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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折





有情终逝

荏苒光阴




沈季年完全被父亲的威压所慑,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动也不敢动,沈太公黄浊精亮的细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的光,阴阴续道:“她怀的,是十七的种。”饶富兴致地观察儿子的反应。

就算给他无限的本钱,少永也没法打造出另一个沈家来,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儿子。沈季年缺乏一刀杀敌的狠厉决绝,不够贪婪更不够卑鄙,他是生长于温室中的花朵,做不了沟鼠野犬。

这是富二代的宿命。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摆脱污泥沟秽,却把子嗣养成了不堪一击的娇花,一旦困境骤临,辛苦挣得的富贵荣华转眼便还了回去。少永不能一直活得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点,那就好了。老人心想。

十七并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较于开创王朝基业的兄长独孤弋,十七始终保有某种难驯野性,即使闯下天大祸事,沈太公始终不觉当年收作螟蛉、许以家业的提议是眼光失准。他甚至能明白独孤弋予以拒绝的心情;换作是自己,也不会舍弃这样的继位候补。

沈季年愣了许久,才意识到父亲说了什么。

他觉得心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出来,还连着血脉斩成了几千几百,绞拧着挤出汁液——是那样的疼痛。他以为自己弹了起来,回神才发现还瘫在酸枝太师椅上,双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

但,像云瑚那样好的姑娘,也只有勇冠三军的十七才配得上吧?况且,十七是不会欺侮姑娘的。每回偷窥被人发现,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罢,谁都能擎着扫帚追过大半座城,打得他俩呲哇乱叫。哪怕十七武功再高,单挑能杀灭异族无数,这点始终没变过。

真正的强者,绝不恃强凌弱,而且犯错必认,可以在道理之前低头。

十七是真正的强者。沈季年从未怀疑这一点,连一丝丝都不曾有过。

知云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怀的骨肉,而是两情相悦的结果,沈季年于酸楚之外,忽有些宽慰安心。难怪言谈之间,她偶尔会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远方,是因为爱上了无法相从的戴罪之人,担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么?

放心好了,云瑚。无论你或十七的孩子,都交给我罢。

只要越浦沈氏还在世上一日,没人能伤害你们母子俩!

沈太公望着爱子从伤心、迷茫到坚定不移的迅速转变,下巴差点“匡”一声砸碎在几上。十七的种算哪门子秘密?这风流成性的死小子当年在平望不知搞过多少名门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队婴灵右厢翊卫军了,如今被夺爵问罪,他的私生子不过祸胎而已,还能称斤论两卖?

——若他仅仅是先帝爷的异母幼弟的话,自当如此。如果不是呢?

那么谁是十七的父亲?须得是谁人的子嗣,血脉方能有如许价值?

这才是你该问的问题,少永。

难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没出息的东西!”老人别过头去,猴儿似的干瘪嘴唇无声歙动着,端起茶盅狠狠饮尽。

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沈太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贝云瑚留下,或许她也没别处可去。她和沈世亮格外投缘,沈季年则把话说开,两人有夫妻名分,却不必有夫妻之实,一切只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那你图什么呢?”贝云瑚望着他,抑住心中淡淡哀伤。

沈季年面露微笑:“我图的,已经得到了。”把手一指,远处刚游玩回来的沈世亮挣开侍女的牵持,欢叫着朝两人奔来,明亮的眼睛笑成两弯眉月。

越浦沈氏与章尾龙方氏联姻,乃东海豪商与鳞族名门的结合,龙方本家遭遇不幸,正需冲喜,沈家遂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新的沈家少奶奶据说有天香国色,见过的没口子地夸,越浦豪门间传得沸沸扬扬。家主沈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亲不到八个月孩子便哌哌坠地,大伙儿心下雪亮:这等绝色,哪个男人忍得住?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贝云瑚生了个漂亮的女娃,沈太公就没忍住失望之情,在产房外掉头离去,沈季年和沈世亮却开心得不得了。呕了几天闲气,禁不住小世亮软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给拉来探望,瞧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沈世亮得意极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劳似的。“与太公说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姊……跟姨娘一样好看!”

看来……这秘密也不能跟他说了。只盼长大出息些,别像他老子。老人心中叹息着,转头一瞥那粉雕玉琢似的女婴,沉落的心情顿时云破天开,怎么样都阴郁不起来,令他想起了当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十七原本该来到沈家,但血脉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为泡影;十七的骨肉注定该成为可易之货,换来沈家的飞黄腾达,然而女儿身阻止了她,最终只能留于沈家。老人在这奇妙的因缘流转间窥见命运,含笑释然之余,又觉玄奥难言。

“……辛苦你了。”沈太公对榻上的儿媳妇点了点头。

“多谢……公公。”

贝云瑚产后气色就没恢复,始终下不了床,整个人像蔫了的花朵,仿佛生产耗尽了精力,不复往昔光彩照人。沈太公直觉不对,迅速撤换了厨房里的人,将贮藏的食材药材通通扔掉换新,出入门禁全整过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连沈季年都觉父亲大惊小怪,却被狠狠修理了一顿。

太公为这标致的女娃起了名儿,叫“素云”。之所以不避母讳,是希望她为母亲带来好运,添福添寿,除了祈祝阖家平安之外,亦能再现贝云瑚初次踏入沈家大门时,那宛若谪仙般脱俗出尘的丰姿。





◇    ◇    ◇





独孤寂离开越浦之后,赶在天亮前又回到龙庭山下。

山脚白玉牌楼附近俨然形成镇集,店铺林立,支应香客朝山所需。他在旅店里住了几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楼的柱脚下,叼草望着熙攘人群,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杂在进香客里的梁燕贞。

没有了濮阴梁府的大队簇拥,也没有贝云瑚那流水价般使不尽的金叶,梁燕贞尽管梳发扎辫,身上旧衣也是洗净的,远说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个人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仿佛罩了层灰。

十七爷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见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蒙黯淡,怎么也对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约莫一丈处停步,终于四目相视,只是这般距离,眼底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贞穿着松垮的棉布衫子旧布鞋,未着罗袜,颇经缝补的乌裤裤脚肥大,掩去姣好身段;脑后拖着粗辫,黏着汗水尘土的额发有些紊乱,加上手里提着的长木棍,看上去就是名农妇,除了修长鹅颈微露一丝青春气息,俱是底层生活的挣扎痕迹。

丑丫头说得没错,她该跟小叶走的。

濮阴已无叶藏柯,小燕儿亲手赶走世上最后一个为她着想的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独孤寂插在怀襟的手里,捏了只沉甸钱囊,足够她归返濮阴,但就算是十七爷也明白,拿钱打发她有多伤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罢?”他摸了摸鼻子,讷讷开口。“我送他上山了,虽然出了点状况,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贞“喔”的一声,继续朝山道行去。独孤寂早知不会有什么好眼色,没想到是这等反应,直到擦肩交错,才低道:“小燕儿,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贞转头凑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来。

“她伤到你了。这伤永远都不会好,在你心里烂着,起先发出腐臭的气味,到后来,连那股味儿你也察觉不了,旁人却不敢再近,他们知道你是脓、是疮,是团烂肉,谁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习惯。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落拓侯爷回神,发现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惊心却难以驱除。

梁燕贞眸里空洞洞的,曾经的欢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难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际俱已掐熄,只余一片残烬。原来改变的并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内里,玲珑浮凸的皮囊失却灵魂,破败到无法直视的境地。

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时,才发现难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头改变了他么?这般负心之举,独孤寂昔日不知做过多少,从来不以为如何。什么时候成了这样?

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稳,钱囊“啪!”摔在地上,扬起黄尘。

独孤寂连抬眼的力气也无,遑论捡十,视界里忽探入一只白皙的腕子,却是梁燕贞捡起钱囊,掂掂份量,顺势收入怀中。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贞的眸子毫无生气,黄扑扑的脸蛋儿绽露虚无的笑容,沾着泥尘的尖颔朝他腰间一抬。

“……我要那条链子。”

珊瑚金价值连城,白马朝倾国库之力也不过就造了这一条链,乃独孤寂自囚的象征,更蕴有向兄长忏悔的寓意在内,岂可与人?但他无法拒绝梁燕贞,那虚无的笑容宛若永难餍足的阴人,令独孤寂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即逃离;犹豫一霎,咬牙道:“好!”解链两分,递去半截时,才发现手有些颤。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链是独孤寂难以挣脱的束缚;但对峰级高手来说,掐断链环直如喝水呼吸。瑚金链在指间无声分断,他将解裂的两半链环重新捏圆,又成两条完整的链子。

梁燕贞将链子卷好,取包袱巾缚于木杖,掉头往来时路去。珊瑚金纵使轻韧,挑上山委实太蠢,须寻一隐密安全之处收藏;反正阿雪已平安抵达,几时去瞧也都一样。

独孤寂没勇气看她的落脚处,哪怕不是乞丐窝也无法承受。他希望她好好的,有天遇到个好男人,褪去空荡荡的眼神,却听见自己说:“……这样,咱们便两清了罢?”嗓音干涩,那挥之不去的卑怯令人打心底鄙夷。

挑着包袱的不起眼农妇停步,歪着头静静回望,仿佛挺可怜他似的。

在十七爷开口之前,那张空洞的笑脸倏又转了回去,不旋踵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绷出棉布的肉感臀股一弹一扭,燥得人口里发苦,恨不得按在野地里剥出两瓣雪沃,拿裤裆里的硬棍儿狠狠捅她。

而他却动也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不知站了多久,多久——





◇    ◇    ◇





江湖子弟江湖老。十年韶光转眼即逝,龙庭山上叶落花开,从桥底寒潭流向明玉涧的涧水依然冰冷刺骨,连十度的盛暑骄阳都无法使之温热。

通天顶惨变之后,魏无音以风云峡紫绶首席的身份,接下了朝廷送来的毛族质子,不久剑冢副台丞顾挽松亲率大队送来书印,奇宫正式退出了平望和西山韩阀的角力战场,勉强自风波中存活下来。

礼尚往来,奇宫亦遣使再访剑冢,应风色赫然在列,就这样在白城山待了三个多月,算上往返间各种钝刀慢剐,足足在外游荡了大半年,才得重返风云峡。

此为魏无音的金蝉脱壳之计,不止替应风色脱壳,自己也乘乱返回封地,任凭长老合议炸了锅,铁了心不理。

此番惨变,惊震谷、拏空坪、夏阳渊、幽明峪和飞雨峰等派系首脑非死即残,长老合议深知维系秩序之紧要,迅速达成共识,应风色遂以风云峡色字辈首席,成为奇宫史上最年轻的披绶长老,被授与青鳞带。

风云峡的钱帛定例遭大笔一挥,减去七成,考虑实际上全由应风色一人所得,倒也不算侵凌太甚,还有人觉得过于优渥,力主在风云峡开枝散叶以前,当减至一成,以示公平。知止观并未采纳,仍维持原议。

夏阳渊的“石渠神魔”燕无楼晋升紫绶之后,有一段时间成为知止观的权力核心。身为惨变中为数不多的高位幸存者,这位燕长老暗示应风色:若交出那只据信是被魏无音拿走、拘锁了雾核的“永劫之磐”,又或透露其下落乃至相关线报,有助于提升少年在合议的地位,连定例的份额都有商议的空间。

只可惜应风色确实不知。魏无音那厮的事他是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青鳞绶能参加的,仅有三月一度的例会,各脉经通天壁惨变后元气大伤,自顾不暇,没了以往合纵连横、明争暗斗的兴致,合议次数越来越少,几乎是“有事方议”,近三年应风色每年未必开得了一次会,之所以频往主峰,去的都是藏书的通天阁。

阳山九脉均有自家武库,风云峡出过最多真龙之主,库藏质量素为诸脉所羡。但应风色始终记着奚长老说过,他在通天阁中结合阵箓、书法和武功,悟出绝技的故事,一有时间就往通天阁跑。

应风色尚未满师,魏无音又躲得不见人,长老合议既决定留存风云峡一脉,总不能放着不管。倔强的少年拒绝了他脉进修的提议,坚持自学,知止观只好将其考较独立出来,毋须参加年度大比,每半年诸脉轮派一位长老给他试手,通不过考较便取消自学的特权,往诸脉进修,不得再有异议。

头一回考较除了担任主考官的飞雨峰外,各脉首脑全都来了。

应风色的右掌骨轮被岁无多的纸剑洞穿,奚长老为使阴人大意轻敌,替他取出纸剑时刻意留手,于少年的惯用手落下病根;对拳掌影响虽不大,使剑等精细活儿不免大打折扣,说句“废了”不算言过其实。

但应风色右拳左剑,硬是打平了飞雨峰派出的青鳞绶长老,震撼全场,无人再提别脉进修,纷纷惕省:风云峡三成的资源全用在这少年身上,岂非养虎遗患?假以时日,又是一个“四灵之首”应无用,阳山九脉还不得悉数俯首,再给他压个二三十年?

紧接着的大半年间,应风色的日子格外艰险,几次差点丧命,看似意外,但那种幕后有人的危机感却无处不在。

而这露骨的不友善忽于第二次考较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震谷白绶首席觉无渡人称“陇魔”,以内力精强著称,少年判断久战不利,上来便一径抢攻,欲于气力不继落败之前,给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最终亦如他所料,鏖战一刻余,觉长老九成时间在防守,逮住他旧力用尽新力未出的当儿,一掌突入臂围,本拟轰得他背嵴落地,摔个四脚朝天;应风色却立稳身形,拉开架势,尚有一战的余裕。

原来他在最后关头,回掌硬接这一记,乘势飘退,躲过猛虎落地乌龟朝天的窘境,旁观诸人纷纷抚掌,面露微笑。觉无渡可能是没面子,僵尸般的青脸上无有表情,冷冷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应风色则长揖到地:“谨遵长老教诲。”暗叹惊震谷没有了奚长老,剩下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鸡肠小肚,难怪平无碧就那点出息。

后来才明白,输不起的觉长老其实是为他好,而抚掌赞叹之人,笑容里藏的是别样心思,但又已过了好些年。应风色不是没想过向“陇魔”觉无渡请益,但他是风云峡的麒麟儿,注定成为第二个应无用,少年拉不下这个脸。

每年来考较他的披绶长老等级不断提高,除紫绶首席不欲自贬身价,各脉金绶以下,应风色差不多都会过了,虽然总是输,但这并不丢脸,赢了才不正常。便是风云峡的麒麟儿,幼兽毕竟是斗不过成兽的。

若非年年在长老席上旁观大比,应风色可能会对自己的武功进境更自满、更有信心也说不定,可惜人没法活在梦里。

通天阁做为九脉共有的武经库藏,周围有相当繁复的阵法保护,但其实就在知止观——明面上那个——玄光道院的后头,居高临下,可见观中的道人香客来来去去,吵杂的诵经人声却不致穿透阵法壁障,视野甚是开阔。

而观中之人回头仰望,只见得后山云雾缭绕,仙气飘飘,除了树影之外什么也没有,殊不知山壁顶端有座三层石砦,内里藏有四百年来指剑奇宫的武学典籍,乃武林中人不惜身家也想来一瞧的宝库。据说通天阁的阵法仅次于护山四奇大阵,但奇宫弟子进出惯了,不当回事儿。

应风色拿了本拳经倚栏翻阅,山风倒比他翻得更勤些,忽见底下的玄光道院之中,几名年轻人围成个小圈圈儿,用脚不知在拨弄着什么,瞧服色像是飞雨峰的弟子,嘻嘻哈哈的闹得正欢,可惜山风呼啸,又有阵法隔绝,听不见他们的言语。

明面的知止观是著名的丛林,出入既多且杂,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奇宫各脉无不三令五申,不许弟子擅入;反过来说,要避开长老干点坏事,玄光道院可是绝好的去处。

应风色本不想理,见几人所围、被当球一般踢来踢去的,分明是个人影,一想不对:“万一欺侮的是别派弟子,又或是不懂武艺的普通人,这还了得!”将拳经收入怀襟,翻过栏杆,从楼高三层的通天阁顶一跃而下,连檐瓦都没踩破半块,猫儿般轻轻巧巧落了地。

阁外阵法有几处出口,应风色拣了条捷径,出阵已在道院的后墙外,踏壁一跃而过;尚未落地,提气低喝:“飞雨峰的小鬼,敢来胡闹!”众人未及回头,一人叫道:“不好,是青鳞绶!”闹事的五六名弟子一哄而散。

应风色听得一清二楚,说话之人中气不足,此为胸口积郁之兆,只能是居中被围的苦主。他平日是不系鳞绶的,那人应是瞥见应风色一身青衫,错着错使,信口胡诌解围。

应风色伸手将他拉起,发现那人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手长脚长,身板清瘦却肌肉结实,只是背有些佝偻,不知是自信不足,抑或被踢伤了肋骨;尽管鼻青脸肿,仍看得出轮廓甚深,髻子散开的浓发又硬又卷,带着奇妙的金红,惹眼如黝亮的古铜色肌肤。

多年不见,应风色还是认出了他,哪怕眼前颀长的外族少年,与记忆里的模样已无半分相似。

“……阿雪!”他蹙眉道:“你在这儿做甚?”右手欲松未松,甩开反倒显得不够从容,又不想继续握着。

所幸毛族少年起身站稳,便即放手,拍去尘泥,咧开一嘴白牙。

“挨揍啊,师兄。真是好久不见了。”

阿雪——不,不能再这样唤他了,该叫韩雪色才是。但谁也想不到,堂堂的奇宫备位宫主、未来的真龙之传,居然在玄光道院里被一顿围殴,起码应风色是绝难想像的。他今年几岁了?十七……应该是十六罢?应风色端详着少年突出的喉结,以及唇颔上的柔软细毛,不觉生出“时光荏苒,丝毫不待”的长者之叹。

毕竟,他也已经二十有二,追上当年飞雨峰的次席唐奇色的年纪了。

韩雪色的归属,约莫是通天壁惨变后,长老合议上少有的角力攻防。

无论如何,那都不是青鳞绶能参与的层次,应风色仅被知会了结论:在十八岁的冠礼前,韩雪色由诸脉轮流养育,限期一年,期满即送往下一处……差不多就是“轮至别脉进修”的那套章程。

他记得首年是由飞雨峰带了人走。魏无音当时还未弃风云峡而去,在应风色盘桓白城山期间,据说那厮每隔几日便去飞雨峰探视,独无年长老也尚在养伤未及闭关。此人刚正不阿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有他在,决计出不了什么乱子。

(今年……又再轮回飞雨峰了吗?)

