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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六折





露香霜冷

法借乾坤




“倩女幽魂”的雏形,最早是作者佚名、据信成书于碧蟾朝初年的杂记《西京夜话》里的人鬼恋——

金貔朝书生甯采臣赴京赶考,在央土嵧城浦前身、时为金华县城的北郭外借宿古寺。夜半一位绝色少女荐身席枕,甯采臣不为所动,大声斥喝,少女惭愧之余,娓娓道出真相。

原来这名绝色少女名唤聂小倩,十八岁上不幸逝世,尸骨为夜叉所制,迫她以美色诱惑行人,供夜叉饱餐。与甯采臣同宿的几位学子,除一位自称燕赤霞、行止颇异的书生外,其余皆抵不过美色的诱惑,成了夜叉的飧食。

“那你……为何不去找那位燕公子?”甯采臣忍不住问。

“妾身不敢。”聂小倩怯生生道。“那是位异人,一旦雷霆震怒,妾身不免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人一鬼聊到天明,甯采臣大表同情,颇有营救之意,遂请教那书生燕赤霞。燕赤霞送他一副革制剑囊,指点他到聂小倩埋骨的大树下,掘出金塔带走,以摆脱夜叉的控制。

聂小倩随甯采臣返乡,甘心在甯家做嬖妾报恩,甯家人渐渐喜欢上她,对鬼身之异避而不谈,视之如常。某日夜叉找上门来,甯采臣想起燕赤霞的吩咐,取出革囊,囊中忽飞出一道剑气,竟将大妖剐为齑粉,再不复现。甯采臣的元配死后,他娶小倩为续弦,诞下二子,而后甯采臣更高中进士,举家和乐,传为乡里佳话,被收入《西京夜话》的〈鬼妻〉一节。

及至本朝肇兴,建武、顺庆二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在异族南侵、央土大战中受创甚深的城镇乡村等次第复苏,丁口增加,仓廪殷实,老百姓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渐渐有了闲暇娱乐的需求。在戏班这种成本更高的娱乐形式兴起之前,评书话本一度攻占大城小村各个角落,茶馆中、大树下,但凡有人聚集处,说书人饮茶润喉,凭借着折扇醒木指南划北,领听众遨游万里,横贯古今,排遣无数茶余饭后时光。

前朝评弹名家李黑须自〈鬼妻〉中得到灵感,改编成廿一回书,乘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之便,定目为“倩女幽魂”,可惜曲高和寡,未能广为流传,随白玉京付诸一炬后绝响。

及至评书大盛,越浦大家程徐天以此为基础,新编成四十四折的话本《倩女幽魂》,将书生异人燕赤霞塑造成武功高强的道士,改夜叉为千年树妖姥姥,更加入黑山老妖强娶聂小倩、甯采臣燕赤霞同闯地府救之的精彩情节,结尾甯采臣将聂小倩的金塔送回青华县老家安葬,使其转世投胎的安排令人低回不已,由是传遍天下五道,说到痴男怨女人鬼殊途,没有不知道《倩女幽魂》的。

程徐天版的《倩女幽魂》另有一个特色,就是虚构了原本〈鬼妻〉和李黑须版“倩女幽魂”里的地名,如原着中的金华县城北郭,到程版即成故事背景所在的郭北县;葬金塔的青华县,疑自嵧浦前身金华县而来,现实并无此二处。

而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变造,当属甯采臣与燕赤霞寄宿的兰若寺。

这座古往今来皆无觅处的虚构寺院,俨然成为“鬼寺”的代名词,按《西京夜话》所述的地理位置、建筑样貌,最有可能做为〈鬼妻〉发生之地的,应是嵧浦近郊的千年古刹密印寺。

拉拔应风色与龙大方长大的韦太师叔爱听评书,身子骨还硬朗时,常带着二小熘下山去,到茶馆里嗑着瓜子听一下午书。后来腿脚不行了,福伯索性延请名家前来风云峡作客,越浦著名大家靳云飞、常山转等皆为座上宾。但太师叔最喜欢的还是山下镇集里的无名艺人,总趁着福伯不注意,让应风色雇肩舆脚夫抬下山去,就着粗茶和没味儿的干瘪瓜子消磨辰光。

关于“倩女幽魂”各版本的流变,还是韦太师叔给他俩讲的,比之于评书话本名堂更多。应风色年长后益发难解:分明一肚子学问的韦太师叔,怎受得了那些浮夸的表演?听那些武功高手口吐剑光之类的浑话,应风色都快坐不住了。

但韦太师叔传授功夫,总爱插科打诨讲笑话,用词浅显易懂,正拳随便一捣,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听得人津津有味,练功都不觉得苦,怕得之于评书曲艺等诙谐小伎甚多,不可谓之无益。

龙大方看到兰若寺的碑铭,想起听过的评书,再加上千年树妖似的黑影从天而降,心跳都吓停了几拍,忘却韦太师叔曾说世上本无兰若寺。真要回到了金貔朝年间,重历一遍〈鬼妻〉的情节,碑上怎么也该是“密印寺”才对,此乃阴谋家之破绽。

应风色啼笑皆非,收拢剑刃,以鞘击臀,笑骂:“你他妈是睡糊涂了,连这也信?”胖版甯采臣跳了起来,委屈得要命:“真没糊涂,那是师兄你没瞧见——”突然瞠目结舌,跌坐在地,指着应风色背后不住发抖,张嘴却发不出声响,面色铁青。

青年霍然转身,黑影窸窣飘退,半痴剑的铲子型态一扫落空,那物事居然应对不俗,起落间翼影激扬,遽起缓降,宛若树冠摇散,果然就没点儿像人。

应风色正要转出剑刃,身后的龙大方这才迸出一声“鬼啊”的惨叫,黑影猛跳起来,唰唰唰地左顾右盼,忙不迭问道:“哪……哪里有鬼?哪里有鬼?”就差没跳进应风色的怀里。

尽管惊恐的嗓音绷得嘶薄,应风色仍辨出了来人的身分,蹙眉道:“……运古色?”龙大方也认出他的声音,上前“哗啦!”拽下一大片芭蕉叶来,见那人一丝不挂,前后围着几片青惨惨的蕉叶,却不是绝蜃岭的运古色是谁?想起被他吓得丑态百出,举起蕉叶噼头夹脸一通打,怒骂道:

“让你装鬼……让你装鬼!泥马死变态,光着屁股你吓唬谁呢我肏!”

运古色也火了,顾不得遮羞,反正山上众师兄弟在澡房里啥没见过,拎起一片连茎蕉叶打将回去。“大爷光着屁股你肏谁?我肏你妈!”

“……都给我住手!嘴巴放干净点!”应风色夹在中间,一个头怕有两个大,硬将两人分开,先问运古色:“你一个人来的?有没同谁一道?怎……怎地没穿衣服?”

运古色“呸”的一口浓痰啐地,余怒未消:“一套单衣扣他妈两百点,怎不叫那羊头吃屎去!就你们这帮世家纨绔毫不心疼,我才奇怪谁不是光着屁股。”龙大方怒道:“你说谁是世家纨绔?”

“都给我住口!”应风色沉着脸架开二人。“既入降界,还不警省些!当是闹着玩么?龙大方,你来之处还有没有别套衣服?”龙大方本想阴损几句,见师兄神色不善,未敢造次,摇头道:“就我身上这套。”运古色冷笑:“我想也是。要有麻袋穿,何苦绑粽子?”

“你他妈——”

“好了好了。”应风色头大如斗,蹙眉道:“我那厢房里还有套僧人穿的木兰衣,我带你换去,总比光屁股强。从现在开始,咱们一起行动,切莫落单。”三人连袂而回,未入左厢,就听隔庭相对的右厢房内传来动静。

龙大方擎出长剑,运古色拣了根一人多高的枣木棍防身,由应风色堵在廊阶之前,断了突围的去路;龙大方与运古色交换眼色,悄无声息掠上回廊,一在门侧,一在窗下,而房中窸窣声始终不绝。

应风色举起右手,缓缓比过一、二的手势,正欲挥落,忽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连忙握拳制止。运古色“啧”的一声持棍而起,扫开窗棂,长身跃入!

“搞什……运古色!”龙大方不得已,踢开房门,冲进去支持。

房中传出一阵尖叫,却是年轻女子所发,跟着乒乒砰砰地飞出烛台瓷盆、茶盅板凳等家生,“变态”、“色狼”不绝于耳。龙方、运掩抱头鼠窜,运古色脸上多了枚热辣辣的五指红印,但做为标靶,龙大方的体型还不用瞄准,泰半物什全扔在他身上,连长剑也丢了。

“里头……是女人。”运古色捂着脸退出,讷讷说道。

“听见了。”应风色哭笑不得。龙大方不是不想开口,就在两人说话间他又被扔了一只绣鞋、一块砚台、一只木桶和一把疑似尿壶的开口器皿,眼神死透,看上去颇有几分了无生趣之感。

“淫贼……吃我一剑!”

清叱声中,一条婀娜衣影破窗而出,裙袂猎猎,幽香袭人,正是先前应风色于风中所嗅。

他扯开龙大方,运使剑鞘,顷刻间连接五剑,脱口赞道:“好快剑!”末了双双力尽,但男子膂力终是大过了女子,来人猛被挥开,落地之际剔莹小巧的雪趾一踩一蹬,应风色眼前陡花,香风又至,暗忖:“好快身法!”剑鞘抡扫,衣影倏忽不见,幽芳逸远,女子竟从他胁畔掠过,扑向院门!

来人以一敌三,本居下风,不恋战毋宁才是明智的选择。

眼看女子将要兔脱,应风色正欲掷剑,然而以神兵坚沉,若遭急旋而至的剑鞘击中背门,少不得要呕血倒地,乃至香消玉殒也未可知;犹豫不过霎眼,男儿长持柄末纵身一点,鞘尖堪堪压住裙脚。

女子几乎仆倒,踉跄几步拧腰一挣,清脆的裂帛声落,鞘尖留下一小块裙布,继续发足往外逃。

便只一耽搁,龙大方已拦住她的去路,持鞘接下快剑,却未显支绌。没有了偷袭占先的好处,女子与他的差距清晰可见,双方你来我往斗得片刻,女子突然一改绵密小巧的细碎剑势,一剑贯胸,快到不及瞬目,此前居然是刻意示弱。

龙大方想也没想,本能持鞘兜去,“锵”的一声沧浪龙吟,长剑贯入鞘中,巧到无以复加;回神震开女子持剑之手,连剑带鞘夺了回来,却掩不住满面错愕,急顾应风色道:

“师兄!莫不是——”

应风色微微点头,冲他摆了摆手,以示安抚。

眼看突围无望,又莫名其妙失了手中的兵刃,女子转过一张苍白俏脸,看似不过十六七岁,要比穿着打扮年轻得多。

少女生就一张颧圆颔尖的猫儿脸,杏眼隆准,上唇噘翘,自是十分貌美。然而在傲人的身段之前,美貌亦相形失色。

以她发顶堪至应风色下巴的娇小身段,却有着一对浑圆玉乳,将紫绸诃子高高撑起,挤出衣缘的半截乳球雪白酥莹,分外耀眼,仿佛略微一晃,便欲从衣里满满倒出也似;无论裸露的肩、颈、上臂,乃至锁骨,全是带着一丝少女娇腴的秾纤合度,无法解释那胀裂诃子的沃腴雪肉是从何而来,连腰都是圆凹如葫,结实紧致的一把,尽显青春骄人。

她穿着淡紫诃子,外罩对襟纱衫,搭配数层绉纱白裳,再来条披帛什么的,便是不食人间烟火般、仙气十足的打扮。

然而激战之下,束在裙裳里的衫摆全给扯了出来,襟口大开,领子滑至双肩臂下,乳上几近赤裸;发长及腰,汗湿紊乱的发梢黏在雪靥檀口畔,被清纯中带着性感的脸蛋一榇,颇有云收雨散之感,直欲逼人伸出魔手,将衣裳扯得更凌乱不堪,一窥娇媚胴体——

聂小倩在水中居与甯采臣缠绵后,被抢走踝上呼叫姥姥的鬼铃之际,就是这副既诱人又狼狈的模样吧?应风色忍不住想。

如果她左前臂没锁着“破魂甲”的话。

“这位师妹……”少女见他踏前一步,本能后退,阴沉的猫儿脸上充满戒备,亦似走头无路的凄艳女鬼。

“住口!谁是你师妹?”

应风色背起了半痴剑,双手微举示无敌意,指了指左臂的破魂甲。

“戴着这个,说明你我乃一路人,须相互扶持,方能在这幽穷降界中生存,此事容后细说。我乃指剑奇宫门下,风云峡的应风色,而这位是我师弟,飞雨峰的龙方飓色,与绝蜃岭的运古色师兄。”

“应风色……”

少女黑白分明的美眸滴熘熘一转,明显触动心弦,却仍是半信半疑。

“你是‘天阙铜羽’?龙庭山应宫主的亲侄,那个风云峡的麒麟儿?”廊间一手持棍、一手以水盆掩住下体的运古色冷哼一声,似对“随便个来路不明的大奶妹子都识应风色”甚感不满,疑心是不是他请的托——这帮世家纨绔什么无聊事干不出来?

“虚名而已,万不敢当。”应风色拱手:“若在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师妹罢?‘红颜冷剑’威名素着,我是仰慕许久了,可惜杜掌门长年闭关,尚且无缘拜见。”

少女吓了一跳。她方才所使,全是师傅近年新创的《柳罗快剑》,未露水月家门。无论那胖子是起了色心也好,没胆子见红也罢,仗着他不落重手,少女以无关痛痒的花招相应,蜻蜓点水似的稍沾即走;待他稍有松懈,才冷不防递出“珠帘暮卷西山雨”的极招——

这式说是一招,其实也就一剑,然而剑意萧索,出则无悔,乃是昔年掌门师伯于水上亭雨间悟得,气魄极大。师傅说她临敌之际,有着女子罕见的狠劲,或可以为杀着,才破例传给她。

本拟将那嘻皮笑脸的胖子戳个对穿,岂料一把搠进鞘里,反被夺了剑去,更料不到会因此被识破来历。

水月停轩是东海四大剑门中唯一的女子派门,剑法首重悟性,一入门墙,便只能习练《水月三十六势》,直到创出一套自己的剑法,始准进入“凝芳阁”,遍阅历代先贤所留图谱。

以少女的造诣,原不该得授这门《水月剑式‧珠帘暮卷西山雨》,即使醒来时发现自己身无寸缕,被扔在这荒山古庙中,又被三名年轻男子所包围,她仍不轻用《水月三十六势》,免被师父的仇家发现,不知青年是如何看破。强捺心中不甘,故作惊诧:

“你……应师兄怎知小妹是水月门下?”

应风色笑道:“贵派先掌门筠心师太,曾于四门论剑上示演此招,那年恰好办在龙庭山,众人都说这剑肃杀第一、萧索第一,当者披靡,实难抵挡。敝宫应宫主想了一想,笑着说:‘应是师太心存慈悲,不以杀生为念,剑容天地,乃至浑无罅隙。’筠心师太口宣佛号,笑而不答。

“应宫主又道:‘若遇无心之人,又或天地难容之徒,则不免有无罅之罅。’取剑与筠心师太印证,约定只比剑招,不比内力。前两度交击,剑尖相抵,均是敝宫应宫主小退半步,第三回双剑再出,师太之剑却为宫主所夺,原来是敝上以鞘纳剑,破解了这一招。师太合什道:‘宫主腹笥,尽容天地萧索。’敝上笑道:‘有天地难容者,师太亦须不容。此非割肉饲鹰也。’师太仍是笑而不答。”

应无用破解此剑之法,借由韦太师叔之口,传给了应风色与龙大方。两人自小以包了棉布的圆头棍不知对刺过多少遍,熟练后再换尖橛、木剑、实剑,乃至于短剑匕首,直到起心动念前便能兜入鞘中,才算练成这式“卷帘双燕入”。

“咱们家宫主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偏没留下只字词组……就算当真传落什么神功秘笈,怕也不是凡胎肉身照本宣科,便能有成。天才的世界于我等凡愚,最是残忍非情。”

太师叔抚摩他俩发顶,望着云月萧索一笑,喃喃道:“这招帘卷双燕之剑,是太师叔这把没用的老骨头,唯一能看懂练通的套路了,你们可别输给我,捏着卵蛋也得传下去。鞘中须容双燕过!不是刚刚好、险呼呼,差点就要完蛋的怂样……是可供双燕翱翔的宽敞自如!明不明白?”

