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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夕雨 [樓主]


級別:光明使者 ( 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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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2017-03-18

是的,微笑。
阿零不是没有笑过。作为奴隶,笑容几乎是他每天必须挂在脸上的。但表面的笑容掩饰不住内心的凄惶,那种患得患失的悲哀渗透进那笑容里,快成了他的招牌表情。
清孝还从未见识过他展露出这样真心的、明媚的笑容。
──那是一种几乎类似於自信的笑容。

他是在为自己而笑。全心全意地为可以取悦自己而笑。
笑得那麽单纯,那麽真挚,那麽满足。清孝简直从未见过比那更美的微笑。

大学四年里,这个小师弟的笑容总是透著一丝忧郁,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是为什麽。
在那个地狱般的调教所里,他们互相拥抱、亲吻,那笑容也是真心的,却笼罩在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从未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顾忌,没有任何压力,只是微笑。
为他而微笑。

想到这里,他的心都快溶化在甜蜜之中了。

道歉已经是不必要的,解释都已经多余。他轻轻环拥著爱人,同样报之以一笑:“真是糟糕,我估计我们得换个地毯了。”
於是两人相视而笑。那小奴隶一脸幸福地躺在他宽阔的胸怀里。沾染著爱液和汗液的肉体,在日渐暗淡的光线下闪动著一种诡异莫名的光泽。

清孝打量著怀中的爱人,他已经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濡湿的头发,潮红的面颊,似乎仍沈醉在激情的余韵中。修长的四肢汗水淋漓,象湖底能缠死溺水人的水草。笔直流畅的背脊下面,就是浑圆的臀部。仍然是红亮亮的,皮肤简直薄到透明。

清孝盯著那里,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句话。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热衷於露水情缘的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爱情好像萤火虫,最亮的部位一定是屁股。”


  清孝这顿早餐吃得很不舒服。阿零就跪在他身旁,按他的要求用手拿刀叉吃饭,出于卫生的考虑还戴上了塑胶手套。很久没有使用过刀叉,阿零开始显得有点笨拙,不过很快就适应了。他把三明治切成一个个小方块,用叉子送进自己的嘴里。
  但他显然并不开心。对他而言,从主人手里取食、顺便吮吸主人的手指,才是奖赏吧。如果主人因此而情动将他压倒,他便更加开心,小猫似的挥舞着爪子欲推还拒,漆黑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试过一次清孝便深深地鄙视自己,再也不肯上钩。这让阿零很失望。
  虽然他还是很顺从地按清孝的吩咐努力照做,但情绪都一眼看得出来。打破之后的阿零就象个小孩子,一切天真烂漫得透明。如果有什么让清孝高兴的,大概也就是不必象以前那样患得患失地猜测对方怎么想了。看他吃两口便开始搔首弄姿地摇动屁股,清孝真是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不过想想上次一顿巴掌打屁股搞到擦枪走火的糗事,清孝只好背过身去不理他,由得那小奴隶一个人在地板上发情。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一想到那天他居然会从打屁股中感觉到兴奋,清孝就觉得可怕,不知道自己的心里究竟住着什么恶魔,也不知道那恶魔究竟在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他是厌恶□的,尤其目睹爱人受到那样惨无人道的摧残,他觉得自己一看到性虐工具就想呕吐,完全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决心,才去研究一下□的手段和主奴心理。但为什么他自己竟然会在惩罚奴隶的过程中得到快感呢?那快感还如此强烈?
  当然,可以解释成他已经禁欲得太久。一个健康男人,怎么可能每天看着爱人在自己面前赤身裸体不动心。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和阿零肉体接触过,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正常的吧?
  然而仍然会不安。纵然记忆可以模糊,心头的感觉却是挥之不去的。那柔嫩软滑的臀部带来的质感,后来变成艳红色的视觉冲击,以及拍击肉体时那种酥痒难耐的感觉,回忆起来竟是异样的甘美,甚至越是回味,越是窃喜。那种近乎渎神的快乐,宛如恶之花在心头越开越旺,让他战栗不已。
  好多天了。阿零那红彤彤的屁股在淡青色的夜空下幻化成魅人的影像,一闭上眼睛,便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实在讨厌这种感觉,越发想离辐射源远一点,清孝干脆端了茶杯到露台上去看报纸。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但已能感受到上升的暑气。扑面而来的凉风里也带着让人倦怠的沉闷之感。他喝了一口绿茶,拿起报纸翻看。略带苦涩的茶香回味清甜,驱走了脑海中那幅恼人的景象,多少平静了一下他的心绪。这时,报纸上的一行大字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人人都是虐待狂?
  他怔了怔,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这报道是关于斯坦福大学一位年轻的心理学教授津巴多所做的实验。他在斯坦福大学心理学系大楼的地下室里建起了一座模拟监狱,招聘了24名自愿者,一半充当看守,一半充当囚犯,以观察他们在极端环境下的反应。实验为期2星期,24名自愿者都经过一系列医学和心理学测试,证实没有犯罪前科,身心完全健康。为求逼真,所有的囚犯都用番外标志,并戴上脚镣。
  然而在第一个晚上,囚犯便开始不满抱怨。感觉受到威胁的看守开始研究让囚犯屈服的方法,从言语辱骂,用灭火器喷射囚犯,关禁闭,不允许上厕所,到剥光囚犯的衣服,让他们空着手洗厕所,手段逐步升级,虐待狂倾向日益明显。到了第六天,局面全面失控,囚犯在酝酿越狱,而看守竟然发展到了强迫囚犯模仿动物□的地步,暴力和侮辱至此已无以复加。津巴多看到这一幕震惊不已,当即宣布实验终止。囚犯们顿时如释重负,而看守却已经贪恋上得到的权利,不愿意放弃。此时再做调查,三分之一的看守已显示出「真正的」虐待狂倾向。
  清孝蓦地将报纸放下,因为过于用力,茶杯里漾出了一些茶水。他稳定住心神,继续看下去,文章最后是津巴多教授对这个只进行了短短六天时间的实验所做的评价,认为每个人都有潜在的虐待狂倾向,只是等待适当的机会激发而已。特别当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职责的时候,折磨他人便会变得心安理得。
  看守穿上制服便会觉得自己有责任看管囚犯,那么自己呢?是否也过于沉溺于主人的角色,以至于迷恋上惩罚游戏而不能自拔?
  他盯着报纸,一时竟不能判断。自己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么?他从不怀疑这一点。可是一碰到和小羽有关的事,他总是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毕竟曾经有过失误,他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错。这关系着一个人,一条命,而这个人正好是他宁愿失去全世界也不愿失去。
  阳光渐渐强烈,夏日的绿草坪吸收着热力,散发出一种干燥的尘土味道。清孝躺在靠椅上除了一会儿神,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扶手。盛夏的阳光让他有些晕眩,他决定去洗把冷水脸清醒一下。
  ********************
  清冷的水花泼在脸上,带来冷沁沁的凉意。清孝凝视着镜中自己那张端正得有些严肃的面孔。浓眉平而直,纵然还带着水汽,也没能增加一点柔和之意。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过分冷锐的眼睛,特别此刻毫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样子,似乎任何胆敢拦住他去路的事物都会在这样的目光下灰飞烟灭。
  清孝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沾水的手指在镜子上划了一道,于是那双眼睛便被水痕所遮没了。但剩下的部分组合起来,还是没有一点点浪漫的迹象。那棱角分明的线条直让人想起美洲开拓史上那些残酷无情的西班牙殖民者。
  清孝摸摸下巴,喃喃地道:“难道我就那么象个虐待狂?难道我骨子里真的是个虐待狂?”
  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掏出那个令他烦恼的欲望之源。那东西柔软地依附在他的腿间,看起来异常服帖听话,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这可能是全身上下他唯一无法控制的东西,也许还会反过来控制他。他常年修习忍术,胳膊上的肌肉都可以扭曲改变,但就是没办法奈何这二两肉。
  也许还是有办法的。清孝记起了可以通过自我催眠的方法压抑自己的某种冲动。他闭上眼睛,调匀呼吸,渐渐进入冥想境界,默念着:“那是毒蛇是毒蛇是毒蛇……”
  手缓缓向下探,快接近□时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抬高,似乎真要接近一条毒蛇。
  这一怔神间,清孝也不觉瞪大了眼睛,再看时那器官还是很无辜地悬吊在那里,纳闷着主人在发什么神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清孝总觉得看起来尺寸好像小了一点。
  算了算了,就算是虐待狂,也比阳痿好吧。清孝朝镜子扮了个鬼脸,走出了浴室。
  **********************
  还是坐回书房里。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在宽大的橡木书桌上反映出微光。清孝拿出随身的记事簿,厚厚的真皮封面摸起来很有质感。清孝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封面,开始翻阅。里面按日期记录下了阿零每天的进展:
  21日,第一次练习站立……
  22日,第一次在床上睡觉,但姿势没有改变……
  23日,开始练习用刀叉吃饭,打翻了番茄酱……
  清孝一边看一边微笑,还是有成绩的,不是么?不管事情再艰难,只要坚持下去,始终会有一点点效果的。他看着这一页页记录,他的小羽正在沿着这些墨写的文字慢慢向他走来。终有一日他们会见面,然后再也不分开。
  “你要记着,不管有多绝望,也不能放弃。”
  “因为我会回来……我们会有未来的,一定会!”
  在那间布满监视器的黑暗调教所,他这样告诉羽。而在这个明媚的清晨,他这样告诉自己。一些变酸了的记忆慢慢爬上心头,一些情绪象秋日的藤蔓在风中飘摇。
  他可以做到,因为他不得不做到。
  清孝沉吟片刻,在记事簿抬头的空白处写上:你做的事情,会帮助小羽回来吗?
  他想了想,又用高亮的水彩笔把这行字装饰得更醒目,然后翻到肉体惩罚的那一页,在那日期上面重重地画上一个叉。
  他逐一地检查着每一天。让他欣慰的是,叉叉并不多,可见他的自我控制能力还算不错。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往靠背上一躺,手指在扶手上轻快地敲出一个音符。这时手机响起,他按下通话键:“喂,哪位?”
  对方并没有立即答复。过了一刻,他听到一声轻笑:“清孝么?听起来你心情很好。找到浅见羽也算了心愿了吧?”
  清孝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试探性地道:“伯父?”
  对方报之以一阵更豪爽的大笑,让他再无丝毫怀疑。是的,那人正是他的伯父、如今真田组的实际掌舵人真田正彦。两年前,为了让儿子顺利执掌真田组曾经力图置他于死地,但最后总算放了他一马的血肉至亲。
  正彦轻喟:“听到你能这么叫我,真是很安慰。”
  清孝平静地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伯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真是成熟了很多。”正彦的话语中有些感慨,“我本来以为你会因为那件事怪我。”
  “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吧。让我去伏击警方卧底虽然是你的安排,但把他放走却是我做出的决定,导致真田组损失惨重也是我的过错。事实证明我的确不适合混黑道。让英夫执掌真田组是再恰当不过的决定。于公于私你都没有做错什么。”
  回首往事,已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何况本无恋战之心,自然不会耿耿于怀。清孝话锋一转,道:“不过,现在我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真田组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没有插手,也没有和各位元老私下联络,对英夫已经没有丝毫威胁,伯父还找我做什么呢?”
  正彦咳了一声,道:“这样的,上次提到的那个警局副局长,给他的DOOM用完了,所以……”
  清孝沉默片刻,淡淡地道:“伯父,我们已经说好了,三个月前的那次交易是最后一次。”
  正彦尴尬地道:“但是警方内部我们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代理人。再说,那个人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果我们不继续给他DOOM,他会闹出事来的。”
  清孝道:“这种事情,我相信伯父一定能好好处理的。真田组的人向来说一不二,伯父当然不会食言。”
  正彦不觉有些动怒,道:“但你还是真田组的人,不是吗?你的身上有真田家的纹身,你的手上带着真田组的戒指。那么你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清孝失笑道:“你忘了,伯父,是你不想我回去管事的。现在怎么说起这话来?”
  正彦语塞,半晌方道:“我是提醒你,做事需要有始有终。这两年来,你的所有要求我都有求必应,给钱给情报,你才能如愿以偿地找回浅见羽……”
  清孝柔和地道:“而我给了你DOOM。你给我的东西,都是我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
  他冷凄凄地一笑,道:“还有我自己的良心。”
  正彦沉默片刻,道:“那么说你是不愿意给了?”
  清孝道:“我们说好了的,伯父。DOOM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以后我也不会再沾了,你也收手吧。”
  他顿了顿,道:“还有,既然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我对你也再无用途,那我还是跟真田组正式脱离关系吧。伯父,英夫刚刚执掌真田组,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多,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吧。”
  正彦半天没出声,突地大笑道:“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在你眼里,真田组从来就是个抹布之类的东西,有用的时候就拿来抹一下,没用的时候就扔到垃圾堆里,是吧?既要保持自己的整洁,又嫌这东西又脏又臭损了你的体面,你就是这么看待你老子打下来的江山!”
  清孝平静地道:“说得对,我就是这样自私的混蛋,十年前我老子就这么骂过我了。你还有什么指示,伯父?”
  正彦冷冷地道:“我只想提醒你,既然要做个文明人,我们也按文明人的规矩来办事。你研究DOOM的那个实验室,经费是我出的,材料也是我提供的。也就是说,你只是我的雇员而已,那么你的研究成果是不是应该归我?”
