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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之血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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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莎比与黎影河来到办公室,钱盛肿早已在里面。莎比又听到了钱盛肿那永远高八度的热情的欢迎声调,就像与黎影河久别重逢一样,很多人都无法抵挡住钱盛肿这种如火一般的热情。莎比想起包里还有公司里的帐薄,未进行整理,稍坐了一会,便借口到隔壁自己的临时会计室里去做帐了。
  把所有的帐务做好,她惦记着黎影河的讲课,便收拾好帐本,锁了保险柜,关了门,来到教室,从后门悄悄地进去,黎影河在台上正侃侃而谈。她的北方口音,拿捏得十分透彻而清脆,像播音员一样,砸地有声,贯耳激越,听起来,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给人一种字字珠矶、很珍贵的感觉。
  黎影河正在谈论妓女的自由的问题,莎比一开始没有进入她讲课的程序,但是片刻,她适应了她的思路,原来黎影河在讲授《丹东之死》剧本中的有关章节。
  黎影河讲授正在引用《丹东之死》中的妓女之母对妓女的辩护:“XXx与阶级压迫和剥削不相干,纯粹是一种生理性行为,一种自然性的生存方式。她为干妓女行业的女儿辩护道:‘要是她这个小泉源不流水,渴也把你渴死了!——我们干活的时候身体四肢什么不得用,为什么就不许用那个?她老娘就是从那里把她养下来的,还很痛过一阵呢?难道她就不许用 那个养活她老娘了,啊?再说,这又痛到她哪里去了,啊?’妓女玛丽昂倒比她的母亲要文雅得多,她提出了基于自己的感觉偏好的道德诉求,这种道德诉求的正当性在于自己的感觉偏好的自然权利:‘我是一个永恒不变之体,是永无休止的渴念的掳取,是一团红火,一股激流。……人们爱从哪寻求快乐就从哪寻找,这又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别呢?肉体也好,圣像也好,玩具也好,感觉都是一样的。”
  即使没有能理解黎影河话中的含义,就是听着黎银河的清越的嗓音,也是一种享受。莎比感到黎教授海阔天空,纵横千里,阐述的就是妓女的尊严的问题。这一点,与刚才路上听到的内容倒是不谋而合的,可见黎影河的思想里已经形成了一套坚定不移的信念,她要在任何场合、任何时机,推广她的理论。
  正当莎比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她的手机震铃震动,打开短信,原来是钱盛肿叫她出来有事。莎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课堂,原来是钱盛肿让她到银行里取一点现金,以作今天讲课的报酬。莎比听后,立刻用自己的银联卡到附近的银行取了钱,匆匆地赶回来,准备继续听黎影河教授的演讲。
  还没走近教室,就听到里面吵杂一片,莎比本想把现金先送上楼,这时候,忍不住被声音吸引,从后门望去,只见课桌中间站着一个男生,正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向讲台上的黎影河说着什么。教室里的学生乱成一片,交头接耳,吵闹声、哄笑声不绝于耳。
  那个男生的个子很高,站在那里,依然没有坐下来的迹象,一口气不停地说道:“我承认,在社会学方面引经论据,我是无法接得下黎教授的三招两式。对伦理学的知识我也孤陋寡闻,不能与黎教授相比。我想,伦理学寻求能给整个社会带来利益的最佳法则,是追求和探讨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利益。不可否认,XXx非法对某些人很不公平,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难道为了几个如黎大学者那样的XXx女所谓的公平,就让绝大多数人承担不公平?就让整个社会承担不公平?聚众淫乱、XXx和淫秽品都是有受害者的,因为其违背伦理,所以受害的是整个社会。举个例子说,丈夫或妻子如果合理合法地追求婚外性生活,婚姻结构就受到冲击甚至瓦解,让那些希望过正常的、美满的夫妻生活的人受到冲击。同理,母子乱伦如果合理合法就会摧毁正常的家庭关系,聚众淫乱就会摧毁人际交往中的尊严和尊重。人类从没有伦理的原始社会走到今天的伦理相对完备,是经过漫长道路的。人类社会并没有因为各种伦理而倒退,相反总是进步。人不仅是动物人,同时也是社会人。人成长在社会中,享受着社会提供的庇护和服务,就有遵守社会伦理的责任。如果真的愿意放弃社会给你这些权利,你完全可以任意淫乱。只要你远离人类社会,走入豺狼虎豹、蚊虫蛇蝎的大自然。你可以完全放任地淫乱,你愿意跟任何生物淫乱都不会有人管。这也是我不同意黎教授非罪化倾向的原因。”
  黎教授颇有学者风范,不愠不怒,说道:“这位同学,你说的是伦理问题,这可以讨论,但是法律毕竟不能成为伦理的一部分。福柯就说过,法律根本就不该来管性的事。到底性能造成什么问题呢?比如强奸这一类,会是性带来的问题,但这种东西我觉得古今中外一直都有的,也不会说因为人们观念的变化导致强奸率的提高,还看不出这种危害来。刚才有一位同学说的那样,荷兰给XXx女发执照,并定期给她 们检查身体。如果我们中国可以这样,那将更合理。不仅真正保护了妇女的权利,而且解决了因XXx带来的社会问题。我相信会有这一天。”
  那名男生依旧不折不挠,继续说道,大有把黎影河驳倒的趋势:“荷兰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所以我没有发言权。可是我要提醒黎教授,适合荷兰的东西不一定就适合中国,这应该是很简单的道理吧。我们经历过鸦片毒害国民和三妻四妾、青楼舞场的肮脏时代,有些人很怀念,今天的A片产业也开始兴隆一时……”
  当这个男生讲到这里,莎比突然觉得面红耳赤,她还没有想到这个班上竟然会出现全盘否定A片行业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培训班就很难达到钱盛肿所希望的教化男女青年投身A片的目的。但是,莎比转而一想,这样也好,钱盛肿妄图诱引更多的男女青年参与到A片拍摄中来,本身就是一件下流无耻卑鄙的事情,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但不能把更多的无辜的男孩与女孩卷入这肮脏的浊流。特别是她的表妹也在其中,她此刻的思想基础,突然开始转向,暗暗地站到了这个男孩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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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一走神之间,那男孩继续慷慨激昂地驳斥黎影河教授:“但是我要说的是,大多数人不怀念中国千百年来只有色情没有感情的时代。……不论伦理还是法律,都不是以实际上处理每个人为目的的。比方说一个人杀了人,然后做的非常干净,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么就因此说法律和伦理就没有用了吗?当然荒谬!法律和伦理都不可能是万能的,当然没法面面俱到,但法律可以阻止大多数人杀人后不受惩罚。法律上禁止XXx当然不能杀死这个古老职业,也挡不住某些人违法的XXx,但法律挡住了大多数的情况。这就够了!让那些侥幸逃脱法律制裁的人,背上违法的压力和社会的谴责就够了。如果更侥幸的,连这两点也逃过去了,那也认了。水至清则无鱼,一个社会不会完美,完美的社会只在理论中。但是,如果我们连一个完美的理论都没有,只会纵容社会的丑恶现象,我觉得黎教授提出的‘妓女非罪化’就承担了这种为虎作伥的效果……”
  这个男孩的辩驳显然不敌黎影河的理论上的缜密,但他至少体现出了一种力度,莎比有一些敬意地望着这个男孩。
  黎教授望着这个男孩,泰然自若,作为一个专业的教授,她很容易能找到学员的缺陷与漏洞:“你强调的是伦理学的道德含义,以及对社会的影响作用。但我看重的是,伦理学的基础是社会正义论。它是建构在以洛克、卢梭和康德为代表的近代契约论基础上的社会正义观。嫖娼非罪化,是不是符合伦理学的一般原则,非罪化概念是否符合社会正义论,这是伦理学研究的当代意义。
  “ ……食色,这是人之常情,性,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手段,更是人追求快乐的方式,我刚才朗读的著名的剧本《丹东之死》的有关片段,也强调的是一个妓女眼中的性是什么样的。性能带来愉快,满足与享受,我想,任何生理,心理健康的人,都不会否定我的看法。性,是一件美好而自然的事情,类似吃饭,排泄,成长一样,可以归为人的自然属性,性关系早在任何宗教,哲学,伦理,法律诞生前就存在了,法律、伦理、道德、文化,只能调节性与性关系,不能禁止性关系。所以从伦理学的角度讨论性,必需要从社会公正与正义的角度着手。
  “ ……当代中国社会,性关系与金钱,权力结合,养外室,家外有家,这是有钱有权势的富人、特权阶层的专利,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性为什么会有权力介入?这实际是一种反作用力。是建国以来,到改革开放前,国家理想化地妄想以国家强制力规范社会性关系的一种反弹,是商品经济时代与计划经济时代激烈的人文碰撞在社会学领域的某种反响。我想说的是,李银河的提法,本质上,是想剥离两者的联系,还性,这人类最自然的本性一个单纯而明晰的定位。
  “这不是个人自由的问题!这是社会共同自由的问题!
  “人结成社会,社会既是人的保障与保护,这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动物也有本能的社会性),当危害到绝大多数人利益的时候,这种个人行为就会被社会禁止,成为法律禁止!
  “XXx嫖娼,是否危害到社会利益?这是一个复杂问题,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还包括派生出来的各种社会问题、信仰问题以及人类完善的伦理体系问题,值不值得颠覆人类已有的道德、文明体系,这可不是XXx嫖娼这个简单问题能够说明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有一系列连锁的道德体系的崩溃!
  “偷盗能不能合法化?遗弃父母、婴儿是否合法?等等,关键看社会体系的承受程度,当社会绝大利益能够承受时,完全可以允许,不赡养老人,有社会赡养。偷盗成为一种可以承受的事件(人们物质丰富到不在乎被偷盗),那么,有什么不可以? ”
  莎比几乎听呆了,教授真的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记得以前一个教授讲课,把改革者都说成是卖国贼,她记得颇深的一个论点就是,当年谭嗣同就力主把中国的大西北丢掉,着重从东部发展。听了黎影河的一席话,莎比突然觉得妓女与女优行业是天下最完美的行业,像麦当劳快餐、肯德基一样,大有滋生蔓延、席卷天下、遍地风流之势。
  莎比觉得如果再这样急论下去,那么,班级里就会乱成一锅粥,想到钱盛肿安排她负责班级里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出面过问一下为好。
  她赶忙从教室门走了进去,站在讲台边,说道:“这位同学,请您先坐下,我想还是等黎教授讲完了,再讨论怎么样?”
  那位男生略有迟疑,坐了下去,莎比向黎影河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讲课,正在这时候,一个女孩站了起来,说道:“为什么不能讨论?我也有话要说。”
  莎比望着这个女孩熟悉的面容,心里“咚”地响了一声:丝丝,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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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比向柳丝丝使了一个眼色,意思叫她坐下来。但是,她看到的是柳丝丝那带着挑衅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止步在自己身上,她意识到,柳丝丝是出于一种没有来由的对自己的厌恶,才故意站出来找茬的。
  黎影河倒显得很大度,说道:“全老师,让这位同学讲吧。”
  柳丝丝嘴角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扬起下巴,示威地对着莎比,那意思与小时候她经常显现的顽皮动作一个样,只不过,小时候的柳丝丝稍微哄她一下,她便会笑逐颜开,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徒有小时候那副稚气未脱的调皮样,在性格上却已面目全非了。
  柳丝丝说道:“我同意刚才那位同学的意见。‘处置身体的权利’,可笑,荒唐,黎教授,你也是女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与你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在女人这个方面。我不愿意用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女人来比方。我假设,真有一个‘随意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的女人,只要她愿意,找千百万的男人,我们也不用反对它,哪怕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肯定也有权利‘处置’自己的身体……”
  莎比明显地听出柳丝丝的话中,暗含着对黎教授的讽刺,她没有想到,柳丝丝竟然这样出格地炮轰黎教授,甚至比刚才那个男同学更加火爆激烈。莎比本能地喝止道,她不是作为学员班的老师,还是作为柳丝丝的表姐,“柳丝丝,你给我坐下,你这样说话太不礼貌了。”
  “礼貌?在这个课堂里,还有必要讲礼貌吗?”柳丝丝冷笑一声,她的生冷的面孔,发出像冰棱一样的芒刺,使得她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势,莎比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心里很发虚,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压住柳丝丝的气势了。柳丝丝仇视地看了一下莎比,正视着黎影河继续说道,“可是,这跟XXx是一回事儿吗?!那个愿意处置自己身体的女人,她肯定忘了,甭管她找多少个男人,她肯定用不着找男人要钱。可那些真正XXx的呢?不管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不可能象她那样‘超脱’地不谈经济。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无奈,更不用说那些被强迫XXx的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了……”
  莎比看着柳丝丝的冷静的声音里,蕴含着的一种成熟的思考,一种发自内心里的倾述,在这一刻,她甚至喜欢上了这个小表妹,为她的超越年龄的那种深思熟虑感到一种暗暗的骄傲,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她必须无条件地维持黎影河的尊严。因此,她再次强硬地打断了柳丝丝的发言,“柳丝丝,你想讨论可以课后进行……”
  “请你不要干涉我,你没有资格。” 柳丝丝眼睛斜睨了莎比一下,饱含着一种浓重的轻蔑,几乎使莎比无地自容,自惭形愧,嗫嚅地说了一声:“你……”便再也说不去,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莎比觉得自己两颊发烫,一时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处置。
  柳丝丝用冷眼把莎比打发到一边去,继续说道:“一个妓女的痛苦,到那个妓女的妈那里——叫什么的……”
  “叫老鸨。”一个学员接口道。
  “对,老鸨,无耻的老鸨,到了这些老鸨的嘴里,就全成了寻找‘性快乐’了,去他妈的吧!”柳丝丝的嘴里突然吐出一声国骂,又在课堂上引起一阵哄笑,然而,她的严肃的表情,一点没有让这一声谩骂显得庸俗与卑鄙,反而使人感到恰到好处。
  “停下,柳丝丝,你给我出来。”面对着几乎失控的教室,莎比有些气急败坏了。
  “我觉得不讲礼貌的是你,有这样不让人发言的吗?——— 老鸨的眼里,只看到性快乐,还说什么不‘非法化’、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先例是没有的,它会转入地下。一味打击,还会导致黑社会插足、警察腐败这些社会问题,这不纯属是胡说八道吗?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什么“黑社会插足、警察腐败等社会问题”到底是在什么背景下出现的。老鸨要是不承认睁眼说瞎话,就是智商过低,恬不知耻!”