少女当胸一剑,杀得龙大方措手不及,恍惚间鞘口对剑尖,暗合卷帘双燕的无心之境,少女的造诣也远不能与筠心师太相提并论,此消彼长,堪堪解了“珠帘暮卷西山雨”之危。若换了运古色、顾春色等其他人,哪怕略高龙大方半筹,此剑之前,亦不能无伤而胜。

当年龙庭山论剑,筠心师伯恰带了师傅随行,此事少女自小听熟,料以“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威名,也非烂嚼舌根、四处宣扬之辈,这厮怕真是应宫主的后辈传人,装出松了口气的模样,抚胸笑道:“真是奇宫师兄!小妹江露橙,见过诸位师兄。”

她身材娇小,手臂肩膊十分纤细,锁骨的骨杈尤其凸出;颈项被巴掌大的小脸一衬,稍嫌不够细长,胜在肤光如雪,滑腻润泽。双肩平削,算是天生的衣架子,若不看那对挺凸垂坠的浑圆乳球,可说纤薄有致,宛若精灵。

饱满到与身形格格不入的沃乳被小手一拍,晃似雪浪,汗珠弹过被沉甸乳量拉得斜平的胸口,迸碎在深邃的乳沟间,确实是一幅令人难以移目的美景。

纯论盛乳,少女未必大过鹿希色,遑论洗砚池艳鬼,盖因身板衬托,方显玉乳坠硕,手感十足。

守在侧面的龙大方,最能感受那双沉甸绵乳的贲起与份量,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差点被晃瞎狗眼,喉间骨碌一声,连自己都吓一跳,莫名有些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原……原来是江师妹。我叫龙方飓色,大伙儿都叫我龙大方。师妹是一个人么?”

运古色“啧”的一咋舌。“她哪里是一个人,不正拖延时间,让屋里的小妞乘机逃跑么?可老子机警得很,瞥一眼便知她也是赤条条的,挑了装有衣裳的包袱。不想光着屁股在野地里乱跑,趁早打消了念头,乖乖磙出!”果然枣木棍尖挑了只布包。

龙大方几欲晕厥:“你他妈不要讲这种坏人的对白啊!我们是山贼么?”急得双手乱摇,满脸胀红:“江……江师妹,你莫听这厮发疯,咱们真是奇宫弟子,名门正派,不会乱来的。”直着青筋暴凸的脖子,冲运古色大吼:

“你他妈……还不把衣服还给人家!光屁股就不做人了么?”

运古色冷笑:“谁生下来不是赤条条的?是了,你们这帮世家纨绔是穿衣裳出娘胎的,我都忘了。你是不是把尿布忘在令堂肚里,裹着大肠就出来了?难怪一身的屎味。”

“……都给我住嘴!”应风色简直快疯了,恨不得抽出铲子将两人痛打一顿。什么时候了,还说相声!龙大方明明跟谁都能好来好去,运古色只要不比武动手,一贯是话少安静,哥俩是中邪还是怎的,偏在降界里卯上了?

突然“咭”的一声,三人齐齐转头,见江露橙掩口缩颈,香肩微颤,雪靥浮现两抹彤霞,胸口微泛酥红,被白润润的肤光烘托得极为精神。龙大方两眼发直,配上裹粽也似、不伦不类的书生装扮,江露橙余光一瞟,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江露橙自顾自的笑了半天,手扶小腰,轻拍胸口,晃开一片酥莹乳浪,忽扬声道:“言妹妹,我瞧他们不是坏人,甚是可信。”没等屋内之人回话,翘着白皙幼嫩的尾指,冲三人打了个四方揖,模样甚是老练,朗声道:

“露橙武艺不精,骤陷险境,未明所以,不得不审慎提防。若有得罪处,望三位师兄看在露橙年轻识浅的份上,莫往心里去。”裸足交错,梨臀款摆,盈盈步上廊间,朝运古色一伸小手,浅笑道:“请师兄交还衣裳。”运古色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棍尖微挑,将包袱甩飞过去。

江露橙随手接过,欠身施礼,回头对应风色道:“言妹妹畏生,怕不肯移往别处更衣。可否请诸位师兄在院外护持,也好让言妹妹安心些个?”言下之意是要清场。

运古色正欲反口,应风色举手制止,正色道:“此地处处透着诡异,众人不宜分散。我等到对厢暂避,也顺便让运掩师兄更衣,屋里若有异状,师妹大声呼喊即可。”取下运日筒,转出匕首:“如此应可防身。切记臂甲匕首不可有损,少时我再详细解释。”

江露橙将筒匕攒在手里,似更宽慰了几分,不禁点头。“多谢应师兄。”

厢房的门窗俱损,江露橙把门扉竖直,勉强遮挡于门框前;两扇窗里,一扇还连着轴枢,堪可闭起,另一扇早被运古色打得稀烂,江露橙索性凭窗而立,用身子挡住一小部分的窗孔。屋内未见墙影晃动,那“言妹妹”不知避于何处着衣,亦甚耐人寻味。

运古色自于左厢更衣,应风色与龙大方待在廊间,说好一人盯着院门,一人盯着大殿,龙大方神思不属,频频拿眼偷瞄江露橙。倚窗支颐的少女倒也落落大方,视线交会之际,总报以甜甜一笑,毫不扭捏。

“露橙……江师妹真是漂亮。”胖书生喃喃道。

“当着众人之面别喊闺名,好歹加个‘师妹’。”应风色忍不住提醒。

即以他的眼光,江露橙也算貌美如花,此际静下心来打量,发现她眼距略宽,琼鼻在五官的占比稍嫌大了些,但巴掌大的猫儿脸轮廓分明,形如菱角的微噘上唇鲜滋饱水,整体仍在美人的范畴之内。

“啊,没了。”身畔传来龙大方失望的咕哝,窗边不知何时已无江露橙踪影,约莫是梳头去了。应风色拍他背后竹架权作安慰,赫见手染殷红,以为龙大方受了伤,但红渍略微刺鼻,却非是血腥气,凑近一闻:“……是朱砂。”扫过月光皎洁的庭院里,见砚台扣于青砖,底下漫开大片乌渍,掠前蘸指细辨,果是朱色而非墨色。

“怪了。”龙大方随后而至,这才发觉有异:“怎会是红墨?”

应风色心念微动,又掠至大殿阶下的香炉旁,沾满红墨的手掌往斑剥朝天的炉底一抹,刻痕吃入朱渍,显现出符篆似的花纹来,但灰泥填污,仍难悉辨。“龙大方,把那块砚台拿来!”

龙大方依言捧过,应风色用袖子抹了抹炉底,把残剩的朱砂倾入,朱液在鎏金刻痕间漫开,显现出一个掌心大小、似八卦又似两仪无极的繁复图形。

“这是……雷法!”应、龙方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脱口齐出。

术法中所谓之“雷法”,最初是脱胎自道门建醮所用的雷法秘仪,聚集施术者体内的先天阳气于极小一点,常用于点燃线香、火烛,乃至符箓黄纸。

名目听来威风,实际上的效果却引人发噱。与其说中看不中用,倒不如说就是专门为了唬无知百姓之用,才生出的旁门伎俩,施展的要求极低,只消在掌心正确描绘出术式结构,凝气聚神,在一定的距离内,便能使易燃之物起火,火绒、硝石尤佳。

“兰若寺”里出现朱砂墨、雷法符篆,考虑到燕赤霞的道士身份,也不是太不合理,但两人在其中嗅到浓浓的使令气息,怎么看都像是为解令安排的伏笔。

但这个雷法术式是反刻在香炉的底部,左右颠倒,恍若镜映。刻反的符箓是没用的,与乱画一气没什么分别,益发猜不透是何用意。有鉴于阴谋家随随便便在一间破败的地藏王庙外竖起石碑,就说是兰若寺,布置燕赤霞隐居之处时,信手刻错了一枚雷法符篆,似也是合情合理的乌龙失误。

但不知为何,应风色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偏偏又说不上来。

“什么雷法?哪有雷法?为何是雷法?”运古色压在两人背上伸头探脑,饶富兴致。他换了身杂役僧常见的灰色海青,外罩木兰色的五条衣,龙大方有杀错就没放过,拼命抖起头发的包袱,两人唇枪舌剑吵闹不休,直到江露橙牵着一名女童走出来,忽然双双失语。

江露橙重新穿好紫绸诃子白绉裙,臂间还真挽了条薄纱披帛,月牙白的缎鞋几与裸露的脚背肌肤同色,梳顺的乌浓秀发挽成了俏皮的坠马髻子,仙气十足,绣像本里的绝色少女聂小倩走出,也不过如此。

少女已是艳色逼人,女童却丝毫不逊,难想像“美艳”与“稚龄”两种相悖的质性,竟能在一张小脸上融合得如此自然。与江露橙仙气底下隐约浮动的野性诱惑不同,女童精致的脸蛋让人既爱又怜,仿佛稍稍用力些个,就会不小心将她捏碎了似的。

她的衣着款式与江露橙相类,只是改成翠绿鹅黄相间,如此活泼的用色却被卷起数叠的薄纱袖子、拼命穿高以免下摆拖地的裙裳等,弄得活像女儿偷穿娘亲的衣裳,说不出的古怪。

女童容貌虽艳,身材却是不折不扣的幼女,比江露橙矮了大半个头,仅至应风色胸口,牵着江露橙、死命躲在她身后的娇怯模样,目测不超过十二岁,实际年龄可能要更小些。

最令人恼火的是:她手上竟也戴着破魂甲,坐实了九渊使者的身份。

羽羊神搞什么鬼?这么小的孩子抓来做甚?应风色简直不敢想像女童惨死的画面,回神才发现自己紧捏拳头,龙大方与运古色的面色也不好看,显然都想到了一处。

“……杀千刀的死羊头,我肏!”运古色低啐一口,露出阴狠之色。女童吓得揪紧江露橙的臀布,本已略紧的裙裳益发绷出惹火曲线,江露橙转身不得,只能回臂安抚。

“别怕。”应风色蹲下身子,和声道:

“我叫应风色,风筝的风,景色之色。是龙庭山指剑奇宫的青鳞绶长老,我会保护你的,我们都会保护你,你不用害怕。”女童见他长身玉立,相貌俊雅,笑起来露出一口齐整白牙,语声十分动听,好感顿生,怯生生地点头。

龙大方连忙以眼神制止了运古色的轻蔑不屑,以免又吓着她。

应风色和声续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会不会武功?知不知道师门怎么称呼,师傅的名讳是什么?”

女童迟疑片刻,见江露橙点了点头,满面都是鼓励关怀,小声道:“我……我叫言满霜,言语的言,霜雪的霜。家师法号上惟下明,是在无乘庵受具足戒的比丘尼。”咬字清脆,条理分明,可见庭训严格,益发招人喜爱。

龙大方低道:“这般容颜,将来却要做尼姑。”似有些不忍。

应风色甚觉不当,唯恐吓着言满霜,抑住斥责纠正的冲动,微笑道:“江师姊有没有教你使用这个?”又示范一回筒匕的打开法,以及如何张开翼盾,双姝圆睁美眸,好奇与赞叹稍稍冲淡了置身险境的仓惶不安。

东海武林罕见佛脉,其中最有名、又以招收女徒为主者,当属水月停轩。

但即使是水月一脉,也仅前代筠字辈是比丘尼,到本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处,门下已无出家众。“惟明”这个法号似有些耳熟,但应风色总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至于无乘庵更无籍籍之名,青年此前闻所未闻。

水月停轩乃至无乘庵,料非标榜鳞族血统的门派,但江、言二氏在五郡六姓还是有的。双姝之所以被选入降界,或因此故。

应风色问她二人如何到这里,江露橙和言满霜都说不清,只说醒来已在房内,没到过兑奖间,是光着身子醒的,未换上价值两百点的单衣,更没听或看见主持仪式的羊首半神。

“压在衣下的……还有这个。”江露橙取出一只银灿灿的半脸面具,捧交应风色。那面具恰与鬼牙众所戴相反,乃是人脸的上半截,起伏宛然,十分肖真;材质轻薄强韧,应风色以匕尖划了几下,连刀痕都没留下,洵为异物。

银色半面的额头正中央,约莫在眉心上方寸许处,突出一根尖锐鬼角,面具内刻着“万劫使者应风色”两排蝇头篆字。应风色戴上面具,果然毫无扞格,那和身躯融为一体、仿佛四肢延伸的舒适服贴,与臂甲如出一辙。

“我曾试着佩戴,总难贴服,如不合身的衣裳也似。”江露橙道:“我猜留下面具之人的用意,除了让我交给师兄外,或也暗示我俩,须与诸位师兄会合,才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这就能解释何以少女听他自称“应风色”,态度便有了微妙的转变。

应风色领着四人重入大殿,示以侧墙血字,环顾众人道:“按此间遗留的衣裳推测,我们该是被安排进‘倩女幽魂’的故事之中,我是道士燕赤霞,龙大方是甯采臣,江师妹是聂小倩,满霜则是小倩的妹妹小青。”

运古色没好气道:“我呢,是没钱挂名的小和尚么?”龙大方冷笑:“没让你扮被姥姥吸干的僵尸就不错了。你这张死脸用不着化妆,光着屁股就像啦,还省布料。”江露橙忍俊不住,连言满霜都笑起来,霎时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

应风色唯恐两人杠上,赶紧接口。“我听过几个倩女幽魂的续集版本,其中有一个,主角是法号‘十方’的僧人,护送金佛来到兰若寺。运古色所扮者,约莫是这位。”

运古色听自己也是主角,容色稍霁,撇嘴道:“现在人都齐啦,接着干什么?唱戏文么?”

“不,人还没齐。”龙大方灵光一闪,微微色变:

“差千年树妖姥姥,和道行更高的魔头黑山老妖。按墙上血书所示,莫非要来鬼娶亲?”话才刚说完,蓦地血字消融,化作赤雾弥漫充溢,浓到呛人的檀香气味突然漫开,一股压也压不住的鳞虫腥臭直窜鼻腔,中人欲呕。应风色拉着双姝踉跄退出,只闻沙沙异响,仿佛漫山遍野而来,不知是何物所发。

龙大方与运古色各挥剑棍,倒纵而出,棍尖剑刃似都削飞了什么,分断数截的条状物飞还赤雾中,难以悉辨。

突然言满霜一声尖叫,娇小的身子几乎跳进江露橙怀里,语带哭音:“蛇……好多蛇!到处都是……呀!”数也数不清的蛇从大殿及左右两厢内爬出,瞧得人头皮发麻。龙大方挑飞几尾爬得近的,回头道:“我想起来啦,那股檀香味儿是驱蛇用的蛇药,血字一融,就把它们给熏出来了。”

运古色脸色惨白,颤声道:“这也……恶……这也太多了,怕不是满山的蛇全到了这儿,难道是蛇王庙不成?”

这话毫不夸张。此地鳞虫之多,就在说话间已爬满了几乎整片庭院,敢情整座“兰若寺”的地底就是个蛇窟,众家长物一被化雾的蛇药唤醒,即沿建筑物底部爬出,不但院墙下密密麻麻一片,连院门内外亦不可免;若不欲踩过蛇阵,怕只能以轻功越墙而去。

五人立足之地急遽缩小,只能退到倾覆的鎏金炉前,让年纪最小的言满霜站到炉上,由江露橙保护,男子们则奋力与蛇群争地。“这不是办法。”应风色当机立断:“咱们先上屋顶,再做打算!”

“不……不行……”没想到先投降的居然是运古色。“肏他妈的,老子腿有些软,一时起不了身……”

“不是吧老运?”龙大方气极反笑:“你居然会怕鳞虫……别在这种时候软掉啊!”运古色连爆粗口的气力都消软殆尽,白眼一翻:“谁……谁不怕蛇?恶心死了。”双姝点头如捣蒜。

“倩女幽魂”之中,兰若寺底下盘根错节、仿佛蛇躯交缠的,正是千年树妖姥姥的舌头。料想羽羊神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能真弄个树妖出来,到这儿就成了驱役数千活蛇的骇人蛇阵。

如蛇骨教、长信门等左道势力,据闻也有养蛇役蛇之法,但能否制造出这等恐怖的规模,老实说应风色也不敢肯定,连忙转出羽刃,杀得周围鳞血飞溅,神锋所及,硬生生在地面上斫出深逾三寸、宽约尺许的沟槽,片飞青砖如揭面片,绕着五人噼出一个丈余见方的畸零平台来。

不知是因为死伤太惨,抑或是段差崎岖所致,蛇涌之势略止,众人缓过一口气来。“应风色,你他妈换了口好剑哪!”运古色掩不住满脸艳羡,瞥一眼四周涌动的蛇影,又掩口干呕去了。

应风色抹去额汗,头一个动作却是转过臂甲,果然运日筒上的人轮已由初始的“乾”转到了“兑”,蛇在此处视同于第一轮里的鬼牙卒子和鬼牙精兵,都是降界仪式的妖物,杀之可得奖励。

“诸位!不管有多讨厌,至少要杀掉两条蛇,确保得点。两位师妹或觉为难,为性命着想,请务必这样做。”

女子就没有不怕鳞虫的,江露橙俏脸煞白:“应……应师兄,这又是为何?什么叫……叫得点?”应风色耐着性子道:“我们被人扔进一个游戏里,完成某些事能得到点数,但时间则会扣掉点数;越晚完结游戏,点数扣得越多。末了结算时,若点数被扣到点滴不剩,我们就会死。”敲了敲运日筒上的时轮:

“这是扣点的轮,越少越好。其他都是加点的轮,越多越好。”

江露橙安静听完,面上虽惊疑不定,却未哭叫乃至崩溃,而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应风色暗忖:“这丫头若能活过此轮,可拉进三环里占个位子,龙大方定然欢喜。”

忽听一人道:“……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些蛇爬得有点慢?”正是龙大方。

运古色和双姝的白眼都快翻到头顶上,应风色本听得蹙眉,想起龙大方自小爱抓青蛙蛇蜥吓人,对蛇性有一定的了解,蛇药的气味他也是一嗅即知,未敢小觑。“你的意思是?”