飞雨峰的传言他有听过一些,但山上风气大抵如是,非独飞雨峰然。

正自沉吟,韩雪色却拍了拍膝腿,拱手作别,一拐一拐地欲出洞门。应风色不及拉住,身后一人叫道:“好你个冒称长老的东西!是哪一脉的小畜生活腻了,来管飞雨峰的事?”却是先前逃走的六人去而复返,足下未停,散成了个不松不紧的圈子,将应韩二人围住。





第卅二折





幽穷降界

九渊再临




韩雪色露出“糟了”的丧气表情,按着微佝的左胁,认命似的放弃抵抗,也没想开口求饶,仿佛已知并没有什么用。应风色总算明白他何以匆匆欲走,是挨过几顿狠揍,才能练就这样的直觉?青年面色沉落,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来的六人全是生面孔,年纪与韩雪色相若,看来是“开枝散叶”后才上的龙庭山。

二十几年前妖刀乱后,适逢前朝倾覆、我朝肇兴,朝野一般的乱,奇宫在这段时间里折损了钜量的菁英,几乎动摇根本,遂有长老提出“开枝散叶”之说,主张放宽收徒的各种限制,包括年纪、出身等;最关键的一节,就是不限由鳞族六大姓内取材。

须知黑白两道各大山头,缔盟固是扩展势力的不二法门,但结亲或许才是效果最强的终极手段。通婚互好、义结金兰、易子而教……透过这些方式,能使两方乃至多方在不强取豪夺的情况下稳固同盟,可说是上上之选。

强调纯血,又有“上位者不婚”这条死规矩的指剑奇宫,先天上就杜绝了最经济实惠的扩展方式,说好听是孤高,讲白了就是擂砖打脚。数百年来,东海“三铸四剑”七大门派,差不多都轮过几回武林霸主了,便只奇宫避居龙庭,守着冷灶故作姿态,始终与至尊无缘。

“开枝散叶”只是第一步。

通过这项变革,指剑奇宫不止能收外边其他根骨清奇、天赋异禀的孩子,更可以广纳东海乃至各方势力的继承人,传授武艺,联系情感,待日后上位,与山上结成紧密联盟,进一步拓展势力,才能打破奇宫四百年故步自封、日益受限的窘迫。

这个提议起初被视为异端,受到猛烈的抨击,拿来当成消灭政敌的手段等等,自不待言;直到通天顶之变后,昔日赞成或反对的阵营中坚都死得差不多了,奇宫何止动摇根本,简直惨遭断层,六姓氏族既供应不了忒多新血,也对山上保护重要子嗣的能力产生怀疑,不少子弟被宗族火速召回,不再记名留山。

到了这个份上,“开枝散叶”已是不得不然。

包围上来的六名飞雨峰弟子个个神情不善,显是将应风色当成了哪个不长眼的别脉小白,仗着人多势众,对年长的“师兄”毫无惧意,遑论礼敬三分。其中一人略有眼色,打量片刻,忽然一扯同伴,迟疑道:“且慢!他该不会是……风云峡的那个……”被揪住的那人不耐甩手:“哪个啊?”见同门比了比腰间,不由一怔。

应风色笑道:“没错,我是有条青鳞绶,想不想看?”他历年坐于大比会场的长老席,穿的可不是今天这样。

六人越想越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道:“管他的!打得他闭嘴了,还怕甚……呃啊!”话没说完,应风色一拳正中鼻梁,捣得他仰血酾空,还没倒地便已昏死过去。

应风色未及收拳,反足一记“虎履剑”标出,足枪贯腹,蹴得身后之人倒飞出去,重重撞上梧桐树,连惨叫都发不出,蜷在地上软软抽搐。其余四人惊呆了,显是毫无实战经验,应风色暗叫“侥幸”,掌穿拳底,按着最近那厮的脑侧往柱上一撞,再放倒一人。

三名飞雨峰弟子如梦初醒,怒吼扑来,应风色一个箭步迎上,撞入三人之间,推、拉、砸、拱一气呵成,将人三向分开,猱身缠住其一,拳掌膝肘齐出。那人踉跄后退,却怎么也拉不开距离,被拿下不过是稍后之事。

摔飞的两人使鲤鱼打挺跃起,其一眼珠滴溜溜一转:“先杀毛族杂种!”拔出匕首递去,冲同门使个眼色,纵身飞蹴应风色的背心,声势凌厉,使的也是“虎履剑”。

应风色侧身避过,欲救韩雪色,原本被一轮抢攻、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对手竟反客为主,缠上猛攻;才被应风色击退,“虎履剑”腿风又至。

(……可恶!)

纵使纪律废弛,质素大不如前,飞雨峰的团战训练仍是傲视九脉,哪怕两人单打独斗皆非应风色之敌,联手却威力大增,难以摆脱。而第三人手持利刃、与阿雪绕着假山猫捉老鼠似的瞎绕,虽然韩雪色死活不吭声,应风色仍不免分心,此消彼长,险象环生。

应风色能在诸脉环伺下存活,是因为长老们看出了他的局限。

他始终是领先群伦的,山上没一个色字辈能相提并论,不管鳞族正统或散叶开枝,谁都比不过风云峡的麒麟儿。

但他的领先幅度,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缩短。

十二岁的应风色,只要不被挤蹭得施展不开,他自己就能找出地形和战术上的优位,条件许可的话,一口气打倒十余个同龄人也不成问题;而廿二岁的应风色,除非用上偷袭之类的旁门左道,同侪间较技,一打三几乎已是极限,不下狠手根本没有胜机。

应风色是很优秀,但并不是应无用。诸脉皆松了口气。

追逐韩雪色之人终于逮着了他,压在假山上猛踹几脚,一口唾沫啐在毛族少年脸上,狠笑道:“吃屎吧,死杂种!”还匕入鞘,转身去堵应风色。他师兄说得没错,哪怕姓应的有青鳞绶,单凭他一面之词,办不了飞雨峰的弟子,不如揍得老实了,省去往后麻烦。

应风色以一敌二,看似游刃有余,但换招之际你来我往,难以拿捏分寸,反不如偷袭时能放手施为,控制伤损;无法有效制敌,徒然消耗体力而已,敌方若再有新血加入,只怕要糟。

眼看三打一的局面将至,忽然奇臭扑鼻,韩雪色不知从哪儿提了只粪桶朝头顶浇落,一身污黄扑向第三人,两人滚跌在地。那人“哇”的一声跃起,诟骂不绝:“死杂种!你……呸呸!”应是痛吃几两,捧腹大呕,呕得脸都黑了。

正打着的两人掩鼻走避,应风色逮住机会一拳一个,捶成了熟虾,揪着后领扔向屎尿沾身的师弟,三人撞作一团,趴入一地秽物;见韩雪色指指嘴巴,比个洗浴的手势,忍笑点头,韩雪色提着粪桶一溜烟跑了。

望着一地委顿的“屎人”,青年忍不住蹙眉。且不说韩雪色身份特殊,闹事闹到了玄光道院里,若不严惩,往后山上还有宁日?

“开枝散叶”迅速补充了奇宫的低阶新血,却无益于高阶菁英的损失。如今山上弟子的数目,似与十年前相去不远,师长却不足昔日三成;掌权的紫绶白绶固有凋零,但负责培育弟子、言规身教的金绶青绶,乃至未披绶的无字辈才是最严重的断层。影响所及,年轻一辈目无尊长,散漫荒诞,正统的六姓出身与后进的枝叶开散间,冲突时有所闻。

以严格著称的飞雨峰尚且如此,诸脉可想而知。

这一闹不知惊动了道院中人否,玄光院主李玄净他见过几回,好好说明的话,应不致扩大事端。正想提水将六人冲洗干净,拿上飞雨峰问罪,又一人跨入洞门,吓得嘴都合不拢,肚腩一颤,差点跌倒。

应风色却抢先认出他来,惊喜交迸:

“……龙大方?”

龙方飓色还是白白胖胖的月盘儿脸,腹围微溢,一副福相,毕竟抽高身子,堆肉的架子更大了,积攒起来颇有成就感。即使青渣喉结都是成人范,眉目间仍看得出童年时的趣致。

“师……师兄!”

沉稳的嗓音与从前的尖细全然连不起来,应风色一下子无法习惯,涌起突兀的扞格之感。

龙大方奔到身前时一顿,似也在适应他的身高。两人尴尬片刻,忍不住笑了出来,把臂交握,胸中一片滚热。“上回见面……”龙大方露出怀缅之色:“三年前罢?”

“对,在拏空坪。”应风色搜索记忆,但其实不是很有把握。“你那时是跟着范长老幺?”

龙大方摸摸鼻子,眼睛一转,耸肩笑了笑。

“差不多吧,反正拏空坪的人都一个样儿,就没几个脑子正常的,不提也罢。我现下在飞雨峰。”

所谓三年前的“见面”,是应风色因公造访拏空坪,在挤满围观人群的廊庑间瞥见龙大方,如此而已。会谈后又被簇拥着去了夏阳渊,接着各种事忙,专程去瞧龙大方的念头不知不觉间淡了;偶尔想起也是一挥便罢,安慰自己他到哪儿都能混得挺好,不必担心。

长大就是这么回事。

当时以为的全世界,不过是现实的一小块碎片而已,即使无心错过了,也不容驻足回眸,总有更重要的事推着你往前走。

龙大方已没有了家,魏无音那厮为他留的脱壳之计,就是安排他去夏阳渊,顺便医治腿脚。燕无楼的医术无可挑剔,没让龙大方成瘸,行走毋须拄杖,但武功身法尽复旧观,那是万万不能了。

应风色从白城山回来后,龙大方吵着回风云峡,一来复健未成,燕无楼明说不允,二来考较之后气氛诡谲,应风色自顾不暇,料想燕长老对“永劫之磐”仍未死心,投鼠忌器,必定善待龙大方,于是费尽唇舌,说服师弟留下,这一待就是三年余。

只是他俩都没想到:当初的黄金拍档焦不离孟,就此分道扬镳。

起初还经常溜出来见面,一起切磋武功,交换见闻,应风色给他银两打点新环境;间隔越长,日常各种琐细阻挠,披绶的色字辈首席和腿脚不便的记名弟子地位悬殊,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脉,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

没来得及叙旧,地上诸人哼哼唧唧,一人颤声道:“师……师兄……”龙大方小眼一瞪:“闭嘴!谁让你们来的?宫主呢?”回过神来的几人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

应风色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宫主”指的是韩雪色,莫名涌起憎恶,义愤渐平。龙大方狠狠数落众人一顿,凑近道:“师兄,那小祖宗乖张得很,净往玄光道院跑,没绑回去交差,大伙儿都得挨骂。”

“那也不能打他。”应风色皱着眉:

“出了什么差错,你们担待得起么?”

龙大方翻了个白眼,但应风色明白他的意思,不以为意,忽想到什么,忍笑撞他一肘。

“好你个小胖子,这会儿也是‘师兄’啦,混得不错嘛。”

龙大方一本正经。“本事确有些长进。师兄瞧我这招‘老猴偷桃’。”作势抓他裤裆,被应风色敲了枚爆栗,捂着脑门迸泪,两人笑闹成一团。

前院人声忽近,宛若莺燕啾啭。龙大方赶紧叫上众人:“走了走了,别磨磨唧唧!”亲热捏了捏应风色手臂:“师兄,有空来飞雨峰瞧我!先走啦。”推着师弟窜出后门,从背影看不出有跛。

应风色终究是心软,翻出道院,慢慢走回风云峡,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灭灭的走马灯华,曾经密不可分、相依为命,并肩携手对抗世界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呢?青年始终没有答案。

咀嚼着心中五味,不知不觉,只他一个人住的古老坛舍已近在眼前。





◇    ◇    ◇





这一晚他睡得很沉,杂梦却始终没停过。

梦里,他又回到始兴庄的老槐广场,与师兄弟们围着那古怪的分茶铺子饮宴。他看见穿着旧蟒袍的十七爷、龙大方那明艳无俦的小婶婶,提着短枪包袱、紧紧傍着十七爷的长腿姑娘,还有小孩模样的韩雪色。

连他无比厌恶的那个披发废人都来到梦境,还有奚长老、旷无象,场景倏地移至血海摊溢残肢漂流的通天壁,双颊凹陷、面色蜡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着剑眦目欲裂,淌落血泪嘶声尖啸: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应风色倏然睁眼,却迟迟无法恢复视力。额汗湿凉,侧脸所枕冰冷坚硬,是石头的触感。片刻后五感略复,视界里逐渐浮现漆黑的轮廓起伏,虽难悉辨,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他并没有瞎。不管是谁、对他做了什么、意欲何为,对方都没能夺去他的双眼。

只能认为是身处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干舌燥,即使无法视物,眩晕感仍十分强烈。这是被下药的典型反应。

应风色的触觉与嗅觉正迅速恢复当中。身下冷硬的石板地,与之接触的部位僵硬得几无知觉,右手却搁在一处异常柔软、又充满弹性,摸起来浑圆饱满,触感十分丝滑的地方,就像——

肉丘一绷,绵软瞬间化为精钢,危机的直觉令青年本能缩手,凉滑的指触却缠上右腕,修长的大腿贴肉夹住肘关,便要将右臂扭断!

——虎履擒拿手!

这是从奇宫嫡传腿法《虎履剑》中演出的地蹚技法,应风色拆得精熟,连翻带转,抢在来人之前一把压上,跨坐于对方的腰腹间,将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压过头顶,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这一瞬间亮起。

应风色痛得闭眼,唯恐伤及目力,眼角挤出大量液油。身下之人乘机一挣,反将他压制在地,两团绵软坚挺压上青年的胸膛,还有一股淡淡幽香。

应风色避开拂过鼻尖的搔痒——应该是发丝一类——勉力睁眼:这张脸决计不是平生见过最美最艳,但绝对是最冷的,犹如水精雕成,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细细凉凉,要命的是还很香。他感觉自己的面颊迅速红热起来,还有另一处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师妹?”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口说话。

通天壁惨变后,主掌幽明峪的“影魔”冰无叶重伤成残,应风色没有他在现场的印象,但也就远远见过一回,无甚把握。冰无叶素负智谋,多行暗事也不奇怪,当时或正潜伏于左近,白白赔掉了两条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离不弃,这些被称为“无垢天女”的少女们该不该算作奇宫正传,多年来已从争吵不休、毫无共识,走到没人想搭理的境地,他冰无叶爱怎的便怎的,井水别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乌浓弯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师姊?便是风云峡一系的麒麟儿,也轮不到被压在下头的人来争大。”应风色嗅着她口里、发上乃至怀中散发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发心乱,低声道:

“好好好,你是师姊,总行了罢?让我起来。”女郎支起长腿,利落起身,随手将长发挽起,周身摸索着找簪子。可惜虽是衣着完好,却无长物傍身,用腕间饰带扎了高马尾,俏丽冷艳兼而有之,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石室里约莫有十来人,此际才一一苏醒,勉力坐起,抱着脑袋轻晃,明显都有药物作用之兆。

应风色一眼便瞧见龙方飓色,还有惊震谷一系的小师叔平无碧等;角落里有张眼袋浮肿、满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梦里才见的飞雨峰次席唐奇色,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样,比梦中的扭曲变形还像鬼,无法想像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能整成这副德性。

余人也都是奇宫九脉的弟子,应风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还是有印象的。他留意到这群人当中,竟没有一个是开枝散叶的野路子出身,那样的人无论姓字或面孔应风色都不会记在脑海里。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长腿“师姊”,他确信屋里的全是鳞族六大姓血脉。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

“师兄……师兄!”龙大方揉揉眼睛,又惊又喜,手足并用爬了过来。身处诡谲,再没有比可信任的本领高强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着他如破壳小鸡般的眼神,露出一脸恶寒。

“我师弟龙方飓色,暂居飞雨峰。我是风云峡的——”

“麒麟儿,应该没人不认识罢。”女郎的笑容带着一丝愤世嫉俗似的嘲讽,再重一点点就会显得刻薄,她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很难判断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应风色。师姊怎么称呼?”

“鹿希色。”加问“幽明峪的吧”肯定要遭白眼。

众人醒后忙找认识之人,约略分作几股,嗡嗡语声越来越响。

然后,应风色才看见正面的石墙上,那龙飞凤舞的血红字迹。





甲、此番降界之地,白城山埋皇剑冢。临引九渊,幽穷再现。

乙、诸位使者须潜入副台丞“天笔点谶”顾挽松房内,取得床头黑漆五斗柜底之绣卷,以全血裔之使命。

丙、降界完成,撤退至界域中心,以“破魂甲”插入羽羊之柱,可安然回归人世,获得龙皇陛下之恩赏。

丁、仪式由此刻起算,须于两个时辰内完成。

戊、毁损破魂甲者死;中离仪式者死;破坏仪式者死;未完仪式者死;泄漏仪式者死;怯懦无勇者死;辱血者死。死生存亡,尔当把握。





石墙的另一侧,以与血书相同的漆料绘制了屋舍分布的平面图。应风色在白城山待的时间,没有长到能熟悉屋宇蓝图的程度,不过印象里,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确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筑为主体,在这个基础之上再行扩建,与这幢石屋的模样大抵相符。

但白城山距阳庭县有大半个月的车马路程,无论下得什么药,绝无可能不吃、不喝、不拉,全程昏迷,还能活着醒来的。血字之所以暗示他们人在白城山南峰,恰恰因为他们并不在白城山上。

——雕虫小技,自作聪明!

应风色抑住嘴角,以防幕后之人窥看。

藏住越多的底牌,越有机会反败为胜。被药倒拘禁的他们已失了先手,从现在起,得迅速积存反戈一击的资本——就由隐藏幕后黑手不知道的信息开始。

“这玩意……就是那捞什子‘破魂甲’?”

龙方飓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铜色手甲。

屋内每个人的左臂上都锁着同样的物事,手甲的样式古朴,做工十分精细,仿佛一头鹰鹫敛起翅膀,栖于臂间,鹰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以活扣与腕部相连接。甲身与臂密合,绝非粗制漤造的劣品,锁住腕肘的机簧也是,徒手根本取不下来。

手甲背面,在小臂内侧的位置,嵌了根五寸来长、剖面作六角圆弧形的钢色角柱,前后嵌着两枚铜环;腕部则是一枚水精圆窗,内有小针,圆窗周围的嵌环镌着东西南北的蝇头小楷,窗内小针颤动,似是标明所在的方位。

磁针指北并非是什么罕见的器械,但可携的指北仪再怎样也得做成铜匦大小,这水精圆窗扁平到不致妨碍手腕活动,如何塞得进磁针机簧?

果然现场两名来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换眼色,忍不住在被称为“破魂甲”的手甲上拨拨弄弄,兴致盎然,全然忘却正身处诡异之境,不管背后的阴谋家绸缪几何。

龙大方对应风色使了个“你看吧”的眼色,白眼都快翻过头顶了,可见当年在拏空坪就没少吃过亏,随手握着角柱转动几下,“喀”的一声轻响,尖端竟弹出一根将近五寸长的钢锥,寒气森森,拿来当武器也使得。

白胖青年眉头一挑正欲开口,应风色却示意噤声。龙大方不减兴致,得意洋洋地示以众人,只是没人想搭理他,自也没有期盼中的如雷采声。周围数人包括鹿希色与应风色在内,学着他转动角柱前缘的铜环,果然都弹出了钢锥。

不是手无寸铁,心情登时宁定了些。

直到带着磁震的低沉嗓音,传入众人耳中。

“诸位九渊使者,欢迎莅临‘幽穷降界’仪式。吾乃羽羊神,龙皇之仆,九渊之使的引导者,各位将在吾之引领下,完成五千年一度的‘幽穷降界’仪式,打开幽穷九渊大门,迎接龙皇陛下的幽泉大军,再度征服五道,重启神纪!”

自称“羽羊神”的磁声说话间,应风色全身动弹不得。他只在当年旷无象和十七爷的手底下尝过类似的无形威压,惊骇远远超过了不甘和恼怒:“这人……竟是峰级高手么?不可能……绝无可能!”

羽羊神的声音消失,所有人重获自由,惊呼怒吼此起彼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九渊使者,这又是什么仪式?”

“莫名其妙!喂,这是谁弄的恶作剧,再不开门老子拆房啦!”

“且慢!他说‘龙皇’……可是传说中幽穷九渊的龙皇应烛!”

应风色正欲上前一探,却被鹿希色拉住。

“……你瞧!”

壁上大字渗如鲜血般,缓缓垂溢;再看几眼,才知是漆料融化,还没流到墙底便化红雾飘散,坐得最近的那名惊震谷弟子身子一歪,无声侧倒,已然七孔流血而亡。

——有毒!

所有人朝门的方向逃去,一名块头最大、比其余男子都高出大半个头的壮硕青年虎吼一声:“……让开!”挥开挡道之人,铁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门板,旋被弹开,压倒身后一片。

门扇丝纹未动,没见半点凹陷,撞击点被磨去了褐赤锈斑,赫然是铸铁一类;从闷钝的声响推断,恐非空心夹层,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坏。

石室连窗都没有,溶似血淌的“死生存亡,尔当把握”八个大字,仿佛正嘲笑着后知后觉的“九渊使者”们,浑不知可怕的幽穷降界仪式早已打开,求生艰难,刻不容缓!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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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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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折





尔当执锐

玄衣朱裳




一撞无功的壮硕青年猛然跃起,作势再冲。高轩色是惊震谷弟子,印象中不算太冒失,见他状若疯狂,似与铁门有血海深仇,应风色紧捂口鼻提醒:

“高师兄!莫撞坏了门锁,断却生路!”