  清孝吐出一口气,笑道:“我还忘了这件事了。是的,这几年来我用你的情报用你的钱,是应该给你一个交代。你说一个数,我还给你。”
  他淡淡地补上一句:“但DOOM是必须要毁掉的,这事没商量。”
  正彦还待再说,清孝已然截口道:“伯父,这是我的底线,你应该知道。何况,这本来就是我们早已谈定的事。”
  正彦这次沉默地更久,终于道:“好吧,终究你不是我们这条道上的人,我也不想勉强你。你父亲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好自为之。”
  清孝总算放下心来,微笑道:“谢谢伯父。欠你的钱,我也会尽快还给你。虽然我离开了真田组,但我永远会记得,你是我伯父。”
  ********************
  “生活费、私家侦探费、机票、租金、各式杂费……”忍气愤地挥舞着手里的账单,大声道,“你打的主意还真不错,凭什么要我负担你这三年的各项开支?你又不是我儿子!”
  “还有这些!地下室改装费、录像监视设备、轮椅一个、冰箱一台……”他越看越怒,叫道,“你把我关起来。居然还要我为这些东西付钱!”
  清孝毫不动容,冷冷地道:“我认为这很合理。你在这里住我的吃我的,难道不该付食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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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费、私家侦探费、机票、租金、各式杂费……”忍气愤地挥舞着手里的账单,大声道,“你打的主意还真不错,凭什么要我负担你这三年的各项开支?你又不是我儿子!”
  “还有这些!地下室改装费、录像监视设备、轮椅一个、冰箱一台……”他越看越怒,叫道,“你把我关起来。居然还要我为这些东西付钱!”
  清孝毫不动容,冷冷地道:“我认为这很合理。你在这里住我的吃我的,难道不该付食宿费?”
  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可没有计划到这里度假。如果你想住我改装过的地下室,我一定不会收你一分钱。”
  清孝眉尖一挑,显出一股戾气,道:“你还不是用小羽的钱把他调教成奴隶的?不要告诉我他是自愿被你调教的!我只不过要你支付亏欠我的那一份而已,已经很客气了。”
  忍沉默了几分钟,吐出一口长气,道:“看样子,我就算是不答应也不行了?”
  清孝哼了一声,道:“你愿意合作当然最好。我不喜欢暴力。”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提电脑,头也不抬地问道:“哪间银行的?账号和密码是多少?”
  忍冷冷地道:“那笔钱好像还是我的吧?就算转账也是该我来转吧?”
  清孝一笑,把电脑推过去,道:“好,依你。”
  忍并不接过来,道:“既然是我在付账,那么我当然有权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这电脑多少钱?我买了。你那电视就那么几个破频道,有什么好看的。”
  清孝心思电转,道:“你是怕我偷窃你密码?哼,我正大光明地要债,何必搞这些花招!”
  见忍并不接口,他耸耸肩,道:“也好。看在钱的份上,姑且忍你。我把其他网站封掉,再给你装两个单机游戏好了。这电脑我买了好几年了,忘了价钱,加上人工费,马马虎虎算两千美元吧。”
  忍强抑住骂他打劫的冲动,哼了一声,把银行网站写给他。
  清孝笑着收起来,一瞄忍对面的监视屏幕,见里面阿零正在练习直立。清孝不禁有几分得意,笑道:“你以前不是整天说想见阿零么?我还以为你光顾着看他了,怎么还会无聊?”
  忍大为光火,道:“那有什么好看的,就你那水平!还学人做S,整天被奴隶迷得神魂颠倒的,真是丢人!”
  清孝脸一红,辩解道:“但不管怎么说,他很有进展。你看,他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
  忍满脸鄙夷地道:“那是他聪明,可不是你本事。如果不是他本身生命力够强悍,早被你弄死好几回了。”
  清孝气定神闲地道:“那倒不会。我现在整天都有盯着他。”
  忍冷冷地道:“是么,那怎么还会这样?现在应该是他练习直立的时间吧?”
  清孝凑近一看,却见阿零没站两分钟便觉得累了还是怎么,爬到了长沙发上去,跪没跪相、趴没趴相地窝在那里玩脚趾头。
  清孝不觉苦笑,心道:“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恃宠生骄,是该好好管管了。”
  但他绝不会当着忍的面说出这话,仍然强辩道:“怎么了?他站累了按摩一下脚不可以么?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我就是鼓励他不要听我话,这证明他慢慢地开始独立思维了。”
  忍一时语塞,摇头道:“没见过你这么当主人的。瞧瞧,还学会偷东西吃了。”
  清孝一怔,却见阿零百无聊赖地从沙发上爬起,东摸摸西摸摸,忽然象想起了什么,爬到厨房里洗干净手,戴上塑胶手套去拿饼干。他大概极喜欢吃那种饼干,又是刚开始练习用手拿,张口便咬下一大口,白色的糖粉掉得到处都是,连他的鼻尖也沾了一点粉末。
  清孝看得微笑,道:“我有叫他肚子饿了自己找东西吃的,你饿了都知道翻冰箱,他怎么就不可以?你看看,他吃得多高兴?”
  忍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道:“他现在自然是高兴的,什么也不用想,快活得像头猪……”
  纷纷扬扬的糖粉连同饼干渣一起掉下来,阿零停止了咀嚼,发了一阵子呆,慢慢地就着糖粉划出一个词“主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那个词划去,重新写:“真田清孝”。
  一时间,清孝只觉心脏好似漏跳了半拍。他屏住呼吸,着迷地看着屏幕中的影像,突然跳起来,大叫道:“你看你看,他在写我的名字!”
  忍实在忍无可忍,咬牙道:“你疯够了没有?你怎么知道他写的主人就是你呢?真是……真是一个直线思维的单细胞动物!”
  清孝愉快地笑道:“我现在心情很好,不跟你计较。按这个进展,小羽很快就会记起所有的事,到时候你不如自己问问他?”
  忍紧握双手,长吁一口气,道:“你真的希望他记起所有的事?”
  清孝微微一震,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忍盯着屏幕,喃喃地道:“你觉得他这样不好么?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很小的一点点事情,都可以让他真心地高兴好久……”
  清孝无言,盯着屏幕中的阿零。从这个角度看去,那青年全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享受着美味的曲奇饼,笑得那么单纯满足,黑白分明的眼眸澄澈清亮。在那一天,他们结束那次疯狂的□,阿零躺在地毯上,也是这么偏过头侧着脸朝着他一笑。
  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任何压力,只是微笑。
  为他而微笑。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动,巴不得这一刻时间停止,永永远远地看着那笑容这么灿烂明媚下去。
  忍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也被阿零的笑容所吸引,低声道:“人的一生就好像一个圆,占有的越多,和世界的接触面越大,就越容易受到伤害。你在提醒他记住欢乐的时候,也就必然会记起痛苦。为何不做个有担当的男人,为他遮盖一切风雨,让他活在一个简单纯粹的世界里,不再受外界的侵害?”
  清孝指尖一颤,决然道:“不,这不是他的心愿,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我答应过小羽,绝不干涉他的选择……”
  忍怒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想的?看看阿零,他现在不快乐么?”
  清孝冷冷道:“那是阿零。我只在乎小羽的想法。”
  他看着阿零,眼神复杂:“这个奴隶,我不否认他也有可爱的地方,但不是小羽。我只要小羽回来。”
  忍道:“阿零就是羽!”
  清孝断然道:“不,他当然不是!小羽坚强、敏感、骄傲、倔强,什么事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抗,和这奴隶有什么共同之处?”
  忍吐出一口气,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真的了解浅见羽么?”
  他笑了笑,眼里已多了一丝讥诮之意,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他在内心深处不想人帮他承担?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脆弱的一面,渴望依恋别人,渴望彻底放下?何况经过了那么多事,你以为他还能回到从前?”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废去的双腿,低声道:“时光不能倒流,过去的事情不是说一句弥补就可以真的一笔勾消。一次车祸,一次□,可以让一个独立自信的人变得胆小怕事神经质,你怎么会觉得他可以象没事人一样快乐健康地活下去?”
  他说得平平淡淡,话语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以至于清孝竟然忘了指责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怔怔地听着,一时竟忘了说话。
  “让他彻底属于你,忘记过去的所有……他不用再害怕,而你不用担心再失去……”
  忍的声音已变得低沉,那丝绒般的嗓音在房间里低低流动,一个字一个字听在耳中竟是异样的妥帖。
  清孝喃喃地道:“可是他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就这么过一辈子,不是太可惜了么?”
  忍缓缓道:“我告诉过你,我最开始接受这个委托是为了钱,后来是为了证明我自己的能力,但到了最后,我的确是为了他好。当你看到一个人浑身是伤地躺在你面前,每一个伤口都在不住地往外冒血,你唯一能帮他的就是让他快点把血流干,彻底解脱。你可以认为这是狡辩,但我告诉你,自己身上的痛,别人是帮不上忙的。说一千句一万句安慰的话,都是废话,除了自己一个人隐忍,毫无办法。”
  他惨然一笑,象是在告诉清孝,又象是自言自语:“痛是一个人痛,死是一个人死。谁能帮你?没有人。不要把自己当上帝。”
  清孝沉默着,看着屏幕上的阿零。没有身份的约束,不再有过去的牵绊,在阳光下嬉戏的阿零展现出生命最本真的一面。他应该有二十五岁了吧,但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不用思考果然是青春常驻的最佳办法呢。
  或者这样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世俗藩篱的束缚,在纯粹的二人世界里体会永恒……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和忍又有什么不同?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淡淡地道“不要把自己当上帝,这话说得很好。既然如此,我有什么权利夺走他的记忆、他的思维,按自己的意愿为他安排一生?人活着就有痛苦,难道小孩子一生下来就把他掐死?”
  他直视着忍,笑了笑,道:“你说我是只会直线思维的单细胞动物,大概我真是这样的人吧。一旦确定了目标,很少人能让我改变主意。至少,这个人绝对不是你。”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忍,目中已经有了一丝轻蔑之意,微笑道:“这三年我辛辛苦苦找寻的是小羽,不是一个木偶。”
  说完这句话,他已准备结束话题,收拾好东西,径直向门口走去。
  然而身后传来忍的一声叹息,幽幽的似有无限感伤:“让死者复活,让灵魂重塑,对于创造者来说,自然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木偶有了心,他会快乐还是悲伤?”
  清孝身形一滞,但他并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
  清孝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那间地下室。不管忍过去做了多少恶事,但清孝能够感觉得出,他说的那些话里有真实甚至真诚的成分。但惟其如此,越发痛不可当。
  是的,越接近真相,痛苦也就逼得越近,那些笑容终将失去,那些单纯的快乐将永不会回来。
  在他与他之间,注定横亘着厚厚的血痂,如果他执意要找回那个失去的羽。
  他霍地推开门,迎面便见着阿零正扶着家具练习站立,就像他刚刚离开时那样。看到他进来,阿零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主人,阿零正在练习站立呢。”
  一边说一边扶着家具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歪着头看着他,象是在等待他的赞扬、
  清孝静了一下,细细端详着微笑的阿零。阿零正背对着阳光站立着,身后是半开的法式玻璃窗。微风正从窗外吹来,浓绿的树叶摇曳生姿。在阳光和树影的衬托下,阿零的身形显得异常纤细精致,有种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感觉。
  清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应该是承认现实的时候了。这一幕田园牧歌似的画卷只是虚象,冰层正在裂开,下面寒冷汹涌的激流才是真正的人生。他是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还是潜意识就拒绝去用心观察,为什么只看到阿零的点滴进步,却忽视了对方对自己的依恋正在逐步加深?
  他只是一味乐观,觉得阿零违背自己的心愿正显示出某种觉醒,为什么竟然看不出这只是阿零讨好自己的方法,因为觉察出这样做会让自己高兴,就像严格遵守戒律会让忍高兴一样?
  清孝苦涩地笑笑。在意识到对现实的无能为力时,他总喜欢微笑。小心翼翼地遮掩起所有的伤口,假装一切还能够得救。
  他微笑着俯下身去,看着阿零的眼睛:“你一直在练习站立么?在我走了以后?”
  阿零的笑容有些僵硬,垂下了眼皮,毕竟还是不惯说谎:“主人……”
  清孝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手很干净,清洗过又戴了手套,没有一点食物的残渣。但他显然忘了照镜子,鼻尖还残留着白色的糖粉。
  清孝给他拭干净,道:“我在问你,我走了以后你一直在练习站立么?”
  阿零小声地道:“练习了一会儿……主人,阿零的脚很疼!”
  清孝沉默了片刻,没有理睬阿零明显的撒娇,慢慢地道:“其实,你并不喜欢练习直立,更不喜欢站起来走路,是吧?”
  阿零委屈地道:“那样很辛苦的,阿零跪着做事做得很好……”
  清孝陡然直起身来,动作幅度之大让阿零吓了一跳。他惊惶地看着清孝冷凝的面孔,一下子扑到清孝怀里,叫道:“主人,您生气了吗?您不会不要阿零吧?”
  那温暖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带来难以言喻的亲昵滋味。都说有一个怀抱可以依靠是多么幸福,有谁知道被人全心全意地依靠也是一种幸福?
  清孝叹息一声,用尽全力将他推开,看他不知所措地坐倒在地板上,连安慰的心思都没有了。
  只觉疲倦。
  深入骨髓的疲倦让他连发怒都缺少力度,淡淡地道:“我是很生气,你总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真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如果我死了,难道你也跟着去死?”
  清孝叹息一声,用尽全力将他推开,看他不知所措地坐倒在地板上,连安慰的心思都没有了。
  只觉疲倦。
  深入骨髓的疲倦让他连发怒都缺少力度,淡淡地道:“我是很生气,你总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真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如果我死了,难道你也跟着去死?”
  这话说得太重,阿零完全无法接受,呆呆地看着清孝,道:“主人……”
  清孝不说话,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见清孝听而不闻地忙着自己的事,阿零顿时着慌,连声道:“主人生气了吗?阿零再也不敢了!请主人惩罚阿零吧!阿零原本以为,以为……是阿零的错,主人怎么惩罚阿零都可以的啊,但别生气好不好?”
  那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听来更像一种恼人的噪音。清孝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提电脑,道:“你别说了,天气已经够热了!”