  教室里突然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鼓掌声,更多的是学员的起哄声。莎比已经无法听清柳丝丝在说什么了,她只是朦胧地感动,柳丝丝直接把矛头对准了黎影河,甚至暗含着称呼黎影河为老鸨的意图。这小丫头太没有王法了,莎比一直想讨好黎影河的动机,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黎教授能给自己的小表妹帮扶一把,搭上一个名人,多少能有一星半点好处,但是没有想到柳丝丝一点不领情,反而变本加厉地倒打一耙,这样看来,想托黎教授照顾一点表妹的想法彻底地失去希望了。莎比被一种恼羞成怒的情绪席卷着,她走到柳丝丝的身边,望着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柳丝丝,竟然感到毫无办法,在一种热血上涌的冲动中,莎比一把扭住柳丝丝的胳膊,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劲,把柳丝丝扯离了座位,“你给我出去……”
  “放开我,”柳丝丝冷酷地命令道,仿佛她更占据着正义,“不要你叫,我自己会走的。”柳丝丝轻蔑地皱起了鼻子,把“哼”的一声,轻轻而有力地表达了出来。说完,柳丝丝飞快地跑离了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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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丝丝走出教室,头也不回地向校门口走去。后边传来莎比的叫声,“丝丝,等等我。”
  柳丝丝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往外走,莎比的滴哒的脚步声,在后面越来越响,柳丝丝放慢了脚步。等她估计到莎比离自己不远了,她猛地转过身来,说道:“不是你叫我走的吗?你真有能耐,你……你还打我,你凭什么?”
  “丝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莎比的口气变得很柔顺,就像一个大姐姐哄着小妹妹,这亲切的声音,曾经在柳丝丝的童年里,是最珍贵的像棉花糖一样的温暖,但现在已是今非昔比了。
  “我生气?我干嘛要生气。我犯不着生你的气。”柳丝丝的声音中,杂糅着冰霜。
  “丝丝,我其实为你好,你干嘛要得罪黎教授呢?我一直想让你结识一下她,她毕竟是全国有影响的名人,能认识她,至少是一种荣幸吧。”
  “算了吧,我高攀不上。你要攀她,你去攀她吧。”
  “我攀她有什么用?丝丝,在我们家里,你最聪明,你应该比我有更多的发展。”
  柳丝丝冷冷的眼光,像闪电的弧光,缓慢地扫过莎比的脸,让莎比感到一丝电击的寒意,“我发展不发展碍着你什么事了,我说过,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是我想管,可是你对黎教授也有一点太过分了。你有意见,可以放在心里,何必要与她论短长呢?”
  “我看不惯的事情,我就要说出来。这也碍着你的事吗?”
  “丝丝,这么长的时间没有看见你,能看到你这样说话伶利,我真为你高兴。可是,你何必去惹这些教授,你一个女孩家,对这些说起来叫人不好意思的问题,何必与她讨论?”
  “你也知道这个问题不好意思?”柳丝丝看了莎比一眼,“我真不知道这个培训班究竟讲的是什么内容?不是痞子就是女流氓,到处是臭气熏天。”
  “丝丝,你这样看,我也赞同,我早就说过不要你来,可你不听我话。我一直不希望你到这里来学习,我早就说过,在这里学不到好东西。”
  “你说话不矛盾吗?”柳丝丝甩了一下小麦色的头发,“你刚刚要我结交黎影河,现在又说不让我呆在这里,你究竟哪一句说的话是真的?”
  “黎影河是不一样的,她是请来的教授,与这个班是没有关系的。她只教几堂课,我是希望你与她结成私人交情,这个培训班,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来……”
  “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倒要看看这个培训班究竟是什么货色。越不让我来,我越要来。”柳丝丝负气地说道。
  “好吧,我现在也说不动你。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现在跟我回去,向黎教授道一个歉,我还可以为你们介绍认识的。”莎比说着,靠近了柳丝丝,想挽住她的袖子。
  柳丝丝猛地甩开膀子,打掉了莎比的拉拢,“你是不是拎不清,我哪里做错了?如果要我回去,我要驳得她体无完肤。”
  “你一个小姑娘,如何说得过她?她那个嘴,有她的学识支撑着,一时半会说不过的。我叫你向她求教就是这个目的。”莎比有些尴尬地抚摸着自己的袖子。
  “臭不可闻,臭不可闻。我恶心死了。她根本不配教我。”柳丝丝无忌地说道,她依然体现出的是一个口无遮拦的脾气。
  “丝丝,你有这个志向很好啊,但黎教授总有她的长处吧。”莎比可怜兮兮地说道,就像一个铁蹄下的小草,孱弱地仰着头。
  “狗屁长处。教授胡说八道太多了。”柳丝丝扭身背了过去。
  莎比望着柳丝丝那一副不依不挠的样子,实在无奈,说道:“好吧,我说服不了你,那你现在就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会听你的,不会,知道吗?”柳丝丝背着身子,像墙壁一样弹过回话来,她的声音中含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摩擦的锋利。
  “你……丝丝,你太过分了。”莎比觉得热血在涌上自己的脸颊,过去的一切,像台风中的浮云一样,掠过她的心灵的照壁。她本身就是一个受害者,那曾经发生的阴影,也曾经改变了她的生活,但是她向谁说去?她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亲人,那不堪回首的记忆是她心底独自苦吟的痛,但是,表妹却屡屡地在她的伤口上,再次踏上践踏的蹂躏,她觉得自己对表妹已经宽大为怀了,从没有与她计较,甚至她还在暗暗地思考着表妹的个人幸福的问题,但是,柳丝丝几乎在每一处,都与她较劲捣蛋,自己的苦楚又有谁怜了?想到这里,不由气也不打一处来,对着柳丝丝的背影继续说道:“你给我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哼,你以为你是谁吗?我是要走,是我想走,不是因为你说过的话。”柳丝丝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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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丝丝一气之下,走到了大街上,对一段地形她不是很熟悉,顺着并不宽敞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走,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绿地,绿树掩映,花草齐芳,隐约觉得是一个公园,便留意地朝悬挂着的宣传广告看了看,果然看到在广告的落款下,署着“虹口公园”,心里想着:“今天这半天算是完了,先到这里逛一逛吧。”
  进了没有拦阻的虹口公园的大门,柳丝丝看着脚尖走路。只见一位老太太牵着一个很小的小孩,拉拉扯扯地跑过来,小孩正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大小,想方设法要逃脱大人的束缚,瞅着空儿要脱离大人的牵拉,老太太被拉扯得没有法儿,只好松了了小孩的手,小家伙一旦没有人挡着他了,便像脱僵的野马,跌跌撞撞地撒起欢来,摇摇晃晃地就像柳丝丝这边跑。柳丝丝怕他缠着自己,便一边微笑着,一边往边上闪了闪,走上了绿茵丛中的一条岔道,那小家伙放着大路不走,偏偏尾随着柳丝丝而来,张开两手,嘴里叽里哇拉地说个不停,柳丝丝觉得这个小孩可爱极了,便停下脚步,看他要做什么,那小孩兴冲冲地跑过来,脚步连蹬是蹬,一不小心,会错了脚步,扑通一声,就像一只小企鹅一样栽在了柳丝丝的脚下。柳丝丝“哎呀”叫了一声,赶忙蹲下身去,小家伙一动不动,呆在地上,奇怪的是不哭也不闹。柳丝丝抓住小男孩的手臂,用了一点力,把他拉起来,“瞧你,走路可要慢慢地走噢。”
  老太太连走了几步跑过来,数落着小孩,“叫你不要跑,吃跟斗了吧。”然后她抬眼看着柳丝丝,“她是喜欢小阿阿姨,才跟着你走呢。”
  “这小朋友真可爱,”柳丝丝说了一声,把孩子的软乎乎的小手捏住,交到了老太太的手里。
  公园里大多被老人与孩子占据,柳丝丝呼吸着参天大树下散发的浓重的荫晾,觉得心情因为那个小男孩的天真可爱而渐渐开朗起来。她回忆着那个小男孩的圆滚滚的脸蛋与那种一点不愣生的表情,觉得还是孩子的性格更加直露而无所顾忌,喜欢什么就表现出什么。
  她两手插在口袋里,东张张西望望,湿漉漉的阳光,在树枝的缝中,亢奋地跳动着,带来几许临近中午时的燥热。这样的时光,是一种凉爽而急促的时光,走在公园里,有一种奢侈的感觉。柳丝丝涌上一种醉醺醺的迷糊与困顿,看到有一条长长的石凳,看着还很干劲,但坐了下去。
  泄漏下来的阳光,不停地晃动着,柳丝丝好像坐在小船上,晃过来荡过去,有一种很虚幻的感觉。她微微地闭上自己的眼睛,茫然无际地想着自己的心思。
  “哈哈,你躲到这里逃学来了,”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她的面前响起。
  柳丝丝警觉地抬起头来,原来就是那个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个男孩,名字叫……似乎叫韩力护的吧。刚才在课堂上,就是他率先站起来向黎影河发难,正是他开了第一枪,柳丝丝才紧跟着跟了一刀。然而,没有把黎影河打跑,自己却灰溜溜地被赶出课堂了。现在看到这个男孩突然出现在面前,柳丝丝倒有些奇怪了,反问道:“逃学?不错,我是逃学了。你来干嘛?”
  “呵呵,天下逃学的,只能是你一个吗?”他叉着手,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也是一个逃学鬼。”
  “哈哈,能与你一起逃学,我还觉得挺光荣的。”那男孩说道。
  “严格地来说,我可不是主动逃学,是被赶出教室的。”柳丝丝抬眼望了他一下,“我看你才是正宗开小差出来的吧。”
  “你都被赶出来了,我还能在教室里坐得住吗?我见机行事,自已认命吧,比照你的情形,我自己把自己赶出来了。”
  “别为自己寻找理由了,你很符合逃学的定义呢。我至多叫……驱逐出境。”
  “升级了?我想想,我应该叫叛逃出境吧。”
  柳丝丝忍不住笑了一笑,然后严肃地说:“真的,你怎么也出来了?”
  韩立护抬眼看看伞一样的树荫,低首说道:“我很佩服你,能大胆向黎影河发难。”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叫我再佩服你一下,因为可是你先挑衅的噢。”柳丝丝寸步不让地说道。
  “不,你比我更尖锐,更有杀伤力,这一点我要自愧不如呢。”
  “别说好话,我可不喜欢听。”柳丝丝扭头看着公园外面道路上穿梭的汽车。
  “没有想到,我们能如此立场一致,这一点我感到很荣幸。”
  “我没有想过什么立场,”柳丝丝断然地说道,“我相信我的动机肯定是与你不一样的。”
  “不会吧,至少我们在反对黎影河这一点是一致的吧。”
  “我对黎影河没有兴趣,更没有兴趣反对她。你千万不要把我拉到你的战线上来。”柳丝丝扬起头,抿着嘴巴,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怎么了,在课堂上发言的不是你吗?”韩力护有点奇怪地看着她。
  “你不会明白的。”柳丝丝闪过一丝冷笑,“不管是黎影河还是王小坡,他们是谁不重要,只要他们站在那个讲台上,我就要反对。注意,是讲台上的人。”
  “呵呵,你比我还厉害啊,他们夫妻俩,你全都要反啊。”
  “你没有听啊,只要谁在那个教室里讲话,我就要反对。我都说了,我是讨厌台上的人。”柳丝丝扬起头说道。
  “有你这样的吗?这么说,你是青红皂白,不问缘由啊。”韩力护的目光中满含着好奇。
  “是啊,你该相信了吧,我与你是一样的。你可能反对她的内容,我可是反对她的形式。”
  “真没有想到,看来我们真不是一个战壕里的。那你干嘛要反对她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有我的理由。”
  “我这倒奇怪了,你反驳的也是言之成理啊,可你好像又说不反对她的内容。我真有一些迷糊了。”
  “反驳谁还不容易吗?我可以立即发表一通演讲,支持黎影河的。”
  “那刚才好险啊,一不小心,我们还会成为辩论中对手呢。”
  “那是说不定的。”柳丝丝轻声地笑了起来。
  “你真有意思。究竟是怎么了?”韩力护有些无奈地交底了。
  “你能不能不站在我面前,像审问我似的。”柳丝丝瞄了他一眼。
  “那我怎么办?我总不能跪下来,听你的审讯吧。”韩力护摆着两手,一脸无辜的神情。
  “笨,你就不能坐下来啊。”柳丝丝抿着嘴,偷偷地笑道。
  “我往哪里坐啊,我坐地上?”
  “你真是笨,笨到家了,这么长的一个凳子,够不够你坐啊。”
  “哎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瞧我这脑袋,真是笨得不开窍了。”韩力护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脑袋,然后,坐在柳丝丝的身边


146
  柳丝丝两腿晃动着,双手抓住椅面,就像坐在秋千上一样,好像自己在树影的飘移中,上下起伏地荡漾着。
  “你真的不想回去上课了?”韩力护说道。
  “是啊,至少是现在。”
  “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我真不知道在这里学的是什么东西。上一堂课,那个什么教授讲……东方明珠,把我恶心死了。这一次又是黎影河,振振有词的,真无聊。”韩力护瞟了柳丝丝一眼说道。
  柳丝丝也侧过脸来,脸上含着陶醉的神情,“我已经很解脱了,这里的空气这么好,什么恶心啊,还有无聊的,都应该抛弃了。”
  “呵呵,你倒真会放松,”韩力护笑道,“这一点,我倒想向你学习呢。”
  “我看也应该这样,瞧你到现在一直还对教室里的事情耿耿于怀,我才不去想它呢。凡是我认为不舒服的事情,我坚持把它们挤走。”柳丝丝有一丝志得意满地说道。
  “佩服,你能有这样的潇洒的境界,我倒要向你取经了。”
  “这还不简单啊,还要我传授吗?你把那些不快活的事情忘掉就行了呗。”
  “忘掉什么,也是很困难的。”
  “我觉得,记忆是一种熵变,”柳丝丝轻声地说道,好像说着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你不经常忘掉什么,你的头脑里就会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没有秩序的。你要消灭这种熵,恢复平静的秩序。”
  “新鲜,我还第一次听说呢。”
  “我再说一遍?”