不知是没听见或不当回事,高轩色吼着抵肩,“砰!”又弹回来,撞得周围之人东倒西歪,诟骂声此起彼落,吸入更多的毒雾。

应风色见他又起身,抢上将莽青年按住。满脸是泪的高轩色咆哮着出拳,应风色随手化解,转对两名拏空坪弟子发号施令:“钢锥开锁,龙大方也来帮忙!此毒入体才生作用,应不致渗入皮肤,往门扉这厢躲避,切莫挤蹭,须尽量分散。”却是对众人说。一人挑衅:“你怎么知道?莫非风云峡也懂放毒?”

应风色指着死者。

“肌肤并未溃烂,可见入体才有效果。”扬声道:“此地无窗,然先前不觉气闷,请诸位往墙顶找通风口,可多支持片刻。”那人又嚷:“你怎知通风口在这面墙?”

“……要不你在通风处放毒?”嗓音冷抑动听,自是鹿希色。

应风色瞥见她翻了翻白眼,不知怎的有点想笑,指挥着众人找出墙顶的通风狭口,轮流施展壁虎游墙轻功,凑近默数十下,借此换气。

那两名拏空坪的年轻弟子始终撬不开门,毒雾逐渐扩至。应风色见一人摇摇欲坠,推他肩膀:“先透透气。”那人点头,起身时一阵摇晃,走出两步便即倒地,耳中流出鲜血。

回头一瞧,半数的人坐倒在地,欲振乏力,也不过就在片刻间;而攀住通风口的,正是适才出言挑衅之人,看服色是飞雨峰,见中毒之人越来越多,那人哪肯放手?把轮替上来的踹落,明摆着耍横,场面登时大乱。

应风色本想收拾他,忽有人拉他衣角,回见龙大方双眼淌血,苍白的脸上微带歉疚:“师……师兄……真……真对不住,我……功夫……不成……”软软倒地,另一名拏空坪弟子也倒在门前。

应风色强抑悲怆,忙旋出钢锥,接手开锁。看来这屋里只有他练了龟息闭气的法门,就算门开,也不知众人还有没有救……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专心一意倾听机簧变化。

风云峡自不教剪绺活儿,但他与龙大方自管自带,谷中各处任凭玩耍,上锁的房间尤其撩拨小孩的好奇心。师兄弟联手破关,居然练就了一身不逊飞贼的开锁奇技。

龟息术能避免毒雾侵袭,但长时间得不到新鲜空气的补给,青年的视线开始模糊,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

一瞥通风口,上头之人不知何时换成了鹿希色,看来“师姊”好生教训了飞雨峰的蠢货,应风色不禁扬起嘴角。女郎反手攀墙,屈膝侧腿撑住两墙夹角,尽显蜂腰盛乳的姣好曲线;腿长更是不可思议,大腿浑圆紧实,极富弹性,小腿胫又直又细,逆光的剪影分外诱人。

应风色唯恐分心没敢多看,鹿希色倒是落落大方,披落的乌溜发丝约略掩去右眼,杏核儿似的左眼清澈澄亮,微眯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像猫,冲他努了努樱唇,示意“先来换气”。

(再一下……就好了。再……再一下……)

应风色身子一晃,额头撞上铁门,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直到有人将他抱起,两瓣微凉粉润贴上他的唇,丁香小舌顶开牙关,度入珍贵的空气。

熟悉的香味将青年唤回现实。鹿希色的鼻子轻摁他颧骨,鼻头那一小块脆韧尖挺,肤滑如粉,温温的口脂香溢满鼻腔,刹那间令他产生甜味的错觉。

他该要脸红心跳的,胸腔里的鼓动却意外贫弱,从头顶凉到双手,腰部以下完全没有感觉,躲过了裆间某物昂扬奋起的尴尬窘境。

毒雾不只入体才有作用。他的自大再度害死所有人。

鹿希色小心将男儿的脸捧开,退到彼此能见的距离,朝墙顶的通风口抬了抬下巴。这个距离能嗅到她的发香,跟身上口里的香味都不一样。女孩子也太奇怪了,应风色想。怎能有这么多种不同的香气?分别打理不麻烦么?

他摇摇头,做出“起不来”的嘴形,以肩抵门,执拗地继续开锁。劝不了的人本就不用再劝,鹿希色迅速起身,至狭口下踏壁欲起,谁知膝腿骤软,连试几次都无法成功,气息吐尽的胸臆再也闭锁不住,张口呼吸的瞬间脱力侧倒,马尾摊散一地,葫芦瓜儿似的背影凹凸有致,却连些微起伏也无,望之令人心凉。

(可恶……可恶!)

应风色咬牙切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喀的一响,伸出钢锥的六角圆筒从“破魂甲”上应声脱落。青年差点没接住,但拿在手里更易于开锁,加紧撬动,终于在昏迷前听见锁心弹开的喀答声——





应风色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吞息。

石室里仍与最初醒来时一样,十余人或趴或卧,瘫在地上,位置姿势跟先前无有不同;四壁无窗,门上的锈斑还未因冲撞而脱落,看不出是厚重的铁门。墙底血字亦在,笔迹、布局……等细节乍看与印象中相若,仿佛有人拨转时晷,硬生生回溯到毒雾融散前,全体死亡的惨剧还未发生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赶紧从鹿希色的胸前缩回手掌,乳峰浑圆饱满的手感已深深印在脑海中。那揉合了绵软坚挺等相悖质性却无扞格,既有肌束弹性、又柔嫩已极的曼妙触感简直难以言喻,但他不想面对女郎嘲讽的眼神。

“……是想家还是想妈?”她绝对会说出类似的话。

低沉的磁声伴随着异样的波动,陡地扫过整间石室,那种令人浑身气血一震的怪异感觉,把所有人都震醒了过来。

“诸位初任九渊之使,信心不坚,于完成‘幽穷降界’仪式恐有大害,故提供小小测试,给诸位暖暖身。九渊使者的血脉中,留有龙皇陛下的久远恩泽,将随仪式进行次第苏醒,只消严守降界规则,各位使者必能胜任愉快,获取报偿,精进实力,早日迎接龙皇降临大地,重掌五道八荒!”

这令人烦躁的浮夸官腔,正是之前自称“羽羊神”的家伙。

应风色醒得最早,已过了头晕脑涨的阶段,磁声涌现之际便张开耳目,极力探查声音来源,可惜一无所获。

羽羊神那讨人厌的黏腻口吻,像是从石室中央发出,却非来自可动手脚的地底或天花板,而是悬浮在房间的正中心。若真有个家伙在那里说话,必然是个隐形之人——应风色探臂一挥,什么也捞不着,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奇怪的举动,所幸余人兀自混沌,并未留意。

况且,羽羊神若隐于夹层内,说话却无隔阂之感,必是透过某种类似通风管路的装置发声,如此一来,声音的来源会非常容易捕捉,绝不会是这种“他隐身在石室里说话”的怪异感觉。

奇宫弟子于术数机关的涉猎,远胜寻常江湖派门,搞不清楚毒雾该不该在通风口施放的,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陆续有人注意到磁声之异,面面相觑,气氛益发诡谲。

“喂,你到底是谁?对我们做了什么?不交代清楚,老子拆了你这破屋!”

头一个开口的,居然还是那个挑衅应风色在前、又霸占通风口给鹿希色撵下的飞雨峰弟子薛胜色,只能说愚至极处自生勇。龙大方白眼都快翻到后脑杓了,嘟囔道:“少说两句人家还不知你蠢,赶出头呢。”

哪知薛胜色耳力奇佳,怒道:“龙大方!你说什么?”员外郎似的白胖青年亲切一笑,撮拳过顶,大拇指尖从食、中二指的指根缝间探出,冲他比了个屄样的手势。

却听羽羊神道:“毒雾只是小小测试,可惜九渊使者没能通过,全都死了。吾虽神通广大,没想到……咳咳,念在今日乃‘幽穷降界’重新打开,是千年一度的盛事,须得给使者们一点福利,才让诸位又活了过来。这样的优惠,以后是不会再有啦,还请各位使者珍惜性命,勿存侥幸。”

死人复活简直荒谬绝伦。应风色却三步并两步掠至血字墙下,仔细端详倚坐墙底的惊震谷弟子。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稚气未脱,是惨变后少数送上山的记名,似叫蔚佳色。那年应风色曾受邀惊震谷的尊师大典,对其时尚幼的蔚佳色依稀有些印象,赤雾中只认出惊震谷服色,没想到是他。

与其说惊魂未定,面容白惨的少年更近于茫然,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在众人有所动作以前,他就被融散的血雾毒死了,见应风色来吓了一跳,嚅嗫道:“长……长老。”

“叫师兄就好。”应风色手搭腕脉,又拨眼皮捏下颔地察看,直到那魁梧的莽汉高轩色将他推开,垮着脸怒气冲冲:“姓应的,你做什么!”这才罢手。

毫无疑问,蔚佳色除了略受惊吓,并无异状,绝非还魂尸之类。高轩色之所以冲撞铁门,必是见了蔚佳色惨死,这才失去理智。他不会连死人活人都分不出,那么,羽羊神是如何使死者复活的?

应风色亲眼看见许多人七孔流血、气绝当场,包括龙大方。此际众人非但脸上无血,衣衫亦尽复如初;他的内衫更是干爽清洁,一如初醒时,适才开锁闭气所流的冷汗,仿佛未曾来过这个世上。

难道羽羊神真是神祇,能信手施法,倒转光阴?

“……吾已说过,死而复生的优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羽羊神如有读心术,轻易接过了青年心中之问,咂嘴道:“便是千年一开,五千年来,连行前测试都能全军覆没的九渊使者从来就没有过!这也实在……咳咳!

“吾的意思是说,凡鳞族血脉,死后必重归幽泉,成为陛下的九渊大军。复活诸位,岂非是往陛下的行伍里拉军夫么?这等大逆不道之举,诸位使者不可害吾一干再干!万一陛下怪罪下来……咳咳咳!总之呢,请各位务必谨慎地进行仪式。心里一定要很勇敢,但身体也要好好爱惜,不可犬死!听清楚了么,轻易便死成什么样?

“仪式中所受轻伤,返回人世后将自动痊愈;万一致残,可透过获取的奖励来接续。但死了就是死了啊,不可再与吾讨价还价!”

自顾自的越说越火大,气到连浮夸的官腔都维持不住,可见羽羊神是真的十分恼火。

一把刻意抑沉、却仍动听的嗓音响起,鹿希色将白皙的手掌举至耳畔。

“……请问‘返回人世’是什么意思?”女郎的规矩提问配上空灵表情,不知为何就是嘲讽满满,连刻薄话都用不着说。

众人清楚听见羽羊神“啧”的一弹舌,咕哝着“这届九渊使者怎这么麻烦”,干咳两声,才又瓮声瓮气打起官腔。“神明,是没法站在人世的大地之上的,就像诸位使者没法站在一张白纸上。脆弱的纸张,承受不起诸位使者的伟大份量,硬要踩上,啪嚓一声就碎了。”

鹿希色“啧”了一声,明显对“伟大份量”四字不满,羽羊神的声音顿时欢快许多。这厮绝对是故意的,应风色心想。

“为使神明降临,须让神域之地,叠于人世,如此神才能驻足大地,不致将人世啪嚓一声踩个稀烂,此即‘降界’。幽穷九渊,乃是龙皇陛下的神域,吾与诸位使者须使九渊地界叠于人世,方能迎接陛下重临,因此必须打开‘幽穷降界’的仪式。”

这种神棍似的说词完全无法求证,才会被拿来骗人。但应风色留意到其中理路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即使在骗财骗色的神棍说帖里,也不是随口瞎扯的等级,稍不留神便会觉得入情入理,不知不觉接受这样的说法。

他少年时,见识过更光怪陆离的犀紫罍金臂、汲取血肉壮大的人面雾蛛、旷无象随身自带的冰雪奇域,遑论十七爷的九式败剑,明白世上多的是玄奥之物,无法解释不代表不能解释。打破无知,才能直指真相。

他需要更多讯息。青年抱臂不语,选择了安静聆听。

况且鹿希色又再度举手,羽羊神不耐咋舌的声音都快藏不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女郎嘴角微扬,但那张很难说是俏丽或冷艳的漂亮脸蛋,谁来看都不觉得在笑。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嘲讽是有实体的,被打到可能会晕过去。“是不是该把宝贵的时间,用在解释更动过的乙项比较好?我记得仪式有两个时辰的时间限制,说明包含其中么?”

应风色一凛,赶紧望向墙顶血字,果然乙项的内容扩增许多,非是原先的简单两行。





乙、仪分玄衣、血衣二令,时限内未能通解玄衣令,即告失败;解透而降。幽穷既至,衣以朱裳,尔等当执戈扬盾,奋勇争先,帅百隶而时傩,以耀吾皇。解血衣令可得破格恩赏。

【玄衣令】

至以下四处找出指示,布置阵仪,以全血裔之使命。

干:藏经阁竹林中。

兑:洗砚池假山后。

离:演武场石狮旁。

震:问心斋前院里,百年老槐下。

【血衣令】

或于玄衣令触发,或降界后打开。避亦无妨,无关成败。





文白夹杂的说明并不难懂。

所谓的“幽穷降界”仪式,看来是分成“玄衣令”和“血衣令”两种任务,必须完成的是玄衣令,额外加成的是血衣令,就像御前比武逗皇帝老儿开心一样,无关紧要,但对求表现的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先前潜入顾挽松房里窃取绣卷的那个,还作不作数?又算是什么令?”应风色心念微动,却未说出口。玄衣血衣,根本非是此际关窍,重点在于:羽羊神凭什么忒有把握,能够驱策这些奇宫弟子,在埋皇剑冢——姑且当作真是——的地界里,搞捞什子“幽穷降界”的勾当?

首先应风色想到的是下毒。

下药迷昏、毒雾杀人……自称“羽羊神”的阴谋家显然精擅此道,所谓的“死而复活”虽还不知手法,料想也是某种未知的药物所致。然而,苏醒后应风色检视周身经脉内息,再也正常不过,实不像被下了慢性毒药的样子;不拿解药来威胁,这条思路顿时被堵了个严实,无以为继。

“吾是不能加害使者的,毕竟诸位都是珍贵的鳞族血脉。但解不了玄衣令,就不是称职的九渊使者,留之无用,不如送回幽泉铸魂。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啊。”羽羊神毫不客气地窃读心绪,顿了一顿,又继续解释:

“降界之前,诸位自是在人世,但降界之后,四处阵仪所圈的范围即为神域,与人世……嘿嘿,那是大不相同的。时间越长,九渊下降越多,待完全重叠,血肉之躯将无法存续,唯魂灵能于神域生存。

“诸位若不想太早回老家,与列祖列宗叙旧的话,记得莫在降界后的神域中待太久,赶紧找到羽羊之柱,缴了血裔使命,欢天喜地领宝回家,可比过年还爽人。当然,若违反了戊项规则,结算时就没有好果子吃啦,使者们也请留意。”

身畔一名夏阳渊弟子喃喃道:“说得神神叨叨的,我怎么越听越迷糊?”龙大方给他一拐,窃笑道:“你听他说书呢,真以为有神?”

羽羊神低声叨絮:“五千年来就没见过质素这么低的使者!连问题都不会问,一门心思只会怀疑……咳!方才诸位使者虽于测验中全军覆没,害吾破例复活了各位,但有一人在死前开了门,勉强压在及格线上,得到了奖励。应使者,打开你的‘运日筒’一看便知。”

众人纷纷回头,目光集中到应风色身上。

听得“运日筒”三字,应风色灵光乍现,转过臂甲,在内侧嵌着的那枚钢筒面上拨得几拨,无声地掀开了薄薄的覆板盖子,露出筒内一串共六枚的滚轮。

滚轮并排如算珠,颜色是带雾的红铜色,“几乎不会反光”这点和破魂甲是一样的,周详考虑了暗夜潜行之所需。

滚轮面上,阴刻着三条长短一致的横杠,但其中两枚的横杠却是后二完整,第一横从中断绝,与其余轮面不同,显是转到了另一面。

“干三连,兑上缺……这是先天八卦!”

应风色从石壁血书的干兑离震等字样得到灵感,明白卦象所指乃是顺序,而非方位,心下澄亮:“面上所刻,非是数目之‘三’,而是八卦之始、三横阳爻的乾卦;依序转到下一面,则是兑卦。看来每枚滚轮应有八面。”

先天八卦排列成环,依序为干、兑、离、震、坤、艮、坎、巽,干天坤地遥遥相对,恃以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奇宫门下对于阵法术数的接触,胜过寻常江湖门派,对此并不陌生。





然而,滚轮多用来计数,非作十面而作八面,本身就是个问题。

须知东洲通行的数算乃十进制,应风色在通天阁的术法专着里,见过二进制、八进制和十六进制的演算法,那是天书一般死活看不懂,遑论钻研。据说域外更有二十、六十进制之算,不知是何等妖孽能通。

八面的滚轮是八进制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算法。正自沉吟,羽羊神那语气越来越轻佻随便的磁声又在耳畔响起。

“这六枚滚轮呢,从右至左,前五枚分别是地、时、物、事、人,是用来累计玄衣令的完成奖励的,第六枚则是用来结算血衣令。以诸位的资质,吾看是用不上了。

“九渊使者唯一能拨动的,只有最靠近腕子的这枚,代表执行使令的地点。拨到乾卦,则腕间水精窗的磁针所指,永远是干项玄衣令方位;拨到兑卦,则永远是兑项方位……以此类推。

“这可是新款运日筒才有的功能,千年来头一回实装,有这等利器相佐,诸位再把仪式办砸,吾也不知还能怎么说,死心去九渊好好锻炼魂魄罢……吾去,怎么又是你?”说到后来居然还语带威胁,然后又被打断,应风色都忍不住有些同情羽羊神了。

鹿希色举着手掌。

“应使者撬开门,在两版石壁血书里,都未载于玄衣令中。这样说来,奖励该算是血衣令吧?”

“哪有忒便宜的事!”

羽羊神气得叫起来,众人无不掩耳蹙眉,但又饶富兴味:出尘脱俗的幽明峪天女,没想到是个杠精啊。“开、开……开个锁罢了,算玄衣令都不像话,还讨血衣令!哎这届使者真是……妈呀气死吾了……”

鹿希色一耸香肩。“我就是测试下,所谓规则,是必须严格遵守呢,还是羽羊神说了算。原来如此。”

“你、你……话给吾说清楚啊!说一半是啥意思?”羽羊神若有形体,怕不是要捋高袖子单脚上桌了,气虎虎道:“吾就再说一次!规则须得严格遵守,没有谁能例外,包括吾在内。要不理规则,你还能与吾这般说话?恁个放肆小妞!”

鹿希色连连点头,双手抱胸,一副不能更赞同的模样。

“既如此,应使者开门的奖励,肯定就是血衣令了罢。两版玄衣令的血书规则中,都没有‘打开石室铁门’一项。”

龙大方原本担心她顶撞过甚,会被那神秘莫测的羽羊神爆成一滩脓血,听磁声被挤兑得支支吾吾,看来真不能对“九渊使者”怎么样,原来臂上这具精巧的破魂甲是护身符啊!大着胆子起哄:“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

在场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没了死亡威胁,有人半是觉得好玩,更多是不欲输给一名美貌嬖女,甚或想在鹿希色的面前露脸、博取佳人注目的,石室里顿时嚷成一片,“血衣令”的齐喊声越来越起劲。

“噤声!”磁声一震,好不容易压下来,羽羊神不知咕哝些什么,应风色的运日筒轮面忽然自行转动,代表“事”的那枚倒回至乾卦,而最左侧代表“血衣令”的则前进到第二面兑卦。

众人欢呼起来,应风色又气又好笑,心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不是还困在这里么?高高举起左臂,食指轻敲右侧数来第二枚滚轮,众人以为是攘臂助威,益发起劲;末了发现不对,纷纷揭开臂上的运日筒面盖,果然六枚滚轮并非静止不动,右侧数来第二枚不知何时已前进到第三卦“离”卦,竟未发出丝毫震动或声响,猛一瞥还不易发现,欢呼声迅速沉落。

——那是代表“时”的滚轮。

两个时辰内必须通解玄衣令,否则仪式便即失败,按血书铁则戊项,“未完成仪式者死”。没人怀疑羽羊神能否办到。

“他一直是这么扫兴的人么?”鹿希色轻问。龙大方没想到人美胆又大的冷艳小姊姊会主动搭话,望着应风色的视线微微眯起,半晌才低笑道:“这还算是给脸了。真要扫兴起来,活活屈死你。”

“咿呀——”一声刺耳酸响,铁门开了条缝,透入些许月华,壁焰微晃。薛胜色手按门扉,迎着众人错愕目光,满面轻蔑鄙夷,仿佛看着一群可怜的傻瓜。

“这厮既不能杀咱们,走就是了,搞什么仪式什么降界?管他是啥地方,老子回头一把火烧了,让你倾九渊之水都救不回!哈哈哈哈!”