  他静了下来,稳定住自己的情绪,道:“明天我会去购物,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那奴隶的哀求和哭泣一起关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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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银的宝马敞篷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扑面而来的热风夹杂着尘埃刺激得清孝面部生疼。但他丝毫不为之所动,把握方向盘的手稳定有力,见车超车一路狂飙,黑色长发被风吹荡得猎猎起舞。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木偶有了心,他会快乐还是悲伤?”
  其实,清孝是知道的。很久以前,清孝曾经看过一个舞剧。阴暗的舞台上,年老的巫师吹起了风笛。一个偶人缓缓起身,伴随着笛声开始起舞。他叫彼得鲁什卡,是街头木偶剧中永恒的丑角,因巫师的笛声而获得了生命,并疯狂地爱上了同剧组的芭蕾舞女演员。
  然而这样的爱情注定得不到回应,他在癫狂和嫉妒中被杀,观众哗然。老巫师捡起了木偶的碎片,向观众示意那只是个木偶。这时灯光转暗,观众散去,而彼得鲁什卡的幽灵却在剧场内盘旋,如痴如狂的笑声经久不息,象在嘲笑赋予他生命的巫师,又象是在嘲笑他自己。
  槁木的身躯,怎么能承载过于纤细敏感的灵魂?尽管他是那么聪明,只听过一次风笛声就学会了爱情。
  清孝放缓了车速,好像有风沙入眼,硌得他眼睑发红。太阳猛烈地炙烤着挡风玻璃,热浪象水蒸汽似的一波波地卷上来。
  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清孝有些晕眩,依稀又见到大学校园里那个淡漠孤高的学弟吉野羽。那青年总是独来独往,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骨子里却比谁都在乎。虽然没什么钱,每件衣服每样东西都打理得干净整洁,不让别人看低。考试如有失误,表面上不说什么,却会日读夜读一定要争取最佳。他有口音,听力也不好,于是每次上课都有录音笔录下来反复听,务求一字不差,结果他的笔记反而是全班记得最工整最详细的……
  不能想象,那么骄傲敏感的男子一旦恢复意识,会如何看待那一段惨痛往事。
  但这一次,清孝其实是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选择权出乎意料地送到了清孝的手里,如果他愿意,可以帮助羽摆脱这不堪的命运。记忆可以封存,灵魂可以沉睡,那灿烂明媚的笑容可以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不会消失。
  他与他,可以成为一对最让人羡慕的情侣,因为他们之间不会有误解和背叛,不会有猜疑和妒忌。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吃那男孩为他亲手做的饼干,爱人做的东西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味。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为那男孩拭干净手和脸,就像给心爱的小猫洗澡装扮。为自己喜欢的人做这做那,本来就不会腻烦,只会高兴。
  就连那些一开始觉得会让他作呕的游戏,实践下来也不是不能接受。打屁股而已,真的打下去还很……爽。
  至于□地卖弄风情勾引他,啊,上帝!可不可以说他其实很愿意被勾引?如果不是考虑到乘人之危,每天被勾引一次,好吧,就算是两三次,也无所谓啊。
  不,他并没有改变主意。忍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了,他就是一个只会直线思维的单细胞动物,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必须做到。他仍然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必须由自己负责。仍然相信,除了上帝,没有谁有资格为别人安排一生。
  但他仍然会疼惜,会担心:到了这一步,自尊心那么强烈的羽该这样重拾人生?
  入眼的风沙让他难受得有流泪的冲动,清孝不得不在道旁停下车来,休息了一下,想着经历过的这些事,这些人:
  ——他能够承受么?
  ——你舍得放手么?
  ——让他就这么走出自己的生命,被过去所束缚,被噩梦所缠绕,从此在黑暗中挣扎哭泣,就像那天被关在书房门外茫然失措的小奴隶?
  过去几周的点点滴滴,象连环画一般在清孝面前打开。他还记得那个宁静的夏日午后,空气中飘溢着香草和蜂蜜的甜香。那男孩回过头来,眼里带着梦幻般的色彩,将面团送到他唇边:“尝一尝,甜不甜?要不要再加点糖?”
  他还记得那男孩笨拙地亲吻他的模样,小鸡啄米似的轻点他的面颊,痒痒的象小虫子爬……
  如果他愿意,那田园诗般的日子便可以继续,他们可以快乐无忧地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感觉热泪正在涌出,心在一绞一绞地疼痛,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那些甜蜜,那些美好,原来都只是,来自魔鬼的诱惑。
  ********************
  ***************************
  阿零孤零零地伏在地板上,想一阵子哭一阵子,哭累了便睡一会儿。主人不在家,哭得再大声也没人听见。
  ——就算听见了,也未必会理睬。
  想起昨天主人冷酷的脸,阿零就止不住心寒。新主人总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从没有认真罚过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包容他的过失。他甚至还有一种感觉,觉得新主人看到他违背命令的时候显得特别高兴。与其说是主人,更像是个哥哥,常常挂着兄长看着调皮的小弟弟那种包容宠溺的微笑。
  于是他常常会故意犯错,就为了看看新主人露出那种无奈而开心的笑容。他觉得在新主人面前,他可以玩一些小花招,耍一些小脾气,流露出更多的情绪。而对方总会好脾气地照单全收。
  为什么一下子就变了呢?事前全无预兆,事后也没有任何说明,速度之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主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该怎么做?希望他怎么做?
  ——完全无解。
  不象以前的主人,新主人从来没定过什么像样的规矩,除了那个开玩笑似的互吻。什么事情做得到也罢,做不到也罢,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他原本认为这是新主人的仁慈,但现在看来,或许新主人从来就不认为有训练他的必要吧。他只是一个弃奴,新主人随手接管了,也就随手玩一玩。所谓的包容和宠溺,不过是新主人一时心情好想玩的新游戏罢了。现在游戏结束了,梦也就该醒了。
  新主人已经走了,留下了一个让他茫然未知的吩咐。他环视四周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冷。
  主人还会回来吗?
  他该怎么一个人过下去?
  厨房里还有吃的,卧室里有床,房间里还有电脑、健身器械等器具可以打发时间,可是如果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那就不叫家。
  话又说回来,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有什么资格拥有呢?他只能被属于。
  如果被主人放弃,他便只能像泡沫一样地消失。现在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他茫然地打开电脑,新主人说喜欢他多了解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但他不确定这是否是新主人的真正要求,新主人的喜怒无常让他害怕。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尽力而为不要放弃。
  他开始机械地核对账目。新主人从来没有把账号交给他管理过,因为所谓的管理账目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加加减减罢了。
  这样一比较,他忽然发现,新主人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那么在新主人眼里,他究竟算什么呢?
  他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一想就会难受得不能自已。既然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简单的账目很快整理完毕,他又按照主人的一贯规定练习了一会儿站立,做了主人喜欢吃的饼干。
  但主人还没有回来。
  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阿零茫然地蜷缩起身体,盯着一室不会说话的家具。
  阳光很好,而他很冷。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爬过去,在电脑里放上一张CD,让喧闹的爵士乐填塞进空旷的房间。
  在这一刻,他忽然强烈地想念起以前的主人。不管那些规矩有多严厉,至少不会让他这么孤单害怕。
  仿佛鬼使神差般,他打开了他以前常上的银行网站。或许这意味着背叛,但他只想知道以前的主人过得好不好。
  熟练地输入账号、密码,有那么一刻他紧张地手心出汗。主人应该已经改动了吧,毕竟他已经成了别人的奴隶。
  然而没有。
  当熟悉的登陆界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这表示什么?表示旧主人还在念着他么?
  他出了一会儿神,才决定继续。习惯性地先点进转账记录,从这里可以看到主人现在大致在哪个地方。
  然而奇怪的是,最近30天一来竟然只有一条转账记录,就发生在昨天。款项数目极大。
  难道说,昨天以前,主人竟然从来没动用过帐户里的钱?
  阿零盯着那笔离奇的转账记录,资料显示那是汇到另一个帐户去了,那是主人新开的账号么?为什么没有全部提走呢?
  阿零思索了一下,转到常用付款帐户的窗口。那里面设着一些忍平时经常打交道的商家帐号,如画商和拍卖行等。
  ——没有新的账号增加。
  但仍有不同。
  付款帐户第一列设的是账号,第二列是机构名称,第三列是备注。
  备注那一行以前是空着的。
  而现在全部都填满了。
  所有的账户备注那一栏都填满了,内容却只有一句。
  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阿零,你还好吗?
  阿零,你还好吗?
  阿零,你还好吗?
  阿零,你还好吗?
  ……
  第五章 诱惑 完
  ps.庆祝一下今天点击过10万,书评过2000。好累啊,明天休息一天了。奥运读者好像少了不少,留言的也少了,55555555…… 俺很需要鼓励的,很多很多的鼓励^^
  另:彼得鲁什卡是我喜欢的俄罗斯舞蹈之神尼金斯基的代表作。知道在文中夹带私货不好,不过反正我也不是写什么世界名著^^19岁时名动天下,29岁彻底疯掉,这么有本钱被YY的对象,我认为有义务推荐给同人女知道。
  必须承认我对芭蕾舞毫无兴趣,只是对尼金斯基着迷,就像我写高H□文,但从来不看GV一样,属于典型的叶公好龙。俄罗斯人有种奇怪的纤细又粗野的气质,尼金斯基也是这样。他的外形大概不是耽美文中的典型小受,但他的魅力据说能让所有见过他的男人女人都为之疯狂。罗丹、邓肯都为他痴迷不已。
  他的经纪人佳吉烈夫一手培养了他,又把他视为禁脔,像魔术师牵制木偶一样,由不得他有半点儿自我意识。白天,他是佳吉烈夫的首席舞者,夜晚,他的去处就只有佳吉烈夫的卧室。尼金斯基在日记中写道:……我找到了我的运气,我立刻顺从了佳吉烈夫,就像树上颤抖的叶子和他□。我从见面那一刻起,就了解他了,我假装赞同他,我知道如果不顺从他,我和我的母亲就得饿死,为了生活我只好牺牲自己…… (多么的耽美啊啊啊啊)
  尼金斯基最后还是无法忍受佳吉烈夫的控制欲而离开了他,和他所爱的女人结婚。但就像找到了爱的彼得鲁什卡一样,等待他的是疯狂和毁灭。他疯掉了,自称彼得鲁什卡,象小孩子似的涂涂写写:爱爱爱,睡睡睡……
TOP Posted: 02-05 20:30 #42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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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昨日重现(1)
  阿零,你还好吗?
  阿零,你还好吗?
  ……
  看着这些一模一样的话语,阿零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还是有人念着他,还是有人想着他,他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烟波浩荡的陬坊湖,悠悠摇晃的小船,主人坐在船头遥望星空的侧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记得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偌大的湖上没有其他的船只,当然也没有灯火照亮。于是一切色彩都已褪去,所有的影像都只剩下轮廓,象一张黑白照片,被时光打磨得暗淡了许多了。
  然而弥天弥地的黑暗中那一缕渺茫的星光,和主人凄凉而坚定的微笑,却一直烙印在他的心底,历经岁月的沉淀而越发鲜明。
  主人说:永远不会离开他,永远不会放弃他。
  冰冷彻骨的湖水中伸过来的那只木浆,让他刻骨铭心。
  阿零胡乱拭干眼里的泪水,盯着屏幕。最后一栏的备注是空的,主人在等待他的回答么?
  他咽了一口唾沫,点到修改页面。手指有些打颤,但速度并不慢,只有一行字:
  ——谢谢主人,阿零很好。
  正想点确定,却有些犹豫:真的很好么?
  他看着满室的家具和从窗口投射进来的看起来暖和的阳光。
  吸一口气,他删除了文字,重新打:——阿零不好,很想念主人。
  这样说,好像有点没良心呢。新主人平时对他真的很不错,也许只是发脾气。脾气发过了,还是一样会回来?
  他删删改改,最后发出的话是:——阿零很好,但很想念主人。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不知道第几次打开界面的时候,他看到前三排的备注都已经改动:
  ——主人也很想念阿零。
  ——我的阿零。
  ——我唯一的奴隶。
  阿零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了,说不出是委屈还是难过,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把那句早就想问出口的话打了出来:
  ——主人为什么要把阿零送人?
  又是长时间的等待,至少在阿零心目中是这样。
  等到他都快绝望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那个期待已久的答复:
  ——我从来没有把你送给别人,以后也不会。
  *********************
  清孝把最后一箱矿泉水搬到汽车后座里,已经快下午四点了。天边的云层渐灰渐厚,象是积雨云的样子,被风吹着向这边快速移动。
  不过真要开始下雨也该是一个小时以后了,那时他该到家了。
  一想起回家,清孝不禁有些心烦,说实话回去对着那个奴隶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除了让他痛感自己的无能之外,引不起其他情绪。
  不知道经过这几个小时的冷静反省之后,那奴隶的表现会不会好一点?