“这时节绝不能是冬眠,蛇药未将它们激出之前,这么多的鳞虫能在屋子底下睡大觉?”龙大方抱臂沉吟:“颟顸迟缓,反应不灵,莫不是被喂食了什么药物才得如此。”

“你是说……”运古色精神为之一振。“它们不会咬人?”

“你给咬咬看就知道了。”龙大方没好气道:“蛇张口是本能,你往它身上一踩,怕它还没回神已先咬落,冒险冲过蛇阵肯定不行。”

应风色心念微动,剑尖一挑,将一尾无头蛇腹笔直剖开,于红白肠秽中搅出细砂烂泥般的大团物事。运古色瞧着心疼:“忒好的剑,你不要送我啊,何至这般糟践?”

(原来……如此!)

这真是恶意满满的设计。应风色摊平左掌,在倒满朱墨的雷法刻痕上一盖,反刻的符篆就这么正印于手心,摒气凝神,对剖开的蛇腹肠秽隔空一掌,吐气开声:“咄!”轰然一响,蛇腹窜出白烟火花,炽亮的火星乍现倏隐,随即飘出一阵焦肉臭气。

众人吓了一跳,只有识得雷法与蛇性的龙大方反应过来,拉他衣袖:“师兄!这是——”应风色眉飞色舞:“是脱身解令之法!按《倩女幽魂》推展,咱们须先打败姥姥,才能遇着黑山老妖来娶亲。这蛇阵便是姥姥的舌头。”

布置此阵之人,事先将硝石等混入动物膏脂,喂食蛇群。肠胃湿濡,易燃物置于其中,就算举火也点不着,若以雷法引动则不妨。

应风色让众人掌印符篆,指点了凝神吐气之法,叮嘱道:“开声吐气,更易集中精神。待会儿由我来开道,龙大方带江师妹,运古色带言师妹,大伙儿一口气冲出院门,切莫停步。两位师妹把握机会以雷法杀蛇。”

准备妥当,在应风色的带领下,五人齐齐出掌:“……咄!”五道火光冲天,夹杂着无数血肉残碎,纷纷如雨落。“靠,是真有效啊!”运古色不敢置信地望着掌中符箓,咧嘴傻笑。龙大方怒道:“别发呆!快些清场,拉紧言家妹子!”

“切,这么炫炮的玩意,多玩会儿不行么?”

“你是白痴么?”胖采臣一握江小倩师妹软滑的小手,三魂七魄都飞上了天,有意在她面前显脸,端起架子,威风凛凛地教训同门。“几千条蛇你能一条一条地喂?掺了猪油的硝药肯定堆满地底,把蛇赶来饱餐一顿就完事。雷法放过头了,还不把咱们炸上天?”

“正是如此!”应风色朗声道:“尽量对着院内青砖出掌,切莫指向屋舍。走了!”抡起锋锐无匹的神兵半痴剑,斩开一条血海长路,踏着遍地残尸泥泞,掌落火起,烟硝处处,仿佛置身于童年神往的《倩女幽魂》故事中,化身为最最喜欢的避世高人燕赤霞,为救书生女鬼挥剑开路,直斩树妖;意兴遄飞之余,一掌推向院门: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

烽火直掠蛇阵,血雨纷落之间,两扇门向外轰飞,在蠕动交缠的蛇群上搭出曲折桥板,指向脱出“兰若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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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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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七折





剑出兰若

鬼骑接亲




五人踏着门板冲出破庙,运古色玩上了瘾,枣木棍尖伸入门板下一挑,飕飕两声,将厚重的庙门掀回院里,举重若轻,江露橙暗自咋舌:“奇宫门下,果然藏龙卧虎!”再不敢小瞧这模样寒碜的瘦子。

运古色把木棍一搠,双掌连推,也学着应风色喊“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隔空轰得庙门内火光四起,烟硝味与焦肉的臭气直窜鼻腔。玩了一会儿兴致渐低,忽起一念:“不知在其他地方有没效果?”转对四面树木,随意发掌,“破破破”喊了半天,自是悄无声息,咂嘴道:“果然就没什么道法,全是套路。”

应风色灵光一闪,击掌道:“正是如此!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龙大方虽不明所以,猜是师兄想通了解令的关窍,赶紧拉江露橙上前。他倒不是有意吃师妹豆腐,真要说的话,此举占的却是应风色的便宜。

龙大方身为结盟的核心环,毋须担心师兄对自己有所隐瞒,且不论第二轮才进来的江言二姝,师兄肯不肯透露给运古色知晓,尚在未定之天。未及商议就拉上江露橙,多少是希望师兄看在自己的份上,别让师妹和蔚佳色他们一样挣不到足够的点数,死于羽羊柱前。

应风色未露愠色,反而招手让运古色带言满霜一起,五人围成小圈,齐齐转过轮面。

“因地轮显示为‘乾’的缘故,看来咱们运气不佳,摊上的是第一个玄衣令,不仅要解令,还得多挣其他轮面的点数,以补地轮不足。”应风色环视众人,正色道:“江、言二位师妹初至降界,不晓得我们首轮降界的生还者已结成同盟,以增加生存的机会。虽全员未齐,若二位同意,我就当你们也加入了同盟,一同分享情报,相互扶持。”二姝求之不得,赶紧点头。

应风色又道:“根据上一轮我同鹿希色试验的结果,只要彼此间有联手之意,口头上完成约定,则所得的点数皆能共有。你们,愿意和我同享解开玄衣令的成果么?”

这个提议连运古色都无法拒绝——正因盯上了应风色夸张的点数进帐,他才在顾春色纠缠下,勉为其难前往风云峡,而有其后结盟之举。四人无不颔首,由龙大方起头,逐一道:“愿与师兄同解此令!”

应风色满意点头,娓娓续道:“依照我的推测,我们须完成《倩女幽魂》的故事,才算解了这个兰若寺的玄衣令。在评书故事里,姥姥并没有死掉,而是被燕赤霞以雷钉钉住舌头,破了千年修为,重伤逃逸,然后才轮到黑山老爷粉墨登场,上演压轴的鬼娶亲戏码。

“但,我们仅是逃出蛇阵围困,别说破阵了,这些个长虫行动虽迟缓,再等上一段时间,终究要爬出庙门的。换言之,我们并未制住姥姥的‘舌头’,这事还不算完。”

龙大方会过意来。“这么说来,我们还得找那捞什子雷钉……对罢?”

“不止,但我们得先找到雷钉。托运古色之福,我大致猜到雷钉藏在哪里。”

运古色一脸懵逼。“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让你‘正是如此’……等等,莫非你是指这个?”摊开印有雷法的掌心,作势朝四面轰出,却被应风色阻止。“别做这么危险的事。瞧我的。”

青年四下打量,直至一株老干前停步,伸手轻推树干,又拔下一枚半黄的树叶嗅了嗅,随手揉碎,发出轻细的喀喇脆响。“这树是新近才枯的,我猜是树干里藏了东西,水脉中绝所致。大家退远些。”运起神锋,劲力之所至,树干斜斜分断,枯萎大半的枝冠倾落于地,沙沙作响。

应风色从断面取出一只尺半长匣,递给龙大方,忽听江露橙惊呼:

“它……动了!筒上的转轮……自己动了起来!”高举藕臂,顾不得薄纱袖管滑落香肩,露出腋窝,并着诃子裹不住的大片侧乳。寸草不生的光洁腋窝既有少女的清纯,抑或有更诱人的解释——懂得刮除体毛的,绝非是懵懂无知的小丫头——极是引人遐思。

运日筒上,物轮从“乾”转到了“兑”。五人皆是如此。

江露橙与言满霜是首次目睹,转轮鬼使神差般自行转动,万般骇异,运古色却是见怪不怪,一门心思只在匣上,叠声催促龙大方打开。

匣中的锦缎内衬间,嵌了根长约一尺、径未盈寸的钢钉,通体镌满术法符篆,密密麻麻,阴刻的箓纹沟槽间填着涸血般的暗红墨迹,凑近似能嗅到一股血腥气,说不出的狰狞,至为不祥。

飞雨峰和绝蜃岭都没有特别钻研术法的传统,运古色所知有限,匣盖一开,见应风色与龙大方双双色变,蹙眉问:“有这么厉害?”

“不好说。”龙大方下意识地将长匣拿远了些。“上头的符篆我看不懂,但弄成这样肯定不简单。这个是山上的术法?”最末一句却是问师兄。

应风色指着钉尾的术式结构。“这里依稀看得出是雷火之法,前头还有疾行律令、山川潜行之类的遁术轨迹,然而其复杂的程度已远超我所知,是不是山上的系统我也说不准。唯一确定的,是此物曾进行过血祭仪式,威力绝不容小觑,和我的猜想相去不远。”

运古色眉毛一挑:“你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

龙大方没好气道:“都刻了疾行律令和遁法,扔出去就行,雷钉受术法牵引,自个能去该去的地方。”运古色只是不信,冷哼:“这么厉害,不如让它唱支歌来听听?”

“都退远些。”应风色率先退出三丈外,余人纷纷挪后,谁也不敢站得比他靠前。“两位师妹请捂上耳朵,略微背转身去,少时火光一起,莫教灼伤了眼睛。”运古色阴阳怪气道:“我不用捂么?”龙大方冷笑着抬起一条胖腿:“不如我帮你啊,正好鞋底闲着。”

应风色没理他俩的夫妻相声,审慎取出雷钉,潜运功力,摒气凝神,心气之所至,掌中钢钉忽然震动起来,灼烫得几难握持,填满干涸血迹的符篆沟槽中似绽红光,恍若有生。那种精力飞快流失、到了脉中隐隐作痛的感觉,令人心惊胆战,果然是以血祭炼成的邪器。

青年不敢久持,挥臂拧腰,朝庙门内掷去,钢钉脱手即失其形,化作一抹炽红火线,穿过偌大的庭院,直奔大殿。轰隆一响火光冲天,屋顶被焰柱炸上了天,紧接着无数火线蔓延而出,越烧越旺,眨眼工夫整座庙陷入火海,焦臭的脂肪血肉炙烧气息随浓烟卷至,五人再退几丈,眼睁睁瞧着“兰若寺”成为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夜风里熊熊燃烧。

火势一起,才发现破庙周围早已布下了止火线——一道宽两尺、深三寸的浅浅斜沟,沟外还洒了整圈石灰,即使未能点燃地底硝药,也没有蛇虫能爬出去。这下连蛇带庙烧个精光,阴谋家纵使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最终也只剩一片余烬。

“真是缜密的算计啊。”应风色被火光映红面孔,逆风微眯着眼,喃喃道。

他毕竟不是优柔寡断的脾性,在想到解法的瞬间,已知幕后之人技高一筹,假解令者的手毁迹灭证;感叹不过瞬间,便即来到刻有“兰若寺”三字的石碑前,抹去碑上脏污,赫见在刻字的上方,有一枚小小的坐佛浮雕,背负日轮趺于莲座,雕工粗糙,却是形象宛然。

“设计这使令之人,看似粗疏,其实每个环节无不经过精密算计,如右厢房的朱砂砚台、香炉底部的反刻雷法等。”应风色手扶石碑,随口解释:“搭配各人苏醒时所在的位置,以及衣衫的分配,我们迟早会把红印和符篆联想在一块儿,从而发现破解蛇阵的方法。”

“师兄你忒谦了。我虽也学过术法皮毛,但就算把脑袋压蛇阵里,也决计想不到砚台和香炉有这等用途。”龙大方代众人讲出心声,运古色却是一脸恶寒:“住口,我脑子里都有画面了。”

应风色微微一笑,续道:“这里自非真的兰若寺,既如此,何不把原本地藏庙的楹联取下,装也装得更像些?”江露橙“啊”的一声,顺着他的话说:“是啊,这又是为何?都做到这等境地,总不会是犯懒罢?”

“所以,楹联是有问题的。”应风色道:“但我检查之后并无所得,楹联若无机关设置,那么真正有问题的,就只有这块刻有‘兰若寺’三字的石碑。”

这个“二律背驰、非黑即白”的概念,对江露橙来说太过抽象,听得少女有些懵懂,面露迷惘之色,就连龙大方和运古色也只是隐约抓到一点什么,真要进一步解释,难免磕磕碰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应风色于思辨上的训练,得自风云峡书库里的小乘佛教典籍,即所谓的“因明论”:“因”是原因,“明”是阐明,以条理陈述万有缘起,深入思索一法与另一法间的相属、相违、因果等关系,穷究其之所以成立的理由,此即为学问僧人人钻研的因明论。

此际便想细说,时间上也不允许,应风色将众人的反应全看在眼里,留意到某个微妙的现象,却无意在这时候戳破,径以微笑带过,继续说道:“除了石碑,还有另一个突兀之处,那就是运古色身上的这套木兰衣。我们四人所扮演的角色,皆是《倩女幽魂》中有本的人物,缺的姥姥、黑山老妖等均是魔头,料想该是守关之人,原不该由解令的九渊使者来扮演。

“但《倩女幽魂》中,并无僧伽一类的角色,若是指续集中的十方和尚,为何没有同故事里的其他角色?这点委实不通,直到看见这碑上浮雕才恍然大悟。”

龙大方击掌道:“我想起来啦,那个评书……十方小和尚同他师父护送一只金佛,途经兰若寺,才生出后来许多事端。这小小的佛像浮雕,莫非指的是金佛?”其余三人没听过,露出茫然之色。

“没错。”应风色站起身来,横持半痴剑,众人见状纷纷退开,却不知他想干什么。“在续集之中,十方不小心摔坏了金佛,将佛像摔成两截,差不多是这个位置。”一指浮雕,果然有条裂痕横过坐佛腰际,将雕像一分为二。

龙大方蹙眉。“所以,放一套小和尚穿的木兰衣,是要把我们引到这儿来找佛雕。找是找到了,但这条裂缝能干嘛?就算要塞纸头进去,只怕稍嫌轻浅。”

应风色笑道:“忒浅的痕迹塞不进纸片,当作刻度标尺,却是绰绰有余。”羽剑半痴横里一挥,“嚓!”一声撕纸般的细响,已将碑顶薄薄地削起了一片,厚约寸许的石盖应声飞去,碑中忽发出冲天金光,一抹烁亮的狭长金影笔直窜起,发出铿啷啷的清脆响声,石碑竟是中空的。

应风色踏碑跃起,攫住金影落地,璎珞似的脆响始终不绝,一振手里的暗金色长剑,朗声长笑:“惟此剑方可解令!这下风云际会,条件总算齐了。”迎风虚噼几记,混着叮叮咚咚的清音碎击,剑刃震颤,柔韧中带有一股刚性,但看此节,便知是好剑。

剑出一霎,五人的物轮也从“兑”齐齐转到了“离”,取得重要道具的一百点奖励于焉入手,果然是无分轩轾,雨露均霑。

龙大方张嘴挢舌,目瞪口呆:“师兄!这……这是什么剑?为何……为何兰若寺的石碑里,会有一……一把剑?”应风色倒转剑柄递去:“自己瞧。虽没见过,是不是有些熟悉?”