  “干什么?”
  “这下你就不是第二遍听说了。”柳丝丝仰起脸,迷醉般地笑道。
  “行了,第一遍,我就相信它是真理了。”韩力护说道。他觉得这个女孩还有放松的另一面,从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一种气冲牛斗的火辣劲,到现在她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几乎很难找到她当初的麻辣烫的特征。当女孩沉静下来,她那种沉醉在自己心灵里的自足感,就像不设防的城市一样,给人一种安全与朴实的幻觉。
  “你也太容易确定什么是真理了吧。”柳丝丝不失时机地轻轻地挖苦了他一下。
  “看到你的自足的样子,我还不相信你的原则是真理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嘛。”
  “我的实践在哪里?”
  “你看,你现在物我两忘的境界,不是证明了你的原则的正确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柳丝丝微微抿起自己的嘴唇,“也许我不快活的就是班级里的那种气氛,离开了那里,我的心情就变得轻松多了。唉,有时候,我觉得这次来学习真的是浪费时间。”
  “你来学习,不影响你工作吗?”
  “我是请假的。”柳丝丝说道。
  “那你上班好自在。喂,你在哪里上班?”
  “干嘛?你比班级里的老师查问得还要严啊。”
  “嘿嘿,随便问问呗。”
  “那我随便问问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韩力护干脆地回答道。
  “那你说啊?”
  “说什么?”
  “你什么工作啊。”
  “我在一家日本的公司工作。”
  “做什么?”
  “我那家公司是出版日本书籍的,我在里面搞排版。”
  “你会日文?”
  “我们有日文翻译。我在里面做排版。”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在课堂上要提到日本A片。”
  “你别误会啊,我是出日本书,也不是日本碟啊。”
  “中国公司为日本出书?”
  “也不是啦,它只是为日本的书排好版,然后发回日本去印刷,印刷不在中国的。因为中国的人工便宜啊,所以它在中国进行前道加工的。”
  “你当时学的就是排版啊?”
  “唉,惭愧,我学的专业是电脑设计,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搞广告设计,可惜,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岗位,只好给日本鬼子去干电脑排版了。你呢?”
  “我?”
  “你干什么?”
  “你相信吗?我在苏州工作?”
  “你是苏州人?”
  “不,我爸爸给我找了一个昆山的单位,我每天是疲于拼命地上班下班,呵呵,我想换一个岗位,我比较喜欢表演,这也是我来学习的原因。只是我现在感到,在这里什么都学不到,我有一点后悔。”
  “我倒没有什么后悔,反正我是替朋友来的。最近比较闲,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反正下面学表演,我也就让给他来了。”
  “我也想再看看,如果整天教的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内容,我想干脆不来算了。”柳丝丝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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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之血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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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两个人说着话,柳丝丝看见刚才那位小男孩被奶奶牵着,从长椅前走过,那小男孩认出了柳丝丝,向她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柳丝丝向那个小男孩挥挥手,那个小男孩咧开嘴,开心地笑了。柳丝丝情不自禁地又挥挥手,发出轻轻地笑声。
  韩力护望着那个小男孩的神情,又忍不住看了看柳丝丝,他被柳丝丝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所感染了。她的神情,含着一种小女孩的放任的轻松与自然,但是又带着一种对待小孩子自然流露出来的成人气质,她的身上融合了一种孩子的天真与成人的庄重的神情,于是,他脱口说道:“真有意思。”
  “是啊,我也觉得那小男孩挺有意思的。”
  “我不是说那男孩,是说你。”
  “说我?”柳丝丝不解地看着韩力护。
  “我觉得你适合在幼儿园。”
  “你……”柳丝丝奇怪地看着韩力护,“我还要从幼儿园学起吗?”
  “不不,你误会了,你像幼儿园的阿姨。”
  “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你的阳光,你的那种欣喜,可是属于幼儿园老师的。”
  “噢,我还是第一遍听说。”
  “那我再说一遍?”韩力护有意模仿了一下刚才柳丝丝说过的话。
  “别别,说两遍,也不能改变真理的性质啊。”
  “这么说,你承认了?”
  “嗯,就算吧。幼儿园老师上课了。”柳丝丝正了正身子,摆着一副老师的架势。
  “得,当学生的只有我一个了。”韩力护摇头四顾,作勘察状,无奈地把两手摆在胸前。
  “听好,认真听讲,”柳丝丝清了清嗓音,伸出右手,比划着面前的空旷,模仿着幼儿园老师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虎——鹿——猪——兔——鼠。”
  韩力护暗自好笑,他在想,如何好好地反击她一下,扭过头,他想了一想,说道:“柴——米——酱——醋——盐。”
  “你做什么?你不好好学习。”柳丝丝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跟老师念。”
  “报告老师,学生开动脑筋,是创造性思维啊。”
  “有这样不听话的学生吗?向老师发出挑战吗?听着。”柳丝丝两手交叉,咬着嘴唇,眼睛向对面的树冠眨巴着,说道:“再出一个:赤——橙——黄——绿——青——蓝——紫——”
  韩力护心里说,这么简单啊,看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于是,他以同样的缓慢的节奏,回答道:“喜——怒——忧——思——悲——恐——惊——”
  柳丝丝笑了一下,不再停顿,可以看出,她要给对方再来一个下马威了,她想了想,又说道:“唐——宋——元——明——清——”
  韩力护更不以为然了,笑道:“怎么越说越短了?公——候——伯——子——男——”
  “太简单了,我来一点复杂的,”柳丝丝认真地想了一会,嘴里念念有词。
  “快一点啥,我都等不及了。”韩力护故意在一边逗她。
  “别急,——听好,这个可长了,你别记不住,到时我可是要有时间限制的。”
  “别说多少了,想好就说吧。”韩力护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听啊:‘春夏秋冬四季,品酸甜苦辣咸五味人生,得情仇爱恨四种答案’。我这里有数字,而且还有内涵的。”
  韩力护把柳丝丝念叨的内容复述了一遍,有些惊愕地望着她,“你这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为什么说我是找来的?我可是它地道的原创作者啊。”柳丝丝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愤慨的情绪,紧紧地盯着他。
  “你想的?我还得佩服你一下了。”
  “就佩服一下子?你对不上来,就不是佩服一下子的问题了,二下子、三下子,你自己选吧。”
  韩力护念熟了柳丝丝出的上联,越念越觉得这丫头鬼得很,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侧过头看着柳丝丝顽皮的带着挑衅神气的面容,这句对联中,含着四——五——四字的熟语,真佩服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浓缩了这么几个词汇,并组成了一个令人回味的联句。自己用什么句式?她的句子中有数目字,按道理下联里也应该有数字,我总不能说七八九吧,应该在百千万上打主意了。她说的是季节,是一种时间状态,我应该在空间中动一点脑筋,所谓空间,那不就是历史吗?如此一来,时空就都全了。这么一想,韩力护很快想好了下联:“听好了,我有了:‘东西南北百姓,承唐宋元明清千载历史,诵富强安泰万般气象。’你有四五四,我有百姓,千载,还有万般。怎么样?”
  柳丝丝夸张地叫道:“哇,还真行啊,虽然不算工整,但还能过关了。不过,你还是输定了。”
  “为什么?”韩力护不服气地问道。
  “你以为我这个就这么几句啊,我还能在上面加字的。”
  “你加我也加呗。”
  “你加得了吗?我这是上下贯通的,前后衔接的,听着:‘虎鹿猪兔鼠之物,经唐宋元明清,不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天地人历春夏秋冬四季,品酸甜苦辣咸五味人生,得情仇爱恨四种答案’”。
  “晕倒,我真怀疑你是否准备好了。”
  “怎么样,厉害吧,是因为我的厉害,你才怀疑的吧。呵呵。我这几句,可是有内在的联系的,你对不起来了,乖乖地做学生吧。”
  “我不会认输的,我要作最后一搏。”韩力护说道。
  柳丝丝看着韩力护在一边悄无声息地作苦思冥想,不由开心地笑起来,一蹦从长椅上站起,“给你多少时间?根据你需要的时间,我去逛公园喽。”
  “用不了多久,让我想想。”韩力护心不在蔫地说着,一边低头沉思着。
  看到一个男孩被治理得服服帖帖,柳丝丝心里觉得怪得意的,她走上了公园的小径,沿着环形的道路,慢慢地走着,但她没有忘记长椅上的那个男孩,过一刻,便拿目光去看一看那个男孩,这种感觉,就像捉弄了别人那样令人很开心。她在想像着那个男孩被这道题搞得七荤八素、满脑子浆糊的那种尴尬模样,倒有一点同情起那个男孩,心里想:“是不是把他整理得太狠了?”
  逛过了一大圈,那男孩还是没有动静,她正好踱回来,叫了一声:“喂,”她故意地用手在韩力护的面前晃了晃,“没有死机吧?内存够不够?”
  “我CPU速度快啊。不过,不知道行不行,”韩力护是一副可怜兮兮的神色,一点自信都没有了。
  “你说出来听听。”柳丝丝轻快地命令他道。
  “还没有完全想通,我先说吧:‘公候伯子男诸爵……行美英德法俄……难逃喜怒忧思悲恐惊……一叹,华夏民有东西南北百姓……承炎黄尧舜禹……千载历史……诵富强安泰万般气象’”韩力护拖拖拉拉地说到底。
  柳丝丝停住了,咬文嚼字地听罢韩力护的回复,突然伸出手来,像一个男孩那样,拍着韩力护的肩膀,“行,你行,你可以毕业了。我宣布,你从幼儿班毕业吧。”
  “啊,”韩力护从刚才的沉静的状态,突然跃起来,双臂高举,“热烈庆祝,我终于毕业了。”
  “你的水平太高了,幼儿园已经收留不了你了,你现在到‘孔雀’培训班上去吧。”柳丝丝压抑住欣喜的笑容,故作严肃地说道。
  “什么?”韩力护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颓然地倒在长椅上,“早知如此,我还是不毕业算了。”
  “哈哈哈,你想还呆在幼儿园里再复习一年啊,”柳丝丝开心地笑出声来,两个男孩女孩的笑声,在公园里引来了散漫的游客的观望。柳丝丝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止住笑声:“嘘,你提到了培训班,倒提醒了我。我们出来也太久了吧。”
  “我觉得,与你在一起,倒比在培训班里学习更有学问呢。”韩力护说道。


148
  “我该回去了。”柳丝丝说道。
  “上哪去?”韩力护在椅子上抬起头,望着她,似乎刚才的一道难题给他制造的头脑混乱,仍没有消除余波。
  “回到学校里啊。难道你还想留在公园里啊。”柳丝丝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吃吃私笑。
  两个人沿着回去的道路一起走着,韩力护明显处于不集中状态,柳丝丝掉头看着落在后头的韩力护,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若有所思,定定地看着柳丝丝。
  “你看我干嘛?”
  “我觉得你好厉害啊。”
  “是吗?我是魔鬼猛兽啊。”
  “我觉得你很聪明啊。”韩力护说道。
  “说了半天,你就想说这句话啊,啦啦啦……”柳丝丝不以然地笑笑,蹦蹦跳跳地向学校方向走去。
  走到学校门口,柳丝丝察言观色,看到莎比的车子正停在办公楼前,不过,倒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倒正是一个可以溜走的好办法。于是,她的身影飞快地消逝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
  莎比刚才追赶柳丝丝不及,失意地走回办公室,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想心事。刚坐了一会,听到隔壁里有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她在心里想,黎部落http://46852.tk影河的课不会这么快结束吧,莫非黎影河在班级里又遇到了麻烦?直接吵到了钱盛肿那里?
  这么想着,莎比把桌上的帐薄收拾好,站起身,带上门,到隔壁的大办公室观察动静。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整个人亮相在办公室里,这时候,她才后悔莫迭。只见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正与钱盛肿对面而坐,不是别人,正是钱盛肿的夫人,她的背,正对着门口,莎比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夺门而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生出这样的奇怪的念头,只是她在心里对钱夫人有一种本能上的畏惧。莎比与钱盛肿过去有一腿,她最提心吊胆的人,就是钱夫人谢有芳。只是她感觉谢有芳也没有把钱盛肿扣在腰带上,很少直接到钱盛肿的工地上来,进行实地视察。夫妻关系建立长久了,就成为一种负累,过去莎比在商店里时,单位组织大家到青岛旅游,在海滩上,出现了一幕令人叹为观止的情景,男男女女都进行了重新配对,原来的夫妻拆散为零,重新配对组合,正可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种搭配,也不是原配的夫妻的搭配,如果保持原配的话,那么,这个组合便会死气沉沉,毫无活力。这一原理充分证明了换妻活动,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相形之下,原有的夫妻关系,便注定是一种温吞水一般的不冷不热状态。所以,钱盛肿利用工作之便,在调情方面,可谓是左右逢源,但这只有在夫人不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有超常发挥。在夫人面前,他大多数情况下,保持的是一种德高望重的君子风范。此刻,他正坐在钱夫人的对面,看到莎比夺门而入,立刻站了起来,叫道:“小全,来来来。”
  莎比这时候想溜之大吉也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稳稳神,前来迎客。好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也没有与钱盛肿有什么私下的来往,心里倒也多了几份心安理得的泰然。
  “小全,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谢有芳站起来,看到莎比,热情地叫起来。谢有芳个子挺高,穿着高跟鞋,看上去,比钱盛肿还要高一点。她的年龄已届四十,但身材却依然苗条富有弹性,保养的很好。她的头发剪成流行的短发,像一个大男生一样,瘐俏的脸颊,几乎看不出岁月加载在她身上的痕迹,相对于钱盛肿的贼眉贼眼的样子,她生得落落大方,一双大大的眼睛,尚还清澈透亮,眼角边皱起的几道细纹,反而衬托出眼角皮肤的娇嫩,尖尖的下巴骸,微微的翘起,似乎还带着少女时的无忌状态。当她高高爽爽地站起来,莎比甚至感到一种被压制的自卑。如果钱盛肿带着一种庸俗的市侩气的话,那么,谢有芳身上体现出的倒是一个职业女性的不曾褪色的风韵。
  “谢经理,你好,你说的真叫人不好意思。我要是有谢经理的一半风度,我也就满意了。”莎比含着微笑,看着谢有芳,头微微仰起,才能够着谢有芳的高度。
  谢有芳十分亲热地拉过莎比的手,后弯着身子,打量着小全,“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天然风韵,看上去叫人老舒服的。我在家里,经常叮嘱老钱,你不要看着小全舒服,就含在眼睛里拔不出来。”
  钱盛肿哈哈大笑,“小全,你说说,我有没有把你拔不出来啊。”
  莎比顿时满面通红,低下头,说道:“谢经理,你真会开玩笑,钱主任是我们的领导,我连尊敬都尊敬不过来呢。”
  “现在不正不经的,哪一个不是领导?”谢有芳含笑说着,好像是完全下意识说的,但却句句说在莎比的心里,莎比只觉得浑身发软,中气不足,差一点就要倒在谢有芳的手心里。
  “小全在领导手下干活,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啊。”莎比无力自持地抬起头,望着谢有芳。
  钱盛肿若无其事地笑道:“有芳,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
  谢有芳伸出另一只手,放在被握着的莎比的手背上,爱抚地抚摸着,“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我也要喜欢。嗳,你的这件折褶裙是从哪里买的?”