  清孝坐在驾驶座发了一会儿呆,感觉自己象一根被阳光晒瘪的青菜。
  他给自己点上一枝烟,狠狠吸了两口。这并没有让他平静下来,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似的,或者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做了,但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全无头绪。
  吸满烟雾的嘴里有些发苦,车中的冷气刺激着刚经过烈日暴晒的皮肤,他一言不发地把烟抽完,拿起了手机,准备给真田组的一位长老打电话,探听一下伯父究竟有什么想法。
  美国是一个号称民族大熔炉的移民国家,但对有色人种并不宽容,在这样一个地方杀出一片天地并不是件容易事。当年清孝的父亲首创真田组,除了他本身能力出众、心狠手辣之外,也多亏几个结义兄弟一路追随。清孝打电话的内田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几个结义兄弟中唯一一位还活在世上的了。因此之故,内田在真田组威望极高,就是正彦也惧他三分。自正彦英夫父子执掌真田组后,内田也逐步淡出权力中心,除了他本身看不起正彦父子之外,清孝在其中也起了一点作用。
  内田是清孝的干爹,也是清孝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男子。当年父亲被警方通缉逃亡在外,就是内田用他那双粗糙的男人的手,把清孝接到这个世界上。二十多年后,又是他再一次接纳了从日本狼狈逃回的清孝,全力推荐为真田组的新组长。及至清孝被正彦设下圈套,终不忍杀死联邦探员卧底,导致真田组损失惨重,自己按家法也该剖腹谢罪,还是内田挺身而出,让清孝有了再世为人的机会。虽然清孝的父亲一直把内田当兄弟看待,但他却一直以仆从自居,人前人后都只把老组长和清孝当作主子。这样一个人,应该说是对清孝恩重如山了。如果说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信赖到超过相信自己的程度,那人就是内田,也只可能是内田。
  但这并不妨碍清孝讨厌他。
  有多信任他,就有多讨厌他。这话听起来很滑稽,但这就是事实。当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若说是小时候有多仰慕亲昵,之后就有多厌恶憎恨,似乎也说得过去。事过境迁之后,已经成年的他回首往事,能够明白很多事是不可以轻易判断是非曲直的,很多人没办法用一句非黑即白就做出裁定,但还是没办法把一切当作风吹过的烟雾一般了无痕迹。
  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轻易淡去。
  就算理智上可以接受,情感上也没法原谅。明知道对对方不公平,但也只能如此。所以清孝一直很不愿意和内田联系,就象他不愿意面对阿零一样。他喜欢爱就爱到死心塌地,恨就恨到刻骨铭心。面对一个爱不得恨不得的人,那种黏糊糊湿搭搭粘不牢甩不掉的感觉,实在是……难受得很。
  可是再不愿意,也只得面对。事情不可能因为你一句“真讨厌啊”就在你面前彻底消失。所以清孝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只是称呼已经从“干爹”变成了一声冷淡有礼的“内田先生”。
  但内田并不计较,收到清孝的电话他似乎就很高兴了。在听到清孝答应把这几年花的钱全还给正彦时,他忍不住冷笑,当然这冷笑也不是冲着清孝来的:“怎么,正彦那小子还敢收大少爷的钱?整个真田组都已经给他们父子了,还不满意?得寸进尺到这个程度,也太过分了些。”
  清孝平静地道:“这是我的提议。主要是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纠葛了。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没精力再应付他们了。内田先生,真田组现在究竟怎么样?他们会放过我么?”
  内田叹了口气,道:“正彦的能力,和你父亲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听到话筒中清孝的笑声,他尴尬地一笑,道:“好吧,这话有点夸张。不过他和你父亲是不能比的。不说别的,就说想把你踢出真田组那件事,换作你父亲,绝对不会以牺牲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为代价来争权夺利。就这一点,就让人把他看得小了。他那个儿子,更是不成器。我看真田组迟早会败在他们手上……”
  清孝截口道:“内田先生,真田组的事情我不想参与。我只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放过我?”
  内田傲然道:“放心,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他没有那个胆子。他现在能帮他儿子站稳脚跟就不错了。不过说实话,少爷你就这么放弃……”
  清孝道:“内田先生,你知道我不是吃这碗饭的人,我也吃不了。”
  内田沉默片刻,怅然道:“也许你是对的。现在黑道越来越难混,局面这么吃紧,也不仅仅是正彦能力的问题。当年老组长也考虑过,是不是该听从你的建议把真田组漂白,可惜他来不及做到,就已经去了。现在活在世上的就只有我一个,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混黑道,是不是大家都还活着。但有时候又觉得,这是老组长的心血,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隔着话筒,他的话音听来苍苍凉凉,似有无限感慨。清孝却已经无心多说,淡淡地道:“谢谢你告诉我想要的消息,也谢谢你现在还这么照顾我。我早就放弃劝说别人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命,不是我能干涉的。”
  他说完这句已经准备关机,却听得内田哑声道:“你不是已经有了浅见羽么,为什么还是忘不了西蒙?所以仍然怪我?”
  清孝微微一震,果断地按下了结束键,一脚踩下了油门。宝马咆哮一声,急速地打了个转,驶出了停车场,加入到高速公路的车流之中。
  ************************
  “原来是这样。那主人还好吗?”
  忍盯着这句话已经看了很长时间,阿零想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他还是没想好是否应该告诉阿零自己残废断腿的事。
  阿零能否接受是一回事,如果清孝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
  阿零是在卧室里跟他联系,而监视屏幕只能显示厨房、调教室和客厅的情况,但忍吃不准清孝看到的监视系统是否和自己的一样。清孝可能不愿意被忍看到活春宫,但他自己是否会录下来,那就难说了。至少,忍知道这间地下室是从不同的角度安了好几个摄像镜头的。所以他是缩在墙角使用电脑的,这样正好形成一个视线上的死角,让摄像镜头看不到电脑屏幕。但阿零是否能察觉到摄像镜头并且巧妙避过,忍可没法子知道,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套出来的。
  忍不觉叹气,早知道有这一天,实在不该让那孩子变那么蠢的。
  忍不觉叹气,早知道有这一天,实在不该让那孩子变那么蠢的。
  阿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不能再拖了。忍迟疑一下,填上:“还好,就是出不去。”
  “那么主人在哪里呢?”
  “在离你不远的地下室里。”
  谈话再度陷入沉默。在过去三年里,阿零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庄园一步,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身边。到了这里,也是整天就那么几个房间打转,只怕底楼都没去过,就连整栋房子的结构都弄不明白,怎么知道地下室在哪里?究竟是在阿零住的楼下,还是在花园或者另一栋楼的下面?
  果然,过了一会儿阿零就传来一条消息:“阿零不知道地下室在哪里。”
  没过两分钟又一条消息:“阿零不敢出去。”
  忍几乎吐血的心都有了。“笨蛋笨蛋笨蛋……”心里狂骂了几千句,无可奈何地给那估计已经吓坏了的小奴隶一句安慰:“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好容易抓住的机会,很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忍迅速开动脑筋,不敢外出,打电话总是可以的吧?
  但报警是不行的。这么一来浅见羽的身份一定会暴露,以他的身家,只怕会演变成世界性的丑闻。这是在美国,不是在日本,媒体一煽风点火,什么事情都查得出来。到时候法院可不会管是否浅见羽自愿做他奴隶,那么他也不过是从地下室换成另一个永久性的监狱罢了。阿零是肯定会彻底失去了。清孝事出有因,论起来恐怕还没有他的罪重,坐几年牢就出狱和阿零双宿双飞,这口气叫他怎么咽得下!
  报警既然不行,那么该向谁求助呢?龙介已经着了清孝的道儿,不必指望。交情最好的也就是昔日调教所的同事,但要势单力薄的他们对付真田组,只怕没人有这样的胆量和能力。他以前为人调教性奴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结交过一些权贵。但时过境迁,彼此也就是生意上的情谊,人走茶凉,又怎么指望别人这时候为他出头?南美庄园里那些拿钱办事的手下,他自认从没有薄待过,但宾主关系尚在的时候,都可以看着他被人掳走不闻不问,大家分了东西一哄而散,他还能指望谁呢?
  忍从头想到尾,竟然找不出一个肯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他的人。他不由得频频苦笑,天上地下,他竟孤独得如此彻底。除了自己,除了阿零,原来他真的一无所有。
  就连阿零,也是偷来的呢。
  惟其如此,越发不能放手。
  只是现在他该怎样才能和阿零团聚呢?想着那从来没离开过主人的小奴隶现在有多惶恐,他不觉有些心疼。要只会爬来爬去、衣服都不习惯穿的阿零,瞒过清孝,通过重重阻碍,把他从一间布满了摄像镜头的地下室里解救出来,无异是天方夜谭。就算可以,一个奴隶、一个残废,又能做什么?
  他只觉嘴里有些发苦。怪不得清孝如此大方,早就料定了他无路可走吧?事实已经摆到面前,他唯一的指望就是阿零。但如果要阿零有能力搭救他,阿零就不能只是一个只会爬来爬去的奴隶。
  他只觉一阵晕眩,难道清孝软硬兼施都不能让他低头的事情,自己竟要主动去做?在这一刻,他再度听到了命运的冷笑声。不管他怎么逆来顺受,命运也自有办法嘲笑他。
  一年又一年,他总是在原地踏步,不住转圈。就象一只追逐自己尾巴上蝴蝶结的猫,再怎么努力奔跑,也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不能不承受,因为他要的那只蝴蝶结,他永远无法放弃。他微微苦笑,压抑住心头浮起的强烈自嘲,打出几行字:
  “不必着慌,顺从你的新主人,不要让他发现。”
  “首先,你要学会站起来,直立行走。”
  **************************
  阿零开始准备晚饭,将芒果切成丁,心头仍然一片茫然。他接受到的信息太多,一下子还消化不过来。原来主人是被真田清孝关起来了。这应该是很震惊的消息,奇怪的是他刚听到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反应。血压没有升高,心跳没有加速,掌心没有出汗,大脑还开了下小差,意识得爵士乐太吵了,伸手把CD拿出来。甚至隐隐约约有一种妥帖安心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被抛弃。
  在看到备注栏里主人的留言,他就隐隐约约地有这种预感。惊讶当然还是有的。但就象玩扑克牌时大家亮出最后的底牌,自己的老K被对方的老A吃了,那种“啊,原来老A他手里”的感觉,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想起来,真田清孝露的破绽并不少,但过去几年他足不出户,凡事都按照主人的吩咐行事亦步亦趋,观察力迟钝也并不是很奇怪的事了。让他奇怪的是自己这种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态度,似乎无所思无所想,大脑一片空白。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愤怒着急,情绪上就是调动不起来。这种情感缺失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明白。
  就连对真田清孝这个罪魁祸首,似乎也恨不起来。是这个家伙把主人关起来了,想把自己变成他的奴隶,还很可能把主人害死。总之,因为有这个人,自己才会和主人分开。阿零把这几个句子在心中默想了好几遍,还是无法调动起怒火。如果一个人很亲昵地抱你、吻你、对你微笑,就算知道他是坏人,也不太可能立刻一巴掌打过去吧。过去这几周的生活,毕竟还是留下了痕迹。
  但似乎并不仅仅是这样。在那亲昵的背后,有某种熟悉的温暖,容易让人沦陷。一根看不见的线正牵扯着他不愿回首的昨天,让阿零不想继续深思下去。不过主人没有要求他对付真田清孝,还是让他大大松了口气。这种想法是很大逆不道的吧!阿零也不明白自己这样究竟算什么。习惯上的忠实,情绪上的背叛,明知道旧主人已经陷入危机,依然眷恋着来自仇敌的恩惠,自己真的不是个好奴隶呢。
  芒果丁已经切好,他清洗着餐具,看着自己的手被水流冲刷。一些细小的水珠溅起,阳光下闪烁晶莹。他忽然有些惘然: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冲洗餐具?盯着自己的手,他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不得不掐了一下手背,让熟悉的痛感提醒他仍在现实中。
  然而心仍然是空的。或许他从来就没有心这种东西。即使能够感觉到痛,他还是觉得自己似乎离他正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很远。人好像轻飘飘的就剩下一层皮,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机械地准备晚餐。也许内心的充实感只能等待和主人重聚的那一天吧。
  他叹了口气,将一勺又一勺的砂糖放入盛芒果丁的玻璃器皿里。这时他听到了开门声,真田清孝迈着他熟悉的脚步从底楼走了上来。
  ***********************
  飞扬的眉,端正的鼻,宛如罗马武士般严峻鲜明的轮廓……即使怀了异样的心思,阿零仍然觉得真田清孝真是个英俊迷人的男子。那张面孔此刻因沉郁而显得过分严肃,但还是不像个主人的样子。
  从来就不象个主人的样子。是比主人更贴近的存在,熟悉而又陌生。如果实在要打比方,那就象依偎着一匹温顺美丽的马,那强壮而忠实的动物可以带来难以言喻的亲昵感觉,但也让人意识到那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动物。那是主人的敌人,照理也该是他的敌人,但看见那人回家他依然开心,至少能证明自己还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吧。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但天色依然明亮。在这淡紫色的黄昏里,一抹微光侵入屋内,真田清孝的面孔仿佛在色彩和光辉中浮动。阿零忍不住依偎过去,着迷地看着那让他心动的眉眼。
  那人慢慢地舀了一勺芒果羹,送进嘴里品尝,好看的眉毛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放下,道:“你尝尝看。”
  阿零怔了怔,也舀了一勺尝尝,噗的一声全部喷了出来,赶紧喝了口水。
  真田清孝注视着他,眼里隐隐现出一抹笑意,淡淡地道:“味道怎么样?”
  阿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这……阿零,阿零……”
  真田清孝叹了口气,道:“阿零把盐当成糖放了,请主人惩罚。”
  他怪模怪样地模仿着阿零的语调,道:“你就不能有创意一点么?”
  阿零怔怔地道:“创意?”
  真田清孝用力搓着脸,道:“就是你能不能换个表达法?你一天到晚听同一盘CD会不会烦?会不会觉得再好听重复太多也很无聊?”
  阿零道:“会。”
  真田清孝一拍大腿,道:“所以啊!你能不能说点新鲜的给我听听?让我完全没有意料的惊喜?”
  阿零看了看芒果羹,又看了看他,道:“就象今天把盐突然当成糖放了?”
  真田清孝怔了怔,苦笑道:“这……也算是吧。如果你能把表达法也换了,我会更惊喜。”
  阿零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那么,阿零能不能……能不能……”
  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让清孝实在有点不耐烦,抢过他的水杯喝了一大口,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很让人着急?”
  阿零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阿零想说,能不能不用主人这个称呼?”
  阿零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阿零想说,能不能不用主人这个称呼?”