那剑光剑刃就超过三尺,剑柄也较寻常青钢剑更长,几可双手交握,算是一柄大剑,却不如看起来的沉重;通体暗金,扁圆元宝也似的剑锷穿得两孔,孔中各有三环,仿佛僧侣所用的锡杖。再加上塔型的镂空剑首,与柄锷上似佛字又非佛字的纹路,说是剑器,其实更像佛具。

龙大方从未见过此剑,不知怎的越看越有股熟悉之感,仿佛在哪儿听人形容过这样一把剑,想起玄衣令脱胎自《倩女幽魂》,灵光乍现:“是了,这是燕赤霞的剑,收在木匣之中、须以黄符起出,最后用来杀死黑山老妖的法器!”

“没错。”应风色敛起笑容,沉声道:“法器既出,使令的最后一关怕就要来啦,大家打起精神,全力应付。”

石碑放出的金光冲上云霄,地面绽露出庞杂的术式结构,一股奇异波动荡漾四散;金光隐没的同一时间,远方道上忽响起哒哒蹄声,骤起的夜雾间透出几骑的黑影,居间似簇拥着什么庞然之物,即将穿雾而至。

(……来了!)

众人摒息以待,龙大方本要将金剑交还师兄,应风色却摇了摇头。

“按故事发展,最终是甯采臣持剑杀了老妖,这剑还是交给你罢。”

评书当年他是和师兄一起听的,记得清清楚楚,在冥府对抗黑山老妖时,甯采臣与燕赤霞双双被擒,最后分明是聂小倩持剑飞身,贯穿了黑山老妖的眉心,以师兄心思缜密,决计不能弄错,明白他“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用意,没敢违拗,乖乖收下,将原本用的长剑交给江露橙防身。

敌人终于穿出雾区,却是六名黑衣黑甲的骑士甩动飞挝,抛向前头的一辆四乘大车,一副路匪打劫的架势。那车髹满朱漆,结挂红彩,左右所悬的囍字灯笼都作绯红色纱面,喜气洋洋的大红占据整辆马车,不知怎的却有血染之感,教人打心底不舒服。

而车后追赶的六名骑手,毫不意外地戴着金色的鬼牙半面,鞍上挂有鲨皮乌鞘长刀、钩镰短枪、雕弓箭壶;头戴精钢护额,黑巾裹头,黑甲在月下回映着皮质的亮光,不止有护胸围腰,两臂更有披膊遮护,说是“全副武装”也不为过,远非第一轮院生所化的鬼牙众可比。

最奇特的是:骑手们的右腕上俱都锁着一只带钉腕轮,与鬼牙半面的金色质地相近,恰成一套,狰狞处亦如半面,则是首轮鬼牙众所没有的。

“……瞧着是硬点子啊!”身后运古色啐了一口,冷笑道:“正面肛么,麒麟儿?”

龙大方本要吐槽“你从背面才能肛”,话到嘴边想起江师妹在一旁,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却听应风色道:“按血字之意,那辆送亲的马车才是本轮的重中之重,若教鬼兵扯了个四分五裂,如何‘杏林接亲,百年好合’?依我看,须先除追兵,救援马车才是。”接着分配各人任务。

他与运古色分据大道两旁的树顶,负责截停;龙大方所持的赤霞剑——众人决定以燕赤霞之名称呼此剑——负有干掉黑山老妖的重责大任,不宜轻用,遂与双姝埋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

黑夜驰马不若白日间,速度颇受限制,但六名鬼牙骑手均未举火,放蹄狂奔,仿佛拥有夜视眼一般,更增几分森森鬼气。应风色跨腿于老树桠杈间,凝眸远眺,只觉六人骑术堪称顶尖,换了他夜里驰骋,万不敢这般冲刺。

带头两骑追得极近,已至马车后一臂之遥,其中一名骑手解下钩镰短枪,似欲锁拿车体。情况虽危急,应风色却还不能出手,当务之急,必须先消减敌人数量,若这几人训练有素,联辔冲锋,十个应风色也抵挡不了。

两骑一车轰隆隆自树间驰过,随后又两骑奔至,“……就是现在!”眼看马头将过,应风色握住左腕纵身跃下,自甲中伸出的钢丝绕过枝桠,于两树间绷成笔直一线,“嚓嚓”两声,削落两枚锁着鬼牙半面、头裹黑巾的脑袋;失去头颅的黑衣骑手兀自于鞍上抽搐,颈血狂喷,却未落马,就这么继续向前狂奔。

“运古色,截下马来!”

对面树冠间人影一晃,运古色脚踏树干,如箭射出,仿佛人棍合一,飞也似掠向那两匹载着无头骑士的健马。

应风色收卷钢丝擎出痴剑,踏树跃起,惊险万状地避过迎面驰来的第五骑,半空中羽刃加速旋扫,将鞍上的骑手从右肩到左腰斜斜分断;顾不得激射而出的热血脏秽喷得满头满脸,左手及时攀住鞍上系带,用尽余力甩上马背,跨坐在只剩半截的尸身之后。

(还有……还有一骑!)

他一抹脸上血污,本想转身掷剑,将尾随的第六骑干掉,又不想冒着失去神兵的风险,收拢羽刃负于背后,抄短枪入手,夹马腹降低速度,待颈后几能感觉到马口的湿热腥息,才回身一搠,抢在两马相撞前飞身离鞍,看着第六人的胸口被短枪贯穿,以及他死前因惊恐而极尽圆瞠的黄浊眼瞳。

(不一样。这人的眼睛……和之前的不一样!)

首轮降界,无论鬼牙精兵或卒子,都是无知无识、状若癫狂,既无人智,遑论沟通言语,狼鬼就更不消说。但夺走这人性命的瞬间,应风色清楚看见掠过对方眼底的惊恐、骇异,自知必死的绝望哀戚……那是理智尚存的证明。

——还能对话……不,须得从他们嘴里撬出些什么,关于这该死的幽穷降界的一切!

应风色背嵴着地,一磙即起,顾不得满面血污,提气大喊:“棍下留人!”挥散黄沙发足奔去,却见马车不知何时停已然住,就在燃烧渐止的“兰若寺”前,以钩镰枪搭住车顶车架的两骑仍维持原本的姿势,脑袋软软垂落,锁住半脸的鬼面下鲜血垂溢,胸口突出小半截箭镞。

运古色和他做了一样的判断:跨上无头骑士的座骑,取下鞍侧弓箭,从后方一人一枝,登时了帐。应风色从不知这厮的骑射如此优异,疾行间开弓放弦,身前还有无头尸碍手,一命竟毋须二射,考武状元尽都使得,还来混什么江湖?

阻之不及,应风色懊恼停步,扶腰喘息,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龙大方带二姝赶至,见两人携手,眨眼间连杀六骑,佩服得不得了。还来不及开口,蓦地江露橙低声惊呼,娇躯紧绷,这才认出眼前一身狼籍腥臭、形容恐怖的血人,竟是英俊温文的应师兄,没敢再近,掌里言满霜的小手亦是冰凉湿冷,不住轻颤。

“幽穷降界就是这样。”应风色并未生气,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萧索,淡淡说道:“要赶快习惯,不要成为别人的负担。”

马蹄喀哒喀哒地响,言满霜抬头望去,终于“呜”的一声哭出来,运古色竟牵了一匹载着无头骑手的健马折回,断首之尸的淋漓血腥与鞍上失禁的排泄物臭气,熏得人直皱眉。

龙大方正欲斥喝,却见运古色阴沉着脸,以棍尖敲着尸身的大腿。“这很不对劲啊,风云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枣木棍底发出闷钝的金属声响。定睛一看,鬼牙骑手的大腿俱被精钢镣铐箍在鞍上,马镫更是与所穿的铁鞋牢牢锁在一起,六人竟被拘于鞍顶,宛若囚徒。

“……他们是打算拦截,还是只被载着瞎转?你说啊!”





第卌八折





凭谁乖离

恐玷徽音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应风色的冷漠令所有人都为之噤声,不由自主地抽了口凉气。“少时若有机会,你可以找个鬼牙兵卒问一问,若它除了杀你之外,还有聊聊天的意思的话。

“但你别碍着我的事。我只想活着、四肢完好的离开这儿,醒来时不用像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似,最好也别留下什么心灵创伤……谁让我做不到这样,我便砍了谁。”揩抹着满面血污,转身朝马车行去。

他们没见他所见的,要论受到的冲击,谁也比不上他,但应风色现在还不能崩溃,不能去想方才短短一霎间所杀,并不是在降界打开后妖魔化的异类,而是活生生、会恐惧会害怕,一心想活下去的人。

青年捏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感觉眼角鼻端比适才覆着泥血时更热,还好其他人只能瞧见他的背影,心念微动,取出了那张银色无光的鬼角半面戴上,以免被窥破内心里的剧烈动摇。

“……他疯了。”运古色喃喃道。言满霜甚至忘了啼哭,怔望着应风色突如其来的举动,蹙起柳眉,江露橙小退半步,娇躯从紧绷到发颤,恐惧不言可喻。

“你们别……别胡思乱想。”龙大方最早回神,一挥胖手,强笑道:“降界里神神叨叨的,多的是怪事,运古色你不也看过狼鬼、刀鬼,还有洗砚池的艳鬼么?鞍上要不是装了镣铐铁鞋,这些鬼牙兵能在夜里纵马急驰?早被甩下马背啦,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再说了,师兄带着咱们解令挣点,大公无私,这可不是大伙儿都亲眼看见、亲身体验的么?师兄所为,必有深意!就连戴这个鬼面具,也是为了……这个……为了……”一下想不到好理由,正觉窘迫,还是远处的师兄接过话头。

“等你们也被鲜血内脏泼一脸,就明白九渊使者晋级的信物,为何是送一副面具了。我可不想被脏血弄瞎了眼睛。”应风色的口吻平淡,听不出喜怒,冲众人一招手。“过来瞧瞧。”

龙大方想也不想,快步趋前,而江露橙的迟疑几乎不露形迹,牵着言满霜跟了上去,最终连运古色也啧的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红马车前。

绯红色的囍字灯笼映照之下,辕驾所坐哪里是人?竟是一具套着衣裳的纸扎人偶,宛若随棺火化的金童玉女。“见……方才是谁驾的车?”运古色绕马车兜了一圈,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不由得汗毛直竖,但那个“鬼”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口。

应风色闭口不语,示意警戒,持剑打开车门,车厢内穿大红嫁衣的,果然也是纸扎人偶,瞧着教人浑身发毛。

“前头辔轭全配了锁,徒手取不下来,模样也与寻常所见大不相同。”应风色毫不意外,剑柄轻敲辕座,发出似空洞又非空洞的响声。“我料这车里全是精密的机簧设置,控制车辆行进、停止和转弯。何时停下、要停多久,全由机括控制,用不着车夫。”

龙大方喃喃道:“这种事……能做得到么?”

“你忘了太师叔说过的,风天传羽宫和逍遥合欢殿的旧事?”见其余三人一脸茫然,应风色耐着性子解释。“数十年前,这两个号称是武林圣地的神秘组织横空出世,引发了一场正邪大战,最后证明是血甲门的阴谋。其中逍遥合欢殿便以机关著称,曾造出不倚畜力、能自己行走的机关车来;这辆红车还得靠马来拉,相较之下,也算不了什么。”一指轮辙:

“我一直奇怪,这车不算大,何以需要四匹马来拉,还留下忒深的车轮印痕。若车里全是连杆齿轮之类的金木零件,那便再合理不过。”众人恍然大悟。

“我只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追这辆车……”应风色说着抱起双臂,露出沉吟之色,片刻回过神来,见四人还在等自己解释,不觉失笑。“抱歉抱歉,我一下走神了。在倩女幽魂的故事里,鬼娶亲的对象是聂小倩,她被黑山老妖掳走后换了大红嫁衣,也出现在往冥府的迎娶队伍里。

“但我们这儿的聂小倩是露橙师妹,显然马车里坐的‘这位’就不是聂小倩,这辆车极有可能不是这个玄衣令的任务,倩女幽魂的线索全派不上用场。我在想,这车到底是要‘逃’呢,还是要‘闯’?”末两句青年又陷入长考,那种喃喃自问的口吻众人都听熟了,但谁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运古色绕到马车后头,棍尖砰砰砰连敲一阵,没好气道:“追着屁股后头,不是要人,就是要东西。它们追的不就是这些箱子?”

车后叠捆着六只木箱,木色深润,八角包铜,铁叶嵌口,锁头厚重,光看就觉得十分结实。相对于坚固沉重的外型,箱子的尺寸似又嫌小了些,两尺来长、宽高尺半,扣掉箱材厚度,笥容十分有限。

造得如此严实,却装不了太多东西,只有两种可能:要嘛所贮之物很重,装多了抬不动,要嘛装的东西很贵,要多也没有。

当然又贵又重,也在其对应的范畴之内。

“这锁我是万万砸不开的。”运古色朝箱面努了努嘴,直盯着应风色——正确地说,是盯着他手里的半痴剑。“打开来瞧瞧,总比瞎猜更靠谱不是?”

龙大方心想:“都说‘杀人越货’,师兄杀几个鬼兵你发正义春,这会儿开人宝箱又不计较了。原来标准是这么浮动的么?”应风色似有读心神通,撇他一眼没让多口,提剑削断铁锁,掀开箱盖,当中却空空如也。

“他妈的!寻咱们开心么?”运古色一一提起木箱晃摇,半点声响也无,果然全是空的,气得随手扔开。应风色往掀开的箱中一抹,指尖沾着的尘灰木屑里杂有些许银灿,与龙大方交换眼色,俱未声张,然而麻烦又至。

“麒麟儿!”运古色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紧绷,众人无不凛起,齐齐转身。

“那个……是不是捞什子黑山老妖?”

又一骑破雾而出,应风色这才发现,周围的雾气似又比先前更浓,破庙那厢的火光渐渐沉落,原本呛鼻的烟焦臭气忽然嗅不到了,四野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驮着残尸的几匹马垂头漫步,不复先前甩沫狂奔的生猛。

这异样的五感错置,正是身处阵法之内的征候,应风色驱散杂念收摄心神,摆出接敌架势,沉声喝道:“八九不离十,众人小心!运古色,你与我打头阵,江师妹负责保护言师妹,龙大方你同她们一道,等我叫你再出手!”紧要关头,谁都不会傻到与他唱反调,纷纷点头,摒息以待。

来人终至朦胧的黄月之下,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大,连胯下所骑都比其余健马高了大半个头,黑甲披风,头戴一顶极怪异的方形金盔,纹路造型宛若青铜钟鼎,手提一柄铜色的长柄大斧,威风凛凛;下半脸不意外地嵌有金色的鬼牙半面,右腕应裹臂鞴之处,也为金色腕轮所取代。

较之先前六骑,巨汉的速度要慢得多,倒拖长斧,策马缓行,反而予人更强的压迫感。行至中途,他突然勒住马缰,以斧尖往地上捞起一枚瓜实大小的物事,入手低头,突然浑身剧颤,从逆光的剪影可清楚看见臂腿肌肉贲起,压得鞍下巨马嘶鸣倒退,仿佛难以承受其重。

那是应风色以钢丝斩下的两枚首级之一。

现在,他知道这轮鬼牙众非是无知无觉的怪物,既有七情六欲,自也受血脉情感所牵绊,目睹亲友同伴的断首将有什么反应,不用想也知道。“我去吸引黑山老妖的注意,由你来狙击!”他对运古色低道,提剑点足,鹰掠般扑向巨汉!

运古色根本来不及说“不”。几乎在应风色掠出的同时,那“黑山老妖”突然仰头狂啸,呜呜的吼声震得运古色浑身气血一晃,差点立足不稳;前方应风色身子歪斜,飞快交错的双腿踉跄起来,黑山老妖却一夹马肚,抡斧迎上。运古色心里直将双方都肏飞了天:“它戴着那玩意儿还能叫?”连忙冲出接应,但人的两条腿怎快得过马的四条腿?

眼看双方将遇,自己却还差得老远,奔过一匹健马时摘下弓箭,急停瞬转,弓步坐稳,拽弦搭箭,口里咕哝低诵:“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蜜……老子肏他妈射爆你丫般若波罗蜜!”飕的三箭齐出,直标金盔巨汉的面门!

——就算你有六条腿,还能快过弓箭不成?般若波罗蜜!

应风色没料到巨汉一吼能有如此之威,脚步骤乱,敌骑旋即冲入长斧的攻击范围。来人双目赤红,迸出滔天恨火,额际颈间青筋暴凸,果然不是首轮狼鬼或鬼牙众那种疯癫的情状,但比之鬼气森森的刀鬼艳鬼,又有着它们所无的激昂情绪;斧刃瞬至,锐风刮脸,脑中仅只一念:

“他在现实中,是何等样人?我……又杀了他的谁?”