  女人一谈到衣服,那么,世界便在她们的身边消逝了。莎比也开始自然起来,与谢有芳交流起衣服的购买渠道,两个人索兴坐下来,开始连绵不绝地窃窃私语起来,钱盛肿也觉得呆在一边是一个多余,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出办公室了。
  两个女人正在谈得热火朝天之际,莎比的手机突然响了,开通按扭,里面传来小穆的声音。
  “什么事?”莎比有一点奇怪为什么在白天要打来电话。
  “小火不见了。”小穆的声音甚是焦急。
  “小火?”莎比一时半会没有缓过神来,她不知道小穆怎么与小火联系到了一起。她觉得,小穆甚至与小火都没有照过面啊。


149
  穆岩那一晚与莎比分手之后,联系了钱盛肿,取来了钥匙,一个人赶到位于闸北区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里,这里饱含着一种暖融融的气息,空气中,散发着油香菜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这种气息在地下室里经久不息,萦绕不绝。
  穆岩按照门牌号码,找到了那间地下室,打开门,见屋里堆满了像山一样的纸箱子,箱子堆成的墙边,放着一只小床,床上空无一物,看样子前主人已经把被褥搬走了。
  一进屋,才发现蚊子挺多。靠门边,两个高及一人的箱子堆在一起,不要问,就是他刚刚运到的电脑及编辑系统。
  刚才,穆岩联系钱盛肿的时候,只听到老钱说这些设备是由他的夫人谢有芳联系的,电脑的配置十分高级,小穆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新系统的运行情况,也顾不上其它,便把电脑箱拆开,搬出电脑,放在电脑台上。
  非线性编辑系统的关键设备是非线性采集编辑卡,置入电脑即成。小穆拆开包装,是美国Canopus公司的DVRexRTPro,看那样子,价格也在一万多元。小穆很快把机器安装成功,先试验了一下实时的色键抠像和画中画功能,这是图像编辑的重点内容,果然操作起来很灵敏。看着终于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操作平台,穆岩感到开心极了,躺在电脑椅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觉得蚊子不断出来骚扰,搞的人坐立不安。
  他站起身,准备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他来到箱子堆里,发现这些箱子里都装的是A片,感觉到这里的确是A片仓库。光顾了一圈仓库后,他重新回到电脑桌前,他觉得现在首要任务,就是消灭蚊子,然后解决晚上的住宿问题。铺上没有铺盖,最好到什么地方能买到席子。这样想着,他把门带起,走到了廊道上。地下室的空气,带着一种特有的憋闷感,像一股持续的热气不间断地阻塞在这里,里面还夹杂着鲜艳的晚餐的味道,仿佛一道染了色的河流,在地下的空间里,四处充溢着。小穆四处看了看,听到隔壁传来几个女孩的说笑声,看到不远处的地方,有四五个女孩,在开着房门的房间里说说笑笑,那样子,都像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估计这是留沪的大学生集体租住了这里便宜的地下房间。想当年,他才毕业的时候,也曾经租住过一段时间的地下室,对这种环境,他很有一点感情。他顺着廊道往前走,在这地下世界里,倒也是别有洞天,人类作为一种穴居的动物,真是无孔不入啊。不仅向城市的上空发出攻略,而且连地下也不放过。小穆无所事事地想着,一口气跑上了楼梯,上海之夜送来阵阵清爽。
  还没有完全到达夏日,晚上还是比较凉爽,这比地下室里要舒服多了。他朝亮着黄色灯光的店铺走去,买了一张席子,这就可以解决晚上睡眠的问题了,又买了一盒驱蚊片,然后,心急火燎地走进地下室,回到自己的仓库里,准备好好地试试图象编辑。
  用什么做母带呢?
  他想到隔壁仓库里多如牛毛的碟片,还是到里面随便找几张吧。
  他来到最里面的地方,那儿有一堆箱子没有封口,扒开一看,都是同一型号的碟片,一连看了几箱敞开口的箱子,突然,他发现封面上的熟悉的面容击中了他。
  这张碟片他很熟悉,正是他曾经对着电脑自慰的那张莎比的碟片。现在这些碟片成群结队地散放在这里,无边无际。他就像闯入了一片茫茫的蝴蝶的海洋,早已失去了捕捉它们、作为新鲜的兴趣。
  他望着莎比在封面上的笑靥,心里面混乱如麻,默默地看了许久,他没有一点生理反应,倒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足足愣了有半小时的时光,他不是感到孤独,因为这里有成千上万的碟片陪伴着他,但都不是他需要的那种慰藉。他觉得腹部已经僵硬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的呼吸直往下沉。
  终于他把这些印着莎比头像的碟片重新放好,然后找了一盘其它的碟片,放入电脑中,开始播放起来。
  这是一部有着风景的色情片,其实小穆不知道,那里的画面是在浙西峡谷拍的,因为里面的女优他也不认识,所以,他在读取这些画面进行处理的时候,他只关心的是画面的效果,而根本没有在意是谁出演的。
  用系统提供的实时特技功能,小穆依次试验了色键抠像、画中画、颜色校正、淡入淡出等一些常用特技,果然效果不错,那感觉真叫一个爽。
  在试看特技的时候,他也抽空看了看画面,碟片的内容,表现一对男女在一处野外游玩,情不自禁,开始接吻、拥抱、脱衣,然后就是在宾馆里上床。在风景如画的山区,两个情人相依相偎,倒颇有几分浪漫与风情,小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下面到了宾馆床上的时候,都是千篇一律的活塞动作,反而没有什么意思了,小穆也便专心致志地试验其它的特效功能了。为了防止那夸张的呻吟声的干扰,他把音箱也开得最小。
  正当他不知疲倦地试验新设备的功能十分专注的时候,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小穆吓得浑身出汗,立刻硬关机关掉了电脑,这时候,他恨不得电脑烧掉才好呢,然后,胆战兢兢地走到了门口,颤抖着声音说道:“屋里没人。”
  话刚出口,他便悔恨地捂着自己嘴巴,连撒谎都这么没有水平,今天晚上活该倒楣了。
  外面的敲门声持续不断,小穆中气不足地问道:“谁啊?”
  “你快开门。”外面传来的是一个同样急促的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他没有听过。


150
  小穆颤抖着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咋一见面,小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他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很像从刚才播放的A片中走下来的。刚才在看电脑上的图象的时候,他把视线留在男优女优的表演器官上多了一些,对主演们的表情却有所忽略,也没有怎么特别留意他们的容貌。其实看A片时的视觉取向,完全是直奔下三路的,也是鲁迅先生总结过的在脐下三寸左右的范围内扫描,没有办法,人的眼睛往往喜欢探微访幽,越是隐藏得深沉的地方,越是探险的目标。其实人的旅游动机何尝不是如此?越是山高水深的地方,越是现在旅游的热点。现在他看到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才正视了他的嘴脸,这么一瞧,才觉得恍惚在什么地方看过。在哪里呢?肯定有比在刚才电脑播放的碟片上的图像更早的时候见过。小穆懵懵懂懂地想着,嘴里仍心有余悸地问道:“你……找谁?”
  “你看到一个女人来过没有?”那男人没头没脑地说道,他的皮肤黝黑,闪亮的汗珠,在额头上闪烁着焦急的光泽。
  “女人?你以为我藏起了女人?”小穆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心里暗道:我这里女人倒没有,女优的碟片倒挺不少。
  “不是,不是,我在找一个人啊,现在到处找不到她。”那男人的眼睛忽地收缩,疲沓地垂下眼帘,刚才的希望之火可以明显地看到从他的眼睛里熄灭。
  穆岩一直在心里捉摸他是谁,久久地盯着他,拼命地从脑海里搜索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记忆,突然间,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松驰下来,小穆的脑海里闪过一束弧光,“你是,我想起来了,你叫……阿冥是吧,我们在酒店里吃过饭的。”
  阿冥抬起头,也直直地看了小穆半天,“噢,想起来了,是的,是在钱主任订的那个酒店里,我们吃过饭。你叫——”
  “我姓穆,叫穆岩,快进来坐吧。”小穆赶紧把阿冥让进屋里,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两个人之间都有一种特别的亲热感。
  阿冥犹犹豫豫地走进了屋子,他望着屋子里的摆设,眼睛中闪烁着留恋的光泽,他问道:“你现在住在这里了?”
  小穆搬出一个杌子,示意阿冥坐下,阿冥哪里有心思坐得下来。小穆说道:“是啊,我也是刚刚才过来的。……你找谁呢?”
  “我找秦娴火,你不一定认识吧,就是小火啊。”阿冥说道。
  “小火,听莎比说过,她怎么了?”
  “我突然找不到她的人了。”
  “不会吧,这么一个大活人,还会跑丢了吗?”
  “你不知道,我们约好一起走的,可是,我左等右等却没有等到她人。”阿冥的眼睛里黯然无光。
  小穆原来以为阿冥的到来会有什么急事,原来是跑丢了一个女孩,为这事心急火燎的,未免太兴师动众了吧。望着阿冥的那颓丧的表情,心里想,这个男人是有一点怪,离开女孩那么一点时间,就变得意乱神迷了,一看就知道,他与那个女孩有了一点什么。这么一想,小穆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离开了莎比之后也曾经有过的那种焦燥情绪,便顿时消释了对阿冥的暗中嘲弄意味,转而开始耐心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吧,小火原来一直住在这里的,所以我一看她不见了,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难怪你会找到这里来,”小穆忍不住重新看了看屋子里的布置,想像着过去一个女性住在这里有什么样的感觉,“那她怎么搬走了?”
  “她不是被钱主任辞了吗?既然辞了,自然就搬走了。”阿冥回答道。
  “那她搬哪里去了,会不会搬到新地方去了。”
  “就是这样啊,我们约好了的,一起搬到新地方的。”
  “你们?”小穆好奇地看着阿冥。
  阿冥的脸上无由地泛起了一抹红潮,令他黑色的脸膛上闪烁着像一颗燃烧的煤球的红通通的光泽,“是啊,她答应和我一起走的。”
  “和你一起走?你应该到新地方去找她啊。”
  “她还没有去过呢,我是等到她才一起去的啊。”阿冥抬眼望着小穆说道,眼睛里满是委屈。小穆可以感受到他陷入熊熊燃烧的心火里,正在备受炙烤的折磨呢。
  “你们准备搬到哪里去?”
  “是这样的。你知道吧,我过去是做教师的。我到钱主任那里干这一行的,你也知道吧。现在上海的郊区很缺教师,我想还是回去干老本行算了,听朋友介绍,松山一个学校正在招聘老师,我报名录取了,准备搬到那里去。”阿冥说道。
  小穆听到这里,心有所动,阿冥的潜台词,是小火愿意跟他走的,他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自己,便继续关心地问道:“那小火答应与你一起去?”
  “是啊,上次出了事故后,她身体一直不好,她跟我去,我还可以照顾她。”阿冥说。
  “那她会不会家去了?”小穆问道。
  “没有,不会吧,她说过不想回去的,她说,等她安定下来,再回家去一趟。”阿冥说。
  “那你们约好了怎么见面的?”
  “我们是约好在西区汽车站见面的,可是,左等右等现在也找不到人。”
  “手机呢?”
  “手机也联不上。”
  小穆挠了挠头皮,“真是怪事了,难道一个人还在城里会失踪吗?”
  “我最担心她的身体,就怕她倒在什么地方,她动过气管切割手术后,一直没有恢复,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心急了。”阿冥说着,又开始焦灼不安起来。
  小穆也在屋子里踱着步,碰到这样的事情,他首先想到了莎比,说不定她能知道小火在什么地方呢?也没有细想,他就拨通了莎比的电话。


151
  莎比接到电话,立刻向谢有芳告辞,走到门口,钱盛肿喊住她,准备留她吃夜宵,莎比说要先走一步了。钱盛肿怕被谢有芳发现什么,也没有强留,莎比开着车,穿过半个市区,来到闸北。
  她打了电话,小穆接住,约他在地下室的上面接头。
  莎比下了车,就看到两个男人站在路边,她连跑了几步,先向阿冥点了点头,径直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火前几天我还看见的呢,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阿冥垂着头说:“别说前几天了,今天上午我还看见她呢。”
  “你们究竟怎么了?有没有闹别扭啊。”
  “怎么会呢?”穆岩在边上插上话道,“小火都答应跟阿冥走了,要是闹别扭,小火能跟阿冥走吗?”
  莎比看了穆岩一眼,然后望着阿冥,“小火真的亲口对你说,她要跟你走了?”