“……且慢!”这个思路应风色也想过,就在女郎测试完规则的不可易之后。但这是行不通的。规则里有个陷阱无法绕过——

“薛使之意,是打算放弃仪式?”磁声忽然响起。不知是错觉否,羽羊神的口吻变得柔和许多,宛若轻哄,但其中所蕴绝非是亲切,而是难以言喻的危险。“不再试着努力看看,现在就要离、开、么?”

薛胜色哈哈大笑。“没错,老子现在就要离开!走你妈的王——”匡的一响,整个人重重撞上厚重的铁门,曳着黏腻乌红抽搐倒地,居然撞破头颅,眼见不能活了。

中离仪式者死。血书铁则,戊项第二款。

与用来处置被动失败者的第三款“破坏仪式者死”、第四款“未完仪式者死”不同,第二款是用来处置主动失败者的,毋须结算,在表露意愿的当下即须惩罚,以确保使者们奋勇争先,拼命完成仪式。

说出“我不玩了”就得死——这就是藏在戊项第二款里的陷阱。

“就是这样,规则须得严格遵守,无有例外。连吾也不得例外。”

羽羊神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笑,愉悦得略微颤抖,闻之不寒而栗。

“仪式已经开始了,使者们。你们是没法再复活一次的,好自为之啊。”墙底的血字连同平面分布图应声融散,浓厚的血雾喷薄而出,疯狂地涌向众人;一切,都与全军覆没的上一轮无有不同——





第卅四折





何夕院里

又遇序庠




所有人无不争先恐后往外逃。

沉重的铁门是怎么被推开的,应风色毫无印象,回神已置身月下,被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冷颤,顿时清醒许多。

眼前是片铺石广场,由三排石屋围成,粗估大约有百步见方,明显是于丘上建成,没有屋舍的那面应是通往下方的道路。

石屋后头砌有矮垣,将广场三面围起,只留道路一面开口,无垣的部分仅两丈宽,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垣外树影稀疏,略有掩蔽之效,整体颇具要塞石砦的架势。

应风色在白城山时,住的是专门接待外宾和朝廷大员的北峰,南峰群院则藏有剑冢最紧要的牒籍文档,为冢内诸人日常起居处,地形零星破碎,乃削平诸多高低错落的丘陵顶部,于其上修建城砦,最远可追溯到青鹿朝。

从北峰迎宾馆远眺的南峰景致,与眼前所见若合符节,而龙庭山附近并无类似的丘陵石造古建筑,就连阳庭县有没有应风色都不敢肯定,“不可能在白城山上”的推断开始动摇。

囚禁众人的石屋,就在广场正中央,较其他建筑低矮,位置更是突兀,不知是什么用途。逃出石屋的奇宫弟子或俯或坐,大口吞入空气,冷风里混着鲜烈的青草气息,与龙庭山明显不同,而是在更荒僻的深山里——

剑冢虽是历史悠久,开发程度不及百步一观的龙庭山。应风色初访时,曾为白城山全境的蓊郁幽蔼感到诧异,想不到同列东海七大派的埋皇剑冢所在地,竟是如此偏僻的深山老林。

据说贬谪剑冢的老台丞、被百姓尊为“开国三杰”之一的萧谏纸隐居的西峰,就是后山有祀剑陵的那一处,更荒僻清冷人迹罕至,在少年应风色的想像中,直是关外大荒诸沃之野的等级了。

此间纵非白城山,也决计不是龙庭山。然而比起龙庭山,风里的林土气说不定更近于白城山予人的印象——应风色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放下荒谬的念想,默数人头共计十五,恰是扣掉薛胜色后的数目。

“咳咳……师兄……师兄你去哪儿啊!”

龙大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见应风色擦肩掠过,不及惊喜,应风色已返回石屋前,从窜烟的门内拖出一人;正犹豫要不要帮忙,另一人随后跟进,合力把薛胜色拖出石屋,正是鹿希色。众人纷纷大着胆子围上观视。

应风色练有龟息术,抵挡毒雾的能耐在余人之上,回见女郎不知从哪儿摸出条湖蓝丝绦,一匝匝圈住口鼻,不禁蹙眉:“还挺得住?”鹿希色瞟他一眼,懒得应付,利落解下丝绦缠住手掌,翻正尸体。

抢出石屋之际,半数以上的弟子从薛胜色身上踩过,尸体的四肢、肋骨等泰半断折,其状甚惨。薛胜色左额的头盖骨破损,几可窥见内中的黄白物,应是致死之伤,然而他撞门的那一仆委实太过蹊跷,薛胜色纵非出类拔萃的角色,也不致无端端磕死了自己,可惜被践踏的尸身一片狼籍,无从相验。

应风色撕下衣摆裹手,不死心的翻他脖颈肘内等处,鹿希色淡道:“你在找什么?”

“药针。”青年连眼都没抬,随口回答,飞快掀开尸身的怀襟、胁腋,连裤裆和大腿内侧都不放过。“射于血脉主行之处,可使药性迅速发作。薛胜色就是这样才碰了头,必是非常厉害的迷魂药。”

众人恍然大悟,或露佩服之色,或面带冷笑,不欲陪衬伟大的风云峡麒麟儿。

“怎不说是毒?”鹿希色的杠精属性本能发动。“毒发瞬间一头碰死,其毒不入血行,外表也未必能看出。”

应风色掰着薛胜色的下颔一转,露出大片脖颈。“若如此,毒针能射的地方更有限,除了脖颈腿根,我想不出第三处。创口是不易辨认了,但针在哪里?”龙大方连连点头:“是这个理!”附和者众,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难以反驳。

鹿希色清冷一笑。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最先接近尸体的人,取走了毒针。”

龙方飓色皱眉。“师姊你这话没道理。又不是师兄放的毒针,何必——”忽然闭口,神色古怪。惊震谷的壮汉高轩色第一轮时曾被应风色压制,当众出丑,早怀愤懑,一想通关窍,忙将师弟揽在身后,厉声斥道:

“应风色!我道情急之下,谁有这般滚热心肠,急着把死人拖出满是毒烟的密室,原来……竟是你下的毒手!”应风色的实力冠绝群伦,无论懂是不懂、信或不信,众人闻言,无不退了一步,以免沦为下一个牺牲目标,只有龙大方和鹿希色仍站在原地不动。

龙大方环顾四周,忍不住大翻白眼,指着高轩色大声道:“喂喂,好你个摔光搞光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真要说,大伙儿冲出来时,谁都能顺手拔了针,随意往边上一扔,死无对证,诬赖我师兄算什么事?漂亮师姊你说句实在话,我这个讲法有道理不?”末两句径向美人,仿佛魁梧青年再无威胁,不值一哂。

鹿希色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个理。”似笑非笑瞟了龙大方一眼,很难说是赞许或嘲讽。龙方家少爷心头突的一跳,差点蹦出嗓子眼,暗忖:“乖乖叮个咚!莫不是漂亮师姊看上了我?”下意识地捏捏白胖面颊,微露苦笑。

自古美人配英雄,就像酱瓜配稀饭一样。人家怎么也该看上师兄才是,轮得到旁边打酱油的?能浸浸瓜沾点味儿就不错啦。

但有人忌惮龙大方,却还在应风色之上。

高轩色外号“邃阁移光”,这文诌诌的浑号与粗枝大叶的莽汉自不相符,然而是长老所赐,高轩色得意得很。

龙大方到惊震谷后不买帐,给取了谐音叫“衰睾光”,师兄弟们爱不释手,没两天便传将开来。高轩色一下从天堂跌入地狱,在龙大方拍屁股走人之前,度过了悲惨的三年时光。若非开枝散叶招来了大批外姓,埝起“高师兄”的地位,高轩色寻死的心都有了。

一听“摔光搞光”,立时嗅到其中浓浓的威胁之意,不想在生死交关的当儿,还要沦作众人笑柄,青着脸乖乖闭嘴,未敢造次。

发难的人噤声,鹿希色似亦服软,众人心底深处,实不愿与风云峡的麒麟儿为敌。以应风色迄今展现的武力和决断,多数人宁可相信他和自己是一边的,一场酝酿中的风暴消弭于无形,分属不同宗脉的十五名生者抛弃异见,暂时团结在应风色的领导下。

羽羊神声称此地是埋皇剑冢,合理推测有巡夜的院生出没,待在月光通明的广场中央不是好主意,众人将尸首拖到东侧石屋后,暂置于垣底,月光映照不及的阴影当中。

应风色本想转出锥匕,将薛胜色的左臂切断,取下破魂甲,仔细研究;考虑到时间有限,短匕剁骨不易,万不幸弄断了锥尖什么的,被戊项第一款赐死,可就冤枉透顶——尽管他非常想试试看,在脱离封闭的石室之后,羽羊神如何能当众人之面,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但有十成把握抵御杀劫之前,总不好拿性命做实验。

况且,“死者为大”这种冬烘的理由,最易得到多数人认同,此即乡愿。高轩色的反动虽被压下,不代表没有其他的人想伺机出头,出格之举须尽量避免,哪怕是对揭穿假象有益。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月至中天,推断此际约是子时以内。

按石壁血书,本次“幽穷降界”的时限是两个时辰,可以推估在运日筒上代表“时”的那枚滚轮,从第一面的乾卦开始转动,直到第八面的巽卦转完、又回复到第一面的“干”时,即是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若非如此,计时就毫无意义了。

羽羊神说,筒内六枚滚轮,乃是计算九渊使者的奖励之用,结算时可换取龙皇的恩赏。鹿希色一通抬杠,替他争取到一次血衣令的完成奖励,象征血衣令的滚轮遂从“干”转到了“兑”,显然人、事、物的三枚滚轮也和血衣令一样,卦象的累进是越多越好。

但时间却不同。

按理说越快完成任务,越值得奖励;耗用越多时间,代表越接近失败边缘。故须倒过来看:完成玄衣令、抵达“羽羊之柱”的瞬间,“时”轮所停越是靠前,奖励越高。

而现在,代表时间的滚轮翻至离卦,八卦之中去其二,表示已消耗掉四分之一的时间;一个半时辰内无法通解玄衣令,众人都得面临死亡的惩罚。

应风色凭记忆在地上重绘了四个玄衣令的地点。从图上看,广场中央的石屋,就是在完成后回来启动“羽羊之柱”的撤退点,尽管周围没见有任何可称为柱子的物事。

不幸的是,玄衣四令均都不在此间,而是呈扇形分布于另外三座丘陵:藏经阁在西丘,洗砚池和问心斋则在东侧丘陵的前山后山;演武场距离此地最远,几至北峰之下。拉着十五人跑一圈太不现实,时间上亦不容许,分成四组,毋宁才是更好的方式。

况且,布置阵仪的难易程度尚且不知,更无法预测会不会有阻力,必须预留足够的时间,以防某组、甚至有复数组别无法完成。否则一旦逾越时限,哪怕只有一令未解,所有人通通得死,岂非冤枉?

十五人中,拏空坪弟子两名,夏阳渊有四人;飞雨峰死了个薛胜色,剩下龙方飓色和唐奇色。应风色代表风云峡,鹿希色代表幽明峪,惊震谷有小师叔平无碧、高轩色及蔚佳色,最后两人则分属绝蜃岭和鳌跃门——

这两支没落既久,托庇飞雨峰才不致除名,同飞雨峰的弟子也没甚两样。通天壁惨变后,飞雨峰嫡系菁英折损殆尽,开枝散叶既不可免,同属鳞族血裔的别脉寄室得蒙青眼,想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绝蜃岭的运古色其实姓“运掩”,属五郡六姓外的勾龙氏一支,也有管叫掩古色的,其“独曳景开”之号乃独无年亲赐,拜领了姓氏的“独”字,可见器重。此人有个特别的小癖性,谁要是干了类似的事,不免招致“你他妈运古色啊”、“别这么运古色行不”之类的批评,各脉间声名素着,不独飞雨峰然。

兴许是莫名其妙被抓入仪式、搞不清楚状况,今儿运古色特别安静,平日鲜明的个人特色丝毫未显,很多人都没认出他来。毕竟运古色靠的就不是脸。

而鳌跃门的“阖梅艳画”顾春色,亦是名噪一时的后起新秀,脸就出色多了。

这名擅使琵琶、白面披发的俊美青年,近年在山上颇受注目,很多人从他以乐音发出剑气的手法,以及优雅疏放兼而有之的名士作派,联想到风云峡的“渌水琴魔”魏无音之风采。应风色极力无视这种恶心人的比喻,在石室中瞥见顾春色时,仍觉浑身不舒坦,甚或在羽羊神和薛胜色之上。

留着及腰长发的顾春色,齐眉浏海如云盖般蓬松轻盈,视线偶与应风色对上,总不忘亲切一笑,微微颔首,无论应风色青着脸扭头几次,顾春色态度始终未变,绝不放弃向他表达善意,看来是与风云峡的麒麟儿耗上了。

运古色的钓竿和顾春色的琵琶都不在手边,和众人一样,得赐门栏的天之骄子除了左臂的破魂甲外,无有可依恃的成名兵器。

算上应风色自己,计有五人身负俗称“四字门栏”的长老赐号,代表实力远超同侪,将来行走江湖,也要以门栏示人的,乃一生相随的荣耀象征。

但高轩色其实实力一般,连龙大方也未必能打得过,掺水过头,只能说惊震谷的风气就是这样,在这种事上都要乡愿一把,自欺欺人;“紫辟天风”唐奇色十年前凭左右皆能的剑术居飞雨峰次席,绝不在应风色之下,这些年把自己喝得不人不鬼,还能不能拿剑都是问题,恐怕也不太靠谱。

纯以武力做为分组依据,肯定分不了四组。

“……以夏阳渊的诸位,为核心分组如何?”龙大方提议:

“每组都有擅长治疗和急救的能手,存活的机会更大。众人好生保护夏阳渊的师弟们,以防不时之需。”

他藏在肚里没说的,大伙都明白:夏阳渊一脉不以武功见长,自从玉、晏二位长老仙逝,热衷武学的又更少了,四人一串还不如分开为好,起码提高自己和组员的存活率,也不致拿不下玄衣令,还得让别组收拾。

依应风色的性格,肯定挑起最重的担子,挑战最难的目标,四组之中有一组只能有三名成员,想来就是他了。龙大方暗忖:自己与师兄一组,配上一名精于救治的夏阳渊好手,还能挑武功高些的,虽然没了鹿希色不够养眼,过程稍嫌无聊,保命倒是不成问题。

“须均分为四组的,除了夏阳渊的救治能力,另有两个关键。”

应风色正色道:“首先是排布术法。虽说会有指示,难保没有变量,各组中若无略懂术法理路的成员,白跑的机会将大大增加,不免使众人同陷风险。”

阵法术数毕竟是极高深的学问,尽管各脉均涉,彼此间落差甚大,压压外人倒也还罢了,一般的奇宫弟子差不多就是能按口诀心法进出阵图的程度,排布阵法那还差得远。

果然问到谁懂布阵时,仅拏空坪二人组举手,应风色沉吟片刻,迅速决断。

“既然这样,拏空坪二位师弟、我和龙大方打散分成四组,尽力周旋,夏阳渊四位亦是如此。除我之外,唐师兄、顾师兄和运掩师兄三位亦须打散,以为组首,负责带队解令,保护组员。”以树枝在地上书写,列出分组名单。





组壹  应风色 鹿希色 何潮色

组贰  唐奇色 蔚佳色 何汐色 龙大方

组参  运古色 平无碧 关洛色 李锡色

组肆  顾春色 高轩色 林泉色 冯钘色





虽是匆匆写就,但他将夏阳渊统一写于各组第三,除自己的第一组外,负责布置阵仪的术法专责则书于最末,一目了然,条理分明,众人无不佩服。

何潮色、何汐色兄弟乃是一对双胞胎,拥有一模一样的面孔,说话做事也极有默契。夏阳渊一脉有收孪生子的偏好传统,像何氏兄弟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此际山上也还有好几对。

余下的林、关二人,以及拏空坪的李、冯师兄弟年纪甚轻,目测不超过廿岁,不算是宗脉重点培养的后起之秀,不仅应风色不熟稔,连交游广阔的龙大方都叫不出名字,可见平庸。

看来羽羊神挑人是有断层的,有同年段同量级的应风色、顾春色等菁英,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小虾,极是考验编组分派的眼光与决断力。

放眼龙庭九脉,除开风云峡不论,飞雨峰的实力冠绝诸脉,唐奇色等三人的四字门栏均来自以严格著称的飞雨峰,本身就是种保证。各组有这样的精锐押阵,远远胜过以宗脉或人际关系胡乱编组,又有医疗和术法专精的成员,阵容完备,心情上反而宁定许多,渐不觉茫然无助。

忽听高轩色道:“姓应的,你是没把我放眼里了?”坚持与蔚佳色一组,面色苍白的少年小猫似的被莽汉挟在身边,对自己突然成了全场注目有些无措,只是不习惯反抗他的保护者,垂头默默忍受。

高轩色领有四字门栏的外号,众所皆知,要说平无碧还是师叔哩,拜领了“荒魔”魔号,那又怎的?生死交关,本就是实力说话。莽青年闹到连自家的平无碧都听不下去,拉他衣角,低声劝道:“算啦轩色,佳色那组有龙大方和唐师兄,出不了乱子的。”

高轩色一怒振袖,怫然变色:“小师叔!这厮践踏我惊震谷尊严,也不见你来回护!咱们三人须在同一组,互相照应,以免有心之人个个击破,落与薛胜色一般下场!你是师叔,宁何不争?”要不是这些年龄相近、小时候多少也玩耍嬉戏过的山上同侪习惯了,换作外人来看,怕以为他才是师叔。

平无碧被甩得踉跄几步,应风色顺手搀住,树枝在地上一阵涂抹,从容道:

“要不,改成这样好了。高师兄以为如何?”





组壹  应风色 鹿希色 何潮色

组贰  唐奇色 蔚佳色 何汐色 龙大方 高轩色

组参  运古色 平无碧 关洛色 李锡色

组肆  顾春色 高轩色 林泉色 冯钘色 唐奇色





高轩色得偿所愿,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轻易,偏又不肯服软,冷哼一声:“随便罢,你莫拖咱们后腿就好。届时解不了玄衣令,才来说什么少人帮手之类,当心笑掉众人的大牙。”

龙大方冷笑:“卵没掉就好,牙掉算什么?”莽汉怕他话匣一开全抖出来,扯两句便落荒而逃,益发启人疑窦。

分组完成,接着是分配目标。

第四组有顾春色、唐奇色两名好手,被分配去最远的北丘演武场。演武场是陈兵练武之处,难度当高于其他地方,须派最强的队伍才不致失手;若无法通关,以其之远之难,其他组代为收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根本没有“失败”这个选项。

按羽羊神之说,一旦降界完成,神域与人世相叠合,四点连成的范围内将发生若干变化,最终血肉之躯难以存续,须及早脱离。而北丘的撤退路线也是最长的,最是危险,只能交给最强的组别。

西丘藏经阁的情况也差不多,惟距离较近,未如演武场凶险。应风色派给了运古色率领的第三组。

剩下东丘问心斋和洗砚池两处,从图上看非是一条路走到黑,仍须分兵。考虑到龙大方的第二组实质上是最弱的,只有高轩色这灌水的四字门栏,龙大方又腿脚不便,遂将前山的洗砚池给了他们,自领第一组前往后山的问心斋。

分配停当,对过运日筒的时轮,距时限约剩下一个时辰多一刻。

“诸位师兄弟须团结合作,不可轻言放弃。”众人围成了圈子,应风色伸出左掌,凝眸环视;喀喀喀一阵响,十五块鸟首状的手背甲叠在一块儿。“切记不落一人,齐返阳山!”