千钧一发之际,三枝羽箭倏忽而来,却只一声劲响,巨汉挥斧削断其二,侧首堪堪避过最末一箭,箭镞在他颊畔擦出细痕,血珠汩溢,缓缓垂坠。

应风色不及思考“他会受伤”代表的意义,着地一磙调整体势,踏树跃起,羽刃连出,半空中与长斧换过七八击之多。巨汉与之交错,策马回头,斧刃像被剪坏的窗花,开了七八条盈寸缺口。

巨汉再夹马肚,正欲追击,背后破空声又至,本能抡斧扫落羽箭。

应风色逮到机会,再度踏树跃顶,仗着半痴剑之锐居高临下,抢先袭击;巨汉回身时已落下风,斧法再妙,也避不过交击势老,“铿!”斧剑交错,长斧仅余半截。

他起脚猛蹴青年,应风色以肘臂硬接这一记,远远摔飞,乘势而退,起身时见运古色羽箭连珠,一轮劲射,目标却是敌人胯下的坐骑。

待巨汉察觉时已慢一步,骏马载着主人不敢大动作地跳跃闪避,被藏在箭雨间的冷箭正中额头,应声倒地;巨汉及时离鞍,并未被巨躯压住,抚尸低吼,从背上拔下一柄凤头偃月斧,舍了应风色,朝运古色冲去!

运古色连发两箭都被削落,一摸箭壶空空如也,连磙带爬扑向道旁马匹,摘下乌鞘长刀转身一格,连刀带鞘断成两截。若非应风色返回,半痴剑接过凤斧狂击,怕是落得身首异处收场。

这凤头斧不比方才的铜色大斧,色带暗金,与半痴剑有来有去,斧刃虽被砍出缺口,毕竟不是一触即断;而同样形制的斧头,巨汉背上还有四把,旗靠似的插在一口扁平方匣里。

应风色一时想不到武林中有哪个使斧成名的高手,对方的攻击却益发难当,蓦地开声呜吼,连三斧将他砍倒在地,第四斧猛力一斫,斧刃撞断在半痴剑上,空柄击中应风色,猛将他抡飞出去,落地连磙几匝,怎么也撑不起身子。

“……师兄!”

龙大方提着赤霞剑加入战团,运古色搜刮来两柄短枪,与他并肩合战,就连江露橙也围上来,料见应风色倒下,始知形势危殆,若不联手除掉黑山老妖,只怕谁也活不了。

(不行……别靠近……糟了!)

应风色心急如焚,蓦听黑山老妖低声呜吼,原本绕着他打得有模有样的三人身子忽一歪,宛如醉酒,巨汉抡斧旋扫,四柄兵刃三断一脱手,兵主悉数倒地,谁也起不了身。

黑山老妖的金色半面与其余鬼牙众不同,似能在一定的距离内发出无声音扰,闻者真气逆行,血脉不畅,激战间极为致命。应风色中招后还支撑了小一段,怕是巨汉初次使用,尚不娴熟;后来在缠斗中二度运使,便轻易将应风色击飞,最终更一气放倒三人。

巨汉扔下伤痕累累的凤头斧,取了另一柄来,血丝密布的怨毒双眼扫过诸人,露出一丝残忍快意。蓦地一阵飕飕旋响破空而来,巨汉反手抡斧,却扑了个空,单手捂喉,指缝间渗出鲜血,似被极细的钢丝勒住脖颈。

昏黄的月下,钢丝另一头握在一抹娇小人影手里,那人单膝跪地,支起左臂的破魂甲,奋力绷紧钢丝,与前方魁伟的盔甲人影形成鲜明强烈的反差。

谁也想不到,救星居然是这一位。

——言师妹!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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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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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九折





欲绾青丝

巧结双平




巨汉与幼女隔着长逾三丈的钢丝对峙,悬殊的体型连“拉锯”二字都说不上,绝望到令人心碎的地步。

言满霜将破魂甲内藏的丝索悉数拉出,前端钢钉打入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里,权作抛掷的重心。即便如此,抛索本身就是门技术活儿,“黑山老妖”所穿的黑甲是有盆口也似的护颈圈领的,与锁在颔间的鬼牙半面上下一夹,露出的脖颈还不足两寸,要将极细的钢丝缠卷上去,应风色自问没把握能做得到,女童一击得手,只能说是运气好得不可思议。

但好运也仅到此为止。

巨汉盯着娇小的对手,浓眉下的锐眼露出残忍笑意,右臂连圈带转,将钢丝在臂鞴上缠了几匝,每一动都扯得言满霜平移尺许,绿绣鞋在地上曳出两道浅沟,无论她再怎么使劲,浑圆小巧的翘臀几乎坐到地上,仍是顿止不住。

这简直是猛虎和松鼠间的对决。

应风色挣扎坐起,潜运内息,只觉经脉中磕磕绊绊,行之不顺,仿佛原本平滑的管径内凭空生出无数肉瘤凸起,虽不致害生,一时却难以畅行,而言满霜已没有时间;灵光一闪,运起“天仗风雷掌”第十九式“雷风欲变”的心法化柔为刚,硬碾过各处阻滞,以打通血行郁结。

黑山老妖一点一点将言满霜拉近,女童全无抵抗之力,眼看两人相距只剩两丈多一点,言满霜试图踩抵突出地面的树根,借以稳住身形,岂料巨汉铁臂一抡,将她扯得离地飞起,小小的身子被抛过树顶,头下脚上撞向地面!

“……满霜!”

应风色只差一点便能打通阻塞的经脉,见状几欲脱力,忽觉有一丝不对。

言满霜面对破庙里的蛇阵时惊呼不绝,此际却极之安静,倒栽葱似的体势也极不自然,仿佛她早有准备,是以并不惊慌。但,这有可能吗?如此造作,是为了对付如巨灵铁塔一般、身负怪力的持斧巨汉?

娇小的女童如一枚小小铅锤从高空坠落,肩腰微动,敏捷地让过一根横里岔出的粗大枝桠,手里的钢丝挂上横枝,等巨汉会意时已然不及,言满霜的体重再加上坠势的加乘,将巨汉拖得双脚离地,被缠住颈臂的钢丝吊上横枝!

——好聪明的丫头!

应风色冲开经脉阻滞,起身一扑,及时抱住将被巨汉体重吊起的言满霜,运起“千斤坠”之法拿桩坐马,却几乎稳不住身形,巨汉竟比他俩加起来还要重得多。千钧一发之际,腰后被人向下一拖,却是运古色恢复行动能力,连滚带爬,扑前添加斤两,江露橙也从后头抱住女童,合四人之力拖住巨汉,不让落地。

“麒麟儿!”身后只闻运古色沉声切齿:“你要是敢放屁,老子同你没完!”

江露橙一阵颤抖,白皙乳瓜的震动透过言满霜的娇小身躯,一丝不漏地传将过来。“运师兄!这种时候就别说笑话啦,我……我手抖抓不牢。”

应风色抱着言满霜的肩膀,另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女童搂个满怀,倒非有意轻薄,而是唯恐抓不住她的身子,复令巨汉再踏实地。

江露橙从身后抱住言满霜,小腹压上应风色的手背,她这么个双峰伟岸的丰腴身形,小腹却平坦如削,竟无余赘,雪肌丝滑,隔着衣布也能充分感受其腻润。

少女似是紧张过甚,毫无所觉,紧紧将腹间摁于男儿手背,身子偶一上提,紧致结实的肌感忽成了一团娇腴绵软,带着纤茸柔卷的刮刺手感,鹿希色的耻丘与这醒发雪面一般的饱满蓬松完全不同,令应风色不由得稍稍分心,才留意到是她。

被吊起的黑山老妖奋力挣扎,围腰和层叠的裙甲似乎限制了他抬腿的幅度,无法踩蹬树干挣脱吊挂,但这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应风色匀不出手来,蓦地想起另一人,回头大叫:“龙大方,赤霞剑!”

适才黑山老妖三度呜吼,龙大方首当其冲,正面受到无声音扰的冲击,比运、江二人趴得更久,这时才好不容易挣扎起身,听得师兄叫喊,不假思索,挺剑踉跄冲至,朝巨汉腹间使劲一噼,暗金色的剑尖在层叠的甲片上划出一条不连续的轻浅痕迹,莫说破甲,连系甲的纽索都没能削断。

“难怪……难怪这么重!”应风色蓦然省觉:

“这黑铠绝非寻常革甲,同凤头偃月斧一样,也是千载难逢的神器!”

被高高吊起的巨汉似也吃了一惊,锐眸由惊诧、恍然转为凶狠狰狞,一脚踹向还没反应过来的龙大方。

龙大方料不到他身上这副泛着乌亮漆光、皮革也似的护甲,砍落竟是青铜钟鼎般的手感,被震得手腕生疼,差点握不住剑;怔愕之间,已遭巨汉起脚踢飞,落地连滚几匝,呕出大口鲜血。

“……龙大方!”“龙方师兄!”“再上啊!老子……快顶不住啦!”

龙大方摸索着金剑,撑拄起身,顿觉五内翻涌,地转天旋,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见得巨躯扭动,下头四人拉之不住,黑山老妖摆荡起来,差一点就能踢到师兄的脑袋——

韦太师叔说过,一个人一生中,至少会遇着一次成为英雄的机会,只消不惜此身、全力以赴,就能以英雄之姿为世人所铭记。“那为什么……”他记得师兄如是问。“不是每个人都成了英雄,满街俱是好汉?”

韦太师叔笑了。“因为‘不惜此身’和‘全力以赴’,都不是容易的事。更麻烦的是:挺身而出的机会,不总在你准备好挺身而出时到来,它出现的时机,往往是你不方便、不愿意,或者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这样你都选择了挺身而出,那才叫英雄了得。”

“或者是运气很好。”师兄喃喃说道。

“对。”老人笑了。“或是运气使然,在那个当下,没有比成为英雄更好更迫切的选项。”

所以你运气不好啊,黑山老妖。

员外郎似的白胖书生一抹颔渍,随着胸中热血滚沸,丹田里似有一股邪火在隐隐窜升,他双手握着赤霞剑,胸口那种闷重的感觉就像初次见到江露橙时那样,悸动到会觉得疼痛的程度。这是错过不再、好到没法更好,一生只能遇上一回的好机会。当着江师妹之面,只能做英雄了啊。

“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蜜……”龙大方轻轻念诵,迈步俯身,拖剑朝巨汉奔去,手中所握,仿佛是团烈火,炙卷须眉,蒸发汗渍——直到踩着树干一跃而起,迎着猎猎劲风睁眼,才发现赤霞剑真裹在熊熊赤焰里,剑柄剑锷的纹路绽出炽芒,灼痛了握剑的手掌。

但处于一生一度的英雄时刻,龙大方凛然无惧,从天而降,衣发逆扬,一剑标向那狞笑昂首、满目讥诮的黑山老妖,从直欲胀破的丹田里爆出惊天怒吼:

“……死来,妖物!”

卷着赤红火焰的金剑“剥”的一声刺入钟鼎似的黝黑头盔,从楔形帽沿一贯而入,陡自盔后穿出,热刀刺牛油般,滑顺得无以复加。龙大方连人带剑重重撞上巨躯,冲击力道之强,底下拉着钢丝的四人抵受不住,甲内的固定锁扣松脱,丝索抽离,拉锯的双方倏然两分。

应风色在半空中奋力扭转,以背门着地,撞得眼冒金星,总算护住怀中女童。

忽觉触手处又绵又软,肉感十足,决计不是幼女的身板,本能地掐握了一把。言满霜一惊,捂胸坐起,臀下又被某个勃然而起的坏东西顶了一下,堪称是双重打击,忙不迭地逃了开去,小脸酡红,垂落的散乱发丝掩去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单薄的背心轻轻起伏着,不知是惊是怒。江露橙搂她肩膀细声抚慰,两人始终没往应风色处瞧来,料想是言满霜并未告状。

回想起来,坐于他两腿间的绵股浑圆有肉,绝非干巴巴未发育的幼女,那异常丰满的乳房手感也是。应风色不知如何才得藏起这般傲人的双峰,但言满霜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自己的年纪,是众人瞧着她娇小的个子与稚嫩的长相,想当然尔地将她当成幼女;宽松突兀、宛若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打扮,想来也是为了遮掩发育良好的身材,所做的伪装。

江露橙对她的关怀不似作伪,应该也被蒙在鼓里。言满霜的实际年纪,若连女子都不易看穿,这可不是一句“阴错阳差”就能揭过。应风色越想越觉这位言妹妹在装小的演技上委实不容小觑,眼角眉梢等细微处格外有戏,毋须开口就能暗示周遭之人“我是小女孩喔”,自然而然,像入骨髓,堪称神技。但她有什么难言的苦衷,须得对初识之人隐藏年龄?

也可能是她早已习惯如此。

个中必有蹊跷,然而却非此际最重要的事。

应风色拾回半痴剑,谨慎地靠近双手大开、仰躺于地,头颅连着铜饰方盔被赤霞剑贯穿的巨汉,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已经死透。金剑上的火焰熄灭,剑刃透着些许暗红,白烟缕缕,热气灼人,夹杂着创口肌肉炙熟的焦臭。

青年撕下袍襕裹手,拔出赤霞剑,惊觉剑柄之烫难以久持,只能先搁在一旁,提起半痴剑,将黑甲链接处一一削断,甲片散落一地。

“堂堂风云峡的麒麟儿,居然干起这等劫尸捡骨的勾当,你不是连这种黑心钱都要赚罢?还是这也能加捞什子点数——”运古色啧啧有声凑上前来,蓦地脸色大变:“不是吧,需要这么变态么?”

应风色痴剑一挥,剁下巨汉的头颅,因新死不久,尸身血液未凝,大把的暗红乌浓从断口激射而出,持续片刻才转弱。应风色不理运古色大呼小叫,提着沉重的首级避至一旁,刃尖由下而上,深入鬼牙半面与颊颔间的缝隙里一削,另一边也如法炮制,取下了半面。

首级两侧的颔骨上,各凸出小半截铁钉似的异物,平滑的簇新断面闪着金属锐芒,自是半痴剑所致,敢情这副半面以铁钉一类的物事锁入颔骨,才无法以徒手取下。这残忍的手法连运古色都被震慑,一时忘了叫嚷,瞠目片刻,回神时已冷静下来,沉声道:“你是为取面具才砍的头?”

并不是。应风色在心里说。

他是为确认巨汉的长相,才铁了心取下半面,在与面具奋战的过程中,发现从上方的空隙削不断固定之物,下方又不免被身躯阻挡,才不得不砍下首级,却顺着他的话说:“至少其他的鬼牙众不必再试了,这鬼牙半面与头颅的连接点,无法轻易从外部破坏。”

被装扮成“黑山老妖”的巨汉面孔扭曲,变形严重——毕竟额头先被赤霞剑洞穿,又遭半痴剑断颈——形貌与生前的模样必定天差地远,就算相熟之人也未必认得,只能说聊胜于无。

巨汉须发作暗黄的枯草色,比褐色更浅,又说不上金黄,从眼口深镌的皱纹判断,年纪不会太轻,该是天命以上,未至耳顺;眉毛异常粗浓,鼻梁软骨有数处断掉又长回去的痕迹,宛若断崖棱峭;右颊有道从眼角拖至下颔的刀痕,伤疤并未畸肉横生,可见刀快。整体来说,是一张特征多到极易辨认的横暴脸孔,应风色完全理解阴谋家用半面加凿骨钢钉这般粗暴的手法,以掩其真容的必要性。

他将半面上的鲜血抹净,塞进怀里,搁下头颅,拖着尸身离开血泊,动手卸甲除衣,寻找其他可供辨认的特征。

运古色以为他在劫掠宝物,回想方才交战的惊险情景,黑山老妖周身算得上是宝的,除了那五柄凤头斧,当属身上这袭乌不溜秋的甲冑,不想让应风色独吞了好处,随手提起一片披膊,暗忖就算拿不了整套甲,好歹入手几块部件,占个份子,让应风色吐点什么交换。岂料一提之下差点扭了膀子,不禁咋舌:

“好……好沉!这不是皮甲么?”屈指一敲,“当”的闷钝声响近于瓦片,指甲却弹得隐隐生疼,触感近于铸铁,但寻常铁器决计没有这般坚沉。龙大方的赤霞剑堪称神兵,也只能在上头划出一道猫抓似的浅痕,若非那死胖子走了狗屎运,从楔形盔沿插将进去,这会儿五人早已完蛋大吉。

黑甲若全是由这种异材锻成,也只能给熊穿了,起码他运掩古色穿不了,披上整个人怕不是得大字形瘫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满怀恨意地去翻尸身背上斧匣,认真思考“要不拿柄斧头也好”。

应风色解下黑甲,划开衣布,巨汉浑身布满数量惊人的陈年伤疤,除了显而易见的刀剑金创,也有拔出箭镞造成的外翻式伤痕,说一句“身经百战”绝非夸夸其谈,比起比武成名的江湖好手,此人更可能出身军旅,且是历战劫余的沙场老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两处吸引了应风色的目光。

巨汉左臂有明显的驳续痕迹,骨胳错位之大,已不能恃以动武,而上臂的肌肉较右臂发达得多,代表巨汉本是左撇子,因为惯用左手,久经锻炼,筋骨才强于右臂,只不知何故被人废去左臂,改以右手持斧;废臂的时日不算长,约莫在这三五年间,故左臂的肌肉未见萎缩,仍能一眼辨出原本的惯用手。

以他斧法之强、实战之难当,居然是以非惯用手来应敌,应风色不敢想像在巨汉左手未废之前,对上他将是何等惨烈。而军伍远较江湖更封闭,即使卸甲归田,也有自己的小圈子交换人脉,未必会在武林中抛头露面,亮出字号行走;考虑到这点,另一项发现就益形紧要。

巨汉的左上臂有个比掌心略小的鸟形刺青,怎么看都不像鹰鹫之类的猛禽,拱翼屈颈、长喙锐目,咬着一尾扭曲毒蛇,说不出的险恶。即使刺青随着岁月增长略显歪斜,那种令人不适的异样感觉仍十分强烈。

搜索告一段落,见运古色还抱着斧匣嘀咕半天,沉吟未决,上前道:“你这样不是办法,我教你个法子。”双手执斧,运劲交击,铿的一声龙吟激越,其中一柄居然被另一柄砍卷了口子,再抽一柄如法炮制;三击之下,最终仅一柄完好如初,暗金色的锋锐斧刃丝毫无损,吹毛可断。

“麒麟儿,你他妈赔我三把斧头来!”运古色哇哇大叫,不依不饶。

“你傻了么?”应风色正色道:“这种神兵利器,最好一家伙能造出五把一模一样的。只有这一把是正品!其他全是仿造的西贝货,要是不嫌累赘,你就扛着练身体罢。”

在运古色的世界里,就不知“丢脸”二字怎么写,听他说自己确实捡了宝,还不用背上三柄破铜烂铁,整个人都舒服了,收起那柄铜灿灿的正品凤头斧,装模作样道:“死羊头就是不实诚,分明就不是成套的,干嘛硬凑成一套的样子?”

