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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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三折
倩君谱纂
莫测兵机
杜妆怜置若罔闻,微眯的冶丽血瞳紧盯着她肩腋间的创口,半晌才喃喃轻道:“原来你是不死之身。”轻悠的气音听得人心魂一荡,难想像如她这般辣手取命的煞星,竟也有着撩人心魄的酥曼风情。
怜清浅笑道:“也没甚好说嘴的,让你一剑斩下头颅,一样得死。为求苟全,只好使尽浑身解数啦。”
杜妆怜冷冷一笑。“只管说你的,我听不下去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手中长剑嗡嗡微震,甩落几点黏腻的血珠。
怜清浅双手捧着蜂巢般千疮百孔的铓血剑轻轻放落,微微推向杜妆怜,不经意间透出的优雅和从容几乎让人误以为,推过的是一盅精心沏就的待客香茗,众人置身处非是尸骸与残肢横陈的修罗战场,而是某个舞雩歌咏的精致茶宴。
“我幼年曾落于一恶人手里,受尽奸淫污辱,生不如死。”此话一出,连杜妆怜的眼瞳都为之圆瞠,怜清浅却是神色自若,自顾自地说道:“长大之后,那人终于栽在我手里,教我给一剑杀了。助我报得大仇的朋友颇不以为然,认为那厮是死得轻巧了,该废了他的内功、挑断手筋脚筋,割舌劓鼻,扔进蛇鼠横行的阴湿地牢里慢慢折磨,非弄个三年五载绝不教他咽气;眼耳各留其一,毕竟恐惧折磨有赖五感放大效果,有时还在苦刑之上。”
“你这个朋友倒也通晓门路。”杜妆怜冷笑。
“我倒觉得,那是因为他不曾被人囚禁折磨,只凭意气做出的想像。真让他亲身施行,不出半个月怕便将那人杀了,一了百了。”怜清浅笑道:“刑求与折磨是门学问,弄出的伤口若不妥善处理,受刑之人很快就死了;囚禁处没有贮存黄白物的木桶,并按时清理,非但会臭到你不想靠近,屎溺腐化所生之毒,很快便要了囚徒之命。严刑拷打造成的失禁,又是谁要清理?”杜妆怜为之语塞。
“不能一剑杀了的,最后都是折腾自己。”女郎怡然道:
“绑了那位言姑娘,细细拷问武功秘奥,不幸也只能存于想像中,实际并不可行。且不论她抱着同归于尽之心,故意默一份假功法,最终被看破手脚惨遭杀害、白忙一场的可能性,即使她一心求活,或因囿于恐惧、误记,乃至本身修为所限,给出一份毫无助益、甚且有害的心诀来,岂非令人哭笑不得?你看看她,像是把天覆神功练顺了、练成了的模样么?”
谁来说都是嘲讽满满的话语,只有从怜姑娘口中娓娓道出,才能讲得这般平和悦耳,仿佛是为你着想的邻家大姐姐,无法令人生出一丝反感。况且身高如女童般的满霜,简直是这番论述的完美注脚,与红颜白发的杜妆怜搁在一块,很难说谁的天覆功练得更岔些。相信她能给出堪用的解法,实是一厢情愿。
杜妆怜的盘算被无情戳破,理当恼羞成怒,兴许是怜清浅的口吻宁定得让人心安,实在是过于胸有成竹了,银发女郎连眉头都没皱,冷冷一睨,哼道:“你倒是别有良策?”