  ************************
  他说完这句话,立刻低下头一副准备挨揍的样子。清孝又好气又好笑,敲敲盘子,阿零闻声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清孝朝他招招手,他便乖乖地爬过来。清孝伸臂揽起他,将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坐着。身体相触的时候,阿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轻轻地依偎在清孝的怀里。
  清孝抚摸着他的黑发,道:“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
  阿零沉默着,没有立即答话。
  清孝用手指卷着他的头发,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放开,道:“我在问你话。”
  那语气中的无形催逼让阿零不得不开口,但仍然期期艾艾:“因为,因为阿零觉得……觉得……”
  清孝忍了又忍,还是止不住心火上冒,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喝道:“你要说什么就爽爽快快地说出来!你是人,不是牙膏,不要别人一挤你才冒两个词出来好不好?我很可怕么?我是妖怪么?还是我曾经把你打得躺在床上睡了一星期?你这么畏畏缩缩的到底在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把你切成一块一块的肉丁做汤喝?”
  他这么一连串喝问让阿零吓了一跳,立即道:“因为阿零觉得你不象主人!”
  这话一出口,阿零便是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好像自己把自己吓住了。
  清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目光柔和,并不带有责难的意味。
  阿零慢慢地缓和下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清孝用力将他往自己的怀中一带,双臂环拥着他,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阿零默然片刻,道:“阿零也说不好,但,就是不想这么称呼……”
  窗外雨声呢喃,他的心却在狂跳,几乎怀着一种必死的心情听任对方的发落。但清孝一直都不曾说话,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的头发,忽道:“你这里……有一根白头发了!”
  阿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看看,真的是呢!”头皮一紧,似乎被蚂蚁咬了一下,真田清孝的大手在他眼前摊开,里面真的有一根白了一半的头发。
  “也许毛囊有问题,头皮受伤了就会有这种现象。你以前从来都没有白发的。”清孝絮絮叨叨地道,“也许,也许问题出在其它方面……”
  清孝目光一凝,深深地凝视着阿零,半晌没有说话。
  那目光似有无限深意,看得阿零浑身不自在,道:“那么,那么……”
  清孝道:“怎么了?”
  阿零咳了一声,道:“那个,称呼的问题……”
  清孝似乎才反应过来,挥挥手,道:“你不想叫主人就不叫好了。”
  没想到这么轻易过关,阿零反而楞了一下,道:“那……阿零该称呼您先生?”
  “不,叫我清孝。”
  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但房里还没有开灯。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清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些伤感,又似乎有些期待,重复道:“叫我清孝。就象你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叫我的名字。”
  屋里很静,静得似乎能听到最后那个词的尾音。紧闭的玻璃窗外,无边的雨丝悄然飘落,在天地间编织着一张细致而绵密的网,将世间万物都困在网中央,没有谁能逃脱。阿零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真田清孝不象主人那样落力保养他的皮肤,加之他需要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几周下来掌心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他无意识地按揉着那层薄茧,茫然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漂浮感。
  心好似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面塞满了大团大团的棉花,明明填塞得满满的,但依然找不到任何坚硬的、可以凭靠的东西。他抬起头凝视着近在眼前的清孝,对方的面孔明明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但又是那么遥远,如同看着电视屏幕中的影像。那人隔着屏幕在焦急而略带兴奋地对他说:“叫啊,叫我清孝。你过去一直是这么叫我的。”
  他张开嘴,轻轻地吐出那个词:“清孝。”
  好像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渗透进他的身体里,象窗外潮湿的水汽渗透进房间的木地板中,渗透进他填满乱絮的心房里。
  水。
  越来越多的水涌入,在层层棉絮中浸染开来。棉絮在膨胀,在涨大,塞满每一个角落,堵死每一丝缝隙。胸口闷胀得象是要爆炸一般,他必须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清孝……”他低低地又叫了一次,突然间一阵酸楚,泪水吧嗒吧嗒便往下掉。不,他不想哭泣的,但不知为什么泪水就是这样止不住地涌出来,好像控制泪腺的不是这个大脑似的。
  他这么一哭,清孝顿时手忙脚乱,忙不迭地又给他拭泪,又笨拙地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别哭啊,唉。你要是不想这么叫可以直接跟我说啊,别哭了!你再哭,再哭我就……我就不勉强你好了……”
  明明是很温柔的话语,入耳却让他越发伤心,稀里糊涂地哭了个昏天黑地。好容易才收住泪,自己想想也觉莫名其妙得好笑,但心情倒是一下子畅快多了。看着清孝那满脸黑线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道:“我没有说这样叫不好啊。对了,那你以前叫我什么?”
  他看见清孝为他拭泪的手僵在空中,表情顿时变得极为奇怪,久久没有做声。他有些忐忑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清孝的面色缓了一缓,微笑道:“没有。”
  他用一种恍惚难言的眼神盯着阿零,好一会儿才道:“我以前叫你什么……这问题我想你自己找到答案后告诉我。”
  *********************
  “对了,那你以前叫我什么?”那男孩这样问他,眼眶还是红红的,面庞上带着尚未擦干的泪痕。
  他不觉怔住,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是的,那是小羽的脸,但他的小羽怎么可能象这样光着身子爬来爬去,动辄在他身上哭成这样?
  不,那不是他的小羽。
  只是阿零。
  一个叫阿零的奴隶。
  虽然知道这也许对对方不公平,他还是避而不答地道:“……这问题我想你自己找到答案后告诉我。”
  清孝吁了口气,端着咖啡在监控屏幕前坐下,扒拉了一下长发,竭力把心头那种乱七八糟的情绪驱逐出去。也许他做错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集中精力处理眼下的事情吧。
  他在长椅上坐下,两条长腿也顺便搁在椅子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开始看他离开购物后阿零的录像带。那孩子在哭泣,睡一阵哭一阵,让他心疼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厌恶,如果是小羽绝对不会这么软弱。总算哭完了,开始玩电脑。好,总算知道自我调节。
  但为何又哭?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喝了一口咖啡。
  越看越是古怪。
  疑惑渐渐扩大,他心中一动,霍地站起身来,将屏幕定住,放大。
  一次又一次地放大之后,阿零看的网页终于展现在他眼前,虽然不甚清晰,但足以认清上面的字迹。
  清孝面色铁青,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慢慢回放。看到最后一格时,他再也忍不住,嘴里的咖啡噗的一声全喷到了屏幕上。
  疑惑渐渐扩大,他心中一动,霍地站起身来,将屏幕定住,放大。
  一次又一次地放大之后,阿零看的网页终于展现在他眼前,虽然不甚清晰,但足以认清上面的字迹。
  清孝面色铁青,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慢慢回放。看到最后一格时,他再也忍不住,嘴里的咖啡噗的一声全喷到了屏幕上。
  他一面擦拭着监视屏幕一面大笑,打开另一排监视器。四个屏幕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清晰地反映出地下室里的情景。忍坐在床上,缩在角落里,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摄像头装在天花板的四角,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只能看到打开的机盖。忍专注地看着屏幕,时而陷入沉思,面色始终是一副平静而安稳的样子。然而清孝仍然能看出,那双眼睛里越来越深的自嘲意味。
  清孝不觉微笑,悠然地喝了一口咖啡:可怜的家伙,总算发觉他的唯一出路就是和自己合作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过忍竟然会把银行密码都告诉阿零,倒是出乎清孝的意料,是真把阿零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了吧。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爬上清孝的心头。刚听说忍让阿零帮忙管账的时候,清孝只当是忍榨取小羽剩余价值的手段之一罢了。为了让阿零尽快恢复、重新融入社会,清孝也沿袭了这一做法,但他从没想过要把银行账号和密码也告诉阿零。无关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从没觉得有这个必要。正如再亲密的情侣,也不会连什么时候大小便这类私密事情也向对方详细报告一样。
  是的,阿零每天上厕所都会向他早请示晚汇报,这只能让清孝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象个凶恶的监牢看守似的。但只有在此刻,看到忍居然连银行账号都让阿零掌握,他才真正意识到,主奴之间的这种信任似乎并不只来自奴隶的单方面。那个□的圈子,他始终进不去呢。
  三年。这三年时间造成的空白,已经不仅仅是一堵墙的问题。他和他所爱的人,几乎已经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了。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阿零才会觉得茫然无助,转而投向忍的怀抱吧。看来自己真不是个可以让人放心依靠的主人呢。
  清孝微微苦笑,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对着自己自嘲地笑笑:“该死心了吧,不用打把小羽变成奴隶的主意了。若论做主人,你永远都无法超越那家伙,虽然他真的是个混蛋。”
  他有一点羞愧,为自己竟然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而脸红。一排又一排监视屏幕在他面前播放,画面上的人影不断地晃动,跳跃的画面让他有些眼花。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下。窗外仍在下着细雨,潮湿微凉的空气包围着他。
  他觉得有些累,随手放入一盘CD,正好是一首鲍勃迪伦的老歌《骤雨将至》:
  “Oh, where have you been, my blue-eyed son?
  Oh, where have you been, my darling young one?
  ……I've stepped in the middle of seven sad forests,
  I've been out in front of a dozen dead oceans,”
  究竟到哪儿去了,我那蓝眼睛的孩子?
  究竟到哪儿去了,我亲爱的小孩?
  ……我走进七座悲伤的森林中,
  面对着十二重死去的海洋……”
  那沙哑粗糙得有些反音乐的声音从音箱里流出,应和着窗外沥沥的雨声,有种催人入眠的味道:
  “I've been ten thousand miles in the mouth of a graveyard,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我走进一处墓园,那墓园仿佛长达一万公里
  而大雨眼看就要狂烈、狂烈、狂烈、狂烈、
  狂烈地落下……”
  清孝长长地吐出口气,翻身坐起,盯着那些不断闪烁的屏幕,以及屏幕里孤单彷徨的阿零和看来成竹在胸的忍。
  在这一对看来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的主奴之间,就是自己这个存心不良居中破坏的的恶巫师了。
  这想法让他很有点悻悻然,却也激起了他强烈的战意。他盯着屏幕上的忍,含了一口咖啡,却没有立即吞下肚,而是很响地漱着口,磨着牙:
  “那就来吧!看看是你能先让他直立行走,还是我能先让他恢复记忆!”
  ************************
  阿零扶着栏杆,望着下面层层叠叠的螺旋式楼梯,面上是全然的恐惧。
  清孝看见他的手指握栏杆握得很紧,指节已然发白。腿在微微颤抖,看起来仍很虚弱,全身的重量似乎大半仍落在双手上。
  清孝挑了挑眉,道:“你能行么?”
  阿零没有回答,闭了闭眼努力调匀呼吸。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里的恐惧似乎消退了一些,但气息仍然不稳。他盯着那楼梯,慢慢地点了点头,决然道:“我想我可以。”
  清孝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以坚定的目光回应。清孝轻轻地呼出口气,走到楼下,道:“好,那你下来吧。”
  他果然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了下来,一只脚先踏到阶梯上,摸索半天,似乎要确定稳不稳固,然后才放下另一只脚。
  速度真是慢得可以。
  但不管如何,他是真正地“走”下来。
  他越走越是激动,脸胀得通红,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睛亮闪闪的,象是有精灵在里面快乐地跳舞。
  被他的情绪带动,清孝也跟着高兴起来,但一想到他大概是为了忍那个家伙才练得那么辛苦,又不禁有些酸溜溜的:
  “一定要为了救那个家伙,你才肯这么努力地练习么?”
  这话他自然不会蠢到说出来,但脸色不免难看了几分。阿零看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孔,脸上兴奋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垂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楼梯中段,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
  清孝开始以为他想休息一会儿,等了半天不见动静,道:“又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阿零轻轻一颤,道:“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清孝皱皱眉,道:“那你快点啊。”
  阿零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但并没有立即动作。他盯着楼梯的扶手,似乎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使力气了。
  他仍然在努力想做点什么。抬起左手放到下一节的楼梯栏杆上,于是两只手便形成了一个交叉,他有些不知所措。是该顺势抬起左腿踩到下一级台阶上呢,还是应该先把右手放到栏杆上更稳妥呢?
  开始一直做得蛮顺畅的,根本没意识到手脚该怎样配合才合适,自然而然就这么走下去了。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空白停顿之后,居然也煞有其事地成了一个问题了,而且越是思考越是茫然。
  一束阳光投射在他前面的楼梯栏杆上,木质的栏杆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掉了漆,呈现出斑驳的色彩。阶梯并不高,也就十几级的样子,但因为是螺旋式,看起来分外长。阶梯上铺着墨绿色的长绒地毯,一阶一阶地盘旋下去,排列得非常整齐,就这么单调地、有规律地排列下去,象是通往一个神秘的异时空。
  那时空的中央,也就是阶梯的尽头,矗立着真田清孝的身影。那人站着满是灰尘的阳光里等着他,脸上现出微微不耐烦的神情。
  阿零俯视着脚下的阶梯,阶梯以一种整齐的节奏在他面前无限延伸。他怔了半晌,决定还是先抬右手,两只手都抓住栏杆,使力大概会更容易一些。于是他交错着手臂,身体微微前倾,准备挪动右手。就在这一刻,他的脚一滑,一向使不上力的左手抓不稳栏杆,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他听到真田清孝的惊呼,背已经撞到了楼梯拐角处,但还是不能止住下滑。他张开手臂乱挥,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就这么突突突一路滚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底楼铺着长绒地毯的地板上。
  他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往前又挪了几步。大脑还在空白状态,真田清孝已经跑过来在他身边半跪下,连声道:“别乱动了,伤着哪里没有?快让我看看!”
  他听出了那语音里的着急与担忧,眼圈顿时红了。真田清孝没来得及安慰他,就忙着前前后后地查看他的伤势:“背上有擦伤,不过还好只是破皮……膝盖也摔破了。既然能爬,那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了。”说到后面语气已经是很轻松了。
  本来已经快涌出来的眼泪只好收回去,阿零盯着自己的膝盖。破皮的地方泛着白,过了一会儿,冒出了一点点血珠。“这里出血了!”他向清孝指出。
  “那里啊。”清孝一副明显不在意的样子,“没事的,自己会止血的。继续走啊,今天练习的时间还没到。”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口口声声要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重身体的人吗?但清孝已经在催促:“快起来啊!不会又想偷懒吧?”