  “嗯。”阿冥重重地答应道。
  “这个死小火,她跑到哪里去了呢?”莎比从重复地找瞄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会不会她回家去了。”
  “我想不会的吧,她说过不回家的,她说她这个样子回家去,会让家里人担心死的。”阿冥茫然若失地说道。
  “你们为什么不打电话到她家?肯定回家去了。”莎比说道。
  “我原来不相信她会回家的,难道她真的回家了?”阿冥的眼睛里空洞无物。
  “你们两个大男人就不能去她家找啊。呆在这里,也不想一个办法。”莎比望着两个男人的那副一筹莫展的模样,不由嗔道。
  “我摸不着小火的家啊,”阿冥说道。
  “小火没有带你到她家去?这个小火,整天风风火火的,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事情。她愿意跟你走,总得把你带到她家里去一趟吧。”
  “那现在怎么办?”阿冥可怜兮兮地说道。
  “你还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小火的家不就在闸北吗?离这里不远啊,你们就不能去找找吗?”莎比有一点着急地说道。
  “可现在我们谁都不知道她的家啊。”穆岩在边上小心地说道。他看出了莎比的焦急,似乎她与小火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影响到莎比的那种溢于言表的担心,他这时候觉得莎比真有一点光彩照人的感觉。
  “我记得以前小火曾经说过她的家在什么地方的……让我想想,说不定我能记起来……”莎比低头沉吟,她与小火产生矛盾,是因为钱主任的缘故,之前两个人还是无话不谈的。“走吧,我和你们一起去找吧。”
  车子重新发动,在两边泛着苍黄灯光的街道上穿越,车里没有开灯,路灯光像金色的面包,不断地塞进车内,使车厢里升走短暂的香喷喷的温暖的味道。
  莎比把车子停在一个巷口,估计着这就是小火曾经说过的地方。她停了车子,叫阿冥下车去找。阿冥急匆匆地下车走了,车里只留下莎比与小穆。可是莎比只是低着头,注视着消失着巷口的阿冥的身影,一言不发,突然她开了车门,跳下车子,对小穆说:“你等一会,我再问一问阿冥情况。”
  莎比下车后,连跑几步,对着阿冥的身影高叫了一声,阿冥重新折回头来。小穆隔着车窗,望着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阿冥与莎比交头接耳,似乎交流着什么。他被他们在一起的身影所吸引,长久地趴在车窗前,失神地望着那一对男女。暖融融的桔色的灯光,吝啬地洒在他们的身上,只能把他们的身影显示出来,但是,就是那一团并不太清楚的侧影,小穆还是能分清他们谁是谁。莎比与阿冥谈话的时候靠的是那么近,似乎莎比平时与他谈话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与阿冥的接近。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他的心猛地一揪。他已经知道莎比是一个女优,而阿冥则是一个男优,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也曾经合作演过A片呢?从此刻他们这样避着他的无忌的接近来看,他们之间的确有一种特别的亲昵的感觉。不——小穆在心里无声地呐喊道,他拒绝这一种可能的出现。但是,他此刻必须面对这样的画面里所包含的可能的真实。
  他被车里的憋人的暖乎乎的热气窒息着,也开了车门,站在车尾,他控制自己,不向莎比与阿冥的方向走去。但是,他们两人依然在远处叽叽咕咕,仿佛小穆被忽略了似的。小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晚的清新的空气,努力把涌上头脑来的热血平息下去。
  “小穆,”莎比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晕乎乎的胡思乱想。
  “什么?”穆岩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惊悸地望着莎比,“什么事?”
  “这样吧,我与阿冥商量过了,还是我先去,你和阿冥一起来吧。怎么样?”莎比一点没有避讳地说道。
  “随你。”小穆被莎比的平静打动,他觉得刚才心里一闪念的酸楚的想法有一点纯粹矫揉造作,实属多余。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莎比身上坦现的不事雕饰的本真的成分。
  莎比话说完,便像一个羚羊一样,呼啦一声闪进了小巷里。


152
  小穆与阿冥跟在后边,慢慢地向前走,狭小的街道上,曲曲弯弯,一眼看不到头,卖熟食、茶叶、针线、烟杂、大米、五金零配件、水果、牛羊肉串烤和家具服装的活动房挤得道路奄奄一息,臭豆腐干、油墩子的热气腾腾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无法分清究竟是哪一种味道主宰着空气;屋子里的灯光泄露出来,间隔着照耀到桔色路灯未能照顾到的空隙,道路上斑驳着深浅不一的色彩。
  小穆走的速度不快,但没有想到莎比走路倒是风风火火,相比之下,阿冥紧随着也很急迫,小穆觉得自己倒是局外人似的,他有一点逍遥地、三心二意地望着路旁的房屋,被这里的一种浓烈的平民生活气息震撼着。上海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一部人类的历史,至今仍完美地保留在这里,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体系以各种形式犬牙交错地杂揉在一起,□□□□□□□□□□□□□□(因语涉敏感,略去十五字)。这里的简陋出人意料,充着最原始的世俗的气息。
  莎比过一刻,停在一处,询问着什么,似乎在打听地址,然后她便更加捷快地前行。走了有一里多地,她的身影长久地消失在路边的房屋中,小穆看见阿冥也停在路边,便小声地问道:“到了?”
  “好像是的。”阿冥有一点颤抖着声音说道。
  莎比从里面跑出来,叫阿冥,“快过来,他说的啥话呢。”
  小穆看到阿冥跑过去,里面的一个人,比比划划,说的话是叽里哇拉,小穆一句听不懂,只听那人反复说:“小吊头往逼拐就到了。”
  小穆听了觉得好笑,看看莎比,她侧过脸去,掩饰着不好意思。阿冥问了话,小穆问:“他说了什么?”
  阿冥道:“他说是过了小桥头往北再一拐就到了。”
  莎比笑出声来,“我当他说流氓话呢。”
  阿冥解释道:“他说的是灌云那儿的方言,他说他认识小火一家的。”
  莎比说:“那我们快一点走吧。”
  果然走了不远,一个破落的石板桥横在路上,过了小桥,顺着道路向北拐一下,莎比看到了她需要的巷子,连声说:“找到了,找到了。”一步步兴致勃勃地向前走去。
  “就是这里了,”莎比望着门牌,“门牌号离着不远了,我先进去看一看,你们在这等着。”
  莎比消失在一排低矮平房前的小巷子里。这里的门牌号码,似乎是好几家共有一个的,必须依次去问,才能找到的。过了一刻,莎比出来,阿冥紧张地问:“找到没有?”
  “找到了她家,但小火没有在家。”莎比满脸失望地说道。
  “你问了她家里人?”
  “好像是她奶奶,说的话,我听不懂,我比划了半天,估计屋里没人。”莎比说道。
  “我再去看看。”阿冥焦急地说道。
  莎比指点了所在的方位,阿冥跑进了小巷里去。
  穆岩似乎在此刻才单独地与莎比在一起,他朝她看了一看,莎比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知道了小火不在家的真相,两个人似乎才想起了他们自己来。小穆向莎比靠近了一点,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着她,在这一刻,才感觉到似乎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你还好吧。”小穆问道。
  “还行,你呢?”莎比抬眼看了他一下,“新地方适应吧?”
  “当然没有你那儿好了,有吃有喝,都养成贵族气了。”
  “如果不习惯,还是搬回来住了。”莎比脱口说道,一出口,才觉得自己是身不由已的人,赶快咬着嘴唇,使劲地用牙齿压着下唇,仿佛是在惩罚自己似的。
  “不用了,钱主任都安排好了,有空的时候,把你那边的电脑都搬过来吧。”小穆淡然地说道。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路灯光憔悴不堪地笼罩着他们,把他们包裹在一层梦幻一般的轻浮之中。
  小穆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小火出了什么事?刚才你与阿冥谈到小火有什么反常的吗?”小穆是想找这个借口,弄清楚刚才莎比与阿冥在路灯下叽叽咕咕地究竟谈了什么,只不过,他巧妙地以小火的名义提出来罢了。
  “没有听他说小火有什么不正常啊。”莎比说道,两眼直直地望着巷子里幽深的洞穴,“他们两个人好像挺好的,我觉得小火真还是有福了。阿冥愿意要她,她有一个不错的归宿了。”
  “那小火究竟为什么又失踪了呢?”
  “我也觉得奇怪啊。阿冥对小火一直很好,我们都看得出来,现在小火愿意跟阿冥走,她不应该再有什么变卦了呢。”
  “也许小火不想去了呢?”小穆问道。
  “不会吧,如果是我,我肯定会去的。”
  “你?你和阿冥?你们以前……”小穆脸上腾地一热,尴尬地问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莎比嗔怒地看了小穆一眼,“我怎么会跟阿冥,我是说如果有一个脚踏实地的男人爱着自己,我也愿意跟他去啊。再说了,阿冥进来好迟的,……你不要乱想。”
  小穆觉得脸颊着的热度迟迟不退,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全姐,我也在努力,以后我们也像这样走得远远的。”
  “我知道。”莎比又紧紧地咬着唇,压抑着心思像潮水一样的哗哗涌动。“以后再说吧,现在先要找到小火。”
  正在这时,阿冥走了出来,后边跟着小火的奶奶,来到他们的面前,说道:“小大哥,小大姐,小火这丫头狗癫风,总只的哎不归家,把我这个老满着照死得了。”(灌云方言:大意是指小火总不回家,让我这个老太婆心焦死了。)
  阿冥又用灌云方言与奶奶一来一去地谈着什么,莎比与小穆自然是一句听不懂,奶奶拉住阿冥的手,似乎对他很有好感,毕竟在上海,找到一个同乡人确属不易,再加上阿冥说是小火的同事,老奶奶在抱怨小火之余趁便夸自己的孙女如何如何的出色。莎比与小穆看到老奶奶对阿冥的那种热火劲,都感到暗自好笑。今天虽然是找小火才来到这里的,但变相地让老奶奶见了一下这个候补孙女女婿,而阿冥也见到了小火的家里人,也算不枉此行吧。经过几番好说歹说的告别,老奶奶嘴里还叮嘱着他们:“当心色溜着(小石头),不要可跌(摔倒),有空老来各罗逼逼(经常来看看,均是灌云方言)。”


153
  趁中午在培训班的闲暇时间,柳丝丝特地乘车到徐家汇区,看了外婆,还有她最喜欢的小姨妈。等到赶到学校时,学员已经把教室里坐满了。
  对于培训班安排的理论课程,学员表示了强烈不满。柳丝丝进来的时候,边上的几个女孩告诉她,刚才钱主任进来承诺学员,减少那些不着边际且充满着胡说八道的理论课程,而直接进入到演艺训练。今天下午是最后一节理论课程。
  时间到,走进教室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子,大致已经进化到中年的阶段,但那油光可鉴的外形,很容易混淆人们的判断标准。钱盛肿向大家介绍,这是今天讲课的老师,名叫石安泰,负责讲授今天的最后一节课。
  正当石老师彷徨四顾之际,莎比和小兔捧着一大堆书,走进教室,这似乎还是进入培训班里第一次散发教材,学员们都感到挺新鲜的,立即教室里又恢复到鸭吵堂的气氛,后边的同学,迫不及待地游荡到前排那里,想先睹为快,究竟发了什么书。局部地区,甚至发生了新书争抢的骚动,两位女老师,完全有一点招架不住这种动荡的局面,预感到今天发书会处于短斤缺两的状态,发书的动作更快了。
  柳丝丝支着头,托着两腮,不想与莎比打照面。莎比经过她身边,也无暇打量她,只是扔下书,就往后走去。
  后排的一个男孩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想抢走柳丝丝的书,柳丝丝本来没有兴致去拿书的,这时候,再也不能不进行自救了,松开支楞着的右手,“啪”的一声,扣住了书本,咕咚一声,虽不惊天动地,却也响入云霄,倒把其它闹哄哄的声响给压制住了。
  那男孩叫了一声:“不给就算了。”
  “你干吗?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书?”柳丝丝头也不抬地回应道。这么炙手可热的书,倒要看看是什么内容。
  柳丝丝摆正那本簇崭新的书,只见封面上,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在下半身的书页上搔首弄姿,女人的头上,是几个卡通人物组成的小头像,中间是一行字:美女入门。
  晕倒。柳丝丝轻轻地冷笑一下,难道这里是美女培训中心啊,难道那些男生们发的是“美男入门”吗?
  这么一想,她转过身,对后边的那个男生……她惊讶地发现,刚才那个放肆的男孩,就是她认识的韩力护,难怪他这么胆大包天。她对那个男生说:“你的书呢?”
  “我不给你。谁叫你刚才不给我的?”那个男生仰在后边的桌子上,端坐着,抬起眼睛,轻飘飘地看着她。
  “大男人,怎么这么小鸡肚肠的。给我看看。”柳丝丝伸出手去,觉得自己像一个乞丐。
  “看什么,不是与你一样吗?难道我这本书,比你新一点吗?”