怜清浅温婉一笑,斜坐着微微欠身。
“在我看来,杜掌门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便是亲上宵明岛取得秘笈,我虽不知宵明岛位在何处,但说起近海航行,天下五道间莫有胜过渔阳十二家者,只要有船往来于岛陆之间,总能打听到线索。然而,莫说马蚕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桑木阴中卧虎藏龙,岛上更不知有多少高手,我们连杜掌门都打不过,能耐有限,纵使摸清了驶往宵明岛的海图,杜掌门也只能单人孤剑杀上岛去,我以为非是良策。”
杜妆怜哼的一声,并未接口,神色隐有些不善,但毕竟没有翻脸拔剑,众姝不禁为怜姑娘捏把冷汗。
“第二个法子,便是将二位所知的天覆功诀悉数默出,交由我来完善。”
怜清浅直起腰来,双手叠于腹间,抬望杜妆怜。“我落鹜庄数百年来搜罗天下武经,说白了,就是纸上谈兵的专家,但也出过我娘那样的高手,盖因本庄嫡传的《明霞心卷》有兼容各派内功的好处,能施展世间一切外门招数,毋须其独门心法推动。我曾以此完善过几门我没练过、也练不了的功法,于此薄有名声,以杜掌门见识之广,谅必略有耳闻。”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缎小包,轻轻掷给杜妆怜。
银发女郎长剑圈转,布包像黏上剑尖也似,一兜一抄之间即平举于前;剑刃微颤,布包系结被透劲震脱,飕的一声逆旋绷解,一物迎风飞出,薄可透光,宛若巨大的白皮子(水母),竟是条四尺见方的纱巾。
杜妆怜鹤颈般的皓腕一招,纱巾逆风偏转,无声无息飞入掌中,但见纱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笔,字团间还画着九宫八卦和若干意义不明的线条,但都不如绢头那八枚铜钱大小的“远飏神功,书付范郎”绣字醒目。
《远飏神功》正是“万里飞皇”范飞彊的独门武技,一说悟自游尸门绝学《赤血神针》,也有说是范飞彊机缘巧合,得成骧公舒梦还的隔世传授,故以渔阳正统自居,不想此功竟与怜清浅有此关联。
战场之上无暇细看,杜妆怜余光一扫,便知不是胡乱编造的唬人把戏,随手收入怀中;剑尖微挑,锦缎小包内之物入手,却是一本巴掌大小、厚约三分的线装小书,封面赫然写着“明霞心卷”四个小楷。
“这虽非供在落鹜庄怜氏祠堂的正本,却是我娘亲自抄写,内中有许多她的心得,我觉得比那本祖传的秘笈有意思多了,从我记事起就未曾离身。杜掌门若疑我之能,望这两部武经能代我分说一二。”
“如此紧要的物事,你竟也舍得?”
“从我尸身上搜出,亦是入你之手,有什么分别?”怜清浅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保我主仆俩后半生的平安,我负责替你解决天覆功的疑难,如我为范飞彊所做的一样。”
杜妆怜哼道:“像你这样的人,逮到机会便反戈一击,绝不坐以待毙。你道我不知适才的围攻,却是你耍的花样?”
怜清浅全不否认,欣然垂眸,顺她的话头说:“但我终究是逃不了的,你下定决心要杀的人,哪怕花上十几二十年,也要将他们尽杀了。我没有蠢到漠视你的性情,也不想图个侥幸,多活两天便罢。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杜掌门,我不怕死。那些你们听闻的我的过去,于我已是上辈子的事;这一世,我不愿担惊受怕,畏首畏尾,我想同你做个公平互惠的交易。当然,以秘术将你转化成我这般体质,或许也能解决你的困扰,但我料你决计不肯让我在你脖子上抹一刀然后埋进土里,对不?”
杜妆怜还真的沉吟了起来,微蹙柳眉,眸光一霎倏转,瞧得应风色几欲笑出。便与怜清浅极不对盘,他也不得不佩服女阴人的巧舌如簧:这位怜姑娘不让对手往“避免最糟”的方向思考,改以“选择更好”诱之。
杜妆怜大可杀掉众人,干净俐落,但这样一来,非但今夜白忙一场,对修正天覆神功的最后一丝盼望——言满霜的心诀补全——也宣告断绝,除非还有其他桑木阴传人可寻,不然就只剩杀上宵明岛一途。
——可以的话,杜妆怜早就这么做了。
杀人对她来说,永远是最直觉的选项。
怜清浅以《明霞心卷》和《远飏神功》为质,就算弃保潜逃,杜妆怜所得仍是大过了损失,且如怜清浅之言,依杜妆怜的本领,找出怜、梁二人杀之也非难事。至于事机泄漏、传出臭名云云,莫说杜妆怜本人未必在乎,她的恶行顾挽松和满霜俱都知悉,多年来也未曾动摇过“红颜冷剑”的江湖地位,说穿了武林是个捧人人捧的酱缸,“六合名剑”的声名早与三铸四剑等正道七大派的利益绑在一起,绝难轻易毁去。
“那好。”果然杜妆怜接受了提议,但令应风色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我便留你二人性命,其余全杀了——”
“且慢!”怜清浅玉手微扬,慢条斯理道:“既然贵我双方买卖已成,利益一致,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似乎身陷险境而不自知,你一直以来所恐惧的那个对头,说不定已然到了附近,你做好兵刃相向的准备了么?还是该把握时间,另寻妥适的藏身处?”