“……不落一人,齐返阳山!”低呼之后士气大振,由第一组伏于出口垣墙,担任斥候,确定山道无人,招呼第四、第三组接连通过。

“应长老且宽心,小可定把唐师兄等好生带回,解去北丘玄令。”动身前顾春色凑近,冲他抿嘴一笑,神情动作的细微处,竟比鹿希色还像女人。

他虽生得异常俊美,却非男生女相,披发宽袍也还罢了,眼角眉梢、乃至声音语气的阴柔气质应风色实在受不了,浓郁的脂粉香也是。应风色木着脸挪退,僵硬接口:

“小……小心为要。”旁边“嗤”的一声笑出气音,清冷微抑的低嗓掩不了那股子幸灾乐祸,毋须转头也知是哪个。

山路向下不远,便转入一片约隐氤氲的夜雾,先出发的两组一前一后,相继融去踪影。并存的月光与夜雾,令应风色心生不祥,但龙庭山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现象,所幸四处地点俱有地轮和水精指针引导方位,应不致迷失雾中。

第一、第二组去向相同,联袂出发,龙大方对组别分派甚是不满,脸色不怎么好看。应风色与他同押后队,探臂勾颈。“别不痛快,又不是故意撇下你。你也明白的,对不?”

龙大方一甩肩。“是是是,师兄永远都是对的。你孤身犯险、承担责任,又有漂亮的师姊小妹子相伴,哪里顾得了我们这些咸鱼?随便随便。”应风色伸手在他胁下抹来抹去,弄得龙大方浑身不对劲:“师兄,你这是?”

“塞肉馅。”应风色一本正经。“咸鱼蒸肉我最爱吃。是了,你看见咸蛋黄没有?”

前头噗哧一声,明明在一丈以外,这耳力也是绝了。应风色抄几枚石子掷出,破空低咆不绝于耳,鹿希色那玲珑浮凸的背影东躲西闪,尽显浑圆长腿的妙处,片刻后才不声不响地奔远些个,脱出飞石能及的致死范围。

“我看这小妞对你有意思,师兄。”

龙大方瞧得两眼发直,都顾不上生闷气了,啧啧摇头。

“赶明儿你办了她,记得替小弟多捅两下,从后边来。”察觉视线森冷,生生打了个激灵,赶紧陪笑:“我测试她还有没有在听。这长腿妞儿太坏了,就爱偷听人说体己话。”

应风色见他不闹了,压低声音道:“我故意将你派在一侧,才好互相照应。若非组二实力稍逊,如此安排岂能服众?”龙大方料到师兄是故意激高轩色反口,撇了撇嘴:“明白,又不是头一天做兄弟。自己小心点,毕竟少个人,又无我这冰雪聪明的好师弟。人总要到失去了,才知道应该珍惜……”

“省省罢。别让高轩色太莽,遇事用拳头打服,或以师弟挟制。”

“……我有更好的法子。”龙大方冷笑带白眼。

“我想也是。”应风色忍不住微笑。

东丘地势较石室广场略矮,山路蜿蜒起伏,应风色在雾里走了约一刻余,满背汗浃,气力的消损异乎寻常;眼前视界忽一开,云拨雾散,地形也平坦起来,铺石路分作两岔,两组就此分道扬镳。

问心斋是顾挽松的书房题匾,其实就是副台丞居住的独院,两厢数进,外有围墙,没有石屋那股子肃杀的城塞之感,倒像是规模略小的乡庠书院。

院前悬着灯笼,不知是不是错觉,风的味道似乎变了,是更近于聚落村镇的气味,而非鲜烈刺人的黑土味儿。院里竖着一面粉白的照壁,匿于壁后一瞥,不费什么气力就看到东侧的百年老槐,树盖宛若篷顶,白日里应该颇为壮观,于夜幕银月里看来,仿佛张开斗蓬巨爪箕张的精怪,有些碜人。

院中无人,潜至树底也是轻松自在,可能是顾挽松怕打扰,熄灯前便打发下人院生离开。偌大院里若只剩他一人在寝居,倒是好事——

应风色忽觉荒谬。不知何时起,自己竟把这里当成剑冢的南峰群院,认真思考如何完成玄衣令云云,看来假的扮久了也会误以为是真。但这儿决计不是白城山,更不可能是南峰东侧的某座丘陵。

只是眼下还有更棘手的问题。

“长老……师兄。”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潮色想起他先前之言,立即改口,可见心思机敏,口吻却不无迟疑。“百年老槐树是这个了罢。指示……在哪儿?”

三人找遍了节瘤错落的树根还有邻近的阶台等,没见有文书卷轴一类,应风色的目光停驻在漆黑一片的书斋檐底。“你们先在树顶躲着,我到屋里瞧瞧。”没等鹿希色应声,一个箭步窜进廊庑间,贴墙潜行,眨眼便来到堂前的窗牖下,沾湿指尖戳破窗纸,却未凑近眼瞳,而是以鼻尖闻嗅。

厚重到有些刺鼻的檀香气味中,夹杂着类似接骨木花、苏铁浆果、广藿香……可能还有些许橘枳花朵的香气。这些都是男子常用的熏香成分,除了实在浓重到令人不适之外,没有太大的问题。

——果然如此。

屋里弥漫着乳色的浓烟香息,或为驱蚊除秽之用,睡前点上大半个时辰,可得一宿好眠。但人于斗室,恐被熏得七荤八素,必须提前让它烧一会儿,睡觉之际再熄灭开窗,当可无虞。

忒重的熏香烟气,代表顾挽松不在屋内。

应风色按住门轴,轻轻推开门扇,以地蹚身法翻了进去,回身掩门,数个动作一气呵成,简直比猫鼠还敏捷。

青年想也不想便直入寝室,果然床榻边有只黑亮的髹漆嵌金五斗柜,正欲打开箱屉,背后窸窣声响,一抹俏生生的倩影立于分隔书斋和寝居的屏风畔,向他恣展柔荑,纤长的尖尖五指胜似玉笋,掌心腻润晶莹,皓皓生辉。

“拿来。”鹿希色似笑非笑,眸光却比月华更清冷,触之隐约刺疼。

应风色微举双手,示意无物。“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师姊’。”

“黑漆五斗柜里的绣金画卷。”

女郎嘴角扬起,嘲讽喷薄而出。“我给你讨了枚血衣令,你这便独吞另一枚?啧啧啧,不地道啊,麒麟儿。从分组派令起,你就打这主意——”忽然噤声。

应风色比她早了些许听见院门打开,脚步声的主人是急性子,眨眼越过不算短的槐树大院,踩上阶台。

躲上屋梁绝不可行,尽管说书人总爱这么讲。除非是皇宫大内殿堂广夏,才能往梁椽间藏人,寻常屋宇抬眼即见,不如悬梁自尽算了。

门扇“咿呀”地打开,两人与来人间仅隔一扇屏风。应风色本想从最近的窗牖翻出,但必定泄露行藏,届时逃命唯恐不及,玄衣令也不用解了。

迟疑一霎,鹿希色拉他窜入纱帐,藉跃滚之势消去摇晃声响;来人转入屏风,应风色就这么压上仰躺的女郎,两人正面紧贴。他直觉要支起身,鹿希色却搂住不让动,白皙的食指搁在樱唇上,凝神收敛气息,稳稳抑制住心跳。

他胸膛压着那双饱满乳峰,便隔几层衣衫,也能感觉肌肤凝脂般的腻滑。

女郎忽蹙柳眉,倒不是在意肌肤相亲,而是帐中锦衾的香味居然能比烟雾缭绕的房内更浓,已到了呛人的地步;而应风色似全然不觉,怔怔望出纱帐,仿佛见了什么难以形容的骇人鬼怪,一时难以回神。

进屋的那人并未点烛,信手推开窗牖,举袖挥散熏香的气味;就着月光随意落座,替自己斟了杯茶润喉,就像回到家里,再也自然不过。

应风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年岁月毕竟能改变很多事,但衰老的痕迹反而更有说服力,与他记忆里那张眉角垂落、样貌愁苦的白长瘦脸紧密叠合,仿佛跨越了时光长河,又回到当年的白城山——

不对,这儿是白城山。这儿只能是白城山。

坐在窗边之人,应风色确定他就是顾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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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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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五折





豺祭隼击

偕子翼张




顾挽松老了。

鬓霜细碎,服贴颅形的薄亮发顶依稀见得根根银丝,原本便深的法令纹凹如刀镌,益发衬出了鼻梁、人中的细长,就连垂落的眉角都杂着花白,远远望去,整个人竟有些斑剥之感。

这位横跨两朝的副台丞是不蓄髭的,唇颔永远刮得干干净净,连青渣都不见。十年前看觉得精力旺盛,并不显老,十年后显而易见的斑沉皮皱、肌肤松弛,却加倍凸显迟暮的印象,明明未至耳顺之年,看上去已是老人家了。

屋内并未燃烛,仅能藉窗月辨物,即使隔着绀青纱帐,从那双细目里透出的莹润光华,也足够说明深湛的内功修为。应风色运起龟息闭气的法门,强抑着胸中鼓动,心底一片冰凉。

鹿希色不知顾挽松的厉害,一派澹定,浑没把尴尬的肌肤相亲放在心上,黑白分明的杏核儿美眸四处瞟转着,似正寻找脱身契机。

她最好能灵光一闪想出妙计,否则以顾挽松的功力,数息内便觉有异,休提揭帐上床,撞见一对偷腥的贼鸳鸯。

昏黄的灯晕忽投于门牖,顾挽松放落茶盅,蹙眉扬声:“谁在外头?”匡的一响竹梆落地,门外人影骤短半截,似双膝一软,俯首颤道:“小人巡夜至此,不是故意惊扰大人……小人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初初变声的鸭公嗓甚是耳熟。

应风色与鹿希色对望一眼,连女郎都不禁色变。

——何潮色!

(这小子上门送什么人头?)

“且慢。”应答堪疑,顾挽松自不会置之不理,振袍起身行出。槛外一人五体投地,簇新的外衫确是院生服色,光瞧后领便知不合身,裹髻的巾子却是鹿希色见过的,果然是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潮色。

顾挽松才转出屏风,应鹿两人便一前一后窜出纱帐,鹿希色匿于屏风后窥看,应风色却扑向床头五斗柜;指尖将触箱屉的瞬间,瞥见女郎手攀屏风,作势掀倒,顿时不动。

两人隔床对峙,鹿希色眼底掠过一抹轻快的讥诮,嘴角扬起一枚细小折子,衬与纤挺的鼻梁、小巧的鼻翼,还有那双眯起来更好看的澄亮杏核眼儿……“精致”大概是她予人印象最深之处,观者很难忽视造物者的巧夺天工,但总有差了点什么的感觉。

颧骨比现在更浮凸些,下巴更挺翘些,腮帮线条更刚硬利落些,这张脸就会极具个性,未必人人觉得美,但肯定一见难忘;或者就不要棱峭孤冷了,放开手脚柔媚起来,无疑也会是凡夫眼中的绝色。女郎偏偏介于其间,就像难说她是冷艳或俏丽一样。

无垢天女中最漂亮的几个,诸脉间多有流传,“鹿希色”三字却意外陌生。以应风色所见,不以为那些艳名在外的师姊妹能比她漂亮多少,鹿希色之所以不受待见,绝对是这种动辄针锋相对、又瞧不起人的恶劣性格所致。

以寝室与书斋之近,应风色不致贸然拉开抽屉,惊动好不容易才走出去的顾挽松,只是本能占据最有利的位置,就像鹿希色不会真蠢到掀倒屏风一样。

而天才儿童何潮色的危机现在才要开始。

“抬头说话。”顾挽松语声仍是一贯地平和,甚至有点过于阴柔,与“酷吏”的刻板印象相去甚远,极易招人好感。“你是哪个院里的,谁让你到这儿来?知不知道巡更的路线,等闲不经过问心斋?”

何潮色魂不附体——很难判断是真怕抑或演技——“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小人姓过,叫……叫三平,是门房的小官人说……让小人穿了这身衣裳,随……随便走一走,不用真的打更,就给……给十文钱……小人真不是故意,求大人开恩,别打小人板子……呜呜呜……”

过三平是给龙庭山拉炭的,与各脉都有往来,是个极猥琐的胖子,以如雨瀑汗闻名。明明不妙已极,不知为何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想笑,应风色与鹿希色轮流用眼神警告对方不准笑出,挤眉弄眼的样子益发好笑,两人都快憋出血来。

顾挽松又道:“巡夜应是两人一组,谁人与你同来?”

何潮色抽抽噎噎道:“另……另一位小官人在外头,说让小人进来……”回头一瞧,院门前照壁高耸,哪有什么人影?少年忍不住嚎啕大哭,似真委屈。

顾挽松道:“莫哭。我与你去瞧瞧,看是何人戏耍。”命他擦干眼泪,拾起灯笼引路,偕往院门行去。

良机稍纵即逝,应风色拉开柜屉,果然有一只玉轴绣帛画卷,抢先夺取,只撂一句:“……咱俩平分!”让过了女郎扑击,如跃鲤般翻窗而出;落地即起,三步两步蹬墙,攀檐翻了出去,快如一阵拨羽风。

本想赶至前头,以免何潮色给啃得骨头都不剩,一抹婀娜乌影过墙拦路,鹿希色唇抿微勾,右手食、中二指拎着另一只卷轴系绳,东摇西晃。应风色一愣,福至心灵:

“阵仪的指示!”

“挂在窗台下。”鹿希色淡道:“你要不是走得太急,肯定也能瞧见。”

——居然把指示藏在那种地方!

这玄衣令简直就不想让人完成。若非他暗自记下作废的首轮血书内容,冒险来取绣卷,三人就算翻遍了槐树院里,决计想不到指示竟吊在寝室的窗台下。

“别玩了。”他对女郎蹙着眉。“把东西收好,咱们先救何师弟脱身。”

鹿希色却无让路的打算,端详一阵,仿佛瞧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忽然一笑。

“你从开头就打算独占绣卷。担起重任、编组分配……全是幌子,为了能来问心斋,你故意让东丘的两个任务只有七个人,使自己的组别短少一人,除了看似无私,减少反对意见,更重要的是:万一同伴发现你的企图,幽明峪的陪睡侍女和夏阳渊的小毛头就算联手,也抢不走采头。”

应风色的神情从诧异、无辜而至倏然沉落,淡淡接口。

“我不是这样看你的,你莫冤枉我。”

鹿希色不置可否,怡然续道:“你把夏阳渊和拏空坪的人打散,是因为按宗脉和人际关系来分,虽可能与好对付的我分作一组,但也可能同扎手的顾春色、运古色等在一组,抢绣卷可讨不了好。”

应风色微笑。“师姊忒谦了。眼下看来,你是最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真要说,我何不干脆把龙大方安排在身边?虽不甚赏心悦目,也不致走到这一步。”

女郎眼皮微颤,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但口气里的一丝不耐就没法藏了。乍看冷漠而理智的人,也有输给好恶的时候么?应风色不无恶意地揣想,带着些许的懊恼与不甘——怎就没看出这丫头如此棘手!

“这是接着要谈的部分了。”

鹿希色颇有看透他的自信,试图敛起讥讽,展现诚意,可惜事与愿违。如果是那种渴望赢得掌声、又或天生自卑的坏蛋,在这个阶段就会忍不住杀掉她。

对此毫无自觉的女郎,某方面来说笨拙得有些可爱。

“血衣令的成就若能共享,龙方自是最理想的从犯,但你连这个险也不想冒。把他分配到最近的洗砚池,必要时能获取支持,又毋须分享绣卷。很自私的想法,但也非常实际,我很欣赏。”

鹿希色嘲讽所有事,但应风色听出了言下之意。她不是来批判的,她要的是同盟;而坚实的结盟基础,必须创建于“共享”二字。

“你方才说‘咱俩平分’——”她的耳力果然是天杀的好。“不妨试试,血衣令的成就能否对分、或可共同持有,还是利无巨细,见者有分。”举起左臂的运日筒,揭盖露出滚轮,象征血衣令的末轮仍止于“干”的起点上。

应风色凝视着女郎。

“如果我拒绝的话,你要怎么做?揭发我、动手抢,还是毁掉手上的指示?谈判以前,你考虑过万一失败的结果么?”

鹿希色翻起白眼,“嗤”的一声笑出气音。无论哪种恶人……不,就算累世善人、涵养之士,都可能会失手掐死她。这个女人在这方面简直是极品。

女郎毫无自觉地继续嗤笑着。

“毁掉指示,于我全无好处,解不了玄衣令,大家都得死。拿这个能威胁谁,高轩色么?”约莫一尺长短的裱糊卷轴,在纤长的五指间飞转着,熟练更胜无心习字的顽童。

“这不是威胁,是谈判。谈判最该考虑的是好处。”鹿希色微耸香肩,利落地握停卷轴,以轴尖轻拨浏海,模仿的是他最受不了的顾春色。好你个死丫头。“生存需要盟友,能达成共识就是同盟。你不要,我就去找别人。”

应风色阴沉地揭开筒盖,果然血衣轮转到“离”,取得绣卷的成就已被悄悄铭记。他对机关所知有限,不明白是如何办到,但幽穷降界本就不合理之至,比起滚轮自动,“如何到白城山”毋宁才是最大的谜团。

“该怎么做?”他明快决定,稳稳递出绣卷。

“拿给我。”

真要动武,女郎也非他的敌手,早在一片漆黑的石室内,应风色便已确认了这点。鹿希色并未接过,示意他肘内朝上,应风色会过意来,两人同时亮出运日筒;绣卷易手片刻,女郎的血衣轮如遭鬼使,无声转到了排二的“兑”。

直到滚轮完全静止,二人才齐齐吐了口长气。

“真恶心。”鹿希色喃喃赞叹。

缔盟耽搁了片刻,青年偕女郎掠至院门附近。何潮色灭去灯笼,支颐坐于墙影中,见二人赶紧起身,展颜笑道:“师兄、师姊!就知道你们能逃出来。”仍穿着那袭过大的院生衫袍。

“顾挽松呢?”应风色警省四顾。

“那人……是顾挽松?”少年倒抽了口凉气,背倚院墙,似有些腿软。

“他……他回房去了,应是信了我。那人是顾挽松?埋皇剑冢顾挽松?他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这儿……真是白城山?”应风色闭口不答,脸色有些难看。

何潮色引出顾挽松后,推说同行之人不见踪影,梨花带雨的一通瞎嚎,顾挽松便未深究,赏了二十文钱,打发他走。

先前鹿希色尾随应风色进屋不久,顾挽松匆匆而回。何潮色无从示警,见替大人物提灯照路的院生尚未走远,衔尾追去,没费什么工夫便制住他,衣服、灯笼、竹梆等,皆是由此而来。

“你小子不容易啊。”应风色揉头捏脸一阵赞赏,又替他理好衣襟,弄得少年有些飘飘然,红着脸道:“有……有这么厉害吗?嘿嘿嘿。”陡被拎起左臂,应风色“喀答”地翻开筒盖,笑道:“瞧羽羊神有没给你奖励。”

何潮色有点懵。“咦,龙大方说那羽羊神是骗人的呀,哪有什么神?”