  “你真傻。你以为我要你的书啊。我想看看你发的是什么书。”
  “我都告诉你了,我与你是一样的。”
  “看一下,别欺负女生。”柳丝丝用手指敲着桌子,决定不当乞丐,摇身成公检法,就像法官威吓犯罪嫌疑人那样。
  “呶,给你。”也许女生的威胁起了效果,韩力护把书递给了她。
  柳丝丝拿过书,见封面一个样,也是《美女入门》,下面署着作者:林真理子。她突然哈哈地笑起来,“笑死我了,太有意思了。”
  韩力护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笑什么?不过,你笑起来,就像这本书呢。”
  柳丝丝痛痛快快地笑了一个够,“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的笑容,是美女入门的笑容啊。”韩力护似乎有一点腼腆地笑着道。
  “我是笑你们,你们这些大男人也发这样的书,难道你们也要学美女入门啊?我怕你们学成了美女,就要变成人妖了。”柳丝丝说完,又忍不住想起来。
  边上的女性也嘻嘻哈哈地帮腔道:“培训班毕业,倒学出了一帮美女,男生们都变性了。”
  韩力护眨巴着眼睛,发着愣,等女生们的疯劲过去了,他说道:“虽然学不上美女入门,但至少学一学怎样‘进美女的门’吧。”
  柳丝丝举起手,一下子把书扔过去,韩力护哎哟一声,接过砖头一般飞过来的书,像中弹一样作倒伏状。柳丝丝笑了一声,说道:“你啊,没门。”
  正在下面打打闹闹之际,台上的石老师清音正喉,准备开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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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大学讲师石安泰敲敲讲台,顿时,整个教室安静下来。
  石老师从讲台上操起一支粉笔,转过身,踮着脚,挥起手,贴着黑板,像握着一支如橼巨笔,在黑板上写出了一行标语。讲台下心直口快的同学以为他要写什么“严肃,认真,活泼”或者“与时俱进,求真务实”这些俗套的口号呢,没想到,石老师如过眼烟云般地刷过黑板之后,在他的身后遗矢般地留下了慷慨激昂的几个大字:“挥霍人生,青春无悔。”
  就像一颗流星砸进地球的大气层,讲台下的学生们嗡地一下轰炸起来。
  石老师微笑地看着大家,“同学们冷静下,我完全可以感受你们的激动情绪。这八个字,是我奉送给你们的礼物。也许在任何一个教室里的黑板上,你们不会看到我这八个字,但是,你们从事的是演艺行业,我这八个字是你们今后更好发展的引擎,是你们前进的动力,是你们绝不回头的推进器。”
  他的声音富有金属的磁性,而这是男性魅力的一部分。这种磁性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教室,使教室里渐渐地恢复了正常秩序。石老师看到自己的开场白取到了预定的效果,颇为满意,继续说道:“演艺行业是一个什么行业?是一个父母不想儿女去加入,而演员也不希望自己儿女去加入的行业。最近小S怀孕,大家应该知道吗?一怀孕,人就会多一点母性,这小S最近也母性大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她对孩子的希望,就是绝不让孩子去从事演艺事业。”
  柳丝丝原来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美女入门”这本书,听到石老师讲到父母不同意子女从事演艺事业,联系到自己父母对自己选择的反对,觉得颇有几份道理,便抬起头,懒散地打量着进入演讲状态的石老师。
  石老师继续在讲台上开讲道:“设身处地想一想,演艺事业的最热心参与者,是当下的自我。可以说,在演艺圈内,你没有父母的厚望,也绝不会给你的子女以希望,你唯一的是愿意自己从事这项事业。为什么会这样?不同意自己子女从事演艺事业的,并非小S一人。我也不需要举很多例子来证明。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现实,就是演艺事业究竟为什么会受到最亲的人反对,而同时自己也反对最亲的人去搞?
  “如果我们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就无法去热心地从事演艺事业。其实,我们分析一下小S的心态,就会发现有一个致命的因素,限制了她的思维。什么思维抑制了她?”
  讲到这里,石老师突然反转右手,指向黑板,“就是这八个大字,小S并没有从心理上接受这八个字。或者说,她自己这样做了,但她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去做这样的事。人生需要挥霍吗?挥霍过的青春会不会后悔?这是演艺从业人员的心理障碍,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你就无法投入。小S的内心障碍,实际上是很自私的,她自己进入了一个挥霍青春的行业,但是,她潜意识地认为,挥霍人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她不想让子女去继续从事这个行业。但是,我们不得不诘问一下,为什么小S爱她的孩子而不进行自爱呢?
  “我们今天这一课的目的,就是针对大家进入演艺事业之前的那种过分自爱的表现。可以说,每一个踏入演艺行业的男女青年们,都包裹着一层道德的壳,一种羞耻的抗体,这是致命的,你必须把这些制约你在演艺方向前进的东西,彻底地解体。小S实行了自我解体,适应了这个环境,但是她还希望她的子女保留这个壳,这种抗体,这真是一个非常矛盾的现象。
  “我们要成为小S这样的公众明星,就必须彻底地放弃灵魂深处的瞻前顾后的道德情结。道德在演员面前是可耻的。我们强调的是青春无悔。今天发给大家的《美女入门》这本书,大家不要以为仅仅是看起来爽心悦目的,其实在本书中,提供了一种非常有益于大家目前这种选择的精神营养。”
  柳丝丝一口气听完石老师的激情独白,头再次低下来,摩挲着面前的那本书,心里想到,“敢情这位老师真能昏天黑地地胡砍乱抡啊,我怎么没有觉得这本书中有多少‘心灵鸡汤’呢?”
  柳丝丝快速扫描了全书,觉得这个名叫“林真理子”的女人,真的是鸡零狗碎,絮絮叨叨,放着氤氲逼人的臭屁。一边看着书,耳边石老师的声音鱼贯而入:“这本书的作者是日本的著名女作家林真理子,我这里给大家读一个关于她的资料:林真理子是日本当今文坛最有‘人气‘的女作家,多次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奖直木奖。她以细腻地描写现代人的恋爱心理见长,其作品大多以现代都市女性的情爱为主题,被称为‘女渡边淳一’。她的作品塑造的女主人公都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个性,自强不息,敢作敢为,一个个都是决不负于男人的‘女强人’,这种反叛和挑战传统的意识,让她的作品富有一种鲜明的时代精神。她最富盛名的是三部爱情小说《错位》、《青果》、《只要赶上末班车》和两本畅销随笔集《美女入门》、《美女入门2》。我们手里拿着的就是她的随笔集。在林真理子的文章中,着重强调了美女之美是外在的,但如果一个女人不从心理上解决观念的问题,是不可能真正塑造出美来的。这也是我把她的思想与理论拿过来,作为启蒙同学们的原因之一。”
  柳丝丝赶紧随便翻开一章看了起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富有哲理的地方,像女性作家一样,有一种强烈的自恋情结与小胜即喜的虚荣心态。于是,柳丝丝便很静心地捕捉着石老师的点拨。
  石老师很会紧扣学生的心理,说道:“请同学们翻开课本,听——看林真理子是怎么说的:‘我可以断言,如果一生从未鬼迷心窍过,那可真是太没有意思了。做了后来自己觉得糟糕的事,这才叫年轻,这才叫女人。以后不绝如缕地不断后悔,但那正是甜蜜的后悔,正是使女孩儿变得妩媚多姿的后悔。’”
  原来就是这些屁话——柳丝丝在心里说道。什么狗屁哲理,只是叫女人脱下裤带子的理论而已。
  石老师放下书本,抬起头,慈祥地望着大家,“同学们,用这样一段的理论我们可以解释一个小S的心态,她现在正在享受着甜蜜的后悔,但她对自己的子女要求太严了,早就预谋着剥夺着孩子们后悔的机会。——是的,同学们,我们在进入演艺圈的时候,就是要把所有的后悔扔到广寒宫去,呵呵,我不是说叫你们攀登着神舟飞船去登陆到月球,不需要花费那个代价,你只要从你的脑海里,把你们的所有的道德、准则统统扔掉,想像着扔到月球上,你最负面的收获,就是‘后悔’,但为什么我们要怕后悔呢?青春不就是供我们挥霍的吗?如果人一辈子连一个刺激的后悔都没有,那么这样的青春灿烂过,炫丽过吗?这样的青春可以说只是白白地到世界上走了一圈啊。女孩要妩媚吗?男孩要凶猛吗?那么,借着青春的力比多与荷尔蒙尽情地挥霍吧,彻底地鬼迷心窍一次,享受你的后悔,为年轻烙印下最鲜明的符号……”
  石老师的声音像经过了粒子加速器,急速地撞击着课堂上年轻的胸膛,恍惚间,一种强烈的“让我犯错,让我后悔”的意念,犹如火山爆发一样,熊熊地升起着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的心里。
  热血上涌的时候,可以剥去任何羞涩与理智。中国人似乎是一个内向、文静、羞涩的民族,但这种外在的安静,却蕴含着内心的火爆。中国人一旦被激情激发起来的时候,往往会比那些狂欢节上裸奔的民族,更加疯狂而无忌。
  每一个外来引进的理论, 都会给中国人的容易诱发的心态,注入一剂兴奋剂。很多目前在中国尚未新兴的行业,并不意味着永远的绝缘,因为每一种外来的理论,总会在这个民族内部激起没有缘由的拥趸。
  在石老师舶来的理论的熏陶下,少男少女们的目光变得凄迷而朦胧,一个强烈的心声,形成了一种看不见的力场,指向这个培训班所需要的终极目标:“让我们快乐地犯一次永远不后悔的错。”
  柳丝丝因为脑筋在开小差,没有被卷入这种无形的场,就在她被周围的静谧的气氛压抑得有些不能忍受的时候,后面跳来一张小字条,柳丝丝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逃学鬼,怎么没有行动?”


155
  不要问,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这张纸条的始作俑者,是韩力护。柳丝丝在心里想:你以为你自己是好人啊,你自己想逃学,干嘛非要拼着我?于是,她把那张字条理顺铺平,用笔点着纸面,想了想,在上面写道:“是啊,你想做我的徒弟啊。”
  柳丝丝把纸条甩到身后去,也忘了这一码事,不一会儿,脑后又弹出一张纸条来,落在她的桌子上,柳丝丝捻开来,看到:“我怕了你了,上次你让我做幼儿园学生,这次又让我当徒弟。抗议你讨我便宜。”
  柳丝丝嘴角边浮起一朵微笑,把笔再次摸起来,在下面又跟了一句:“你真的听从我的指挥?”
  扔到身后去之后,果然韩力护又把字条扔了回来,上面写着:“我唯你马首是瞻。徒弟嘛,不听老师的?”
  柳丝丝看过后,心里想到:你真讨厌,你是说我是马啊。等我有机会,尥一马蹶子,让你尝尝真正的马的厉害。我再溜一次给你看看,看你敢不敢跟我一起逃学。然后柳丝丝在已经填满字迹的纸条上又接上了一句:“五分钟后,开展逃学行动……”
  柳丝丝低低地窃笑着,觉得生冷的课堂有了一些恶意的趣味。此刻,石老师正在讲台上大讲特讲林真理子的语录,灌入柳丝丝耳鼓里的是:“参加聚会吧,去约会吧。要让生命大放异彩。”
  这句话,到了柳丝丝的耳朵里,成了这样的话:“去逃学吧,要让生命大放异彩。”
  “啪”的一声,后桌又滚过来一张纸条:“后卫紧跟前锋行动。”
  柳丝丝坐着不动,石老师继续在声情并茂地朗诵林真理子的箴言:“……想要的东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想得到,这就是名牌具有的撩拨人心的魔力。”
  “无聊……”柳丝丝心里说了一声,像被闪电击打了一下,平静地站了起来,走上桌间通道,扬着头,挺着身,走了出去。
  远离了教室的窒息人的空间,她觉得心胸变得空旷而纯净起来。宽大而冷清的广场,似乎完全地属于她一个人,可以完美地放飞她的思考,甚至是郁闷。
  她漫无目的地往学校门口走去。下午时分的天空,失去了太阳的轮廓,经年不息的上海的灰尘,遮蔽了天空,使得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建筑中泄漏下来的破烂不堪的光线,像经过了毛茸茸的玻璃过滤过的,使人忘记了时间。上海的下午就被笼罩在这种暧昧不清的光线里,配合着城市,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下午向夜晚的过渡,就是这块灰色调的调色板日益向黑色的进化。
  因为失去了太阳的痕迹,所以时间也在上海的下午消失了。柳丝丝抄着手,走出了校门,纷嚷的市声你争我夺地冲入她的眼睛,告诉她这是一个比时光更善于运动的活着的世界。她慢慢地走在路边的小道上,茫无目的的向前走。
  “喂,你等一下,前锋扔了后卫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叫声。不用问,肯定是韩力护了,他还真的跟出来,柳丝丝觉得怪无聊的,头也懒得掉转过去,稍微放慢了脚步,等着后边的那个男孩追上来。其实,她只是讨厌那种课堂里的气氛与撞击向脑海里的邪言歪理,所以,她选择了逃离。本意上,她并不想让另一个人分享她的的孤独,她喜欢这么静静地在城市的陌生的环境里走着,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与人与城市很亲密地接触着,但仿佛像是隔着一个时空,人与城市,互不往来,高高挂起,唯我独尊。这是在城市里最惬意的感觉。但现在有人追上来了,她也没有强烈的反对的意思,反正她的无聊无限制地散漫着,随便地被宰割一块下来,并不影响她的芜杂的心绪。
  韩力护追了上来,带着一点隐约的气喘,“你走的太快了,我差一点没有追上来。”
  “你真的逃学了?”柳丝丝低头看着脚步,没有分配给韩力护一丁点目光。
  “不是约好了吗?”韩力护望了她一眼,说道,“答应的事,肯定不能失约。”
  “我可没有约好你,是你自己愿意的噢。”柳丝丝抬起头,望着远方的突兀的高层建筑,在想像着是否可以根据这些楼层判断在上海的什么位置,最后她确定这是徒劳的。这些耸入云霄的高楼,像一块切割好了的悬崖,摇摇欲坠地戳在那里,但人们却熟视无睹,城市,真是一个永远解不透的迷。
  “行,行,我不会把逃学的责任怪罪你的。”韩力护妥协地说道。
  “那就好,不然,你学业没有长进,得怪我了。”
  “怎么会?小日本的胡说八道,我早就受不了,我发现这个班上找来的都是什么狗屁教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吐出象牙的,也不叫狗了。”柳丝丝轻声地说道。
  “哈哈,你真有意思。你看今天那个石老师推崇的什么林真理子,说的是什么歪理啊。她的那一套不后悔的理论,行得通吗?我如果设想一下,日本人侵略中国,也是一次鬼迷心窍,用她的话讲,‘做了后来自己觉得糟糕的事,这才叫年轻’,‘以后不绝如缕地不断后悔,才是甜蜜的后悔’,这一套理论套在日本鬼子身上,倒是蛮适合的。”
  柳丝丝掉转头,看着韩力护,“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觉得你像是一个愤青啊。”
  “是吗?你这样觉得吗?愤青是不是不好?”韩力护带着一种歉意的表情说道。
  “当然了,什么都拉上政治,我很讨厌愤青的。”
  “我明白,我们只不过在行为上是一致的,动机是不同的。”韩力护有些尴尬地为自己掩饰道。
  “我不喜欢愤青,但我很喜欢你这种态度。我也讨厌这一天一天不知所云的课程,这个班究竟把我们培养成什么?我真的觉得很无聊了,太无聊了,讨厌死了。”柳丝丝一气地倾吐出心中的不快情绪,觉得有这个男孩在身边,倒并非一件坏事,优越性在此刻的发泄的时候,还是明白无误地显现出来了。
  “哈哈,我倒觉得你此刻像一个愤青了。”韩力护笑道。
  “是吗?我也愤怒了?”柳丝丝张大着眼睛,看着韩力护。
  “有一点。呵呵。”
  “都怪你,都是从你这里不知不觉地学来了。”柳丝丝喃喃地说道。
  “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认识你,你就是一个愤青的模样。”
  “什么?我是一个愤青?你怎么这样说我?那我不是非常讨人厌吗?我最讨厌愤青了。”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很可爱。”韩力护不敢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当然了,你是一个愤青嘛,当然不会看不惯了。只是我是讨厌愤青的。”
  “可你自己不会讨厌自己吧。呵呵。”韩力护笑着驳斥着她。
  “别骗我了,我不会是愤青的。”柳丝丝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睛问道。
  “怎么啊,你不是?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在公共汽车上,你那个样子是咄咄逼人,夸张一点,是穷凶极恶,我都被你吓坏了。”
  “我那么可怕吗?”