现身以来始终掌握局势、冷冷睥睨一切的杜妆怜,初次露出动摇之色,娇躯微晃,长剑“唰!”一声转向,指着怜清浅的鼻尖,咬牙低道:
“你……你说什么?”
“容颜不衰,发色银白,没有避世的必要,多的是武功修练有成的高人具有这般异相,毋须淡出武林。”
怜清浅无视于寒光闪烁的锋锐剑尖,淡道:“你长年闭关,径以水月停轩为屏障,我料你有一忌惮之人;武功上能令你如此畏惧的,只能说是世人无法想像的怪物。像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我心中已列出了几条名单。
“但你毕竟没有抛下一切,水月停轩也非难攻不落的城塞,我猜测你在忌惮的同时,仍存有观望的心思,心中不确定那人是否要对你出手,不知道值不值得为了这点疑虑抛弃既有的名利,就这样拖过好些年。
“就像言姑娘忌惮你,以惟明之名四处踢馆时,总有意无意避过水月停轩,你今夜前来,一是没将羽羊神放眼里,再者也不认为会有危险,其三则是因为言姑娘这饵太香,才亲身一探罢?”
杜妆怜蹙眉:“那又如何?”
“但羽羊神并不知道惟明的徒弟言满霜,正是惟明本人,是马蚕娘未及收入门墙的徒弟玉未明。他指的‘漏网之鱼’,其实是水月弃徒陆筠曼,谁知你毫不在意他母女俩。如此便有一处蹊跷:是谁告诉你,玉未明藏在此地的?”
杜妆怜一怔:“是他派人送的蜡丸藏书。”从袖里摸出一张数折字条,其上写着“君寻未果,吾今备便,十五月下,无乘庵前”十六字,笔力苍劲遒健,颇有大儒架式,很难与粗鄙滑头的羽羊神联想在一块儿。
怜清浅拈笺垂首,玉唇轻歙,反复念了几遍,抬头笑道:“果然,没有提到宵明岛或天覆神功。换了往常时刻,你是不会理他的罢?莫非,是传话之人提到了天覆神功?”
杜妆怜猛然转头,较实剑更锋锐的狞光绽出赤瞳,毫不留情地射向角落:
“……顾挽松!”
“我……我实不知……”瘫坐在阶台角落里的羽羊神死命摇头,若非双肩穴道被封,怕早已双手乱摇起来,缺了枚牙的瘪嘴说话间频频漏风,唯恐难取信于人,惊恐的目光投向远处,不住往夜色里巡梭:“你、你派谁人送……送的信?出来!快……快给老子出来!”
众人顺着叫喊的方向望去,唰的一声树冠微晃,一名黑衣劲装的结实身影轻巧落地,悄无余声,遮脸的铜色半面上耸起了五根张狂鬼角,左前臂则是众人再熟悉不过的破魂甲,指着地面的运古色尸骸,沉声道:
“是这厮去的断肠湖,我没交待他什么口信,只有蜡丸而已。”
——是龙方飓色!
应风色热血上涌,咬得腮帮绷硬,牙关格格有声。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适才在兵荒马乱间听得那一声“别动”,还觉得不像是他,如今龙方飓色来到眼前,分明体型较数月前精壮了不只半点儿,招牌的小胖子肚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应风色却肯定是他,烧成灰也不会认错。
龙方飓色的背上还斜背着应风色宝爱的半痴剑剑铲,尤为可恨。
(这厮……唯独这厮,决计不可饶恕!)