  “可是很疼呢。”他委委屈屈地道,还是乖乖地伸出手来,让清孝扶起他。
  然而清孝不仅没有扶起他,反而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道:“起来吧!”
  他怔了怔,四处望望,完全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客厅不大,但很空,只放了一组沙发和茶几,对面是音响设备和CD架。音响像一个怪兽,黑魆魆的蹲在那里。CD架上满是灰尘,似乎很久没人动过。再过去就是门厅了。所有的家具都离他那么远,冷冷冷冷地看着他。楼梯在他身后,阳光也在他身后,屋里那么静,连一丝风也没有。
  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骤然心悸,仿佛被全世界遗弃。“清孝!”他叫了一声,带着些哭腔,泪水在他眼里滚来滚去,快要掉下来了。
  清孝在他身前几步之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大不了摔一跤,不会死人的。地毯那么厚,你又不是几十岁的老太太。”
  阿零咬了咬牙,试着站起。然而没有双手的助力,他不知该如何撑起身体。他抓住地毯,想从跪姿改成下蹲,一个不慎又结结实实地摔下去,还好有手支撑,摔得不算很痛。“清孝!”他又叫了一声,呼唤着那个唯一可以帮助他的人,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他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他看到了那人的鞋子陷在长绒地毯里,不安地辗转了一下,定住了。但那人并没有象往常那样俯下身来抚摸他的头,然后温柔地抱起他安慰他。他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声响。他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着清孝,心却在这一刻冻结。
  那眼里的轻蔑和嘲讽就象冰一样冷到不可触碰,那人冷冷地道:“还是站不起来吗?医生都说你腿完全没有问题的,是你不想站起来而已。这么没用的奴隶……”
  那眼神那语气深深地刺伤了他,让他莫名愤怒。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他霍地直起身来瞪着那个人。在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过该怎么用力,该怎么支撑身体,手怎么放,脚又该怎么放,他就是想和那人同一高度,然后,直直地面对着那张脸。
  ——就算全世界都看不起他,他也不想让这个人看轻。
  没有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没有。
  不管是这一刻他自己的感受,还是事后无数次回想,那一刻钟都是完全无声的记忆。
  风是静止的,门厅入口处鞋柜上摆放着一盆天竺葵,叶子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清凉,阳光和空气包围着他。
  他低下头,发觉自己正直直地站在客厅里,没有扶着靠着任何东西。
  是的,他的确是站立着的。双腿仍习惯性地分得很开,这让他的姿势显得古怪而僵硬,象日文中的一个常见字——“人”。
  然后这一刻钟过去了。时间象老式的电影胶片开始咔嚓咔嚓地继续转动。
  他再次感觉到了风的流动,天竺葵的叶子油绿发亮。那些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快活地跳舞。
  他矗立在客厅中央,双腿开始打颤。也不知是因为害怕,是激动,还是无力支持,就是那么不受控制地一直颤抖。
  “清孝!”他再次叫道,好希望那人能过来扶起他,这样他可以多站立一些时候。
  那人眼里有些湿润,但还是没有过来,声音听不出是悲是喜:“你过来吧,就这么一步。”
  确实只有一步。
  他只需要迈一步,就是伸手抓住那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向前迈了一步。
  他做到了!
  但那人已经向后退了一步:“过来吧!”
  或许因为那声音里压抑的诚挚,他并没有被戏弄的愤怒,而是又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再一步。
  ……
  他以为那人会一直那么退下去,可还是伸着手臂想抓住什么。而这一次他抓住了,确切地说,是被别人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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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夕雨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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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门厅鞋柜的那盆天竺葵前面,那人伸手抓住了他,猛烈地一带,他顿时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在那人身上,然后他立刻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带着咸咸的湿意,一个又一个热烈的吻如雨点般的落在他的面颊上。
  好一阵子,他迷失在柔情的漩涡里,直到那人轻柔的嗓音在他耳旁低语:“闭上眼睛,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依言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耀目的阳光刺得他眨了眨眼,不得不闭了一会儿才能适应。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大门打开了,他看到了外面翠绿的草地和蓝天白云。
  陡然间他明白清孝的用意了,转头看了下门厅的衣帽钩,果然挂着一件医院里常见的病号服,明显就是给他用的。
  他的猜想没有错。清孝满眼期待地看着他,道:“你来了那么久,还没出过门呢。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如何?”
  清孝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但还是止不住有些颤抖,心里在不住祈祷:“答应吧,答应吧!如果你能为那个家伙站起来,也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吧?”
  ***********
  注:鲍勃迪伦的那个歌词翻译是参考网上的译文来的,不知道对不对。
  ***********
  老式的雕花木门敞开着,他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那是一个绿草覆盖的斜坡,庭园的草坪宽阔地延伸开去。洒水器有规律地旋转着,不停喷洒出晶莹灿亮的水珠。旁边有一大蓬黄紫相间的三色堇,微风吹拂,花朵翩然而动,宛如翻飞的蝴蝶。
  斜坡的尽头有一株高大的橡树,苍郁的枝叶承载着蓝天白云,洒下一地荫凉。树下用木板搭建着一个简易的连凳长桌,几只野鸟安详地在桌上踱着步,不时啄食着什么。
  夏日的阳光猛烈地照射着庭园,所有的色彩都显得特别浓艳,和他平时隔了玻璃窗看到的迥然不同。天空的蓝底白云象画家精心涂抹的杰作,草叶上的翠绿色仿佛要流淌到地上。阳光和空气都仿佛变了形,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他怔怔地看着外面的阳光草地,象一个高度近视的人突然戴上了合适的眼镜,原本模模糊糊的世界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连橡树的叶子都纤毫毕现,美好明亮得让他害怕。
  他有些头晕,那绿色的草地仿佛某种会动的活物,会披着毯子爬过来咬他的脚。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往清孝的怀里躲了躲。
  环拥着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他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不觉讶然抬头。只见清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呼吸有点不稳地道:“你来了那么久,还没出过门呢。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如何?”
  他知道会是这样的问题,清孝眼里盛载的期待让他不忍拒绝,然而……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光裸的身体。他有好几年没有外出过了,早已习惯荫凉。那么强烈的阳光,不知道会不会灼伤他的皮肤?
  他盯着衣帽钩上那件浅蓝色的病号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清孝的时候,自己就穿着同一件病号服。选择这件衣服,是为了减少他的困扰吧?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任何衣物了。
  他再次环视四周,阳光、青草、古旧的木门、浅色的衣物……然后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见过同样的情景。
  天也是那么蓝,蓝得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草坪也是这么翠绿鲜亮,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的内外,就是他的前世与今生。
  而门是敞开着的,主人给了他选择的权利。
  他张开眼睛,自己仍在门厅里。前面是个鞋柜,柜上摆放着一盆天竺葵,油亮的叶子上有些深色的斑纹。
  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鞋柜,而是个小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套衣裤,是棉质的,摸上去手感很好。衣裤是他的尺寸,连内衣都齐全,是主人为他挑选的。而茶几下面的地板上摆放着他的项圈和镣铐。
  那一次他选择了留下。主人走过来,皮鞭轻轻地打在他身上,明明是疼的,却奇特地感到安心。然后他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飘入鼻端的,是松针的淡淡清香。他就那样依靠在主人身上,看着阳光一寸一寸自窗口走过。
  或者是当时的气氛实在太好,他以为他会和主人这样永远永远地依偎下去。但主人捧起他的脸,告诉他,需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他陡然心悸,那回忆是如此不堪,就算是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依然能让他遍体生寒,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拼命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躲,那熟悉的气味让他安心。仿佛察觉到他的不安,一只大手轻轻地抚摸上他的肩头。噩梦退走了,心慢慢平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抱住他的不是主人,而是清孝。
  但依然能让他倚靠。被那人抱住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这么蜷缩在那人的怀里,感受着那人的气息。
  “跟我一起出去,好吗?”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点犹疑,一点点不确定和不自信,让他心疼。
  他抬起头看着那人的眉眼,真切无误地看到了那眼里的怜惜和深情。上一次他选择了留下,这一次他可以选择出去吗?
  一旦走出去,他还能回来吗?
  “那你要陪着我。”他犹犹豫豫地道。
  “那当然,我一定会陪着你,一刻也不离开。”
  那声音里的狂喜简直遮掩不住,他不觉笑了,看着门外的风景。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轻轻摩擦着他的皮肤,渐渐渗透进他的身体里。有风吹过,安静地摇晃着黄紫相间的三色堇,每一朵花都在向他招手,仿佛邀请。
  不是不诱惑的。
  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清孝的手,确认似的看着那男子。那眼里的承诺让他放心,反握住他的那只大手干燥而温暖。这个人,不会伤害他。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确信这一点。
  那人似乎很希望他能出去呢。
  他狡黠地笑了,眼光流转:“那我要你抱我,才肯出去。”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我的脚很疼呢,膝盖都破了。”
  清孝皱起眉头,道:“偷懒可不行,这理由真不好。你应该说,练习的时间都到了。”
  阿零立刻乖巧地改口:“练习的时间都到了。”
  清孝大笑,帮他穿上淡蓝色的病号服。那是做手术时常穿的病号服,宽宽大大的,象多了两个袖子的围裙,细细的带子系在后背。他记得上次自己挣扎的时候扯断了两根,领口也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现在都已经补好了,针线居然很是不坏。
  他惊讶地抬头看着清孝:“你补的?还不错啊。”
  “那当然。”清孝得意地挑眉,“你忘了,我十几岁就离开家了……”
  “我忘了你是记不得了,记不得好多事情了……”他喃喃地道,神情有些黯然。
  看着不知所措的阿零,他随即自己振作起精神,笑道:“不过没关系,总之你知道我很能干就对了。修修补补我最拿手,什么东西我都能补好,可不只是衣服呢。”
  清孝笑着拿了一块毯子往阿零身上一裹,将他抱起,迈过了前面的那道门。
  **********
  门前有两三级台阶。下台阶的时候阿零明显有些紧张,手紧紧抓住清孝的胳膊。清孝还给他一个微笑,抱着他走向草坪。阳光明亮而清澈,不象在屋里,空气中总有些悬浮的粒子在飞舞。橡树下木桌上的那几只野鸟停止了啄食,有些好奇地注视着这里,跳了两跳,但并没有飞走。
  “感觉怎么样?”清孝问道。这么温柔而安稳的风景,应该不会让他害怕的吧?
  “嗯……风好像稍微凉了一些。”他迟疑着道,并没有立即松开手。
  清孝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到那丛三色堇旁边,铺好毯子,小心地放下他:“那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让我看看你的腿。”
  他有些局促不安,坐也不是,跪也不是,最后还是调整好姿势坐下来,两条长腿直直地搁在毯子上。
  清孝撩起他衣服的下摆,膝盖上的伤已经止住血了,边缘微微发红,破皮的部分有点脏脏的。
  洒水器正好转了过来,光灿透亮的水珠洒在三色堇上。清孝掏出手绢,用水浸湿,轻轻地擦拭着他的伤口,带来清凉的感觉。
  他慢慢安静下来,悄悄吐出口气。
  清孝给他擦拭着背后的擦伤,有点痒痒的,他忍不住咭的一声笑出来。
  清孝也笑起来,呼的向伤口吹了口气,道:“就这点小伤还大呼小叫,丢不丢人啊?”
  他笑着躲开,道:“我是很疼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头一偏,正好被转过来的洒水器喷了一头水。阿零惊叫一声,发现是喷水龙头,便放心地伸出手去接水玩,神情专注而快活。黑发上还沾着点点水珠,反射着夏日的阳光,闪烁着晶莹。
  清孝屏住呼吸,看着那双年轻而又沧桑的眼睛。
  那是阿零,清孝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真正的小羽绝少在他面前撒娇,好吧,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撒过娇。那是个过于坚强倔强的男子,什么事情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抗。也只有在主体意识被压抑的情况下,才会暴露出渴望温情的一面吧。
  “阿零就是羽!”
  “你真的了解浅见羽么?你怎么知道他在内心深处不想人帮他承担?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脆弱的一面,渴望依恋别人,渴望彻底放下?”
  是的,现在他开始意识到,他对于小羽还是了解得太少了。虽然也有诸多不如意,但备受父母呵护、从来不缺乏爱的清孝,无法真正了解一个私生子的痛苦。但他还是可以想象,会逼着一个少年连夜离开故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发展,背后会有多少艰辛。被自己尊敬的养父和老师□,又会带来多么深重的伤痛。
  对于没有童年的小羽来说,内心深处一定很希望能找到一个人可以让他依靠,让他撒娇吧?据说精神受创后,人常常会出现一些童年时的行为举止。不知道当阿零消失的时候,这些特征他还能在小羽身上看见么?如果不能的话,还真是件很遗憾的事呢。
  他想得出神,只觉此时不珍惜,更待何时?当下拉拉毯子,道:“过去一点。我也要坐下来。”
  阿零皱了皱眉,一副不太情愿地朝旁边挪了挪,但当他坐下,却又立刻依偎过来,抓住清孝的手臂。
  “喜欢这里吗?”
  阿零点点头,道:“这是你的家?”