应风色微怔,蓦地灵光闪现,击掌道:“正是如此!老运,多得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取下那顶青铜钟鼎也似、造型怪异的方形头盔,反复检查,在盔帽里扳得几下,喀喇一声轻响,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骨白方块来。

“你的‘正是如此’,我他妈永远听不明白。”运古色露出自暴自弃的疲倦笑容,凑近脑袋端详。“这是什么,加分大礼包么?算我一份啊。”

那方块六面雕满古朴的纹饰,与盔帽相似,明显出自一匠之手,其中一面刻成鬼脸的模样,剩下五面依稀能辨出手脚、尾巴、腹部之类,整体并不恐怖阴森,反而有种讨人喜欢的童趣。果然传看到江露橙和言满霜手里,双姝皆未排斥,江露橙还好奇地把玩了一阵;考虑到是从断首的头盔中取出,这反应算是不错了。

“运古色无意间指出了一个关键。”应风色趁传看之际,向众人解释:

“我们以为头盔和甲冑是成套的,事实上并非如此,刻意染成黑色,有着近似的纹饰,材质却不尽相同。正因为这样,龙大方才能一刺得手。”怕连巨汉自己都不知道,头盔并非同黑甲一般,是用足以抵挡刀剑的异材锻成,见赤霞剑砍不坏裙甲,以为方盔也有同样的防御效果,而未积极闪避第二次攻击,以致被一剑贯破脑门。

“……就跟斧头一样。”运古色恍然而悟。“有背匣收容,看起来像是一套五把,其实原本就只有一把,匣子跟其他四把是后头追加的假货,全是套路。”

应风色点头。“头盔既是刻意的伪装,里头藏有触发隐藏任务的道具,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鬼面方块入手,五人的事轮居然有两百点的进帐,猜测应是“触发血衣令”和“首度触发血衣令”的奖励。龙大方双掌被赤霞剑烫脱了一层皮,受创不可谓之不重,但英雄的待遇毕竟不同一般,江露橙将披帛撕成长条,为龙方师兄裹伤,照拂可说是无微不至,备极关怀,言笑晏晏,胖采臣快活得差点灵体出离,莫说手掌剥皮,便剥全身的皮他都肯干,乐呵呵得像个傻子也似。

言满霜照例窝在江露橙身边,宛若依人小鸟,包含运古色在内都认为她以钢丝加石块缠住黑山老妖的脖颈,争取到后续龙大方得以击杀变异魔物的宝贵时机,是至极的勇气与绝好的运气之展现,大大夸赞了她一番。只应风色抱持不同的看法,持续暗中观察着。

斩杀老妖不久,那辆大红马车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向前驶入夜雾。

应风色心念微动,抄起半痴剑掠向一匹无主健马,嚓嚓几声,削断了把鬼牙骑手固定在鞍顶的镣铐,拖落尸首,扬声道:“大伙儿上马!咱们跟着马车走。”将缰绳递向江、言二姝。

红马车持续加速,众人没有太多时间犹豫。水月停轩位于断肠湖畔,门下弟子撑舟泅泳那是不成问题,但骑马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使,江露橙有很大的机会不谙此道,应风色原本想借此撬一撬言满霜的底,岂料江露橙竟不迟疑,拉着女童接过缰绳,先帮她蹬上马鞍,跟着翻身直上,跨坐在言满霜身后,熟门熟路,显然也通驭术。

应风色暗暗称异,面上自是不动声色,与龙大方、运古色各拉一骑,半痴剑、赤霞剑与凤头偃月斧均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利落地卸下镣铐残尸,四匹健马迎头追赶。

应风色骑在最前面,距马车始终有一箭之遥,所幸没有跟丢,绯红色的囍字灯笼未出视界,清晰可辨;龙大方与江露橙并辔于后,运古色押队,避免敌人突然冲出,杀得众人措手不及。

他趁着马匹还未放蹄狂奔,取出银色半面戴上,又撕下衣摆裹起破魂甲,后头诸人见了也依样画葫芦,取布条裹住臂甲。按应风色所想,若此轮鬼牙众和他们一样,也是被羽羊神抓入降界仪式,身不由己,有没有可能这些个鬼牙众也有使令要解,也须挣点数求生?这么一来,鬼牙众和九渊使者就是彼此竞争的关系——

为了弄清楚这点,他故意戴上银色半面,却把臂甲遮掩起来,如果后头出现的鬼牙众因此踌躇,那就坐实了应风色的假设。料不到队友们有样学样,应风色回头瞥见,顿有些哭笑不得,要解释也已来不及,索性将错就错。

夜间驰马十分危险,控缰的四人没敢分神开口,全神贯注;穿过一片乳色浓雾后,红马车又慢了下来,直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前才完全静止。那树的树干堪让三四名成年男子伸臂合围,高逾两丈,恣意指天的枝桠犹如鬼爪,无比碜人。

“这是什么鬼地方?”运古色纵马上前,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正巧天际飘过一片云,遮去皎洁的月光,再加上雾露初散,灯笼的光照未能及远,三丈开外的东西只能看到些许轮廓起伏,委实不知此身何在。

应风色在夜风里嗅到一股异味,那铁锈般的气味似血腥非血腥,像在血里掺了什么似的,忽听江露橙惊呼:“动了……它又自己动了!”连忙举起运日筒凑近眼前,果然轮面再变,这一掉头的却是地轮,由“干”转到了“兑”。

这代表他们来到第二个玄衣令的任务地点么?应风色暗自沉吟。

要真是这样,敢情第二轮降界的玄衣令是线性结构,使者们被扔到一条线上的各个点,而终点就是最后那一处,只要跟着大红马车走,就能抵达目的地。应风色他们的运气最背,被扔去的“干”卦是第一个玄衣使令,相当于起点的位置;起点若是“倩女幽魂”,那这里又是什么?

光秃秃的鬼树下似乎立着一块碑,应风色翻身下马,不敢大意,提着剑缓缓接近,树影连囍字灯笼的光都遮去大半,鼻尖几乎要贴上石碑,手眼并用,才勉强辨出是“泾陵界”三字。

“泾……陵……界……”一阵乳脂温甜的幽香窜入鼻尖,却是江露橙凑上来,小手在碑面一阵摸索,偶与应风色的指掌碰触,也大大方方地毫不拗捏,两丸白水银似的翦水瞳眸回映着若有似无的幽微月光,在树影里分外晶亮。

应风色却陷入沉思,无暇理会少女小手的温软肤触。

看来,第二枚玄衣令所借是“柳毅传书”的故事了。

相传金貔朝有书生名唤柳毅,赶考不中,在返乡的途中经过泾水,遇见一名容貌绝艳的牧羊女,正自伤心垂泪。柳毅甚是不忍,上前询问,牧羊女自称是央土泊陵湖龙王三公主,依媒妁之言,嫁与泾河龙王二皇子,岂料丈夫风流无行,婚后不履行夫妻的义务,反与婢女侍妾胡天胡地,冷落正妻;龙女向公婆哭诉,公婆宠溺爱儿,不肯主持公道,将她拘禁在泾水畔。

柳毅听得义愤填膺,为龙女千里送信,返回泊陵,泊陵龙王的弟弟灌塘君生性暴躁,闻讯立刻飞至泾水,生吞了薄幸的泾河二皇子,救回龙女,因龙女对柳毅暗生情愫,最后更撮合二人,玉成美事。

“这颗光秃秃的大树,该是柳毅挂物求见泊陵龙王的‘社橘’。”应风色心中暗忖,却没有说出口,思绪忽被不祥的预感所攫,此地既是第二枚玄衣令的舞台所在,为何不见有九渊使者?难道……全被杀了么?当中有没有鹿希色——

云破月来,皎洁的银色月华遍照荒野,赫见前头十余丈处遍布尸骸,鲜血与残肢飞散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那怪异的白霰覆满野草泥土,闪闪发光,胜似瑞雪,但这时节是决计不能下雪的。

“我肏!是谁干的……”运古色热血上涌疾冲而出,忽又停步,忍不住揉揉眼睛,瞠目结舌:“等、等一下!怎地死的大多都不是人,那是——”话没说完,旁边倾圮的木板墙底“哗啦”地一掀,窜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人影,呼啸着一杖朝他脑门扫落!

同一时间,“社橘”的秃树顶和树根里的埋伏齐出,各自盯紧了目标,五对五一个也没落下,敌暗我明,偷袭的一方占尽先机,包围圈倏地收拢,完全是不留活口的狠厉打法!





第五十折





月下独枝

花开镜映




从社橘顶跃下、刀噼应风色的那人身材高䠷,肩胸却较寻常男子窄削,一身蟒袍猎猎飞降,可见松垮;面孔虽逆着光只见轮廓,随刀风刮至的幽香汗泽却无比熟悉。应风色及时挪剑,以鞘壳接招,以免毁去刀刃,见来人落地变招,抡刀复来,赶紧扯下银色半面,横剑喝止:

“……鹿希色,是我!”

刀至中途倏然偏转,女郎拧腰止斗,不觉摇散了一头汗湿的浓发,似笑非笑:“几时出家了?道长此后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修为怕要一日千里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应风色上前拉她袖子,又不好做得太明显,悄声道:“别……为解使令身不由己,我这不是扮燕赤霞么?笨儿子都还没生哩,要近女色,要近女色。”

“瞧见了,随身带俩标致妹子不是?道长这是求子心切哪。”女郎淡道,面上虽是不冷不热,却听得应风色汗毛直竖,赶紧赌咒发誓,绝对没有拈花惹草,只近希色,其余免谈。

鹿希色眼角眉梢掠过一抹笑意,咬着薄唇并未接口,低头轻呼:“这便是半痴剑?给我瞧瞧。”取来把玩,前事仿佛从未提起过一般。

被分配到第二关“柳毅传书”的,除了鹿希色之外,还有顾春色、高轩色、平无碧,以及双胞胎之中的哥哥何潮色。

何潮色负责收拾的对象是江露橙,然而,在面对淡紫诃子也几乎裹不住的跌宕双丸,还有透出薄薄纱袖的香肩雪臂,血气方刚的少年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摆,被凌厉快剑杀得左支右绌,若非应风色喊停,莫说披创见红,以江露橙出剑的狠辣机敏,丢了性命也不奇怪。

见新成员是两名女子,言满霜更连少女都称不上,至多就是女童,众人称奇之余,纷纷把羽羊神骂上了天。

龙大方见何潮色难得畏首畏尾的,不住拿眼角偷瞄露橙师妹,朝他后脑杓狠狠敲了个爆栗,端起师兄的架子,老气横秋道:“没规矩!好好同你江师姊打招呼,你们夏阳渊平常是这么教的么?”何潮色疼得眼角迸泪,捂着肿起一包的脑壳儿,悻悻还口:“说不定是师妹啊。”

江露橙噗哧一声,以手背掩口,露出粉橘色的酥莹掌心,衬得五指纤纤,宛若玉笋。“你们奇宫的人说话好有趣。”与余人通了门派姓字,又替言满霜引介。

龙大方本想给何潮色个下马威,教他莫打未来师嫂的主意,这下两人倒有说有笑起来,聊得比自己还热络,不好明着摆脸,干咳两声,假意张望些个,不觉提高了音量:“这么说来,只有何小弟被落下了?”

何潮色闻言一怔,原本神采飞扬的模样迅速黯淡,欲言又止半天,垂首低道:“我……没感觉疼,他应该是平安无事的。”应风色道:“不在这一关,便在下一关,赶紧接应便是。”何潮色稍稍打起精神,却见高轩色把手里的兜鍪往地面上一掼,怒气腾腾:

“说得比唱得好听!咱们困在这儿多久了,天杀的怪物一批接一批来……下一关?你倒说说关卡在哪儿,指将出来,老子打出去给你看!”他披了身金灿灿的甲冑,不同于黑山老妖的诡异镌铠,就是戏台子上常见的武弁打扮,土鳖不说,被掼在地上的髹金兜鍪两侧各有一只螯钳,头顶还有一对连着蟑螂须似的大眼珠子,越看越像——

“没错,就跟你想得一样。”何潮色扬了扬手里的虾形兜鍪,转过背门那个大大的“兵”字黑绣。“他是蟹将,我是虾兵,就是守龙宫的那种。”

难怪高轩色一脸阴沉,想死的心都有了。

龙大方辛苦地憋着笑,一一望去:鹿希色穿得活像个太平王爷,华服锦靴,摘下的金冠掖在腰带里,估计是嫌打架碍事,应是龙女的叔叔灌塘君;平无碧的袍服又比她更华贵,头戴九旒鷩冕,金履服剑,肯定是龙女之父泊陵君。

至于扮成龙女的不是别人,正是鳌跃门的新秀顾春色,看他一袭粉色绣裙外罩缀了兔毛边儿的雪白连帽斗蓬,手持牧羊用的长杖,衬与清秀的脸蛋,龙大方倒也不觉得不合适,应师兄却露出一脸恶寒,死活不理顾春色的含笑问候,当他是摆设一般。

“既是‘柳毅传书’,那柳毅人呢?”运古色突然问。

“……死了。”鹿希色指着远方那一大片的残尸断体,淡然回答:

“来不及问名字,总之不是山上的。另两个也是男子,扮成泾河龙王夫妻,其中一个同柳毅一样,死于兽群践踏,另一个说要找路出去,自己跑进夜雾里,再出现时已是一具死尸,挂在牛角之上——”

“等、等一下,我都听糊涂了。”龙大方扳着手指数数儿。“所以,原本不只你们五个,还有另外三个九渊使者?什么兽群,什么牛角……师姊妹子,你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怎串起来全听不懂?”

运古色指着摊散在远处的尸骸。“我方才就觉得奇怪,满地的尸体残肢瞧着挺吓人的,但仔细一看,里头就没几具是人。我有看见羊的、牛的……个头最大的那几片是马尸罢?合着你们是有病还是怎的,没事在这儿虐待动物?”