原本以为消淡了、放下了的仇恨,此际如毒蛇般疯狂嘶咬着应风色的心,甚至不是因为他带队袭击无乘庵、意欲赶尽杀绝所致,应风色根本没想到这一处,而是一见到他的眼睛,当日被锐匕搠入处便剧烈地疼痛起来,鲜炽一如垂死之际,惨遭背叛的错愕、痛苦、徬徨无助……毫无准备地涌上心头,戳得创口血肉糢糊,令人不忍卒睹。
而龙方的答案显然无法让杜妆怜满意,顾挽松陡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所慑,哑声急道:“你、你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没有什么线索?真不是我……真不是我干的啊!”末句自是对着杜妆怜说,已无异于求饶。
龙方飓色微跛着上前,翻过运古色之尸,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沉默地对顾挽松摇摇头。一旁的储之沁见他不良于行,这才认出他来,啊的一声掩口道:“是你,龙大方!”龙方飓色冷冷一睨,并未接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蓦地顾挽松一阵哆嗦,杀猪似的叫起来:“是先生……是先生!先生他来了……先生他来了啊!”
“住口!”杜妆怜素履飞起,裙䙓飘扬间,浑圆修长的大腿绷紧裤布,曲线宛然,浑若赤裸;蹴起的尸骸离地飞去,活像一枚巨大的暗器,不止将顾挽松撞倒,甚至压在下头,顾挽松兀自咿咿呀呀叫唤不休,辨不清是惨叫抑或其他。
龙方飓色似欲上前,身形一晃,终究没敢轻举妄动,目光不离银发女郎的手中剑。
月光下,杜妆怜原本桃花般的冶艳俏脸,竟白得无一丝血色,轻咬玉唇,一霎间心思百转,抬头对怜清浅道:“你若有丝毫毁约之意,我保证让你后悔莫及。你需要多久的时间?”
“十年之内,成或不成,都会给你个交待。”
“……你说出这个答案之前,没想过会被一剑断头么?”杜妆怜怒极反笑。
“敷衍容易,善后则难。你该开始习惯我的实事求是。”怜清浅不为所动,淡然道:“我们要去水月停轩安顿,还是你有别的隐居地?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地方,却被误认是毁约潜逃。”
杜妆怜戴上纱笠,将残破的铓血剑还入鞘中,却仍持那柄斩杀了严人畏的青钢剑,仿佛非这样无法心安。被怜清浅一唤回神后,沉吟不过一霎眼,指着无乘庵说道:“你们在这儿落脚罢,我再来寻你。你最好别花上十年这么久,为了你和你家小姐着想。”
怜清浅笑道:“对青春永驻的人来说,十年并不算久,过去也就过去了,关键是你拿来换了什么。”杜妆怜无意多言,袍袖泼喇喇一转,片刻去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来过。
夜风中,只剩下众姝牙关轻颤、闷声痛哼的呜咽细响。怜清浅等了片刻,不见杜妆怜回转,取出一只光洁瓷瓶倾出丸药,细心喂了膝上的梁燕贞吞服,把瓶子掷给储之沁。“这‘养神宁心丸’虽解不了沥血石的矿石毒,但活血理气、调节脉行的效果还是有的,能减轻痛苦。此丸多服无害,不过我身上只有这一瓶,你均分给其他人罢。”储之沁依言而为。
她虽有份参与围杀杜妆怜,然而距离最远,就是出鞭扯杜妆怜一脚踝罢了,并非近身缠斗,没被铓血剑身迸出的毒质所波及,成为全场唯二行动自如的人;接过瓷瓶后本来有些犹豫,忽听倚柱昏迷的师父道:“我没事,你先救人。”见鱼休同清醒过来,心头一块大石才落了地。
清臞到颇有些遗世出尘之感的天门前掌教微眯凤眼,就着月光,遥遥打量怜清浅,片刻才叹道:“怜姑娘,老朽鱼休同,当年在天王山和七砦联会上见过姑娘两回,姑娘风采依旧,仿佛卅年岁月未留予姑娘片鳞半爪,老朽却是将死之躯了。”
怜清浅笑道:“我记得你,是那位生得很好看、说话很是和气的道长吧?当年我院里那些个丫鬟姐姐们,都争着去知客院中偷瞧道长,回来无不长吁短叹,从此恨上了道门清修,念兹在兹者众,颇误良缘。”
鱼休同淡淡一笑,冷不防问:“当年的妖刀阴谋,我料姑娘亦受其害,必与阴谋家无涉。行将就木之人,不想带着遗憾上路,故尔厚颜一问,只盼姑娘亲口说个‘不’字,老朽不胜感激。”
怜清浅微露诧色,摇了摇头。“我与小姐不幸为奸人所乘,这才卷入羽羊神的阴谋,当年的妖刀圣战与我无关。范飞彊虽然手持赤眼,但那把刀就是锋锐些,刀刃上又喂有迷惑女子心性的毒物,没有市井流传的神奇异能。”
鱼休同点头道:“那老朽就放心了。当年我在大桐山上,曾目睹这厮与杜妆怜设计残杀同门,再布置成妖刀行凶的模样,关于主谋的记忆,却被这厮硬生生从我心识中取了去,以致二十年来如行尸走肉。这笔账,今日须算个分明。”冷眼瞧着台阶下咿呀乱叫的顾挽松,扶着檐柱颤巍巍地起身。
“先生来啦……先生来啦……哈哈哈哈……先生他这不就来了么?”