  “不是,是我一个叔叔的房子。不过我在这里出生,小时候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清孝摘了一朵三色堇,黄色的小花上有几块紫色的斑点,看起来象个小孩的脸。
  “这花漂不漂亮?就是我小时候种的。现在都还在开。”
  阿零看着那些花,原本应该是种在一个圆形的花坛里,但大概很久没管了,一阵疯长,早已越出了界限,乱七八糟地开着,兀自精神抖擞。
  “好像你很久没打理了呢,开得倒是很好。”
  “三色堇是不太需要人照顾的花,花期又特别长,我很喜欢。你还没有说我种的花漂不漂亮。”
  阿零抬眼看着清孝,对方一副很是期待的样子,象开屏的孔雀就等着他夸奖。
  他忍不住好笑,不知为什么就想打击对方一下下,道:“很好看么?以前那个主人为我种了好多玫瑰花,都是很名贵的品种,铺了满床呢。”
  话一出口,他不觉心惊,自己怎么会这么口没遮拦,顺口就说出来,好像挑衅这个人是自己干了无数回的事。
  清孝果然被打击到了。直想发火,但看着阿零一脸胆颤心惊的样子,只得强压下怒气,道:“那怎么一样?根本就不一样的好不好!你真是,真是……”
  还是有些抓狂。他连做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按耐住情绪,尽量平静地道:“花是生长在土里的。不管再名贵的花,一旦离开枝头,都不会活很久。就算装点得再漂亮,插在再精美的瓶子里,也只能满足别人一霎那的观赏而已。所以他根本就是送了你一床尸体罢了。顶多算他在尸体上搽了点口红,但尸体就是尸体。”
  阿零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呆呆地道:“尸体?”
  清孝余怒未消,道:“当然是尸体。我这可是活的!我七岁时就种的,现在越开越多,你说说看,谁的更漂亮?”
  阿零不敢再说,道:“你的漂亮。”
  清孝呼出一口气,自己想想也觉可笑,道:“好吧,也许玫瑰是比较漂亮。但这是从人的观赏角度来说的,可是对于花自己,它们自己更愿意扎根在泥土里,经受日晒雨淋,因为阳光和雨露,也是让它们生长的力量呢。”
  他站起身来,向阿零伸出手:“来,站起来到草地上走一走,不要害怕。人不可以离开大地太久的。”
  阿零有些迟疑,但对方眼里的期待让他不忍拒绝,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终于还是伸出了手着,在清孝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踩到了草地上。被水濡湿的草地软软的,黑黝黝的泥土从他雪白的脚趾间钻出来。就是从这不起眼的泥地里,生长出了茂盛的草木和花朵。
  绿色。沾着水珠的绿草在他脚下辗转,水珠掉下来,隐没在泥土里。阿零的瞳孔突然收缩,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正躺在草地上,承受着众人的欲望,草色青葱,雪色的身体诱惑中透出无限清冷。带着腥膻气的□在他口中出入,□也同样有人在做活塞运动,还有一个男子在玩弄他的□。那青年温顺驯服地接受着,空洞洞的眼睛盯着虚空,却有一滴泪从面庞上滑落,滴坠在草尖上,瞬即消失。
  阿零走近一步,盯着那青年的面孔,那是他自己。
  绿色。沾着水珠的绿草在他脚下辗转,水珠掉下来,隐没在泥土里。阿零的瞳孔突然收缩,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正躺在草地上,承受着众人的欲望,草色青葱,雪色的身体诱惑中透出无限清冷。带着腥膻气的□在他口中出入,□也同样有人在做活塞运动,还有一个男子在玩弄他的□。那青年温顺驯服地接受着,空洞洞的眼睛盯着虚空,却有一滴泪从面庞上滑落,滴坠在草尖上,瞬即消失。
  阿零走近一步,盯着那青年的面孔,那是他自己。
  阿零闭了闭眼,颤声道:“清孝……”
  清孝微微一怔,手腕一阵疼痛,阿零握得那么紧,指甲几乎要陷入他的皮肉中。阿零重重地喘了口气,面色象纸一样的白,低声道:“抱我!求求你,抱抱我!”
  不待清孝答话,他已整个人贴上来,带着湿意的头钻进清孝的怀里,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喃喃地道:“我的确累了,腿真的很软。我会好好练习的,绝不偷懒。但现在,能不能请你抱抱我?”
  清孝不觉怜意大起,刚刚开始学会直立行走,对他来说会很辛苦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逼得他太急了。
  当下一声不吭地拾起毯子裹住阿零,抱着他一直走到橡树下,在木凳上铺好毯子,才把他放下。几只野鸟不太怕人,直到他们走进才扑簌簌飞走。老橡树层层叠叠的枝叶因此一阵摇晃,自绿叶缝隙间过滤出来的光线也随之起了变化,如丝如缕,流动灿烂,在简易木桌上投射下浓浓淡淡的光斑。
  ***********
  他投身在那强有力的怀抱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悄悄松了口气。刚才的幻觉幽灵般的消失了。
  他轻松地坐下来,看着四处的风景:蓝天、白云、草地和微风中摇曳的三色堇。
  清孝就坐在他身边,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给他以可靠和安心的感觉。
  但他心中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幻觉。
  那一幕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他的确曾赤身露体地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接受主人对他的调教,鼻端飘来青草的气息,口中是淡淡□味道。那是成为奴隶的必修课程,是他忘记过去的必然步骤。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平静到麻木的心境,一面驯服地服侍着那些男子,一面强烈地思念着一个人。
  强烈地思念着一个人……
  他陡然心悸,反手握住了清孝的手,感觉对方手心湿漉漉的,似乎有汗。时已将近正午,虽然在树荫下,也能感到逐渐上升的暑气。清孝竟然还穿着长袖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脚上整整齐齐的白袜加球鞋,怪不得会出汗。
  阿零惊讶地道:“天气这么热,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清孝擦了擦前额冒出的细汗,神情有些紧张,道:“你觉得我这样穿好不好?我以前在哈佛读书的时候常这么穿。嗯,校园里也有这么大一棵橡树,我常穿成这样在树下看书。”
  阿零怔了怔,想笑又不太敢笑,道:“哈佛在东北部的波士顿,这里是靠近墨西哥湾的佛罗里达,还是夏天。穿成这样你不热么?”
  清孝干笑一声,道:“还好吧。树下还算荫凉。你刚才不是还觉得风太凉了么?”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呃,你不想问问我喜欢看什么书么?”
  阿零的确不太感兴趣,但还是做出兴味盎然的样子,道:“什么书啊?”
  清孝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口袋书,拿出来不觉一愣,只见封面不知糊满了了什么褐色的黏乎乎的东西,已经看不清书名,还沾着一张亮晶晶的糖纸。
  “啊,上帝!这真是,真他妈的糟糕……”清孝叫了一声,一面咕哝一面把糖纸扯下来揉成一团。
  阿零目瞪口呆地道:“这是……”
  清孝涨红了脸,道:“巧克力。没想到化了。太阳真的很大……啊,你是问这是什么书?是王尔德的童话集,快乐王子。”
  他掏出手帕擦拭着封面,但那手帕本来就是湿的,黏稠的褐色巧克力浆液越擦越多,整个封面都快糊满了。
  清孝的鼻尖都见了汗。那书给他糟蹋得连他自己都不忍卒睹,他终于泄气,往桌上一扔,回头看阿零的目光还是带着点希冀,道:“虽然那书现在看不清封面,但那是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嗯,你喜欢王尔德么?”
  “快乐王子啊?好像看过。”阿零随口答道,移开了目光,再盯下去清孝会不好意思的吧。前方有一条碎石子路,蜿蜒着通往一间小屋。远方可以看到海,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
  不想再让清孝尴尬,阿零试着转移话题,指着那小屋道:“我们是不是走到别人家的庭园里来了?那儿有间房子。”
  清孝有些沮丧,勉强打起精神,道:“没有。那也是我叔叔的房子。”
  阿零吃惊地道:“你叔叔的庄园很大么?”
  清孝笑道:“不是啊,住宅就我们住的那一座。你说的那间是工人房,现在早改成杂物室了。就这么两处房子。”
  阿零心中一动,试探着道:“我刚才下来的时候,觉得底楼好像没看见有其他门或者楼梯。我们那房子没地下室么?”
  清孝挑了挑眉,侧过脸看着他,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唇边慢慢绽开一缕微笑,他轻轻挑起阿零前额的一缕头发,道:“你的观察力敏锐了许多。”
  他叹息着,手指向下滑,抚摸过阿零光洁的额头,落在阿零唇上。那嘴唇是清晰的菱形,此刻紧紧闭拢,象一张饱满的弓。清孝着迷地抚摸了一阵,缓缓道:“我们那房子没有地下室。”
  他顿了顿,接下去道:“不过那间工人房有。也只有那里有,唯一的一间地下室。”
  他看着阿零骤然紧张的脸,不觉微笑,道:“喜欢这里的风景么?喜欢就多看看,有树,有阳光,有草地,有大海,还要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呢?”
  *******************
  *******************
  在梦中,他仍然被绑缚在调教台上,接受着严苛的训练。皮鞭、鲜血、殴打和痛苦……记忆的碎片涌进来,众多模糊的影像宛如白色的幽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暗夜中有谁在尖叫,象是在大笑,又象是哭泣。
  鲜血沿着他的大腿蛇一般的蜿蜒而下,冰冷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眉心。那手指明明是冷的,却留下烙铁般灼热的温度。谁在自语般的轻叹:“你永远属于我……”

  □肉身,肢体纠缠,似两只疯狂的兽,在进行着最原始的□。
  肉体摩擦,活塞运动,多少人这样行尸走肉般的度过一生。
  “放弃吧,忘记吧,如果记忆只能让你痛苦……”抱住他的手在颤抖。含泪的眼神,温柔而又凄凉,宛如西天静静下坠的落日。
  没有思想。
  不必思想。
  只要不思考,就不会再痛苦。只要不牵挂,就不会再伤心。
  鲜血在滴坠,沿着身体冷冷的流泻,体内的温度却在逐渐升高。
  寂寞的身体,贪婪的渴求着更多的疼痛。
  痛,比爱更强烈,比死更诱惑。
  但……好像有什么不对。
  恍惚之间,仿佛缺失了一环,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一环。
  重要到他需要用生命去捍卫,用生命去遗忘。
  “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他听到那声长长的叹息,仿佛夜风穿过林梢那悲怆的回音,“不管处境有多绝望,也一定不要放弃……”
  “因为我一定会回来,回来救你……”
  “我们会有未来的,一定会……”
  灼热的吻落在他干裂的唇上,毫不客气地叩关直入,带着鲜血和泪水,在他的唇齿间辗转反侧,吮吸着,掠夺着,所到之处点燃一簇簇火焰。
  那是他一生中得到的第一个热吻。
  “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记得,我们是有未来的……”
  那是谁?
  是谁在为他流泪?
  是谁在为他吻他,抱他,咬破舌尖与他定下血的盟誓?
  爱意在胸口汹涌,他感觉到血液正猛烈地冲击着血管壁,宛如浪涛拍击着海岸。
  剥离尽尊严,敲碎尽矜持,挖掘尽隐私,原来他还有一样东西依然留存。
  绿色。浓荫如盖的老橡树在记忆的尽头摇曳着婆娑的枝叶,那是他生命中的春天。
  大朵大朵的白云漂浮在蓝天上,草地上有青草的香味。阳光明亮,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
  那人坐在浓荫下看书,看他跑过来,快乐地仰起脸对他微笑。
  他皱起了眉:“喔,我不喜欢王尔德,他写的那些童话都很残酷,不适合小孩子看。成人看都觉得太过苦涩,包括你现在看的这篇快乐王子。”
  “那王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死后,人们把他的塑像立在高处,让他看清了真实的世界,黑暗、寒冷、悲惨。”
  “你一定没有看到最后,那并不是真正的结局。”
  “快乐王子的真正结局是,上帝把他们的灵魂接到了天堂,在那里,王子和燕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真正的、永恒的快乐,不是由假象构成的宫殿里。”
  永远……
  在一起……
  那个词让他怦然心动,那个人是谁?那个曾经给他许诺过永恒的人是谁?
  阳光很亮,亮得他睁不开眼睛。那人的面目隐没在阳光,让他无法直视。不管他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有谁可以直视着太阳,而眼睛不会被光芒刺痛?
  他终于放弃,沮丧地低下头来。这时他看到了那人的衣服,在树荫下闪烁着清凉的光辉。那是一件已经洗磨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
  阿零陡然心悸,霍地坐起身来。周围是万籁俱静的深沉的夜色,月光透过窗帘洒下一地清辉。而清孝正安静地躺在他身旁熟睡。
  阿零呆坐了好半天,胸口仍在不住地起伏。他侧过身看着清孝,那安详的眉目,沉静的睡颜。夜无休无止地持续着,时间的轴迈着永恒不变的步伐沉默地转动下去。
  梦中人的面容乍现于眼前,却知并非梦幻,他呆呆地坐着,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熟睡的脸。是的,那就是他梦境中的人,他现在非常确定这一点。或许刚从梦中醒来,他还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爱意仍在胸口汹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他爱着这个人,非常强烈地爱着这个人。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但还有个声音在小声地提醒:“那是梦,那只是梦……”
  如果那梦境是真实的,那么他现有的认知就会被完全颠覆。这个人不是在危机关头弃他而走的过客,而是他念念心心不忘的情人,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那么主人……
  ——就是他的仇人。
  这个认知让他头皮发紧,不能忍受。他必须做点什么,干脆起床下地来,走到窗台边。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这段时间来,他常常会梦到相似的场景,只是没有一次比今天的更鲜明,可以清晰地认出梦中人。
  夜凉如水,月光氤氲,他站立在床边,四肢发软,感觉到虚无。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
  如果记忆可以封存,记录可以扭曲,那么所谓的真实,又如何去证明?
  睁开眼睛想起的事情就一定是真的么?闭上眼睛梦到的事情就一定是假的么?
  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刻他只想追随自己的感觉。
  他再一次回过身来,看着熟睡中的清孝。
  他爱着这个人,完完全全,毫无疑问。
  夜凉如水,月色氤氲,他站立在床边,四肢发软,感觉到虚无。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
  如果记忆可以封存,记录可以扭曲,那么所谓的真实,又如何去证明?