“虐待动物?”高轩色突然激动起来,要不是被平无碧与何潮色拉住,怕已冲运古色挥舞拳头。“那些天杀的畜生!带着火,带着雷光……见人就咬……肏他妈的……你们来啊,老子杀光……呜呜……杀光这帮畜生……”力尽坐倒,捂着脸双肩颤抖,指掌间传出似笑似哭的低咆。

言满霜吓得躲到江露橙身后,双姝齐齐退了几步,又隐约觉得这人崩溃的样子有点可怜。仔细一瞧,无论鹿希色或顾春色,无不是披头散发、衣衫紊乱,口唇干裂、面色白惨的模样,怕是经历了连场恶战,勉强支撑到现在。

鹿希色定了定神,扼要地把前事说一遍。

她们初到时,除了光秃秃的“社橘”外,周围还有几间茅草房子,分置着装扮用的服装。八人离屋会合,并没有立即想到“柳毅传书”,随着秃树上的三十二字血书消散,大批鬼牙骑手驰出夜雾,经过一翻激战,总算被鹿希色等全歼,顺利地夺下武器。

尚不及与三名新成员互通姓名,地面一阵震动,一群顶着金属锐角的怪物冲出雾露,朝八人狂奔而来,扮演柳毅和泾河龙妃的两人就这么死于阵中,肚破肠流、尸身残破,也不知是被锐角顶死抑或被践踏而死。

兽群最终被砍死大半,其余不知所之。端详兽骸,发现是生于西山道西北边的大角盘羊,体型较东海本地的羊要大得多,有人在其蜷角末端装上了磨利的镔铁尖刺,杀伤力暴增,加上羊性从众,群里只要有一头开始奔跑,余羊便紧追不舍;至于温驯的羊性何以变得如此狂暴,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接在大角盘羊后头的,是牛。

砍死之后,看着是寻常水牛,但双角装上利刃、牛尾巴绑着点火的干芦苇,身披彩绸的奔牛在黑夜里看来,绝对是最恐怖的梦魇,疯狂冲撞的牛只将屋舍夷为平地,众人只能躲到社橘上头。接着,是拖着铁链、链上如流刺般绑满利刃,发狂般追着人的马匹……

当应风色等人偕马车而至,鹿希色以为是第四波的攻势,羊、牛、马之后接着人,似也合情合理,才决定抢先出手。

“这些被驱赶而至的兽群,应是‘雨工’。”应风色抱臂沉吟。“也就是龙女在泾河畔放牧的羊。在传说里,它们是天上的雷电所化,虽有羊的外型,然而并不是羊。”想了一想,抬头说道:

“看来这便是第二关的规则了。使令未解,术法所化的夜雾便会将我们困于此地,然后一群接一群地放进‘雨工’来,直到我们抵挡不住为止。”

高轩色咆哮道:“屋子都给踩平了,还解个屁使令!”

他三番两次出言不逊,应风色也不是没脾气,当此之时,无意与他缠夹不清而已,不欲贬低自己的形象,含笑举臂,环顾众人:“大伙儿若信得过我,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够解令。一块来罢。”龙大方、江露橙见识过他妙解“倩女幽魂”的本领,丝毫不疑,鹿希色就更不用说,一一叠掌,只高轩色扭头不理,任凭平无碧怎么拖也拖不动,只能放着不管。

“愿同师兄解令!”众人齐声脱口,缔结约定,远处忽传来一声狼嚎,呜呜咆吼此起彼落,九渊使者们面面相觑。

“马之后来的是狼……”运古色喃喃道:“成心不让人活了啊。”

顾春色微微一笑。“看来也只能寄望长老出手,救一救我等了。凭此间地势,还有众人手里的器械,应付不了豺狼之类的食肉兽。”

应风色没敢耽搁,朝刻着“泾陵界”三字的石碑走去。

“这回我明白啦。”运古色击掌道:“泾陵界和社橘,一个是龙女婆家,一个是龙女娘家,并置于此,那还传个屁书?两者既相互矛盾,必有一个藏了解令的信物。但你怎知是藏在碑里,或在树里,还是俩都噼开瞧瞧?”解下凤头斧,跃跃欲试。

应风色笑道:“在这个故事里,选哪个是已经定了的,可不能都噼了。”将碑石拦腰两分,飞出条银灿灿的鳞纹腰带。应风色攫入手中,跃上“社橘”,系腰带于树顶,熟悉的震荡自树底轰然而出,术法运作的异样波动漫过身体,噼啪一阵细碎裂响,社橘底部居然“裂”了开来,似乎凭空出现了一处坑洞;树顶的应风色立身不稳,一时间无法跃下,进退维谷。

“……从另一边跳下来!”鹿希色关心则乱,忙凑近坑边,抬头叫道。应风色解下了银鳞带子,本着“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原则,勉力将腰带扔给女郎,为防众人起疑,嘴里不忘喊道:

“带子给你,一会儿解令用得上!”

“怎生用上?”杠精本能发动,鹿希色想也不想冲口而出。

应风色差点晕倒,见众人目光全聚集在自己身上,也不能稀里呼噜随口蒙混,逼着自己想理由:为何腰带要给灌塘君?柳毅把腰带挂上社橘,见到了泊陵龙王,说出龙女的遭遇,龙女的叔叔灌塘君暴怒,化成龙形飞到泾河,与泾河小龙大战一场,生吞了天杀的侄婿——

思虑至此面色丕变:“小心!”已来不及了。坑底亮起两枚灯笼也似的碧磷幽光,“嘶”的一声怪响,长影窜出,卷住鹿希色,竟是条通体银鳞、长近三丈的巨蟒!

蟒蛇的身径比应风色的大腿还粗,缠了鹿希色几匝都没短上多少。应风色从未见过如此巨长的蛇虺之属,却知只有蟒蛇才能长到这等骇人身长,蟒类无有毒性,杀死猎物全凭缠绞,鹿希色极可能在瞬间就被勒死,没敢拖延,举剑跃下,径朝蛇首噼落!

谁知巨蟒动作极是灵活,脑袋一歪,轻巧避过,长尾旋扫,狠狠击中应风色身侧,扫得他身子失去平衡,飞撞社橘,落地几欲昏厥。

运古色与江露橙、言满霜都怕蛇,见如许巨物,莫不魂飞魄散,双腿软到连逃命都没法子,何潮色、平无碧、高轩色一人拖一个,死命带离现场。可用的战力只剩两名,龙大方擎出赤霞剑,顾春色拾起凤头斧,却被吐着叉信的庞大蛇首所慑,无法接近。

应风色拄剑而起,见蛇圈外浓发披散,鹿希色似一动也不动,心底凉透,咬着满口鲜血,沉声低道:“你们俩攻击蛇尾,蛇头交给我来。”龙大方怕他失去了理智,涩声道:“师兄,这太危险了——”

“动手!”吼声未落,应风色挥剑跃出,顾春色也随之而动,两人一前一后,逼得巨蟒首尾不能兼顾,果然未如适才那样,再出现冷不防地被蛇尾扫中的情况。龙大方见状,赶紧跟上,与顾春色牵制住不停旋扫的长长蛇尾,飞砂走石间频频迸出鲜血残鳞。

两人其实什么也瞧不见,不过仗着剑斧之利,勉强护身而已。然而砍噼的同时快速移位、绝不停留的策略,反令巨蟒无从应付;每当想回头咬死这些捣乱的小虫子,前头的应风色便逮住机会,攻击颔下、腹间等没有鳞片保护的柔软处,益发难当。

接近一瞧,巨蟒的下巴也嵌着金光粲然的鬼牙状护颔,脑壳罩了顶兜鍪似的盔帽,额间一角,十分狰狞威武。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畜生无有人智,并不会拿来战斗,但由于咬吞时的角度使然,半痴剑十有八九砍在护颔兜鍪之上,无法造成致命的伤害。

应风色发现巨蟒会闪避剑尖攒刺,灵机一动,打横半痴剑扫去,果然长虫张口咬落,但利牙岂能与神兵争锋?半痴剑无声无息削落几枚污黄尖牙,斩开嘴角,本拟将蛇首横里一分为二,岂料“铿”的一声斩上盔帽两颊的护叶,厚进一寸的护叶虽被斩裂,但应风色的劲力亦是强弩之末,剑刃被镔铁裂口嵌住,进退不得。巨蟒牙崩嘴裂,痛得闭口昂首,就这么连人带剑将应风色甩至半空中,发狂似的左抛右甩,力道之大,甩得应风色松脱双手,摔落地面。

飞卷的尘沙之间,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蛇首轰然倒落,砸得地面隐隐震动,陷出一枚浅坑来,差尺许便要砸在应风色身上,来个同归于尽。

“……应师兄!”龙大方挥散尘沙,见应风色脚踩着巨蟒侧首,奋力从护叶间拔出半痴剑,对着蟒身一阵砍斩,从鲜血脏腑间拖出鹿希色。女郎面色灰败,美眸紧闭,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已无生机;应风色却不避蛇血腥臭,撬开女郎牙关捏住鼻尖,以口相就,渡入气息,又以双掌按压她饱满坚挺的胸脯。

如此反复几度,直到众人都围上前来,仍不肯停止。龙大方瞧得一阵鼻酸,不知该如何劝他节哀,忽听女郎“唔”的一声昂颈吞息,胸口剧烈起伏着,居然又活过来。

应风色一抹面上血污,也把眼角的泪渍抹去,以免被旁人窥见,瞧着鹿希色浓睫微颤,终于睁开了眼睛,忍不住将她抱了满怀,笑着低声道:“对……对不住,我手脚太慢了。那长虫好……好难应付。”惊觉自己语带哽咽,便不再说话,仍止不住笑意。

“迟到……总比不到好。”女郎微笑道:

“况且……长虫是我杀的,也不是你。”

众人这才发现,蛇腹间插了柄短刀,直没入柄,竟然是巨蟒的致死之伤。

原来鹿希色在被蛇躯缠卷的刹那间,便将短刀插入鳞片间隙,双手握住刀柄,抵紧身躯。巨蟒一绞之下疼痛难当,就没再继续缠紧,否则以它力量之大,莫说绞死鹿希色,怕连全身骨胳都能绞得寸裂,绝无生机。

她休息片刻缓过气来,便即起身活动筋骨,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损。

“看来第二关的守关者,便是那个欺侮龙女的泾河二皇子了。”龙大方喃喃说道:“最终它死在灌塘君的手里,这解法可说是无可挑剔。只是羽羊神也真是神通广大,上哪儿找来这条大家伙?兰若寺的蛇阵简直没法比。”

“擅于役蛇者,没准也擅于养蛇,起码精通蛇性,知道什么地方容易有巨蟒栖息,剩下的就是抓捕而已。连蛇阵都弄得出来,弄条巨蟒我反而不觉得奇怪。”应风色撬开巨蟒头部的盔帽,果然得到第二枚鬼面方块,色作青铜,一如蛇鳞,顺便向第二关诸人解释了血衣令隐藏任务的事。

如同首关,使令一解,红马车不久便开始缓缓移动,众人迅速分配马匹。

四骑至多能载八人,眼下共有十名使者,应风色索性扯掉辕驾上的纸扎人偶,与鹿希色并肩而坐。大队驰入夜雾,术法运作的异样透体而过,众人心知这回不会再鬼打墙似的绕回原处、怎么走也走不出,而是径往下一关去,忐忑中又不免有些好奇:继“倩女幽魂”、“柳毅传书”后,第三关又是什么样的异化脚本。

“应师兄……”红马车还未启行之前,江露橙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凑近何潮色问:“与鹿师姊是一对儿么?我瞧应师兄对她挺好的。”何潮色笑嘻嘻道:“我不知道。但应师兄对谁都挺好,换了你给蛇卷住,肯定也救你。”江露橙笑道:“那就好。我没鹿师姊那么能干,没人救我可不行。”

马车在月下的山野賓士一阵,再度驶入雾中,随即听见潺潺流水声,以及夹杂其中的刀剑铿响。应风色攀着车顶起身,举臂示意众人提高警觉;雾露一散,月华再现,赫见前方的缓坡之下,一条银带也似的蜿蜒小河回映着粼粼波光,河上似乎架着浮桥一类的物事,距离太远再加上不住闪烁的水光月光干扰,一时之间瞧不真切。

令人心惊胆战的,是沿坡可见的散落尸体。

黑衣金面的鬼牙众不过三五具,其余全是戴着破魂甲的九渊使者,粗粗一数就有七八具之多,半数以上仅着单衣、赤着脚板,手无寸铁就更不消说。浮桥之前,四名鬼牙众困战二人,其一穿着县令也似的宽大官服,足蹬粉底官靴,披头散发、手持长剑,与一名提着九环大砍刀的鬼牙兵斗得激烈,看似势均力敌,却不是何汐色是谁?

另一位却是身形苗条的女子,穿着类似道门女冠的装束,长腿削肩,尤其腰肢薄窄,细得令人心动,仿佛稍稍用力便欲断折;“柳腰”的这个“柳”字,到这里完全就不是形容比拟,而是活生生的白描。

这般纤薄的身子,下半身却是曲线宛然,半点也不嫌瘦硬:不仅裙布裹出两瓣浑圆挺翘的臀股,修长的大腿更是肌肉结实,趋避之间,绷出裙底薄透的白裈,足见锻炼之勤,甚至让人忍不住揣想,被这双大腿的主人跨骑在腰上时,该是何等销魂的滋味,与清圣秀美的女冠装束形成强烈的反差。

尽管外表引人遐思,女子手中的两柄长剑却是异常凌厉,以一敌三不落下风,眨眼工夫,三名对手不是伤了肩臂,就是大腿受创,接连退下,从围观的七八名鬼牙众中再补上三人,轮战生擒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红马车放慢速度,缰绳收卷,即将停住,应风色偕鹿希色掠下辕座,转出半痴剑的羽刃,回头叫道:“河畔地湿,下马步战!江、言二位师妹不必来,留一位保护即可!”河畔鬼牙众闻声回头,那苗条女子趁机刺死一人、刺伤另二,反手砍了持九环刀的鬼牙兵一剑,拽着何汐色突围,其果决的判断与利落的身手,令应风色不禁叫了声“好”。

倒下一名鬼牙众,河边还有十人之谱,戴着鬼牙半面、金轮圈腕的鬼兵却没有追上前去,反而愣在当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措,活像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

最后不知是谁发了声呜喊,鬼牙众才各挺兵刃,却非追向女子与何汐色,而是朝应风色处来,个个额爆青筋,眼迸恨火,连带伤的都不肯落于同侪之后。

——果然是这样!

他们认准的,正是应风色所戴的银色独角鬼面。眼看鬼兵将至,飕的一声破风劲响,一枝羽箭穿透了最前头那名鬼牙兵的胸膛,射得他向后弹飞,被牢牢钉死在地上。

后头运古色跨于马背,挽弓搭箭,口中念念有词,若非粗口,约莫就是“般若波罗蜜”之类,弦筋一放,又一名鬼牙兵倒地。留他照看江言二姝,倒是个巧妙安排,应风色与龙大方交换眼色,彼此心照不宣,半痴剑神锋之所至,将一名鬼牙兵连人带刀砍成两段;鬼牙众错愕之际,又遭冷箭放倒两人。

这批戴着金色腕轮的鬼牙刀客,武功、装备等与首轮不可同日而语,但较之奇宫弟子,毕竟还是差了点儿水平,赤霞剑、凤头斧的破甲破兵效果亦佳,遑论削铁直如无物的半痴剑,辅以运古色一轮神射,交战不过片刻,鬼牙众团伙几被全歼。

应风色刻意放两名伤重的突围,横剑拦住了意欲追赶的苗条女子,遥对运古色打了个手势。运古色同江、言二姝叽叽咕咕半天,三人齐齐下马,江露橙带着言满霜,在他的掩护下截住那两条漏网之鱼,手起刀落,顿时了帐,这才赶来与诸人会合。

“这是做什么?”那苗条女子瞧得皱眉。“你们……又是什么人?”

“自己人。”龙大方敲敲裹着黑布的臂甲,本欲搭话,女子却对他嘻皮笑脸的模样格外不喜,柳眉深蹙;美眸环扫周围一圈,冷不防地一抖右腕,长剑已架于应风色颈间。谁都没料到她有这一着,应风色倒不怎么惊慌,从容笑道:“姑娘这又是做什么?”

