欠款的基础上又加了10万元利息。三哥说:“姐,你再让我缓一年,回头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钱姐走后,三哥的父亲对他说:“刚才你老姑来了,哭哭咧咧跟我说孩子上学要借几万块钱,我给她拿去1万。你还欠她多少钱?”
  三哥气囔囔地说,本金都已经还完了:“她这是要利息呢,再来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要给她拿钱。”亲姑姑这样拐弯抹角地要利息,让三哥感到伤心沮丧:“这是墙倒众人推啊,可我孙三还没死呢!”
  我还记得当年三哥的父亲过生日,亲朋好友团团围坐,送来的蛋糕、鲜花、水果摆都摆不下。开席后,建筑公司的领导和车队的司机纷纷站起来给老人敬酒,排着队给老人塞红包。都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想想三哥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再看看如今,那些整天跟在三哥屁股后面蹭吃蹭喝的人消失了,亲戚们也都变了脸。
  
  
  50万抵押贷款的还款时间迫在眉睫,三哥三嫂十分焦急,给所有能张嘴相求的亲戚都打一遍电话,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没办法,我只好给朋友打电话借钱,先把银行的账还了。续贷时,银行把“借款人”这一栏直接填上我的名字,这样一来,贷款的性质和借贷关系就完全变了:过去,三哥用我的房子抵押,他还不上款的时候银行才可以找我要。现在这笔钱等于是我用自己的房子抵押,贷出来给三哥花。
  
  
  
  
  2016年夏天,我回吉林老家照顾母亲,暂时没有三哥的消息。只听说荣姐在长春给儿子看病,到了年底挖掘机也没人承包,一年时间又荒废了。
  来年春天,荣姐和杨恩臣突然来到三哥家,说吉林市修高速公路,有朋友承包部分土石方工程,如果把挖掘机拖到吉林应该能挣到钱,要是不挣钱,他们再把挖掘机拖回来。
  三哥说行,但是谁动谁得先交10万元承包费,“这是你们定的规矩”。荣姐破天荒露出笑模样:“按说应该先交钱,可是孩子有病,一分钱都拿不出来。老徐天天上杨恩臣家要放火要杀人的,说杨恩臣把他害了。”
  老徐天天借酒消愁,喝点酒就吓唬人,有一次竟然跟踪杨恩臣的儿子,但没把孩子怎么样。他挺不容易,为了入股把药店兑了出去,结果7年没挣到钱,弄得媳妇跟他吵架,扔下孩子走了。
  荣姐说知道三哥为这台挖掘机操碎了心,他的付出大家都心知肚明:“咱们就是没赶上好时候,也没遇到好机会。这次吉林市修高速,一两年干不完,如果顺利也许咱就能掏一把。三哥你要是有时间,把你那台挖掘机也弄去,还是你管理,我们仍然信任你。”
  荣姐的话让三哥心里一暖,可他说,自己的那台挖掘机就不去了:“你们到年底也不用非要挣出十万八万的,别出事,安安全全的就好,谁让咱们是亲戚来的。”
  之后,三哥只提了一个要求:“你们绝对不能把挖掘机私自卖了。这挖掘机是咱们4家的共有财产。”
  “哪能干那不是人的事呢!你放心,让国强给我们担保。”荣姐眉飞色舞。
  我说:“你们的事我已经掺和够了,这回就别扯上我了。”
  可荣姐执意要写个协议,依然让我作证:“证明我们的挖掘机让我拉走,保证不私自卖出去。如果连续两年没挣钱,再让三哥拖回来。”
  三哥也不好反驳,考虑再三,就决定让他们干一年试试。一周后,这台挖掘机开上一辆拖板车,三哥又把一只备用的小铲装上车去,说:“这个铲小一点,抠沟种树的活也能干,绑结实了,别颠丢了。”
  拖板车缓缓启动,三哥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管理了7年的挖掘机从视线里渐渐消失。
  
  
  这年春节,我照例回吉林照顾母亲,听说荣姐的儿子病重,特意去医院看望。我问她这一年挖掘机挣到钱没有,荣姐遗憾地摇摇头,说没关系根本进不去,就在郊区修了几天水库,挣点钱都不够给司机开支的。
  出了正月,三哥突然来电话让我帮忙:“去看看我的挖掘机还在吗?”
  我问他怎么了?三哥说:“听说他们把我的挖掘机偷着卖了。”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知道怎样安慰他,琢磨琢磨,觉得如果荣姐和杨恩臣真把挖掘机卖了,首先对不住我——他们背信弃义,让我这个“证人”无法交代。之后,我又感到疑惑:挖掘机的手续在三哥手里,他们怎么能私卖出去呢?
  三哥说:“我也纳闷呢,这几个人胆子也太大了,那挖掘机发票上写的是我孙三的名字,没有我的签字,他们的买卖合同无效。我已经咨询律师了,可以随时到法院提起诉讼。”
  我给杨恩臣打电话,他承认了,然后说这是老徐和荣姐的主意——老徐找到一个买主,把挖掘机卖了44万,钱3个人分了。当时,荣姐的儿子正要做骨髓移植手术,为了凑手术费,她把房子都卖了,也是山穷水尽,实在没辙。
  “不过我多分的那份,始终给三哥留着呢。啥时候三哥来吉林,我立即给他。咱们还有亲戚这方面关照着呢,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杨恩臣说。
  后来我给荣姐打电话,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一直不接。
  
  
  
  
  2018年,老家亲戚们之间传递着两个坏消息:一是小五子整天借酒消愁,结果喝多了脑出血,没救过来;二是荣姐的儿子手术失败,没能从无菌病房里走出来。
  直到2019年年终岁尾,我才再次见到三哥,他的电话又忙起来,无一例外都是要账的。
  三哥已经身无分文,感慨之余,他突然想起自己远在吉林市的那台挖掘机,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他无比委屈地埋怨:“这台挖掘机在我手上干了7年,连本带利还掉300多万,最后只卖了44万。每个人平均应该分得11万,可他们把属于我的那份也分了,里外里我是一分本钱也没收回来。”
  起诉吧,三哥离吉林市那么远,没时间去打官司。再说亲戚之间对簿公堂,也太磕碜了,让人笑话。不起诉吧,这口气三哥实在咽不下去。
  在这种愤懑、沮丧、纠结和无奈的情绪中,三哥又迎来了新一轮的讨债高峰。不知道,他要怎么打发那些堵门口要账的亲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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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卢国强
  穿越在农民
  与商人之间的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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