  “还有你在课堂上敢于顶撞老师,我在心中早已佩服不已呢。”
  “唉,真失望,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印象。我肯定不是淑女吧。”
  “是一个淑女,是一个会愤怒的淑女。”韩力护说道。
  “好难听的称呼。……不过,这一次,我倒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噢?动机是一致了?不是像上次那样,仅仅是形式一致,动机不同?”
  “对,我也讨厌那个石老师在那里胡说八道。……投你一票?怎么样,得意吧。”柳丝丝向韩力护摆弄了一下手臂,紧着迈了几步,把韩力护甩在了身后。


156
  突然间,柳丝丝面前豁然开朗。人,其实很奇怪,有时候,仿佛是无意识的,但却会遵循着一种潜在的渴望,走向一个茫然而无着落的目标,只有这个目标突然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才会明白,心里究竟是渴望着什么。
  面前是一片绿树丛中的绿地,蓬蓬勃勃的梧桐树,遮蔽出一片联袜的绿荫。正是那一天,他们一起逗留过的鲁迅公园,也就是过去的虹口公园。
  柳丝丝站在不封闭的公园的入口,微微愣了愣神,略向后扫了一眼,正看见韩力护兴匆匆的神情,仿佛在鼓励着她继续前行,她无法收住前进的步伐,继续往前走去。
  韩力护紧赶几步,追了上来,问道:“以前你来过吗?”
  “没有。小时候,我总喜欢跑到人民公园去玩。这个地方,我还从没有来过呢。你来过吗?”柳丝丝摇着头,顾盼着。
  “我也没有。”韩力护说道,“以前到过虹口体育场看过比赛,这个公园倒真没有来过。”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下午的时光里,不设防的公园里,人声喧嚷,由于是初来乍到,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看什么都新鲜。
  前面围着一群人,杂沓的合唱声传出,一群人正在唱着《两个蝴蝶》。柳丝丝走过去,好奇地往人缝里观看,只见一个坐在残疾车上的中年人,按动着手风琴,车子后边,站着一群中年以上的男女,各人拿着一张手里的歌谱,引吭高歌,忘我而投入。手风琴发出陈年累月的漏气的音乐声,摇摇欲坠,却合辙上韵,仿佛是一支独木桥发出的气喘吁吁的叹息。即使伴奏走调,但和唱的人们,已经自觉地调整了节奏,组成一支相辅相成、互助合作的合唱洪流。
  柳丝丝看着投入的演唱的人们,被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所感染,好奇地在各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那位坐在残疾车上的中年人,重复地拉着歌曲中间的过门,突然间,在所有的合唱队员没有跟上他的音乐的时候,一个咬字准确的男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
  柳丝丝猛地掉过头去,不由笑逐颜开。只见韩力护伴和着音乐着,踏进了合唱圈中。他跟着音乐节奏非常密切而准确,就像掺乎着乐曲在跳舞,刚才合唱的时候,众人的声音都是呢喃而含混的,而韩力护却把每一个字节,表述得那样清楚,一时间,所有的业余合唱队员,都没有跟上来,只是听任韩力护的声音,缠绕着手风琴的乐声,亲密无间地共鸣着。那个拉手风琴的男人,微笑着向这个给大家一震的男孩以鼓励的目光,并且把手风琴的潜力,尽可能地发挥出来,边上一位中年女性,把手里的歌词给了韩力护,韩力护接过,继续把歌曲唱完:“……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原唱者那特有的灌输在心灵中的沙哑与质朴,极其富有感染力。他刚唱完,合唱队的男女们,纷纷鼓掌鼓励,柳丝丝地鼓起掌来,韩力护放下那张歌谱,递还给那个中年女性,然后朝柳丝丝笑了笑,做了一个鬼脸。那个中年女性对着他说,“这个小阿哥,唱的老好听,再来唱一首。”
  “你在这里玩吧,我到那边去逛一逛。”柳丝丝对他说道。
  “不,不,等一歇歇我再来。”韩力护离开了合唱的人群,追着柳丝丝,向公园深处走去。
  公园中间的一个较为开阔的广场上,三三两两地围着一圈又一个圈的人群,由于间隔着距离,所以卡拉OK声也互不干扰,各得其乐。在一个摊点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胖男人,穿着背心,下面套着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正在那里和一个女人唱《纤夫的爱》。柳丝丝与韩力护在边上看了好一会,知道大家都喊他叫“大老黄”,面前的座椅一元钱一座(补叙一下,本故事的发生时候正是初夏时分,两个月后的八月份,这个大老黄突然去世,曾经熟悉鲁迅公园里的人们,应该知道这一个重大变故,此处稍作说明),柳丝丝问韩力护要不要再唱了,韩力护摇了摇头,两个人便离开了这个地方。韩力护说:“我们去看看鲁迅墓吧,走吗?”
  “好的。”柳丝丝温顺地应道。


157
  擦着鲁迅公园的湖,柳丝丝与韩力护两个人来到了鲁迅墓下。拥塞的浓荫,遮住了隐约的碑体。墓前的鲁迅座像安详而沉默,像对这个城市怀着永远不满足的抨击。
  任何把鲁迅显影化的努力,只会使他与这个城市更加的不谐调。他在文字中的不姑息、不妥协、不原谅的情怀,是永远不会被上海这个艳浮的城市所理解的。他落脚于这个城市的一角,像是一个误会,就像五卅纪念碑立足于人民广场一样,也许有一天,这些碑座会被这个城市的绵软与靡浮驱逐出城市的版图。
  他不是一个明星,却以明星的姿态,被安放在城市的一隅。他与这个城市没有关系。他的文化、思想乃至深刻,都是这个城市所不需要的。鲁迅在上海没有传人,所以,他在这个城市里的塑像注定是以一种孤独的外乡人的方式立足在这里,就像一个打工者不慎跌落到上海的红尘中,就像南京路上的顾正红喋血的地方,只配映照着霓虹灯没有血色的惨白的血。
  踏上台级,走近去,拂开像额发一样下垂着的银杏树的遮挡,毛泽东书写的“鲁迅先生之墓”几个金色的大字闪耀在碑座上,静静地沐浴着树荫的阴影里,似乎苦苦吟味着一个人与另一个惺惺相惜的友情。
  两边的走廊里爬满了长春藤,辉映着绿色的光照,像一座绿色的山洞。
  “走,到那边歇一歇去。”韩力护说道。
  柳丝丝站在墓前,似乎在入神地望着那单调而简单的碑面。也许另外一个女孩在这样的时刻会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拿腔作调,但在韩力护眼中看到的这个女孩,却似乎真的沉入到漫漫的历史深处。一种与环境的亲和而又抗拒的力量,总是非常奇怪地出现在柳丝丝的身上。因为出于这样的缘故,韩力护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她,等待着她从沉醉中复苏过来。
  “好吧,走啊。”柳丝丝转过身,追随着韩力护刚刚启动的步伐,向西侧面走去。
  两个人都被浓荫浸泡得绿沉沉的,微弱的植物的颜容,涂抹在两个人的脸上。
  水泥座凳斑驳着一团团遮遮掩掩的红色,像是历经岁月的打磨,呈现出一种风烛残年的老态龙钟。
  两个人坐下,隔着一段距离。
  “你喜不喜欢这样的环境?”韩力护问道。
  “一般化。”柳丝丝说道,“你呢?”
  “差不多。”
  柳丝丝有些古怪地看了一下韩力护。
  韩力护见柳丝丝没有吱声,便又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特别的安静?”
  “一般化吧。”柳丝丝脱口说道。“你喜欢这样的安静啊?”
  “差不多吧。”韩力护用明显的怪腔怪调的口气说道。
  “你?你的口头禅?”柳丝丝讥讽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我说的很奇怪吗?”韩力护不解地望着她。
  “一般化吧。”柳丝丝抑制住自己声音中的情绪,“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般化与差不多的故事。”
  “这么巧啊,就是说的我们俩?”韩力护惊讶地问道。
  “不是,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什么啊,你快说啊。”
  “从前有一个小朋友,说什么都说一般化,所以大家都叫他一般化,还有一个小朋友,因为老说差不多,大家都叫他差不多。差不多后来造了一座大楼,他马马虎虎,造好了,却没有电梯,反正他做什么都是差不多。一般化到这个大楼上看戏,要爬到最顶层,爬啊,爬啊,爬到五十层,小朋友问他,累吗?一般化说:一般化。爬到顶楼上,小朋友问他:累吗?一般化回答说:一般化。……差不多看到一般化来了,问他,楼造的好不好,一般化说,一般化吧。一般化又问差不多,这楼上戏开演吗?差不多说,差不多吧。”
  “哈哈,你这个故事肯定讲错了。我听的是‘不高兴与没头脑’,到你这儿变成了‘一般化与差不多’了。”
  “反正差不多就行了。”柳丝丝笑着瞟了他一眼。
  “谁给你讲的这一个偷天换日的故事。”韩力护问她。
  “是我爸爸啊。”
  “那他是骗你,把故事都改变了。”
  “他没有骗我。”柳丝丝噔地跳起来,把韩力护吓了一跳。


158
  柳丝丝的脸上是怒形于色,一朵像玫瑰花的红晕,展开她的脸颊上。她的表情太真实了,让韩力护本来想开玩笑的念头消失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与你开玩笑。”韩力护说道。
  柳丝丝扭过脸去,不再吱声,迈着细碎的步伐,沿着绿荫夹峙的道路,向公园深处走去。
  韩力护望着他的背影,有一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女孩就是这样怪,脾气变化得让人捉摸不过来。他跟了上去。
  “你真的生气了?”韩力护无力地问道。
  “没有。”柳丝丝摇了摇头,她的神情并不偏激,这让韩力护有一点放下心来。“没什么,你别当一回事。”
  “是我不好,可以感觉到你很崇拜你的爸爸。”韩力护试探地说道。
  “是吗?只是我相信,我爸爸不会骗我的。”
  “我现在也明白了,那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你爸爸让你开心的故事。他是善意地讽刺你一下,你的爸爸肯定很幽默。”
  “我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柳丝丝有一些迟疑地吟味着,“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我爸爸讲故事了。”
  “呵呵,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你爸爸特别娇惯的女儿。”
  “噢,真的吗?这有什么不同吗?”柳丝丝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刚才的气愤已经风平浪静了。其实一个女孩与其赞美她美丽,倒不如夸耀她更讨人喜欢。女孩喜欢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娇纵的回光。她会得意于别人眼中对她洋溢的赞美,这也是女孩会刻意打扮自己、追索自己美丽的原因吧。
  “你这么可爱的女孩,肯定会讨爸爸妈妈的欢心了。”
  “我觉得你倒很会讨女孩的欢心。”柳丝丝的声音,带着春天的柳丝一般的轻灵,飘舞着。
  “我只是说的真心话罢了。真心话,也许更讨女孩的欢心吧。”韩力护有一些羞涩地说道,他感到他的嘴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滑溜,面对着一个可爱的女孩,你会不由自主地让她快乐,让她高兴,就像你努力着,用尽所有的欣赏的目光,让孔雀绽放它的美丽的图案。在女孩面前,你会才思泉涌,下笔万言,滔滔不绝。
  “你是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柳丝丝走到道路的尽头,攀上了向上升起的台阶,稍微停顿了一下,掉头看了一眼韩力护。
  “我是真心话吧。你不相信?”韩力护也停了下来,目光迎着她。
  “嗯,一般化吧。”
  “难道真话还分成真正的真、一般化的真吗?”
  “我说一般化就一般化。”柳丝丝捷快地踩着台阶的节奏,向上走去。
  “那我就只好差不多,差不多了。”韩力护故着哀怨地说道。
  两个人爬上高坡顶部,浓郁的树荫遮住了阳光,四周是一片幽深而静谧的世界。两个人穿行在绿树丛中,间或从树林的间隙中,闪过一星半点的人影,有老人在林中旁若无人地打拳练剑,柳丝丝与韩力护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好像怕扰乱公园里的宁静似的,更像是害怕吓坏那些练功的人影似的。
  走着,走着,好像是公园的最高峰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但是,公园里永远是一个循环的世界,用不着担心走上一条不通的死路。突然间,他们发现右边的世界豁然开朗,两个人都好奇地望着朝南的缺口,望着下面的一切,两个人都觉得特别的好奇。
  “我们跑到墓地后边了。”韩力护说道。
  “嗯。”柳丝丝止住脚步,静穆地望着远方。
  鲁迅墓后边看来,就是一圈破旧的圆形的单薄碑墙。从墓碑的前面来看,整个墓道似乎是厚实而坚实的,但走到了背面,才知道正面看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扎实有力,后面其实是脆弱而空洞的。在墓碑的后边,还有一条小廊道弧形地裂开一条小缝,使整个墓碑纵横交错都可以让人穿越。
  “我觉得……”柳丝丝呢喃地说着。
  “什么?”
  “我觉得我们像是爬上了‘差不多’先生建造的大楼的顶峰。”
  “那么,我应该问你累不累了?你该说……”
  “一般化。”柳丝丝牵强附会地说道,“城市的墓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们的生命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会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我们的明天在哪里呢?”她眯着细细的眼睛,沉思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真的太哲学了。”韩力护说道。
  “我想的太多了吗?像你这样,你只要说一声‘差不多’就够了吗?”