苗条女子冷哼一声。“你瞧着像领头的,擒贼先擒王。”

近距离一瞧,才发现她并未如远观时那样的高䠷,之所以看着苗条,盖因天生扁身,胸细腰薄,配上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蛋,宛若一片剔透的玉雕蒲叶,女冠的缠腰裹着扁窄的腰肢,仿佛能以双掌抵指合围,纤细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

女子年纪与江露橙相若,最多也就十七、八岁,尽管打得浑身香汗淋漓,厚厚的浏海全黏在小巧的额头上,仍看得出鼻梁高挺,杏眼桃腮,两侧额发垂落,衬与蓬松微卷的鬓丝,不但美貌出众,还颇有几分仙气。

但总抬着尖细的下巴、柳眉紧蹙的模样,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实在教人喜欢不起来,遑论对救援的友军出手的莫名之举,便把骤入降界的慌乱考量进去,仍是蛮横得不可理喻。

况且她看上去可没半点慌张失措的样子,成竹在胸,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

“交代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苗条女子冷道:

“我没什么耐性,你最好仔细着说。”

说话间众人将两人团团围住,考虑到应风色的安危,没敢轻举妄动。龙大方还想打圆场,高举着双手踏前一步,还未开口,“唰!”女子左手长剑戟指,对准了他的鼻尖,吓得龙大方退回原处;右手长剑一抹,应风色颈间迸开一抹殷红血线,疼得他微微昂颈,众人才知女子不是嘴上说说,逼急了是真会动手的,不禁凛起。

“忘了说,谁再动一下、出一声,我便割他一道。你们若不信邪,尽管试试不妨。”少女瞟了龙大方一眼,仿佛瞧的是什么青蛙蝇虫,转对应风色道:“……你可以讲了,赶紧的。”

应风色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在下‘天阙铜羽’应风色,乃奇宫风云峡披绶长老。这里的每一位和姑娘一样,都是被人掳劫至此,须得解开使令完成任务,才能脱离此地。”三言两语间,便将情况概略解释一遍;不管有没表现出来,余人都是佩服得紧。

龙大方心想:“这幽穷降界复杂得要命,又有诸多不明处,被应师兄一说,倒像规则清楚的游戏似的,按图索骥便能破关。”

但应风色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正因幽穷降界的谜团太多,说得越琐细,越教人疑窦丛生,万一反问几句又支吾难答,别说创建信任,立刻便将对方推至“彻底不信”的对立面也不奇怪。解释本无必要,重点只在“我们和你一样”六个字而已。

果然苗条女子面无表情地听完,眉头蹙得更深,脱口道:“我可没听说指剑奇宫有女弟子,你说谎不打草稿的么?”她的眉毛在女子中属粗浓一类,就是俗称的“刀眉”,唯形状姣好,直中带勾,像英气勃勃里又有一丝妩媚的柳叶刀,绞拧时别有风情,令人期待起舒展的模样。

应风色多看了两眼,从容笑道:“鹿希色是本山幽明峪一脉的无垢天女,江师妹和言师妹则是水月停轩与无乘庵的高足。”

“无垢……”苗条女子一怔,恍然的同时嘴角微扬,但谁都没觉得她是真的在笑。“婢女就不必说了。尼姑庵出身的不肯剃度,能学到多少本事?”美眸乜斜,扫过江露橙与言满霜,奇怪的是敌意丝毫未减,轻蔑也是。

江露橙笑道:“这么说,还是女道士好啊,不用剃发,有没出家都是自个儿说了算。女冠也持戒么,应师兄?”眯眼若弯月,甜笑胜醇酒,恁谁都能听出其中满满的讥讽。

“你——”果然那女子俏脸一寒,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除了话里含尖带刺,她看上去就没点挑衅的意思,要反击也无从下手,总不好为此又割应风色一刀,气闷已极,不甘心地反口:“我……又不是道姑。”

“我师父也不是尼姑啊。”江露橙的笑容依旧灿烂。

少女眼看吵架赢不了她,索性不理,冷锐的眸光四下寻梭,忽在第四件女装上停住。

“她呢?你又要给她编什么来头?”这回她可学乖了,只与应风色说话。这个领头的家伙看起来略懂礼数,勉强算是斯文人。本小姐何等身份,岂能与下人缠夹不清?

“谁——”龙大方一回头,差点“噗”的一声喷笑出来,运古色已笑得前仰后俯,勾着那名“女子”的肩膀,一口一个“女装大佬”,另一只手极不规矩地往其胸膛腹间抡拳,看着却没有半分轻薄之感,只觉痞到不行。

“小可乃本山鳌跃门一脉,人称‘阖梅艳画’顾春色,与姑娘问好。”顾春色揭下兜帽,冷不防地闪电一推,推得运古色连翻几个跟斗,与龙大方撞成一团,怡然微笑道:“盖因上一关是‘柳毅传书’,小可所扮,乃泾河畔牧羊的龙女,平日绝非如此,姑娘千万不可误会。”

顾春色决计不是男生女相的阴柔类型,其相貌甚至可以说是英挺,身高与颀长的应风色相若,亦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没有了兜帽的遮掩,加上无庸置疑的男声,女子才知闹了笑话,错当他是女儿身。

“……对,他平常穿得更花。”运古色骂骂咧咧起身,怪笑道:“这等素料,咱们顾师兄等闲还看不上,不信你看他穿的肚兜有多风骚。顾春色,把裙给老子脱了!”苗条女子瞠目结舌,似不敢相信现今龙庭山上是这样的风气。

应风色一路观察至此,对她的来历已有七八成的把握,不想让这几个家伙继续胡搅蛮缠,丢尽奇宫脸面,赶紧接过话头。“若在下猜得没错,这位应该是百花镜庐的师姊罢?姑娘年纪轻轻,剑法凌厉,莫不是鱼观主的高足?”闹作一团的龙大方等人闻声回头,无不诧异。

苗条女子所使,正是观海天门嫡传的灵谷剑法。观海天门与指剑奇宫同列东海四大剑门之一,却非是单一的门派,而是众多道脉的联盟,取“百观如海”之意,故称观海天门。

这大大小小数百间道观,原先倒有大半不是使剑,刀、枪、戟、盾各有艺业,难以混同。天门祖师秦沟散侯乃一横空出世的异人,手持《洪洞经》与《灵谷剑》混一百观,形成如今一手持剑、一手持原本兵刃的奇妙形制,并依左持兵刃不同分作十八脉,恰合十八般兵器之数。

百花镜庐是观海天门鞭索一脉的魁首,以招收女冠闻名。女子双持长剑,使的却不是双剑之法,只能说明她不是天门剑脉,应风色其实也无从判断她是不是柔索一脉。抬出百观中鞭索之首的镜庐名号,一来是拍马屁,不着痕迹地恭维她剑法高明,必出自名门;女子若欲否认,定会表明来历以自清,实为一石二鸟之计。

岂料女子没给他好脸色看,冷道:“我不是。”上下打量应风色,似在找什么可供发挥的题材,看了半天无处下手,不免有些气馁,忽然灵光一闪:“……你是陶夷应氏?”应风色点头道:“正是。”

女子顿时来了精神,琼鼻中轻轻一哼,昂然冷笑:“既上龙庭山,那是不打算继承家业了,还拿宗族名头显摆什么?”应风色哭笑不得,分明是你问我才答,谁显摆了?

连运古色都听不下去,阴阳怪气道:“喂喂,我要蒙着眼听,还以为是你十个人打我们一个。你是不会数数,还是撞晕了脑子,找碴都不看场面的?老子偏要打你!”不理她的言语威胁,横持短枪大踏步而来。

女子面色微变,咬牙:“你敢!”细腕一抖,正欲割断应风色的喉咙,一股大力侧击剑刃,将长剑撞了开去,却是半痴剑剑壳所致。

真动上了手,女子反倒不慌,右手长剑矫矢灵动,凌厉如前,左手剑却是开阖漫荡,完全是软兵器的架势,以短兵斗短兵,以柔索路数斗长兵,仿佛一人双化,丝毫不落下风。

鏖斗片刻,应、运二人招数忽变,应风色长持柄末,拿剑壳当铲子耍,运古色却握枪柄中段,改使剑招。两人眼色都没换,居然同时变招,铿响密如骤雨,绞得女子双剑脱手,倒退两步,娇躯微颤,煞白的俏脸惊疑不定。

“没跑了,确是天门之人。她左手不行。”

运古色啐了口浓痰,飞脚把剑踢得老远,应风色却负起铲子,弯腰捡拾身前地面的另一柄长剑,双手捧还女郎。

“师妹莫怪。降界中事事怪异,我们也得小心才行。”

运古色怪笑道:“我给你翻译翻译:你不信咱们是罢?我他妈还不信你!以为自个儿脸上有花么?”女子面如严霜,握拳轻颤,不知是被堵得无话可说,还是恼他这么个寒碜穷酸的死样,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十指指节绷得青白,宛若上佳的玉脑。

龙大方扯他袖管,低声嘟囔:“合着你是扮坏人扮上瘾了?少说两句!”讨好似的冲女子笑道:“这位师妹你别见怪——”

“……师叔。”苗条女子瞧都没瞧他一眼,一把从应风色手里夺回长剑,高高抬起了下巴,可惜以她和应风色的身高差,没法俯视青年,在气势上彻底碾压这群“小辈”。

“你眼色不坏,我确实是百花镜庐之人,却非观主的弟子,而是天君座下。论辈份,鱼观主是我师姊,你们得喊我一声‘师叔’。”奇宫众人面面相觑。

她口中的“天君”,是指观海天门的前任掌教、百花镜庐前宗主,人称“云尽天君”的鱼同休鱼真人。这位固然是名满江湖的耆宿,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数年前已卸下掌教之位,退出武林,百花镜庐也由其女鱼映眉接掌,谈资论辈,鱼同休介于奇宫物、寒之间,鱼映眉迄今方届不惑,在东海名门大派的首脑中算是相当年轻的,魏无音等足足大了她一个世代,却得与鱼映眉平辈相称。

眼前这名苗条女子,若真是鱼同休晚年所收的徒弟,论起辈份,奇宫“色”字辈确实得喊她一声师叔。

“师、师兄……”何汐色突然举手。“我听一位磨坊里的兄弟,也喊这位姑娘‘小师叔’。”说着瞟了她一眼,但苗条女子的视线一沾即走,无意与他交会,不免感到失落。

他是磨坊中最早苏醒的一个,清楚见到少女一丝不挂的绝美胴体。

由墙隙洒落的银色月华之中,她紧闭双眼、微微蹙眉的容颜宛若婴儿般无辜纯稚,美得无法以任何话语来形容。细直的雪颈宛若玲珑剔透的玉杈,与锁骨肩膀的线条同样圆润柔媚……还有那一双宛若满贮的玉锦荷包般鼓胀胀的、精致非凡的小巧鸽乳。

乳肌回映月芒,焕发着动人的光泽,益发显现出那浑圆有致的娇柔起伏。那是何汐色这辈子见过,最最完美的圆,比墙隙外的满月更耀眼也更美丽。

微冷的空气令肌肤泛起大片娇悚,乳蒂高高翘起,勃挺如小指头,彤艳中透着异常淫靡的诱人褐紫,宛若饱含甜汁的新鲜葡萄;铜钱大小的乳晕更为浅润,是淡细的琥珀蜜色,圆得像是沿钱边描成,无比光滑。他忍不住伸出颤抖的五指,却没有落手的勇气,心中反复天人交战着,任凭时光点滴流逝——

但少年从不后悔,在她苏醒前痴痴盯着少女,以致错过了逃命的先机,差点沦为鬼牙众的刀下冤魂。





鱼同休任天门掌教的时间很长,虽无建树,在武林中名望却高;推崇他的人,都说这位“云尽天君”处事圆融,与人为善,其实也就是和稀泥。近二十年前妖刀作乱,百观受害的与未受害的吵作一团,主战主和相持不下,最终各行其是,损伤更重,还折了像“冲霄一剑”魏王存这样的名宿高人,只议不决的鱼同休恐怕要负最大的责任。

战后有些马屁之徒赞他善于保全,也有不豫者讽刺他“韬光养晦”,鱼同休俱都含笑受了,无意辩驳,老着面皮赖在掌教大位上,死活不肯退,直到保了鱼映眉接掌镜庐,才金盆洗手,退隐山林。

应风色在白城山见过老人一回,聊了几句,只能用“如沐春风”四字形容。鱼同休生得玉树临风,年轻时便是东海武林有数的美男子,温文有礼,语声动听,招惹桃花无数,却没有一个愿意跳出来指摘他始乱终弃、毁其名声的,光是这点就教人佩服得不得了。

会在身边摆上这么个纤细姣美的人儿,亦合老人脾性,应风色并不以为她是招摇撞骗之徒,温言笑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彼此合作却不通姓字,多少有些不便,冒昧之处,望祈姑娘见谅。”

少女见他剑眉星目,笑出一口齐整的白牙,拿下银色鬼面后,模样英俊疏朗不说,温文的口吻分外亲切,听着听着俏脸微红,忍着面臊别过头去,唯恐他看出端倪,冷哼道:

“我……我叫储之沁。等一下,你叫师叔不就行了?名儿姓的都不必。”才省起“姑娘”二字喊得不对,微蹙刀眉,带上一丝责备的口气。

自称“储之沁”的少女不算黝黑,但比之于鹿希色的玉白、江露橙的乳白,以及言满霜那透着一抹酥红的粉润缟白,浅蜜色的肌肤实在说不上白,但谁都瞧见她言语间颊畔飞上两朵彤云,可见酣热,居然是容易脸红的体质。

龙大方心中不是滋味,自我解嘲:“以师兄的武功人品,储姑娘看上他也不奇怪。”想起江师妹的好处,偷偷拿眼去瞧,只见江露橙似笑非笑,视线却径往鹿希色处投去,似对她的反应饶富兴致。

却听应风色道:“储……莫非是陶夷储氏?原来姑娘与我是同乡啊。”

鳞族五郡之中,陶夷一郡以应、魏两家居首,其余皆未能与之比肩。

储姓乃褚氏的分支,连本家都只能从第三名排起,家门自是比不上应风色。果然储之沁有些下不了台,硬是挤出满面不屑,昂着下巴哼道:“谁与你‘姑娘’?是师叔!都说人在江湖,抬家门有意思么?穷极无聊。”众人心想:“你当然是这么说了,也不想想是谁的门第高。”

鹿希色先前见她割伤应风色,始终冷着一张脸,听她出言不逊,不想让她太好过,盯着少女上前几步,却被应风色挽住。

“通过姓字,便是战友了。”应风色对储之沁一抱拳,居然就撇下了她,转头关心何汐色去了。众人围将上来,介绍新加入的的江言二姝,谁也没理储之沁,仿佛当她空气一般。

储之沁就这么错愕地站在原地,模样有些僵,走也不是,又放不下身段,上前蹭个脸熟,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应风色问起先前之事,何小弟口舌不如兄长灵便,说得不清不楚。储之沁本不欲与何汐色相对,竖耳听了半天,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纠正几句,到后头索性转身接口,反客为主,自顾自地说起来。

“……河上游有座木造的三层塔,像是没有水车的磨坊,周围有几间屋子,约是库房畜栏一类。我醒来就在那儿了,这位何……也是,还有其他三位。”

她们五人走出屋外,没能说上话,鬼牙众就来了。

何汐色扮作县令、储之沁扮女冠,原本就佩着剑,她的另一柄剑却是从身亡的“师侄”腰畔摘下的。两人且战且退,一路逃到缓坡上,见到更多仅着单衣、手无寸铁的使者,还有一座八人抬的花轿,惨烈的屠杀顿时在眼前上演。

“几个黑衣人抬走了花轿,留下来的则把我们逼向桥边,耍着玩似的围战,直到你们过来。”

应风色点了点头。

“是了,你说的木塔,离这儿有多远?欲解使令,料须着落于此。”

储之沁微蹙柳眉,手指雾中。“就在前头,约莫一百步不到,是雾气太浓被遮住了,否则应能瞧见。”何汐色也点头附和:“明明很近的,不晓得为什么一起雾就瞧不见啦。”

应风色心念微动:“那里有多少鬼牙众?”

储之沁轻摇螓首。“不知道。走得匆忙,瞧不真切。”

运古色没好气道:“估计一下你懂不懂?没人问你准数儿,就是做个参考,要不怎知要打呢,还是要逃?”

储之沁抬起瓜子尖儿似的姣美下颔,冷冷道:“你高兴骗自己,随便编个数儿就行,我只说我知道的事。”运古色顿时语塞。

鹿希色一想也对,不禁失笑。“这回是你输啦,运古色。她说得在理。”应风色既不在意,她便不在意。她的男人不会连点油皮都伤不起。

众人都笑起来,储之沁没料到这群人说笑就笑,也不偏帮自己人,与她来的地方大不相同,紧绷已极的警戒心略见和缓,只拉不下脸来与生人言笑,抑住欲扬未扬的嘴角,仍是端着没人搭理的师叔架子,与周遭格格不入。

“你瞧这是个什么章程,‘应师兄’?”

运古色则是另一个看似不同,就结果而论却极其相似的典型,全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讪笑于他浑如一屁,想想也觉妹子言之成理,便不纠结,饶富兴致地转向应风色。“这第三关的玩意没头没脑的,服装打扮我是全看不出门道,专等你花式解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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