应风色点头道:“那师姊给你奖励好了。要什么都给,怕你不开口!”将少年连转几圈,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襟里收回偷塞的绣卷,这才推给了鹿希色,见她以目光相询,悄然摇头。

即使怀揣绣卷,何潮色的血衣轮仍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不是转移绣卷,就能得到成就。若应风色未先喊“咱俩平分”,鹿希色该是同样的结果。

另一方面,成就的计算不会因参与之人变多而分薄。绣卷虽只一个,但应鹿二人的血衣轮都得到前进一个序位的奖励,并未因此拆分,也可能是计数上没有折半的设置。这两项情报尽管还看不出用途,指不定是之后求存保全的关键。

按窗台卷轴所载,设置阵仪的方法出乎意料简单。

老槐周遭有九块石砖,底部刻有符箓,掘起翻面,放回原处即可,毋须排布什么阵式,唯一的要求就是得照顺序,一块接一块地翻,一旦乱套无法重来,解令即告失败。

只消别惊动顾挽松,这简直跟小孩掘沙坑没两样,儿戏到透着一股假。而老人返屋后,始终未点灯烛,屋内一片悄静静的黑;顾挽松总不能对窗望月喝上整晚冷茶,褪靴就寝毋宁是更合理的推断。

应风色迅速分配了工作:三人轮流,其二开挖,一人盯着屋内当斥候,挖松九块石砖,再依序翻转。鹿希色与何潮色都没有意见。

师兄师姊先出气力,小师弟则负责头一班监视。

实际动手之后,才深刻体会到任务的满满恶意:问心斋庭院里的铺石砖,是尺半见方的统一规格,以常见的错置交丁之法铺设,而非是棋盘格式,砖隙不及小指宽,算是工法扎实,并未偷斤减两,却苦了要掘开的三人小组。

指头伸不进去,连挖都没法挖。应风色弄了半天只得满头大汗,咬牙取下运日筒,“嚓!”一声扭出锥刃,鹿希色狠狠白他一眼,低声哼笑:“这个实验挺要紧的。挖断刃尖,看羽羊神怎么杀你。”

应风色岂有不知?悻悻收刃,本想学女郎用鸟喙状的手背甲慢慢抠挖,目光却停在运日筒末端的铜色环上。

精钢打造的筒身一前一后嵌了两枚铜环,转动前环可伸出锥刃,难道后环仅是装饰之用?应风色试着旋扭,但后环与前环不同,只能转动一小格,运日筒上也没什么变化。

青年灵光骤闪,转完后环再转前环,原本弹出锥尖的狭口嚓的一声,伸出一截形似月桃叶、又像独钴金刚杵的厚背尖铲,拿来掘缝也不怕断折。何潮色差点叫出声,慌忙掩口,眼中闪着既雀跃又佩服的光芒;鹿希色瞥他一眼,就差没说“瞧你得瑟的”,依样画葫芦地扭出尖铲,埋头工作。

便有称手工具辅助,也足足挖了三刻有余,才掘松九块石砖,何潮色正好轮到最后一块,应风色与他帮手,鹿希色则持卷轴,确认翻转的顺序。应风色见她并未展开纸面,皱眉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别这么托大罢?”

女郎面无表情,转扇般把玩了卷轴一阵,以轴尖儿轻敲额角。

“我过目不忘。”见应风色面色沉落,是铁了心不依不饶了,啧的一弹舌,粗手粗脚地打开卷轴。“这样行不?西边栏杆数过来的第五块。对,就是你头个下手挖的那块,没把握的话问问自己的心。或吃点银杏。”

石砖背面的雕刻风格古朴,看不出是什么阵符,但应风色于此道仅知皮毛,没敢贸然评断,与何潮色一人一块迅速翻置。揭到第九块时,何潮色忽惊呼一声石砖脱手,好在应风色及时接住,差点没抑住怒火,低声斥喝:

“你做什么!”

何潮色一跤坐倒,指着无砖处颤道:“师兄,有……有……”无法形容所见之物。底下应是夯平的土地,至多留有符篆的印痕,前面八块俱是如此。

而最后一块砖底赫然枵空,用角木钉出梁椽一样的支架,支撑石砖,竟是地底墓穴的工法。因砖厚近于两寸,踩踏其上也不会发出空洞响声,再加上三人无不是放轻了手脚,以免惊动顾挽松,竟未发觉有异。

尺半见方的孔洞内,露出一名闭目仰躺的男子,肩胸以下被石砖所覆,但襟领形制与何潮色所著如出一辙,显是剑冢的院生。

应风色想起一事,面色微变,倒转石砖便要盖回。

“等……等一下!”何潮色如梦初醒,螫屁股似的弹起,双手攀住师兄,迟疑之中又有些难以置信。“不……不是该先看他……看看这人,还有没有……有没有气么?我等阳山之人,伏……伏那个……平……那个……”被师兄严峻的面色压得缩颈低头,难再据理,但年轻的脸上并没有真正服气。

鹿希色敲敲臂甲。

“剩不到半个时辰了,万一别组需要帮忙,时间会太紧迫……而且你怎知不是死尸?放回去,至多走之前留字条,让别人救。”

连师姊都这样说了,何潮色也没法再坚持,只得讷讷松手。应风色暗提真气,石砖对准缺口,突然间茔穴里的那人微微一颤,直着脖子大声呻吟,睁开一双血丝密布的怪眼,便欲挣起。

应风色手里搬着沉重的铺石砖,差点失手摔了,踉跄几步赶紧立稳。鹿希色紧盯着屋内,回臂低喝:“别让他闹,先点了穴道!”何潮色胡乱落指,却怎么戳也制不住他,差点给咬了手指。

鹿希色返身扑至,不及拆用运日筒,径以摊开的裱糊长卷压那人头脸,堵住呜啊乱叫,但收效甚微,卷纸眨眼给咬个稀烂,仿佛莹穴所困是头发狂野兽,拉锯间动静惊人,顾挽松便是聋子也该醒了。

眼看场面失控,一人猱身扑至,转出锥匕的运日筒刺落,一切复归于静,红渍迅速在长卷上渲开,风中仅余三人此起彼落的咻喘。

何潮色瞠目瘫坐,双手鲜血长流,显是被那人咬伤;鹿希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额发披覆,香汗淋漓,月下看来恍似艳鬼。

应风色拔出匕尖,在靴底抹净,检视过并无缺损,才将钢筒嵌回;周身散发的腾腾杀气,彻底压倒了女郎和少年,恐惧须臾间攻占二人的眼底面庞。应风色恍若未觉,迅速搬起石砖,放落原处。

一瞬间,某种异样的波动扫过前庭,仿佛穿透了三人的身躯,一如先前石室曾遇;下一霎,从第九块石砖的周围缝隙,溢出鲜血般的暗红液渍,一一连贯其余八块,最终爬满老槐四周所有铺石,一道若有似无的血光冲天而起,直薄天际!

也不知过了多久,血光末端似乎消失于星海深处,夜雾陡地浓重了起来,仿佛是自无尽霄汉外坠落。

术法并非无中生有,尽管优秀的术法效果神奇,运作的原理却出乎意料地繁复枯燥,一板一眼,没什么随兴之至的模糊空间,如同历法数算。术法需要阵符阵基之类的术式结构,也需要发动阵式的驱力来源,地气、风水是一种,魂灵性命也是一种。

应风色一看莹穴里有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若这真是个术阵,砖上符箓若无汲引地气的设置,驱力的来源必是血祭。

布置阵仪之人,连点燃仪式之火的“柴薪”都备好了,应风色想盖回铺石砖就跑,幕后黑手岂无后着?就算何潮色未犹豫,被活埋的倒楣院生也必定苏醒,这是怎么也躲不掉的恶意设计。

(可恶……可恶透顶!)

屋内突然亮起了烛火,问心斋的糊纸门牖上映出拉得长长的人影。

“是谁……”不知为何,顾挽松的声音听来有点怪,更低沉沙哑,似乎透着一丝迷惘和痛苦。“是谁……在外面?来人……唔唔……来人……”

从投影的轮廓上看,他似乎抱头拱背,身子不住摇晃着,突然低咆一声,头顶突出数根尖锐的匕状物,还有轻细的哔剥异响。

三人甚至忘了要跑,何潮色眯眼片刻,喃喃道:“那……莫不是爪子?”鹿希色恍然:“的确是十根。”两人面面相觑,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对话,而屋内投影又变。

顾挽松的身形陡地膨胀起来,仿佛吹气一般,原本滑顺的影廓生满锯齿。如果是毛茎的话,怕不长出一身猪鬃粗细的厚厚毛皮。

应风色回过神来,一手拽一个,低喝:“瞧什么?快走!”发足狂奔。将出院门,何潮色突然仆倒,蜷在地上抽搐,二人急急折返,见他唇面淡如金纸,冷汗直流,捂胸露出痛苦之色,却没见有伤痕。

“我……我弟……”何潮色半天才挤出一句:“受……受伤……”

孪生子之间,据说多有奇妙感应。应风色是头一回见,忙将少年负起,鹿希色开道,还未转上往西南向的那条山路,雾里一人摇摇晃晃,拖了把明晃晃的九环大刀,发式看似剑冢的院生;来到近处,被檐下的灯笼一照,才发现来人脸上戴了个诡异的面具。

黄铜色的面具甚是铣亮,罕见地只遮下半张脸,由两耳到下巴,掩去了鼻头鼻翼,铸成獠牙交错的鬼口,一看就不是善类。

来人不止筋肉虬结,青筋更是凸如蚯蚓,外衫松垮披在身上,尺寸似小了点,不知为何有些眼熟,好像在谁身上见过——

“那厮……是你抢了衣衫灯笼的人么?”应风色摇醒背上少年。

何潮色忍痛打量着,戴着鬼牙半面的持刀之人已来到近处,面具底下传出的呜呜怪声,令人闻之心惊。

“没……没那么壮,这青筋也太……我记得他没兵器,要不……要不我也不敢上。”何潮色又看几眼,忽道:“等一下!我想到啦,那人肚脐上有块斑,红……红色的朱砂胎记。”

“我瞧见了。”鹿希色取下运日筒,转出锥匕,反握于右手:

“我缠住他,你们赶紧跑。”语声未落,娇躯如飞燕般掠出!

鬼牙院生未及抡刀,女郎已绕至背后,点足扑上,浑圆修长的美腿蛇一般交叠缠腰,左掌自胁下穿出,箝着院生的左臂高举不放,运日筒在右手五指间飕飕一阵急旋,倏自右颈侧插落!

应风色看着颈根都疼,倒抽一口凉气:“好毒辣的手法!”负着何潮色疾行穿过。落匕处乃是致死重创,岂料鬼牙院生竟未倒地,僵直不过一瞬,绷紧肌肉仰天虎吼,将鹿希色甩了下来,狠狠朝那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踩落!

应风色堪堪赶至,“虎履剑”蹴出,踹得鬼牙怪人身子一歪,鹿希色把握机会侧滚避开,撑地跃起。

“……走!”应风色膝腿隐隐生疼,不觉心惊。

以他的修为,色字辈里能用腰眼挨一记腿剑而不踉跄的,放眼龙庭九脉,应风色敢说一个都没有,那得有颗铁铸的肾。何潮色轻松制服的院生,岂能摇身一变,成了匕首没颈未死、捱他一腿不退,浑身铜皮铁骨似的拖刀怪物?

“……阵仪所圈者即为神域,与人世是大不相同的。”

羽羊神的话语,忽鬼使神差般涌上心头。

——幽穷降界!

神域人世叠合,血肉之躯发生异变……所指就是眼前的怪象么?

“你们俩先走!”女郎沉抑的低嗓自身后传来,透着一丝心焦:

“我得拿回运日筒——”语声未落,惊呼陡生,继以一阵骤雨般的金铁铿响。应风色急停转身,见鹿希色仰倒在地,鬼牙怪人抡刀如飞,砍得她左臂火星飞溅,破魂甲两侧的翼状嵌饰不知何时张开,如鸩鸟振翅,生生挡住了恶鬼的斩击!





第卅六折





星斜月异

枭首青狼




鬼牙院生行走之际,有着扯线傀儡般的歪倒迟滞,挥刀却迅捷到不可思议的境地。鹿希色定是在对手忽由极静转为极动的过程中着了道儿,不慎被青筋暴凸、浑身肌束鼓胀的凶徒砍倒,幸有破魂甲张开的翼盾阻挡,未被一通乱刀剁成肉酱。

应风色匆匆将师弟放落一旁,低声嘱咐:“自己小心!”何潮色知情况危急,蜷缩着点头。

青年取下钢筒,转出厚背无锋的独钴尖铲,觑准空隙一掠而至,间不容发地接过狞恶的九环大刀,长短、锐钝、攻守、趋避……属性全然相反的两件兵刃碰出炽亮耀眼的金赤火花。

初次相接,应风色力竟不敌,差点扭了腕臂,沉重的刀势拖歪身子,本能举臂挡刀,依然在疯狂斩剁的刀头下迅速沉落,青年咬牙将铲尖搠入鬼牙怪客腹间,正中那块暗红的朱砂胎记。

怪人仍不停手,重刀又落,应风色左臂铿的一沉,整个人坐倒地上,尖铲插着对手腹中下裂三寸,其臭无比的肠秽从惨烈创口扑面涌至,几能看见脏器流出,鬼牙怪客依然狂吼举刀,形同疯兽。

千钧一发,一股大力卷住左踝,猛将青年向后拖,“铿!”九环大刀斫空,山道上星火飞窜。应风色顾不得面颔擦伤,忙撑地后跃,见踝间缠了条湖蓝丝绦,正是鹿希色出手。

女郎拉起草丛里的少年,应风色肩一矮顶上背门,仿佛为此练过千百回,连眼色都不必。轰隆一响,不知是墙毁或楼塌,问心斋里传出骇人的兽咆,似连地面都为之震动;可怕的是,身上还插着两柄筒刃的鬼牙院生闻声一颤,忽朝三人奔来,速度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

“走走走……快走!”鹿希色猛推青年肩头,应风色哪敢犹豫?发足冲入夜雾中。

从石砌广场到问心斋,除了往洗砚池的分岔,走的就只一条路,无论雾气多么浓,循山道走准没错。应、鹿全力冲刺,片刻便不见后头拖着刀的鬼牙怪客,又跑了一小段,才敢停下喘息。

指剑奇宫栽培门下,订有所谓“血杀之教”,训练弟子对有生出手,乃至斩杀罪证确凿的恶徒,除宣扬教门与个人的声名,将来行走江湖与人放对,也不致害怕见红,平白赔掉了性命。

何潮色不知受过血教否,幽明峪的天女育成也未必遵循传统,但应风色对血教最深的印象,就是五岁上山玩耍时,韦太师叔带他去猎林麝。

那不但是他头一回夺取生命,也是老人教他如何以肃穆之姿,怀抱对麝鹿的敬意,剥下生皮、刮除肉黏,炮制到能卖给鞣革的手艺人的程度,再将躯干分成齐整漂亮的肉块,妥善包好带回,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庄严的仪式。

应风色不怕夺取生命。他对人体的了解,正是武功出类拔萃,稳居色字辈首席的关键,一如深林里的午后,老人领着小应风色剖麝的过程。

因此他深深明白,那戴着鬼牙半面的持刀院生、还能追着他们不放这点,究竟有多么无稽及不合理。他的两条手臂抖得非常厉害,但或许不全是惊慌害怕,而是抵挡那简直跟铜瓜殴击没两样的刀势所致。

破魂甲上被砍出密密麻麻的新亮痕迹,仿佛在原本的钢色铜色里嵌了金银丝,并不难看。应风色从未如此刻般,打从心底感谢羽羊神:阴谋家也好,神棍也罢,感谢他替这件装备用了绝好的材料和作工,其价或可抵得过一柄流影城甲字号房的订制刀剑,十六名九渊使者居然一人一具,与玄衣使令满满的恶意简直扞格到不知该怎么说。

“我要回去拿运日筒。”

鹿希色调匀气息,活动着发颤的手臂指掌,盈盈起身。

应风色一把拉住,但他心里明白,若丢了钢筒也算“毁损破魂甲”,同被鬼牙怪客砍死没什么两样,沉道:“一起回去,不能扔下潮色。要逃一起逃。”

何潮色白惨的唇角微扬:“是……是这个理,师姊。”

鹿希色迟疑一霎,终于还是扬起嘴角,轻哼:“死了别赖我啊。”

三人折返,见怪客趴于道中,乌红浸透衣袍,已然气绝。从出血判断,该是一离视线便如此,方才的仓皇逃命算白跑了。肚肠外露恶臭冲天,还压过了血腥气,女子好洁,鹿希色遂躲得远远的,攒掇应风色取回筒刃。

那金色的鬼牙半面锁于颈后,和破魂甲一样取之不下,只得放弃让何潮色认尸的主意。问心斋的那声兽吼令人十分在意,忒近的距离难以久待,而何潮色痛楚未减,代表洗砚池的情况糟糕至极。

应风色与鹿希色并肩疾行,直至东丘前后山的分岔路口,忽见三人并肩穿出雾露,居间那人衣襟大敞,胸口所缠的布巾与外衫俱渗出血迹,正是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汐色,龙大方与蔚佳色一左一右半搀半扛,艰难前行。

“师……师兄!太好了……太好了!”

龙大方的臂甲开作翼盾,足见洗砚池那厢也有一场激战,陡见应风色等破雾而至,几欲迸泪,膝腿脱力一软,差点仆倒。

没见高轩色,应风色微微色变,龙大方抓他臂膀直摇晃:“快!师兄,姓高的难以久持,咱们快去救他!”没等喘过气,拉着应风色奔回。

夜雾之中,高轩色右手持筒匕,左手开翼盾,且战且走,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全是院生装束、鬼牙半面的发狂之人,分持刀剑,移动速度虽不快,歪歪倒倒的步伐却未曾停下。

莽青年起初不察,为免师弟等被鬼牙兵追上,只攻不守,以牵制追兵。岂料他冲进鬼卒群中,除了引得周身能及的三两人来战,其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接二连三从两侧越过。

高轩色反过来一路追赶,赶上前队又被后队反超,越打越乱,待应风色二人赶到时已是浑身浴血,全靠意志支撑,随时都可能倒下。

应风色粗粗一瞥,对这批鬼牙院生的实力大致有谱,张开翼盾,入阵夺过一柄九环刀,砍开连片血瀑,当者无不肢残,仆倒仍持续怪叫爬行,仿佛不知疼痛。

龙大方接过高轩色,回头叫道:“行了,师兄快走!”声音里的紧绷与惊恐丝毫未减。应风色砍卷了刀口,正欲换过一柄,听出不对劲来,不敢恋战,赶紧掩护二人与鹿希色等会合,继续撤往石屋的方向。

带着三名伤者移动缓慢,所幸应风色砍倒的七八人连着残肢横亘山道,形成路障,而问心斋外的怪力汉子也好,追着第二组的大批鬼牙兵也罢,似只循铺石道移动,打斗间亦不曾逾越。应风色专砍手脚、堆尸阻道的想法也是由此而来,果然未有鬼卒追近。

路上,龙大方简单交代了洗砚池所遇。

“洗砚池”是个池塘,池边仅有几间小屋,以及一座可容纳数十席的穿堂,剑冢院生于此习字,用树灰及若干材料调成墨液,书写于长长的苎麻布,洗净晾干后反复利用,以布为砚、以布为纸,节省置办纸墨的费用。

池畔如染坊般架起长竿,晒着一匹匹苎麻长幅的景象,自来是白城山闻名于世的风光。院生或长工年老后无处可去,也安排在洗砚池帮忙洒扫收拾,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退休。

第二组没花什么工夫,就在穿堂后找到指示,一样也是翻转砖石。

麻烦的是,池畔晒架下有名老妪,不知何故在那儿搓洗布匹,始终不肯离开;眼看时间点滴流逝,四人决定不理她,遮遮掩掩地完成任务,直到最后一块砖石放落,老妪才端着贮满湿布的木盆起身,没于挂满长长布匹的晒架间,始终没发觉有异。

“你们……在阵仪下看见有人么?”应风色略一犹豫,若无其事地问。

“什么人?没有。就是石头而已。”龙大方有点懵,脸色却越发难看。那是极之纯粹的恐惧。“怪事,是放完石头之后才发生的。”

异样波动荡过穿堂,若有似无的血光冲上天际,浓雾沉降——与问心斋那厢相差无几。几幢小屋的门“砰砰砰”地被撞开,戴着鬼牙半面的院生歪歪倒倒,拖刀而出,将四人围在堂内。

住在洗砚池周遭的,不是老残就是寡弱,即使遭降界异化,战力也不及问心斋外的怪力汉子,应风色眨眼能砍翻一片,以高轩色和龙大方的本领,就算拖两条后腿也不致遇险,怎会搞成这样?