  “差不多,也许是人生的一种态度吧。不是放松要求,也不是得过且过。像现在,生命的意义能去追寻吗?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我们都回答不了,但是,我感到我们生活着,有生命在墓地里展示着自己的活力,这不就是一种意义吗?”韩力护说道。
  “也许是我不该问,但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总会感到生命是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我的‘一般化’应该向你‘差不多’看齐了。”柳丝丝嘴角边凝固着一丝淡泊的表情。
  “不,其实,我从你身上知道了生命的光泽。”
  “噢,我能告诉你那么多吗?”柳丝丝不解地看着韩力护。
  “你不知道你的魅力。我觉得,你的青春很强劲,在这块墓地里,我感到生命是永恒的,这是你感染了我。真的。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吗?”
  “究竟谁不相信谁啊。我相信你一次吧。其实我也感到一点没有死亡的悲哀。不知为什么?”
  “因为你相信,生命是美好的。”韩力护其实在说着自己的相信,说着内心里对她的赞美。
  “你真的相信我会这样想的?”
  “是的,丝丝。”韩力护有些生涩地说道。
  “什么?”柳丝丝嘴边泛起一抹吃吃的笑意。
  “没什么。”韩力护有些尴尬地躲藏着自己的表情,未经允许,突然舍掉女孩的姓氏,这可有一点强盗的行径呢。
  “呵呵,其实我的小名不叫丝丝啊。”
  “那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柳丝丝得意地说道。
  “你太坏了,连这都保密。”
  “很俗的名字,告诉你,你要笑话我了。”
  “你这样一说,我更想问了,怎样俗啊?我不怕俗的。”
  “哎呀,你太会逼人了。”
  “你太会设置悬念了。”
  “好吧,我告诉你。我小名叫小囡。”
  “呵呵,原来是这个,一点个性都没有,人人都可以叫的啊。”
  “谁叫你听了?都怪你,知道了又来嘲弄人。”
  “我没有嘲弄你。只是,女孩的称谓都可以叫小囡了。”
  “每一家的小囡,自然都是不一样的。她们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解释,还差不多。”韩力护说道。
  “你啊,永远的一般化。”柳丝丝无意义地说完,向高坡的另一边下行台阶走去。


159
  看似没完没了的理论课程终于划了一个句号。越到后来,教室里越像鸭操堂。几乎是所有的演艺学校,对理论课程深恶痛绝的主旋律总会像丧钟一样余音袅袅。
  演艺技术,可以说是一种天赋,一种形体的记忆,绝不是理论的外化。所以,理论学的越多,越是对演艺实践的屠戮。培训班学员们早就无法忍受放屁不报税的教授们的胡说八道了,当这一天正式步入表演实践课的时候,本来已经旷课得像阿Q头上的癞疤一样扩散的教室里,竟然出其不意地出现了满员。
  莎比把学生们带到了少年体校的室内篮球场内,在这里进行表演课的讲授。
  这还是莎比第一次站在学生们的面前。她一直担心自己会像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那样,无法镇压住下面人心蠢动的学生,但是,当她把学生们带进球场的时候,她发现学生们竟然出奇的规矩。
  她可以感觉到,灼灼有神的青春的眼睛,集中在她的身上,使她浑身上下有一点不舒服、不自在。
  但她毕竟是经过舞台训练,过去在一百公司分公司的时候,也参加过模特表演,她很快镇定下来。
  以前她曾经在文化宫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短暂的训练,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位老师负责对他们进行表演训练。尽管那段时间很短,但却很受用。
  上海戏剧学院在中国的演艺圈里妄图振兴海派文艺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兑现。虽然他们试图与中戏、电影学院尝试过作出某种较量,但是,上戏的努力,总无法达到海派当年的特有的风光。海派的沉沦,意味着上海这个开放城市的文化含量的淡化。当年海派文艺的特有的所向披靡的能力,是借助于它最接近西方文化的特殊地理位置而形成的。而在一段时间内,消逝了西方文化的源源不断的注入,上海文艺沉滓泛起的是它的俚俗与市侩气,这一代表人物就是王安忆。这个大多数的时候里、被排挤在上海的地域生活之外的女人,急就章地从她插队的徐州的乡野里重新回到上海的城市中,也把乡村的大粪与庸俗带进了上海的文化里。上海的气韵与时尚,在王安忆的世界中,彻底地沦丧。上海没有男性的作家,只有几个没有女人味的女人,像善变的蛇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游荡,扭动着并不鲜艳的曲线。王安忆的后代,只能像单细胞遗传一样,克隆出《上海宝贝》的作者卫慧。而上海没有男性作家可以值得自我繁殖。上海日益失去了在艺术中的发言权。上海戏剧学院当年可笑地设立了导演课程,这是因为上海电影局前局长、也就是《鸡毛信》的导演张骏祥敏感地意识到,北京电影学院培养的导演是远离好莱坞的,是与中国的娱乐电影业背道而驰的,海派一直传承的好莱坞电影的风格传统,是绝对不需要北京电影学院来误人子弟的。但是,上海已经今非昔比,海派已经培养不了自己的传人,这个导演班最后学生起来罢课造反,还是从北京电影学院里请来了教师,平息了海派文艺的最后的努力,那些学生们自告奋勇、按部就班地服用着电影学院派开出的糟蹋中国电影的一剂慢性毒药。海派艺术,明明知道电影学院是一种慢性毒药,但是,却无法拒绝它的入口,毕竟它是一个吃起来似乎很可口、吃下去心里也很踏实的毒药。中国电影的死亡的源头,在电影学院,但拒绝电影学院,只会加快死亡,这就是中国电影的怪圈。因为这一套理论经常由赵土根导演闲来拉扯着,所以,莎比这些经常跟着赵导演的艺人们,都能耳熟能详了。
  电影学院的学生一投到上海电影的焚化池里,便像苏州的入口酥一样入口即化。
  好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至少不会在基本表演理论上出错,莎比所学的一套表演理论,也多少可以指导一名新学员在入门的途径上少走弯路。
  莎比昨晚上回到家里,把过去的在培训班上的课堂笔记找了出来。在她的箱子里,保存的一些书本类的东西,也只有这些当年在培训班上的学习记录了。她一直不舍得烧了它们。看着上面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字迹,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新的没有忧愁的少女时代。时光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消逝了,昨天那个心无旁鹜的女孩还存在着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了吗?也许吧,但那个女孩绝不是眼前的自己。她的思绪一下跳到好远,几乎不能把自己的那些记录看下去,直到好久,她才平静下来,逐一把过去的整理文字温习了一遍。
  因此,她今天第一堂课,完全是依葫芦画瓢地按照上戏老师讲授的内容复述一遍。
  莎比让男生、女生各分成两行纵队,然后,她让两行纵队疏散,拉松,让男生与女生交错着合并,站在一个纵队。
  男生女生们笑闹着完成了老师的指令,最后排下来,女生要比男生多几名。可以说,女孩比男孩更有表演的天赋与才能,而她们在中国演艺界出头露面的潜力,显然要比男生广阔。这是一种什么原因?莎比没有想过,有时候,女演员的风头占尽,只能说明这个社会是男权的社会,是以男性的价值取向主导着女性的表演风尚。正像目前广告中多是靓女作搔首弄姿状,并不意味着女性天生喜欢卖弄风骚,只是因为屏幕前的男人更容易接受女人的攻防。
  莎比然后命令男生与女生手拉手连结起来,男孩们与女孩们开始的时候,都有些羞涩而不好意思,吃吃地笑着,一时间气氛比较热烈。
  莎比知道,从事演艺生涯,最关键就是取消男女之间的彼此的羞涩。她坚决地命令,大家把手搀好。
  女生们咬着牙齿,藏着羞涩的表情,把手胆怯地伸出来,那些男孩也好不到那里去,都没有胆量去握女孩的手。
  他们都很纯洁。——莎比在心里想到。
  但演艺表演就是去掉那最初的纯洁,打掉内心里的戒防,让演员的自我消失,而成为一个万金油式的道具——好去塑造人物。
  “握好没有?”莎比富有感染力说道,她亦步变趋地重复着上戏老师当年的神情与腔调,“紧紧地握着,好像你们在海滩上,远处有汹涌的波浪袭来,你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能放松,你们已经忘记了你们的性别,只有面前的危险,告诉你们,你们不能松开。”
  她在启发着学生们产生表演艺术中特别重要的形体想象。男孩与女孩,像正负电子一样,在没有接触之前,对碰撞产生的火花有一种既渴望又本能地惧怕的高估与预期。但实际上,当真的接触的时候,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更没有特别的温馨。男女之间的电能的落差,可能是一种想像的产物,而当真的接触的时候,很快就会消逝那种接触前的激动的紧张。男生与女生们逐渐适应了那种手握手的感觉。


160
  在学生适应了男女可以授受相亲之后,莎比让学员们放松,经过前一番整合后,男女学员们之间要融洽了许多。
  “立正,稍息,向左转。”莎比现在进入到灵活自如的操纵阶段。毕竟形体练习对于学生来说,充满着新鲜的趣味。
  学员们由矮到高地站成了一行纵队。
  莎比吩咐,现在做一个最基本的形体练习,就是站在最后一名的学员,葡伏下身子,从前面学员的褪档里,爬行而过。然后依次列入最后一名的学员,同样从前面的学员身子下穿过,一直爬到最前面的学员前,重新站起,如此滚雪球般地向前,使每一个学员都有一次从别的学员腿裆下越过的体验。
  当年,上戏老师这样进行训练的时候,学生们都表示不理解。其实这与其说是形体训练,倒不如说是对演艺学员的心理训练,使学生在入行前能丢掉任何的准则。这种放弃对身体的任何形式的卑与贱的判断,是演员的基本条件。当初在接受这第一步的确是很困难的,但只有迈出这一步,才可能从此厚颜无耻地扮演任何角色。
  每一个人轮番着在别人的胯下穿过,一旦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以后的事情就豁然开朗了。后来,莎比一直对此事印象深刻,所以,她在学员培训班的形体训练课也是如法炮制。
  她后来还印象深刻的是,当得李亚鹏在戏剧学院学习的时候,也是在这种游戏中,不堪屈辱,坚决不肯跪下来,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李亚鹏维护自己尊严的努力,并不可能维持多久。也许演员与妓女接客一样,都有一段痛苦的接受过程。李亚鹏一旦通过了第一关的屈辱,以后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构成对他的心灵的伤害了。在这一点上,莎比还是比较理解李亚鹏虽然因为在《射雕》中为人痛骂,而与王菲的结合更使这种谩骂升级,但李亚鹏依然保持着超厚的面皮、稳坐钓鱼台、坐享其成的这种坦荡胸怀。是啊,如果一个人已经在第一天被训练成抛弃了尊严与荣辱,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不在乎的呢?为什么戏子至今仍是一个不雅训的名词呢?为什么演员家财万贯但却不希望自己的后代继续从事演艺事业呢?小S就明白无误地表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从事演艺表演。其实关键还是演员事业的基础是从清除尊严开始的。而清除尊严之后所带来的准则的真空,是演员里充斥着匪夷所思变态与常人不理解行为的一个重要的内因。这使得戏子可以在人面前占尽风光,但真正让自己的下一代像戏子那样从尊严上灭绝人性,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的。正像笑贫不笑娼,可以成为这个社会的准则,但这是拿着镜子照人,真正落实到自己身上,估计也没有人愿意尝试与兑现这条真理。
  莎比发出指令后,学员们认真地执行着。男生的高大身躯,要穿过较为纤细的女性的胯下,的确颇为费劲,男生们尽力作出缩地老鼠的姿态,尽量贴近在地面上,艰难地向前行进着。而女孩们,开始的时候,既怕碰到别人的裤裆,更不愿意贴着地面,怕弄脏了身上的衣服,所以,那样子很滑稽、很别扭。虽然她们看起来要比男生们小巧玲珑,但是她们在地上爬行的动作更要丑态百出,渐渐的,女生们没有了嘻嘻哈哈的劲头,开始安分守已地执行训练命令了。她们把自己的前胸压在地板上,像蛇一样,往前运行着。
  莎比对学员们的行为基本表示满意。
  但是,这种持续的向前运动的轨迹却停在一个男孩那里。
  “你为什么不做?”莎比责问着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沉默地立在那里,坍陷的纵队,在他那里停顿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莎比觉得他有一些面熟,问道。
  “韩力护。”
  “你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我不想做。”
  “别人都在做,为什么你不想做?”
  “这样的胯下之辱,有意义吗?这与表演有什么关系?”
  “你不同意,我们可以背后切磋,但是,你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继续这样的训练。”莎比的脸有一些微微发烫。她想起来了,就是这个男孩,曾经在前几天的课上,公然顶撞黎影河教授,而且与柳丝丝一唱一和,一翘一搭,好烦人的两个人。
  “我不会影响你们。告辞。”韩力护转过身,离开了纵队,大踏步地往外面走去。整个训练场里鸦雀无声,韩力护的脚步声,叩动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呼应,似乎整个空间都回应着他的有力的控诉一般的脚步声,就像一只孤独的篮球,在球场上孤掌难鸣地发出愤怒的“咚咚”声。
  莎比无奈地看着他远去,突然,她看到一个女孩的纤细的身影,追随着他而去。这个女孩像一根被风拂起的柳丝,无声地拂过木质地面,富有弹性的枝条与同是本质的地板相撞,自然不会发出任何撞击的声音。她的轻盈与韩力护的沉重,形成了强调的对比。
  “柳丝丝,你站住……”莎比空洞地叫道。
  柳丝丝猛地刹住脚步,她不得不踩着自己的细碎的步伐,惯性让她无法中止,稍稍空滑了一点不易觉察的距离,她让自己停下来。
  “全老师,我等一会就来。”柳丝丝微微地侧过身子,她的脸上,是一派温和的表情,而令莎比更为惊讶的是,她的话音中饱含着一种礼貌与亲切,甚至从没有过地称呼她为“全老师”。
  “你准备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柳丝丝的随和,本来一直不敢冒犯柳丝丝的莎比,竟然生出了几分斗胆。
  “我去劝他一下,马上就回来。”柳丝丝的眼睛里含着一种明澈的征求的神情,就像小时候,向莎比索要一件她心爱的玩具。莎比看到了小表妹的那种特有的亲切与温和。
  “好吧,那你快去快回。”莎比方寸大乱,机械地应和道。
  柳丝丝继续她无声的步伐,追出了训练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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