尸身之下,原本六神无主的惨叫声转为一阵狂笑,忽又恢复原本的轻佻狂气目无余子,顾挽松从歪斜断折的四肢躯干后方探出脑袋,紧闭的一眼兀自淌着殷红的血线,爬满血渍泥沙的瘦削长脸在夜里看来分外狰狞。
“一帮愚蠢的婆娘!”独目狂人咂咂嘴,似想伸手挠头,无奈两臂犹如捏烂了的芭蕉,软软垂于身侧,只十指不住屈伸呈挠抓貌,看来既滑稽又诡异。“老子乱哭几句,吓跑了杜妆怜,就你们这几只打又不能打、逃又无处逃的骚屄,还不是任老子杀剐!哈哈哈,瞎忙活半天,到头来全是白送!”至于鱼休同,他是连理都懒得搭理,只拿眼角瞅他,冷笑不绝。
言满霜服下储之沁喂的养神丸,痛楚大减,听顾挽松大言不惭,恨火更炽,咬牙道:“顾贼!你我前帐未清,教你……这般放肆!”
顾挽松斜乜着她。“先前不知你是玉未明,也就趁你昏迷不醒时捏捏奶子抠抠骚穴,揩点油罢了,让你逃过一劫。再落到老子手里,就算哭着求我也不能饶,非肏到你挺个肚子丢人现眼不可,最好大名鼎鼎的惟明师太再给老子生个女娃娃……哼,你还有胆子先同老子叫阵?”他本想说“母女同吃老子一棒”,忽意识到莫婷也在现场,话到嘴边赶紧吞回,以免听进莫执一那骚婆娘的耳朵里,难保日后生出什么事端。
储之沁听不下去,边喂莫婷、鹿希色服药,扭头反口道:“那银头发的煞星走啦,你也不瞧瞧是哪边人多些,嘴巴放干净点!”
顾挽松哈哈大笑,回顾龙方:“好啦,赶紧把场面收拾收拾,除玉未明须留给我,其他小妞任你处置,便都要了也无妨。”
龙方飓色微微欠身,摸出号筒施放火信,少时便有同伙自林中掠出,一数约莫七八人之谱,个个步履稳健,居然都不是庸手。储之沁俏脸微变,却听顾挽松道:“……你做事一向谨慎,怎么只带了这些人来?”