“那个……那个老婆婆……”龙大方心有余悸:“变成一个美艳女鬼,身段诱人得紧,晒衣竿一挥,双胞胎胸口就突然喷出血来,距离还隔着两三丈远……他妈的!比鬼故事更吓人。”

老妪在降界异变中,化成一头身材惹火、剪影曼妙的艳鬼,三人没能在她手底下走完三招,眼看要完,蓦听远处一声兽吼,震得池面涟漪不断,女鬼似乎受到惊吓,忽不见踪影,众人才把握机会脱逃。

言语间,前方雾里传来刀剑交击声,惊呼叫喊此起彼落,鹿希色倾耳片刻,回头道:“我听见运古色的声音。”应风色再无疑义,扬声道:“第一、二组在此!你们在哪儿?”

“在……在这儿!”那人声线陡地拔高,骂人用的气力还比呼救多,很难说是哪个打断了哪个。“我肏你妈的祖宗十八代!让你再来,让你再来!死你妈的小样儿……令堂是先偷尊翁再肏熊,才生出你这副尊容?笑几声来听听啊,闭得忒紧,你丫是菊花还是屄?”

众人交换眼色,不约而同点头:“确是运古色。”听来挺精神的,应无大碍。

穿过浓雾,三、四两组人马近在眼前,不意外地还有倍数于此的鬼牙院生,夏阳渊林、关两位师弟照顾拏空坪的李锡色,另一位拏空坪的冯钘色和小师叔平无碧使开匕盾,抵挡两翼涌来的鬼牙院生。

这批鬼卒的成色,与洗砚池那批相差无几,人数虽多,倒不是太难应付。运古色手持红缨枪,独斗两名挥舞九环刀的鬼牙兵,从呼啸的刀风和出招的速度,与问心斋院外的应是一类。

运古色靠着鬼魅般的身法穿梭周旋,觑准鬼牙怪客刀快却身不灵的罩门,只攻不挡,每出必添一枚血洞,绝不落空,不时匀出手来左刺右挑,截杀两翼的漏网之鱼;平无碧与冯钘色穷守至今防线未溃,也多亏他的游刃有余。

应风色从其刺法中看出剑路,缨枪与他惯用的青竹钓竿虽都是长兵,份量、刚柔等相去甚远,此际所展现的迅捷毒辣竟还在大比之上,可见生死交关,此人也无法再隐藏实力。

运古色自称一紧张便说不停,实际比武时,张嘴却全是粗口,脏也就罢了,还刻毒到显现出创意来,经常对对手造成武功以外的严重打击,屡禁难改,居然成了人设。

应风色一直以为这也是装的,瞧他对听不懂人话的鬼牙怪客碎念个没完,显是真有口癖,难以自制。

运古色看清来人,欢呼与骂娘齐齐脱口:

“好咧……我干!你们是痔疮破了来休红么?弄成这样增什么援?讨拍拍啊?好嘛折了两大夫,是兄弟俩玩脱了拿刀互肛呢,还是你一家伙肛了俩?”应风色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两名抡刀的鬼牙怪客越打越慢,被放干血似,过人的精力流失迅速,突然仆倒不动;运古色枪尾连出,双双碎颅,确保它们不再起身。

问心斋那个也是这样。这或可解释其不可思议的怪力,并不是什么深湛修为所致,而是超支了精气血神,就像火场当中,经常发生瘦弱妇人移开倾柱圮墙,救出骨肉的奇迹。

这意味着叠合神域的范围内,远比青年想像中更危险。

眼下看来,降界之中发生异变的院生可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普通的鬼牙卒子,速度反应都慢,只会攻击伸臂能及的对象,算不上是威胁。

另一种则是出刀既快又沉的鬼牙精兵,反应慢但攻击快,刀势重到连应风色都觉负担,常识中的致死之伤对其无甚效果,运古色试过戳眼穿喉,不但容易被挥刀挡下,即使得手了也难以放倒鬼牙精兵。游斗毋宁是更好的选择,俟其精血耗竭,自行倒下即可。

两翼加入鹿希色、龙大方后,鬼牙卒的威胁大减,林、关两人接手伤者救护,情况逐渐稳定下来。

“走!去救真正有麻烦的。”运古色一拽应风色袖子,两人奔至西、北两丘岔口,月下一名黑衣劲装,戴着鬼牙半面、手持双刀的汉子,周身舞出两团银灿的刀芒。

笼罩其中的唐奇色与顾春色宛若困兽,夺来的大刀刀刃被砍卷了,堪比剪烂的窗花,血丝旋溅若蛛腹喷丝。明明两人快若翩鸿,身形未有片刻停留,绕圈游斗,一沾即走,不知为何,使双刀的鬼面人始终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非遭联手围战,而是两人想退也退不了,拼命挣扎,但看何时稍有不慎慢了半拍,就要被银光绞成碎片——

(好……好可怕的刀法!)

运古色啐了口唾沫,平日乖乖牌似的清瘦脸上,罕见地透着流氓斗狠似的犷悍飞扬,脚尖挑起一柄刀踢向应风色。“别空着手啊,会死的。”倒拖缨枪,怪叫一声跃入战团,喊的似是“老子肏你飞上天”一类,让人不是太想听清的话。

而那刀鬼以一敌三,仍没法让唐、顾逮到抽身的机会,眼看多押进一个叫骂不绝的运古色而已,应风色心底沉落,反持筒匕,大刀一振,突然身后一阵惊呼,一抹黑影突破鹿希色等固守的两翼阵形,劲风搅散雾丝,朝他后脑扫至!

青年向前一扑惊险躲过,连滚几匝,弹起的刹那间,棍头已轰然击落!应风色及时举臂,接着一阵裂骨激痛透甲而入,若非吸取了鬼牙精兵的对战经验,暗以右掌撑抵,这下足以荡开左臂,余势不停,径由脑门受了。

应风色眼前一黑,“虎履剑”从极刁钻的角度蹴出,以迫退来人;岂料对方后跃的瞬间,棍头唰唰唰三连疾刺,改使中平连环枪路数,对准的面门、咽喉、膻中全是要害,应风色避无可避,张开翼盾遮护,但敌人本就没打算刺中,三棍落点密集,撞得应风色倒飞出去,臂甲直击额头,迸出鲜血!

他有一度已认命待死,来人却任其摔落,并未追击。

起身见鹿希色与那人斗在一起,月下两条凹凸有致、曼妙诱人的劲装丽影棍来刀往,女郎胸脯臀股够丰满的了,对手犹有过之,进退之间乳瓜跌宕,腴腰绞拧,肉感弹性兼具。鹿希色与之相比,虽显青春骄人,然而对手浓艳丰熟,又是女郎所不及。

来人也戴金灿灿的鬼牙半面,应风色脑海里闪过“艳鬼”二字,不得不佩服龙大方这方面的才具,很难找到更妥贴的形容。

池畔老妪受降界影响,能变化出这般熟艳动人的胴体么?鹿希色对付不了艳鬼之棍的,应风色一抹额血,上前接应;背后运古色喋喋不休,他却听见一声闷哼,显是顾春色受了更重的伤。

青年想起童年游戏里,常有“鬼”这样的设计:捉人的人,须躲着不被他找到的人,被规则赋予更多特权或能力的人……通常也是其他游戏玩家必须合力以抗的对象。

老妪所化的艳鬼若是洗砚池的“鬼”,双刀精绝的刀鬼就是藏经阁或演武场的“鬼”了,亦是该处原有的某人变化而成。这么说来,问心斋的“鬼”岂非是——

野兽般的咆哮声震地而来,艳鬼、刀鬼对望一眼,双双撤招后跃,眨眼消失在夜雾中。其余三人几乎脱力坐倒,应风色却拽着女郎,四顾扬声:“快点起来,撤到石屋再休息!龙大方,快让他们撤……快点!”拖鹿希色回头,挥刀连斩鬼牙卒子,破开包围。

众人心不甘情不愿起身,见东丘山道上现出一个庞然巨影,高逾九尺,拱肩佝背,摇晃而来,身上撕得条条碎碎的衣衫依稀曾见,鹿希色凝眸远眺半晌,忽然变色:“难不成……是顾挽松?”

那人来得飞快,奔跑间似四肢接地,越到近处,越能看清他一身粗厚硬毛,长吻尖耳,上半身肌肉发达到了异常之境,肌肤透绿,指爪带着弯镰似的尖锐骨甲,哪有半点像人?直是头恐怖的变异人狼。

即使是运古色、唐奇色,连战之下也已精疲力竭,顾春色伤了左肩,战力亦大打折扣。所幸四枚玄衣令俱已解完,只要逃进石屋里,一切就结束了。

重新集结的十五名九渊使者拖着疲躯伤患,奋力奔逃,眼看广场已近,石屋周围却布满游魂似的鬼牙院生,而变异人狼越追越近,再几个起落便要赶上。众人卡在矮垣的入口处进退维谷,杀入鬼卒中清出道路冲向石屋,或是一解,但万一其中有几名鬼牙精兵,那就完了。

——只能……赌一把了。

应风色领众人溜进矮垣,却不过份接近。石屋旁的鬼卒无神地晃荡着,并未上前,但近门处有两名体格壮硕、青筋暴凸,手持九环大砍刀的,明显与其他鬼卒不同,几可确定是难缠的鬼牙精兵,一旦引动,要花多久时间进屋还很难说。

“然后呢,麒麟儿?”运古色无奈耸肩。“杀进去?”

“不,是你们杀进去。不是现在,各位且等我号令。”

不理会众人或错愕或鄙薄的反应,应风色从容续道:“我留在这里对付怪物,需要一位自愿者同我一起,还有你们的这个。”敲了敲破魂甲。

使者们没有太多选择,迅速做成“听从指挥”的决议,然后用仅剩的时间完成布置。鹿希色本欲留下,没想到唐奇色居然举手,因着“武功越强越容易成功”的考量,以及另一个鹿希色宁死也不会反驳的理由,应风色最终还是选择了唐奇色。

“别的不说,时限剩不到一刻了。”女郎果然无言以对,表情像被塞了满口苍蝇老鼠,心不甘情不愿冲他敲打时轮。“若没在截止前进屋,你就算宰了那头人狼也没用。”

“你怎知我想杀它”——真问出口的话她肯定要翻白眼,这会儿就别加倍惹她了。应风色忍笑耸肩。“共谋的话说不定能同享奖励。要不试试?”

“我既不想掺和,也不打算鼓励愚蠢的尝试。记得进屋就好,一刻之内。”女郎明显还是被惹恼了。人狼的咆哮穿透夜雾,整座山丘为之一震,鬼卒齐齐转头。应风色背对着石屋,全不看鬼卒动静,他已摸透它们的行动模式,专心盯着人狼。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来,夹杂若有似无的紫檀、苏铁和接骨木的熏香气味。果然是你,顾挽松,青年暗忖。幽穷降界的仪式,把你变成这等丑陋的野兽了么?

人狼手足并用,冲入三丈以内,所有人无不捏把冷汗,极力克制转身逃跑的冲动……

“就是现在!”应风色右手一扬,运日筒匕急旋一阵,正中人狼左肩,怪物疾停顿止人立起来,仰天发出骇人狂吼!场上所有的鬼牙院生,无分卒子精兵,闻声为之一震;下一霎眼,居然四散奔逃,往石屋之前再无阻碍,龙大方等拖着伤者没命狂奔,接连冲过了广场,直抵石屋!

人狼痛吼声落,黄浊的兽眼因愤怒胀得血红,扑向始作俑者。

巨大的身躯在通过垣门的瞬间突然一顿,仿佛撞上无形之墙,颈下各处勒出一条条深陷的丝线痕迹,锋锐的程度,连铜皮铁骨的狞兽肤甲都扛不住,沿丝汩溢着成串的腻红血珠。

要挣脱这个陷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足以为他争取到冲入石屋的宝贵时间。

但应风色决心既定,更无犹豫,反向朝矮垣冲去,踏着墙头一蹬,手背甲下伸出一条长长的琴弦钢丝,在越过狼顶的瞬间套其颈项,扭身自另一侧绕回,落地时仍在垣内,原本卷在甲内的丝弦吐至尽头。

应风色在往问心斋的路上,摸索出这个隐藏机能。

丝弦极其强韧,刀剑难伤,能承受两名以上的成年男子体重,两端各接一枚精钢长钉,用以固定。丝弦与钢钉均可完整取出臂甲,钉在矮垣入口的七八条弦便是从余人身上收集而来。

应风色着地一滚,确定丝弦松松套住人狼之颈,连着丝弦头的长钉正扣在对墙的另一具破魂甲内——薛胜色虽死,一样能有贡献。投出的筒匕也是他的——回头大喊:“……唐师兄!”

唐奇色照办煮碗,踏垣一蹬丝弦套颈,绕回前头落地,蓄势待发。

这时人狼终于弄清痛楚何来,嘶嚎着往后一挣,应、唐拽弦绷紧,两人一尸的重量牢牢拖住丝弦,“嚓”的一响,人狼首级被自己的力量扯过丝弦,顺着弦血滑落于地,断面平滑,颈间赤柱冲天,化为血雨,浇淋了两人一头一脸。

应风色连滚带爬,差点在血泊中滑跤,手足并用冲向石屋。

问心斋的狼鬼既死,原本躲起来的鬼卒又不知从何处涌出,应风色听得背门刀风狞恶,其势之沉,心中不知骂了自己多少回,死心侧身滚避;正欲对敌,却见唐奇色格住鬼牙精兵,沉声道:

“……快走!”便只这么一停,四面八方的鬼卒层层涌至。

第二名鬼牙精兵横刀抡扫,唐奇色左手持刀硬接了一记,浑身的创口都喷出血来,他却恍若不觉,仰天长啸,战意勃发,双手刀滚若银蛟,整个人仿佛突然醒过来。

刹那间,应风色甚至产生了错觉:不是他俩身陷重围,而是唐奇色压着众鬼卒打,不仅两名鬼牙精兵被彻底压制,连周围卒子一个也别想跑——

“师兄……别打了,咱们快走!”青年回神,意识到错觉就只是错觉。

唐奇色背对他,浑身上下只这一小片未披创汩血,被酒浆磨平的沙哑嗓音平静得像个旁观者。“我留下是为杀你,若你再像当年通天壁那样,害死恁一个无辜之人的话。”

颓废男子的颔骨动了动,似是笑起来。从背后看,应风色才发现他的脖颈手臂异常瘦削,发色枯黄,比寒月窗前独坐啜茶的顾挽松更有迟暮之感。或许唐奇色这样真不是自甘堕落,而是十年来无魂附体使然。

“但这回你干得还可以,我能勉为其难原谅你了。师兄等了我十年,今儿我总算找到一个不用再醒来的好借口……还不快走?”距离拉开的结果,涌入两人间的鬼卒掩去颓废男子的背门,令应风色渐难捕捉其身影,只知越来越施展不开的战团中心必定是他。

“唐师兄!”“……走!”嘶哑的痛吼带着血咳。或许……还有笑声?

应风色不明白何以如此,但他无法冲入鬼卒堆救唐奇色,时间不够了。

浑身是血的青年冲进石屋,发现屋里多了根光滑的铜柱,约莫半人高,其上只一个圆孔,龙大方取下运日筒,一见师兄扑滚进来,立时将扭出一圈凸环的钢筒插入孔中,开锁似的一转,异样的波动再度扫过石屋,铁门不知何时关闭起来。

绷了一整夜的紧张心情终于落了地,想到居然熬过了这恐怖诡异的幽穷降界仪式,众人俱都欢呼起来,把臂拍肩,还有忍不住相拥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忽然攫取了应风色,他觉得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回神居然是双手撑地,野狗般勉力趴跪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柔腻的肌肤触感贴熨着青年的上臂,一人伸手搀着他。毋须转头,光嗅香息也知是鹿希色。他终于能闭上眼睛,放心享受这难以形容的肤触香泽了,不知为何,眼皮里却充斥一片滚热液感,唐奇色最后的残破身影不断在脑中回放——





羽羊神那浮夸得令人生腻的磁声于一片欢呼中响起。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恭喜诸位,贺喜诸位!没想到烂仔也能完成任务……咳咳,吾是说诸位旗开得胜,荣耀吾皇,实在是太好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个美妙的夜晚,是不是令各位难以忘怀呢?好戏在后头,万众期待的赏善罚恶时间即将开始,诸位使者再忍耐一下,别急着睡觉上厕所啊。”

“请等一下。”照例又是鹿希色插口,但应风色也发现了矛盾之处。“我记得羽羊神说过,通解使令后,该是结算成就,领取龙皇恩赏的阶段。既已在时限内完成了任务,何来‘罚恶’之说?”

“哎呀呀,怎么说呢?有个很小的小地方,我忘了跟诸位使者报告,因为这个问题之后并不会经常发生,偶尔才有。

“诸位臂上六枚滚轮,有五枚是用来增加奖励点数的,每前进一格,就能得到若干点数,用以交换恩赏;然而,有一枚却是用来抵扣点数,前进越多,扣的也越多。”

——时轮!

应风色与鹿希色交换视线,心念一同。

“时间耗用越多,扣掉的点数也越多,很公平是不?事情总要快快办好,才有恩赏的价值啊。”羽羊神的口气有点随便:

“将来诸位的点数累积多了,扣掉这一些些也没什么,但对头一次加入幽穷降界的使者来说,有个麻烦的地方,那就是如果挣的点数、原本赠送的优惠点数加起来,还不够时间扣的话,是有可能被扣到一点都不剩的。

“而点数净空的使者,会受到一点小小的处罚,只不过是被送回幽穷九渊铸炼灵魂罢了,并不是太严重。用人世的话来说,就是死掉而已。”

语声方落,有五人忽然倒地,睁大的眼眸逐渐散焦,再也不动。





第卅七折





集矢之的

神其鉴降




死掉的是拏空坪的李锡色与冯钘色,夏阳渊的林、关两个年轻人,还有被高轩色抱在怀里的蔚佳色。应风色几乎像被毒刺螫中般弹起来,排开周遭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的人,探了探林、关二人的呼吸脉搏,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

两人的身躯虽还有余温,却已没有生命迹象,毫无疑问是死透了的。

抬起头来,检视冯钘色的鹿希色,以及另一厢揽着李锡色的运古色都摇头,面色铁青。蓦地,高轩色轻轻放落小师弟的尸体,突然像发狂的奔牛般扑向前去,若非应风色留上了心,及时从后头抱住,运古色、龙大方等亦从旁压制,怕莽汉已一头撞倒那羽羊之柱,落得碎颅泼血的收场。

“天杀的……为什么!为何要杀佳色?完成……已完成玄衣令了啊!”高轩色吼得撕心裂肺,双目赤红,直到力尽才颓然倒地,涕泗横流的模样未教人恐惧或轻鄙,只觉鼻酸。“什么点数……什么奖励……他是活生生的人啊!还我……把小师弟还给我!你快把我的小师弟还给我啊!”

而莽汉的哭嚎也正是所有人的心声。

明明……明明这么努力才解了使令,捱过如潮涌至的鬼卒和可怕的鬼牙精兵,在武力完全是压倒性强大的刀鬼、艳鬼,乃至狼鬼爪下险死还生,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对关闭铁门后才倒下的五人而言,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嘛,诸位的心情,吾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羽羊神的磁声透着些许困惑,几乎可以想见它挠抓脑门的模样。“本想用‘这是规则’打发就好,看在使者们如此奋勇,居然还能够击杀守关的青鬃狼鬼,实在太出人意料啦,吾破例向使者们解释解释。”

“喀喇喇”地一阵钝重的机械响动,羽羊之柱的上半截突然三向摊开,张成了一块满是古朴镌刻、比铜匦略薄的块体,像是柱顶撑了块宽厚的雕花屏风。

屏风正面有着上下各六、合计十二,排列宛若人齿的粗大方孔,活像放大的两排运日筒滚轮,此际孔中十二枚滚轮正唰唰唰地飞速转动,“铿!”急遽卡止,轮轴的残余转速撞得厚重的“屏风”嗡嗡震颤,胜似钟磬,戏剧效果十足。

上排由右至左,依序显示“一、十、百、千、万、亿”,如数算位数,下排六枚则全都是“零”,用的是阳刻的古篆体。

换作寻常江湖豪士,怕是当天书一般,别想看懂了,然而鳞族出身的奇宫之人在上山前便是世家子,读书识字的比例远高于一般武人,诸脉典籍亦不乏古文者,便是薛胜色那无赖下了山去,也是通文墨的好人家出身,在场众人皆能辨读,没什么困难。

“这是自有幽穷降界以来,所有九渊使者行走两界所积攒的分数,只有吾与吾之同僚能看见,诸位非是半神,所见自然全都是‘零’。

“据吾等计算,要降界到使龙皇陛下踏落东洲大地,最少需要一亿点的数字,才能恭迎圣驾一试;这些点数,便由诸位使者从仪式中积攒而得。”

即便不知自己攒下多少点,也明白这是难以企及的可怕数字……不,直接视之为“绝不可能办到”不能算是负气,甚或才是明智之举也未可知。

亿者,万万也。就算每人每回能得万点评价,每趟二十人全去全回毫无缺损,也要足足五百次方能办到。方才那样骇人的险关要闯五百回?便是疯子也知绝不可行。

况且还有另一可议处。

“你说结算的点数可以更换奖励,”鹿希色忽道:“这么一来,岂非与幽穷降界的目的相争?两相权衡,我们怎知挣来的点数是不是被动了手脚,五鬼搬运到别处去?”