  睁开眼睛想起的事情就一定是真的么?闭上眼睛梦到的事情就一定是假的么?
  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刻他只想追随自己的感觉。
  他再一次回过身来,看着熟睡中的清孝。
  他爱着这个人,完完全全,毫无疑问。
  幽凉的夜风吹过,窗帘在飘动,轻轻拂过他苍白□的身体。汹涌的情潮几经起伏,终于还是慢慢平息下去。
  月光洒在床前的地毯上,雾一般的飘渺而清冷,有种类似宗教神迹般的肃穆感觉。他凝视着阴影中清孝英俊的侧影,心只觉出奇的平静。
  主人告诉他那是他的仇人,梦境却告诉他那是他的恋人。
  梦境告诉他主人才是他的仇人,心却告诉他主人依然在乎他。那温柔而又凄凉的眼神并非幻觉,那声音里的怜惜与呵护他不会错认。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记忆不会轻易抹去。
  永恒……
  他抚摸着脖子上的项圈。那些誓言,那些承诺,飘逝在风中。
  他爱恋着清孝,这是确定无疑的。他敬爱着主人,这也是确定无疑的。而他们也以不同的方式爱护着他。
  但那二人之间却是仇人。而清孝之所以囚禁主人,似乎正是为了他。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他找不到头绪。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弄不明白。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解决这件事。当理性的光芒无法穿透黑夜的时候,至少还有一样东西他依然拥有:
  ——直觉。
  腿有些软,他不得不扶住窗台。经过多日的练习,他可以直立行走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照理说不该这么快就感觉到疲累,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只觉分外荏弱无力。
  梦境与现实,真实与谎言,他分辨不清。此刻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自己的心。
  他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眺望着外面的夜色。周围静得出奇,视线的尽头,矗立着那棵老橡树。月光下的橡树只剩下一个浓黑的剪影,像一个巨大的指路标,向他指示着方向。
  越过这斜坡,到达橡树那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碎石子路,直通往那间废弃已久的工人房。在那房子的地下室里,有着他想要的答案。
  他并没有去过那里,也不知道禁制是什么,但以他现在的体力停停走走,努力一下还是可以走到那里。
  ——走到那里,见到他的主人。看着对方的眼睛,问清楚一切。
  只有在面对面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才可以倾听到心灵深处真实的声音。
  只有正面直视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所有的疑问才会得到解答。
  可是长期习惯在主人面前匍匐膝行的他,还能鼓起勇气正视主人,从主人的神态中找到答案么?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清孝……”他在心底呻吟了一声,习惯性地又想抓住那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人。但那人还在睡觉,睡得那么沉。当然,那人就算醒了,也是不可能陪他去的。
  有些事情,他终究还是需要独立去面对。
  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这幽静的月夜里,感觉到凉意。
  他想得出了神,没有留意到身后的清孝悄悄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盯着月色下那孤单的背影,清孝的眼里燃烧着极度的痛苦:“为什么,小羽?为什么我所有的爱和关心,都唤不回你的记忆?到了这个时候,你念念心心忘不掉的竟然还是他!”
  ****************************
  “今天下午我会出去购物,顺便办点事,大概七点左右回来。晚餐你可以自己先吃。”清孝放下刀叉,喝了口水,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阿零,道:“你没什么问题吧?”
  阿零垂下眼皮,道:“没有。”
  清孝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但他并没有说什么,水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起身离开了餐桌。
  因为太大力,水杯里漾出了一些水,溅在桌面上。阿零一声不吭地抹去了水迹。这几天清孝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大好,常常出去很长时间,大概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不要给清孝添麻烦。
  刚收拾好厨房,便见着清孝拿了购物单准备出去,他一怔,道:“你这个时候就出去?”
  清孝停下脚步,道:“是啊,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阿零想了想,道:“现在才一点过,天气很热的。”
  清孝勾了勾唇角,道:“你还真是关心我。”
  那一笑似乎别有深意,但没等阿零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过了一会儿,从楼下传来汽车轰鸣的声响。
  阿零走到窗边,正好看见那辆亮银色的宝马消失在视野中。正午的阳光很亮,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回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刚走过一点十五分。
  午休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复健练习,把每个房间都整理了一遍,也不过四点多钟。没有清孝在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见主人呢?
  过去这一周来,清孝常常出去,他每次都想过是不是去见见主人,但总是觉得清孝可能很快回来,于是作罢。但这次清孝都告诉他了七点才回来,再不行动似乎说不过去了。
  这几天他连电脑都不敢碰。打开电脑,如果不去登陆银行网站接受主人最新指示的话,他会很有罪恶感。
  可是就这样怀带着对主人的怀疑,断绝和主人的联系,这么一天一天地拖下去,不是更应该感觉罪恶么?
  ——但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有意逃避直面主人的那一天。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主奴关系的基础就是信任,如果任由对主人的怀疑盘踞在心里,他们之间还怎么继续下去?
  轻轻地叹了口气,阿零勉强打起精神,抬头望着窗外那棵老橡树。
  *****************************
  斜坡并不高,阿零停停走走,也只花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坡顶。他吁了口气,坐到橡树下的木凳上休息。那间废弃的工人房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紧邻着大海。
  那是间很不起眼的房子,但因为主人存在,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阿零觉得,似乎那房子的形状、颜色、甚至衬着那间小屋的那一角天空,都有了某种宗教般的神秘内涵。
  主人。
  过去三年里,就是他的神,他灵魂的最高主宰。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
  阿零手肘支在木桌上,左手放在唇边,习惯性地咬着食指末端。轻微的刺痛让他找到了现世的感觉。他正在寻找主人的路上,准备要一个答案。脚下就是那条碎石子路,一直通向那间临海的小屋。
  一个答案……
  他陡然心悸,他要什么样的答案?如果那答案不是他所期待的,又会怎样?
  他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但总是刚从脑海中浮现,就强行压制下去,一厢情愿地想着,主人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真正思想起来,这想法是何等的幼稚可笑!
  如果主人真是他的仇人……
  他忍不住一阵颤栗,从发丝到指尖都感觉到寒意。一时间只想掉头就走,回屋里乖乖地等清孝,反正主人并没有逼他立刻采取行动。
  但又能逃避多久?清孝……主人……
  他势必在这二人之间,做一个选择。
  他盯着脚下的碎石子路,浓绿的树荫在他眼前摇晃,带来些微的晕眩感。一只野鸟鸣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走。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看着日影一寸一寸地移过他的足尖,变化成黄昏的淡淡黑影。阿零心头一紧,慢慢站起身来: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没有理由不走下去。就算是悬崖,也只能跳下去。他眺望着远方的小屋,微微眯起了眼睛。
  *********************
  现在小屋就在他眼前,没有大门,黑洞洞的一条走廊。阿零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在身影隐没在黑暗前的刹那,他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巨大的恐慌压抑在心底,竟然呼喊不出。面前就是一道门,他不假思索地推开,几乎逃跑般的冲了进去。
  但没有人。那只是一间杂物室,早已铺满了灰尘。
  阿零松了口气,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发觉自己的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退出去,推开旁边那道门。
  还是没有人。
  没有人。
  没有人。
  没有人。
  一道一道门都在他面前敞开,在黑暗中裂开大嘴,无声地嘲笑他。他有些头晕,扶住走廊旁边的墙壁,重重地喘息了一下。
  现在只剩下一道门了。就在走廊的尽头,那扇门静悄悄地关闭着,锁住了一室神秘。
  阿零瞪着那扇门,眼里闪过一丝恐慌。门的背后,似乎有一种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但却又那么吸引,让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打开。
  他静了片刻,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门紧闭着,铜把手光滑干净,显然最近有人用过。阿零把手放在铜把手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他吐出一口长气,轻轻旋动把手。
  门开了,他走了进去。然后,整个的呆住。
  白色。
  空无一物,满眼的白色。
  没有吊灯,没有窗户,甚至连一条缝隙也没有。
  眼前就是一片无休无止、冷漠坚硬的白色。不仅不给人以纯洁清爽之感,反而有种肮脏污秽的味道,让人想起殡仪馆里的裹尸布。
  房间并不大,即使没有任何器物,也觉狭窄逼仄。过分放大、侵略性十足的白色和异常低矮的天花板相结合,造成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立感和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外部世界被完全淡化,仿佛置身于异时空,一切联系被切断。
  不,不是空无一物。
  在对面的墙壁上,赫然正挂着一个时钟,一个没有指针显示的时钟。
  没有时针,没有分钟,没有秒针,只听到滴答滴答的指针响动的声音。
  周围突然静得出奇,他仿佛走了魔术师的盒子里,而他就是这盒里逃不出去的小白鼠。
  他感觉喉咙发干,全身上下完全动弹不了,就只能立在当地,着了魔一般盯着墙上那个没有指针的时钟。
  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他却完全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
  恍惚之间,他觉得有什么巨大的灾祸正在逼近。真相正在显形,但究竟是什么真相,他仍然弄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拒绝去看,去想,去探究。
  到了这最后一步,他终于忍不住胆怯,决定放弃。
  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他转过身,拔腿就跑。
  然而没有路。
  门关上了。
  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只留给他一片惨白的影子。
  他大骇,使劲拉门。可是门纹丝不动,竟象是被人反锁住了。
  他瞪着门,步步后退,陡然间反应过来,拼命擂门:“清孝,开门!开开门!”
  “清孝,求你了!开开门!”
  “清孝!求求你!”
  “求求你!”
  ……
  那呼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卑微,然而没有回应。
  始终没有回应。
  **********************
  注: 一般来说,有失忆的病人恢复记忆都是逐步的,真正强刺激很容易承受不了,所以清孝只有在极失望心急的时候才会做。恢复记忆这样的,通过催眠或者场景再现可以唤起,清孝做不了催眠,所以只能做后一种。梦境一般来说是人潜意识的体现,所以也不能算是没谱的事啦^^
  不过这一段我也觉得不太满意,会再修改的。
  王尔德、密室和没有指针的时钟是第一部的情节。前者是甜蜜的往事,后者是小羽快被打破时的关键性情节。
  ps.刚开了新群,39539494。没能加入1群的JMs可以加入这个群啊^^
  然而没有路。
  门关上了。
  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只留给他一片惨白的影子。
  他大骇,使劲拉门。可是门纹丝不动,竟象是被人反锁住了。
  他瞪着门,步步后退,陡然间反应过来,拼命擂门:“清孝,开门!开开门!”
  “清孝,求你了!开开门!”
  “清孝!求求你!”
  “求求你!”
  ……
  那呼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卑微,然而没有回应。
  始终没有回应。
  他的嗓子已渐渐沙哑,终于绝望,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没有他的呼救声和拍门声,四周寂静得近乎恐怖,只有那没有指针的时钟滴答作响,踏着虚无的脚步继续前行。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他的心上。
  前行的只是时间,被困住的是他。
  他注定会被拘禁在这完全密闭的空间里,被人关到老,关到死。
  蓦地传来一声尖啸,仿佛皮鞭撕裂空气的声响。他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头。
  但这只是错觉,没有人在打他,他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或许就连鞭梢破空声,也只是他精神极度紧张下的错觉。
  然而那声音不曾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汇合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冲击着他的耳膜。好像有无数只苍蝇飞进了他的耳朵里,叫嚣着,挖掘着,要钻到他的身体里,啃噬尽他的血肉。
  那是什么声音?一下,又一下。
  是皮鞭在撕裂皮肉,是批打面颊的掌掴声,抑或只是肉体撞击的淫靡声响?
  纷繁复杂的影像纷至沓来,仿佛万花筒中的纸屑不住摇晃。
  他看见自己被以趴跪的姿势锁在笼子里。足踝、膝盖、肘关节、手腕,全部被铁环锁在笼子底部,动弹不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他看见自己被迫摆出各种羞耻的姿势,从开始的羞愤欲绝渐渐变得麻木顺从。
  他看见自己在皮鞭和酷刑下颤栗,尖叫着,哭喊着,向高高在上的调教师乞求一丝丝怜悯……
  “你必须学会服从……”那声音冷冷地道。冰冷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身体,仿佛蜥蜴在他的皮肤上爬行:“你只是奴隶,最卑下的存在。”
  疼痛。疼痛。疼痛。
  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处不痛。
  眼皮重得睁不开,他听见疲惫不堪的自己在强抑着愤怒,低声乞求:“主人,请允许奴隶睡觉……”
  沉默。然后是调教师冷漠镇定的回答:“请求不被允许。你必须先回答问题。那个人究竟是谁?”
  掌掴。掌掴。掌掴。
  他不停地倒下,不停地爬起跪好,不停地重复:“对不起,主人。奴隶不知道……”
  可是他必须知道。
  他想睡觉,他想这一切停止。
  “你必须学会服从……”
  是的,他需要服从。只要听话,就可以不挨打。
  他匍匐在地上,想舔主人的皮鞋表示臣服。可是主人在哪里?主人在哪里?
  他慌乱地在这间密室中爬来爬去,一面拼命地舔着地板,像被遗弃的小狗苦苦寻找主人的气息。
  然而有什么不对。
  没有他熟悉的主人身上那种松针的清香,飘入鼻端的竟是一股油漆味道。
  那本应很刺鼻的气息反倒给了他混乱的头脑以异样的刺激,让他渐渐回过神来:
  ——怎么会有油漆味?调教师的魔盒里没有油漆。
  他像小狗一样顺着那气味爬过去,终于发现了破绽。
  本来是窗户的地方,用一张白纸给盖住了。窗框全部新漆成了白色,颜色极为相近,加之光线昏暗,他又太过紧张,第一眼居然没有看出来。
  他瞪着那窗户,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半晌,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傻笑。
  完全密闭的小屋,没有指针的时钟……慢慢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就是在一间类似的屋子里,他和清孝定下了血的盟誓。
  而布置那间屋子,力图将他灵魂撕碎的,就是他的主人。
  风间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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