高轩色纵于大悲大狂之间,也听明白了女郎的言下之意。

点数,看来似乎是“幽穷降界”此一活动中最大的获益,为使龙皇降临,羽羊神与其同僚需要它;而九渊使者拼命完成仪式里的各种使令,进可换取丰厚的恩赏奖励,退万步想,也是避免被时轮扣光点数,落得身死收场。

召集使者的半神们与使者争利,同时又兼结算之职,怎么想都是满满的黑幕。

察觉莽汉的肌肉绷硬如铁,应风色等人赶紧压住,鹿希色拍拍高轩色的手臂,他才放松下来,猛把周围之人甩开,抱着蔚佳色的尸身抵额不语。

“不不不,没有的事,鹿使可别乱说啊。”

羽羊神听得着急起来,连忙否认。“这个数儿是累计,没跑的,不管诸位换了什么,点数终归是算到这里头来,使者挣得越多换得越多,龙皇陛下便越欢喜,哪有争利一说?

“况且,这板子里累计的数目,可是五千年来无数九渊使者努力下的结果,就差零头而已,不是让诸位从零打到万万,凭你们?也不撒泡……咳咳,总之呢,诸位别想太多,先来看看自己挣了多少呗。哪位先来呀?别害羞别害羞,一回生二回熟嘛,三回就嘿嘿嘿啦。”搓手涎脸的模样,都快从声音里喷薄而出。

鹿希色举起手来。

羽羊神连问了十几次“哪位先来”,始终没等到她认输放下,死了心似的面对女郎。“我记得羽羊神说过,伤残可以点数换取痊愈,那么死而复活呢?在仪式中牺牲的人,能否用点数将他们交换回来?”高轩色赤红的双眼微微瞠亮。

“可以是可以,不过限制很多啦。”羽羊神咂嘴。“譬如只能复活使者,仅限于三轮仪式内牺牲,且身首分离者是完全无法复活的,更重要的是:复活一个人需要五十万点。

“诸位不妨先瞧瞧你们在这回仪式里挣得的点数,就能明白吾的意思。想看的拿运日筒上前来!别再拖拖拉拉的了,不犯困嘛你们。”

鹿希色轻推了推高轩色。“给我,我帮你去瞧瞧。”

双眼浮肿的壮汉迟疑片刻,仿佛不愿放开尸体,只略翻出臂甲内侧。女郎取下钢筒,盈盈起身,排闼至羽羊柱前,扭开钢筒前沿的环状齿钥,插入圆孔一转,喀哒一响筒盖翻开,柱顶雕花屏匦上的十二枚滚轮开始转动起来,迅速跳出字来。





血    人    事    物    时    地

干    兑    干    干    巽    兑





明显上排的“血、人、事、物、时、地”,对应的是运日筒上的六枚滚轮,左首的“血”字代表取得的血衣使令点数,其下五枚则是玄衣使令的评价点数。而下排显示之卦象,与高轩色的运日筒面完全一致,果然就是计点之用。

“这样……是得到多少点?”鹿希色淡道:“还是羽羊神不打算揭明呢?”

“就没见过忒急的丫头……”羽羊神干咳两声,瓮声瓮气道:

“是这样:玄衣令的人事物地四枚,每卦可得一百点的奖励;血衣令更高,每卦可得三百点。大家以后要记得多解血衣令啊,一卦抵玄衣令三卦,血赚!

“开场时,这五项评分都不是从零开始,而是直接给了乾卦,等于是白给七百点,这是因为‘时’的这一项,是六项里唯一的倒扣项,每卦扣一百点,越早完成任务扣得越少。刚刚倒下的五人里,过半是因为挣点太少,刚好被时轮扣完,只能拉回九渊炼魂啦,吾也是爱莫能助。”

语声方落,屏匦面上喀喇喇的一阵响,十二枚方孔里的古篆再度变了样。





亿    万    千    百    十    一

零    零    零    壹    零    零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连进屋以来始终澹定的鹿希色都变了脸色,喃喃道:“一百……一百点。就只……一百点么?”

羽羊神的磁声里似乎透着遗憾。“嘛,吾说傻大个儿……呃,吾是说高使者,你也就差一点儿,便与小师弟携手同去啦。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下回记得好好表现,不是每回都有这种运气的。”

鹿希色俏脸若严霜,负气似的换上自己的运日筒,咬牙道:“瞧瞧我的。”屏匦映射筒上的“兑兑离兑巽震”六组卦象,接着一阵唰唰飞转,竟跑出九百点的评价,足是高轩色的九倍!





血    人    事    物    时    地

兑    兑    离    兑    巽    震





亿    万    千    百    十    一

零    零    零    玖    零    零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羽羊神的口气明显不情愿,连浮夸的官腔都没能维持住,死鱼般应付过去。“鹿使是秀外慧中,天资过人啊!继续加油。下一位!”

“且慢。”鹿希色双手抱胸,这个动作不自觉地将双峰捧高些个,仿佛要将那对浑圆饱满的妙物献出任采也似,微眯着美眸,眼中掠过一抹猫儿舐爪般的危险光芒。“羽羊神介意耽误点儿时间,与我一一捋过评价否?我想知道细节,下回仪式参考些个,争取更高的评价点数。”

羽羊神嘿嘿两声,似来了兴趣。

“吾提醒下鹿使,当众揭露自家评价的细节,乃是极不利的举措,倒不会有什么立即的损失……怎么说呢?就是自曝短长呗。旁人能从其中窥见许多信息,下回万一不是同组队友,而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嘿嘿。”

“怎么还有让使者相互竞争的使令么?”鹿希色淡淡回口。

羽羊神这才意识到嘴快,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阴沉许多。

“既然鹿使坚持,吾就为你捋上一捋,教你无话可说。”

最右侧的地轮,指的是执行使令之处,鹿希色的评价是“震”,盖因打开问心斋的阵仪是玄衣令的第四项任务,血书的题款就是“震”。

“居然有这种事。”始终沉默的运古色扬起一边眉毛:“那我们打开第一项藏经阁阵仪的,岂非倒楣透顶?就因为是‘干’项,轮子连转都没转,就只拿了入场的优惠而已,使令不等于是白干的?”他在比武动手之外,处事尚称谦虚自抑,可能是相对寡言的缘故,此际却是难得地动了肝火。

他这组等于在地轮没拿到点数,关、李两人负责后勤,未与鬼卒动手,进场的六百点直接被时轮扣完,可说是必死无疑。早知规则如此,怎么也要让他们砍几名鬼卒挣分,何至于死在终点?

羽羊神道:“运掩使者也别这么说。越靠前的使令越简单,越后面越难,以点数区分高低,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藏经阁那厢无有变异的守关者,鬼卒也少,最强就一头鬼牙精兵而已,其他三处都有强大的变异鬼怪守关,若遇上青鬃狼鬼,莫说你队上那俩年轻小伙,怕连你也未必逃得掉,这干项使令与震项能比么?”

运古色没再说话,转头前瞥了瞥应风色,眸光甚是阴沉。

鹿希色取得窗台下的指示卷轴,又杀了许多名鬼牙卒子,物人二轮都得到兑卦评价,但真正使她获得高分的关键,却是评价“兑”的血衣轮,一口气灌进了三百点。

“鹿使因为完成一项隐藏任务,血衣轮前进一格,来到兑卦。”羽羊神不怀好意地笑着。“这边需要吾好生解释,替鹿使释释疑么?吾瞧诸位使者都挺有兴趣,毕竟是一抵三的的血衣轮,怎地就你们那组忒也好运,撞上了血赚的隐藏任务。”

连龙大方都来了兴致,忍不住好奇:“师姊,你们是遇上了什么好事,说来听听啊。”却听一旁何潮色低声咕哝:“哪有什么隐藏任务……我的血衣轮一直都是‘干’啊,怎地师姊却成了‘兑’?”

见应风色面色微沉,悄悄摇了摇头,鹿希色清清喉咙,仍是一派澹定。

“不必了,我没有其他问题,就这样罢。”抽出钢筒,走回原处并腿斜坐,好整以暇。高轩色却霍然起身,横抱着尸体远远坐到对向角落里,看都不看鹿希色一眼,也不理她递回的运日筒,当她空气一般。

这也难怪。他们贰组分配到的洗砚池是点数第二低的使令,若去的是演武场乃至问心斋,蔚佳色活命所需的额外一百点,自然不成问题;至于羽羊神说的“越后面越难”,在真正遇到之前人是不会信的,此乃常情。他无法面对拿下了九百点高分的鹿希色,没法不怨恨她、怪罪她、迁怒她,哪怕本没有她什么事。

众人轮流上前对合钢筒,点数一一显现:鹿希色以下,顾春色拿到七百点,算是榜眼;龙大方在事轮一项,拿到了不可思议的第六格“艮”卦评价,斩杀鬼卒亦至兑卦,以六百点暂居第三;何潮色、何汐色兄弟皆拿到四百点,不同队伍却以同分作收,只能说是默契绝佳。

同队的运古色和平无碧均拿到两百点,惊险地掠过判死线,运古色眉目不善,平无碧倒是欢天喜地——运古色从头扛到尾的鬼牙精兵,却在平无碧好不容易摆脱鬼卒赶到帮忙时倒地,羽羊神判定由两人共同击杀;若非加得分数,平无碧亦在死亡名单内。

全场的目光集中到了应风色身上。

他持筒走到铜柱前,插钥前忽问:“每回结算,都须这般公开显示所得的点数么?能否选择只让自己知晓?”身后倚墙歇息的顾春色闭目笑道:“长老怕我等汗颜,才有此贴心之问么?小可拼着无地自容愧生此世,也想见贤思齐哩。众家师兄弟们怕也是一样的心思。”龙大方动了动嘴,却没出声,难得帮不上腔。

兴许如顾春色所说,没人不想知道应风色挣了多少,连龙大方也不例外。

“是可以的。”羽羊神的回答出人意表:

“只要花上少少的四百点代价就行。隐藏信息,的确是非常巨大的优势,诸位是应当认真考虑的。应使换得起啊,要换么?”

换完就什么都没啦——双胞胎相视苦笑,运古色则是连笑都笑不出来。龙大方虽有六百点在手,且不说已曝光没甚好藏的,知道了也不换;换完剩的刚好一半,傻子才干这种事。

果然应风色犹豫仅一霎,摇头道:“我不换。”众人心想:“就算他所挣冠绝群伦,割出这么一大笔还是肉痛得紧。”料想风云峡的麒麟儿毕竟也食人间烟火,禁不起这般挥霍,心中顿有一丝释然。

环钥对合,钢筒扭转,已听熟了的钝重滚轮声唰唰转动,轰然一顿,屏匦上显现出极其骇人的数目!

——两千一百点!

石室里一片静默。

组壹负责的问心斋是地轮点数最高的“震”项,应风色又与唐奇色联手击杀了最强的变异首关者青鬃狼鬼,遑论与鹿希色偷偷摸摸眉来眼去,支吾遮掩的捞什子“隐藏任务”……

他挣得最高分是完全可以预期的,但两千一百点实在太过了,整整是高轩色的廿一倍,第二名的鹿希色连他的一半都不到——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人……他是怎么办到的?在身畔始终有人的情况下,如何取得这般惊人的评价?

应风色从小就很优秀,优秀到十二岁上便代表风云峡一脉出使白城山,与顾挽松等七大派首脑平起平坐,成为色字辈里头一个披上青鳞绶、得享长老地位和权力的人;同龄的孩子还在刻苦练功时,他就已经是“大人”了,但有没有优秀到能是顾春色的三倍、运古色的十倍,足以将他们远远抛在后头,连影子都看不见?

决计没有。“他是应风色,不是应无用!”每个接近层峰的色字辈弟子,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不同的场合情况,都听过自家尊长如是说,庆幸安慰里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应风色的沉着冷静,勇于任事,确是难得的特质,众人在危难中自然而然便服膺其领导,这也是实情,有没有可能趁此之便,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布置,假公济私?再说了,青鬃狼鬼也非他们仨在问心斋做掉的,杀掉怪物的琴弦钢丝不就是大伙儿所凑,还有唐师兄自我牺牲才大功告成,这能算他一个人的功劳?

原本死寂一片的石室忽炸了锅,愤怒的高轩色,忿忿不平的运古色,冷笑不止的顾春色,还有试图打圆场当和事佬的龙大方……所有人乱作一团,就听羽羊神的磁声昂扬欢快,仿佛为这仪式最后的高潮奏响乐音,一路催鼓: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节目接近尾声,再次感谢今晚不辞劳苦的九渊使者们,为大家带来如此精彩的降界,死掉的朋友们也辛苦啦。

“接下来的兑奖时间就各自带开,由吾的分灵一对一为大家服务,请各位旧雨新知禀持初衷,好生对待,使用暴力是绝对不可以的啊。”语声甫落,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漫无边际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心识五感慢慢又沉落身躯中,应风色才意识到自己昏倒了。





这是一间更小的石室。羽羊神背后的整个势力也太钟情石砌建筑了,虽然石屋有着难以破坏、难以脱逃的优点,应该很对阴谋组织的胃口,但,青鹿朝以后就不再盛行采石了,让找出这些特殊地点的范围一下缩小了很多。

应风色习惯用思考让自己清醒,这也能有效测试苏醒的程度。

这间石室跟之前所见的极不相同,他连铁门都没找到,遑论窗牖或气孔。有一整面墙上都是一尺见方的钢制柜门,横五纵五,合计廿五扇柜门,没见锁头扣环,只有个环状凹陷,很像羽羊之柱上的那个,应能以运日筒的环钥打开。

臂甲还锁在左手上,衣衫穿着也与失去意识前完全相同,应无用没有恶心反胃的感觉,也不觉得特别饥渴,连身上众多的细小伤口都还是原来那样,足见昏迷的时间很短,应也非下药所致。

“应使醒来啦?所有人里,属应使醒得最早了,不愧是首次降界就拿下两千点的男人,不错不错。”浮夸油腻的闷钝声响自背后传来,应风色本能转身,赫见一人戴着诡异的羊头面具,身披厚厚毛皮,歪头瞧他,嵌在面具两侧的乌亮眼珠带着死物般的呆板,看得他浑身发毛。

说是面具,其实更近于头盔,把整个头颅都包起来,做成公羊的模样,两根粗大的弯卷羊角是乌木雕成,尖吻连额的面具主体是镌着古朴饰纹的金铁一类,但下颔两颊乃至头顶的嵌饰又像是未上釉的粗陶瓦片,丝毫无光。

整顶盘羊形的头盔上有漾着金属光泽的铜胎,有无光的瓦饰,以及介于两者间的乌木大角,可说是怪异至极,不协调到了有些狰狞的地步。

应风色直觉想一跃而起,退到墙底,拉开与此人的距离,但理智告诉他一动不如一静。羽羊神真想杀他,何必让他醒过来?索性继续盘坐在原地,支颐回望,淡然笑道:

“羽羊神客气了。托你之福,我若能平安回到‘人世’,不免要被同门绑上火架,炙而分食,此间若有隐身术或五行遁可换,我倒有点兴趣。”

羽羊神哈哈大笑,喀哒喀哒地经过他身畔,走到整片铁柜门的石壁前,踞于一只两尺立方的铁箱上,佝背跷腿,也撑着下巴怪有趣地瞧着他。应风色注意到他有双膝弯反折的羊蹄足,很难想像正常人要怎么踩着假脚才能扮成这样,把双脚从膝盖以下锯断么?

比起怪异的羊脚,羽羊神行走的稳健灵活,毋宁更令青年心惊。

那不是乔装改扮之人应有的施力方式,应风色只在捕猎杀剥的林麝香獐身上见过,是活生生的、属于生灵的敏捷和自在,仿佛天生如此,起码是以这样的型态从出生活到了现在。应风色找不到丝毫能出手的破绽,生生抑下偷袭的盘算。

更别提充斥石室的浓重兽臭。天生对气味敏感的应风色,简直快疯了。

与羽羊神相比,似乎青鬃狼鬼也不能算是太过出格,一怪还有一怪怪。

“有件事吾甚好奇。”

羽羊神托着腮帮子,生着黑硬骨爪的五指喀啦喀啦地敲着面具,声音清脆。自称半神的兽形直立之人,指掌从色泽到形状极似猿猴,连深如刀镌的掌纹都像。

“你是在发现地轮的算法后,才把问心斋留给自己的么?若如此,你可说是吾五千年来所遇过心最黑的九渊使者了,还搞不清楚状况就敢如此坑人,啧啧,这是人才啊。”

应风色答与不答,都有可能落他口实,淡淡一笑。“我同鹿使者不一样,我这人最功利了。辛苦一夜,好不容易攒了两千点的奖励,不如先来瞧瞧能换什么好东西罢。”

“说得好!”羽羊神来了精神,随手打开一面柜门,里头堆满了卷轴,他抽出一卷扔给青年。“这是内功心法的目录,也有标明兑换所需的点数,为防有那种过目不忘的贱人,目录中不提供试阅,仅有名目和叙述,挺考较见闻眼力的。”

应风色展卷阅读,开头第一个写着《还魂拳谱》,叙述仅有短短几句:“涵养五脏,固守七魄,存三魂以致太和;摄魂还魄,可入别庭。”出处是“通天壁知止观”,并未注记师承何属,兑换点数是一百点。

青年看得心惊,敛起初时那种半信半疑、略带不屑的傲慢姿态。

《还魂拳谱》题记上就写着“拳谱”二字,放在内功目录里简直不伦不类,但应风色清楚知道这是部什么样的武典,放在这儿简直不能更适合了。

世上本没有一套叫还魂拳的拳法,这部薄册中教的,是《夺舍大法》的心诀。武林中有所谓的藏字谱,通常是在佛经道书或其他不相干之杂书的行间,写进武功心法,后来衍生出什么抄在袈裟里啦、录于书画题跋间的啦,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还魂拳谱》又略有不同,乃是奇宫一位宗师级的前辈高人、人称“龙血羡鸾”祖师的戏作。他为将夺舍大法的口诀藏进书里,索性创制一套新拳法,走的是外门硬功,完全是与夺舍大法背道而驰、无法联想参酌的路子;至于动机为何,数百年来始终是个谜,但不会有人蠢到去练这种野路子的恶作剧。

拳法的孤本存放在通天壁的藏经阁,说是“知止观”也不能说错,反正诸脉不收,权充公产,也算是地底知止观所有。

“倘若我要兑换这本《还魂拳谱》,马上便能拿到么?”

“等一下!”羽羊神坐正,身子约略前倾,双手撑膝,口吻难得正经起来,油腻感大减。“吾懂你们这些个菁英使者的心思,目空一切,谁也不信,干什么都想着要测试,总要试过才有把握。

“但,吾痛恨点数的浪费。一百点也好,一万点也罢,都是花费心血挣来的,换本没用的书回去,只为测试兑换物的真伪,令吾倍感心痛,你们这些浪费成性的自大孺子……这样,吾给你这部拳谱瞧瞧,只要你还在这儿,想瞧多久都行,一百点留来兑换有用的东西,拿去害人也好啊,吾这里有很多好用的道具,求你别换行不?”
TOP Posted: 05-26 16:43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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