龙方恭恭敬敬回答:“为引出运古色的党徒,以及那些三心二意的墙头草,不宜成群结队,精锐尽出。运古色那厮也不是全无眼色,属下若不冒点风险,料他不肯轻易上钩。”
顾挽松“嘿”的一声。“若到中途,他决定不来无乘庵,仗着人多干掉你,岂非偷鸡不着蚀把米?”龙方飓色躬身道:“我等是分别下山,在此地会合,他没有机会。若他临阵倒戈,又或杜妆怜终究没来,那也是属下的命数,怨不得人。”
顾挽松一拍大腿,笑顾众姝:“听到没有?吾家儿郎就是这么的有出息,杠杠地!”他先前暗自运功冲击穴道,不知是满霜以枪杆扎穴,下手略轻,还是他提气奏功,双肩至此终得自由。
龙方飓色安排的伏兵,必是在龙庭山上招募的最精锐,一对一储之沁都未必能应付,何况来了七八个?应风色心焦之余,便欲撑起,突然眼前一黑,胸中剧痛,一口气差点转不过来,软趴趴地伏地不动,艰难吞息。
这个当口恁谁都不会关心“韩雪色”,只莫婷好不容易恢复些个,本欲拖着身子探察母亲的状况,见爱郎脸色淡如金纸,挣扎爬近,一探心跳脉搏,吓得花容失色。
“婷……婷儿……”应风色见得是她,勉力挤出笑容,嘴唇微歙:
“胸……胸口……有些疼。我……歇会儿……不碍事……”
怎会不碍事?你心脉听着像是断掉了啊!莫婷忍着没说出口,眼圈一红,几欲掉泪。凝眸望去,果然母亲断掌还连在腕上,绕着腕子仿佛封了层细致金箔,贴肉裹出皓腕的形状,莫执一侧卧于地沉沉睡去,已然止住了血。
腕动脉的出血是不会无端端止住的,在未挖肉锯骨、缝合皮膜的情况下,只能认为是应风色以青龙漦封住伤口,取代尚未愈生的表皮,以免莫执一失血而亡。
断掌接回原位,被龙漦异质封得密不透风,皮肉乃至骨头是有可能慢慢长回去的,但断掉的筋脉不可能恢复如初,最终母亲可能会得到一只远不如过往灵巧的左手,毕竟还是自己的手,远胜假肢,日常也不至于不方便——这是应风色把青龙漦留在她身上的体贴心意,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
不幸的是:与杜妆怜对掌时,应风色体内的三色龙漦仅余其二,遭女郎当胸一击,赤龙漦散去三到四成的掌力,但仍远超过肉身所能承受。若非有白龙漦勉强护持,怕胸膛内早已炸成一片烂泥。
其后连串变化令应风色血脉贲张,亢奋的心绪未及察觉身体的异状,直到紧绷的精神一放松,伤势终于反馈于意志,顿时倒地不起。
(心……好痛……)
快要……快要痛死了。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你差点儿就要死掉啦。”
(冒牌货叔叔!)
凉风过廊,青苗生香,尽管远方的天空仍是红一块、黑一块地有如熔岩,再次来到熟悉的小院中,与宽袍大袖的羽衣秀士并肩坐在廊檐下,应风色一时有隔世之感,鼻尖微微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转过头也好,你暂时别看我。”应无用怡然说道:“连续发动两次‘无界心流’的代价非常巨大,下次别这样搞了,我以为这回要重开机了咧。不只天空背景的抠图还没恢复正常,我的脸也是,怕你晚上做恶梦啊。”
你越说我就越想看是吧?好咧,那我死都不看。尽管这个说相声段子的场景应风色非常怀念,都像上辈子的事了,但眼下不是怀旧的好时机——他干咳两声,扭头打了个响指。
“……损害报告。”
“你的心脉断了,若无赤白二色龙漦箍束,现在腔子里就该是盅滚热的猪血豆腐脑儿。龙漦的材质、效用以及原理尚且不明,但它们正引你的血髓之气为用,研判是修复心脉中,此前你的经脉并未伤损如斯,也不曾这般剧烈地损伤脏器,无法估算要多长的时间恢复,也不知能复原到何种程度,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倘若可以,建议将青龙漦收回体内,毕竟它的效用是最对症的,你现在极需要青龙漦的帮助。”
这么做的话,莫执一的断掌可就——
“先不考虑这个。”应风色果断否决,示意他继续。冒牌货叔叔似不意外,续道:“动武自是不行的,短期间内也别想发动‘无界心流’了。你也不该在识界里停留太久,外头的形势瞬息万变,需要你全心应对。”
“……我只能趴着,还能应对什么鬼?”
“有怜姑娘在,龙大方和顾挽松倒不至于为所欲为。你该小心的是怜姑娘对韩雪色并不友善,怕后续还有变数。说到这儿事情就来啦,赶紧的赶紧的,打醒十二分精神,别死掉了!”
应风色猛然睁眼,大口大口吞息。映入眼帘的,是莫婷那梨花带雨似的俏丽容颜,一双盈盈妙目中满是关怀和歉疚,掩口摀住一声呜咽,低道:“你将龙……石留给了我娘,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没……没办法……”应风色闭眼靠上她温香柔腻的丰满胸脯,嘿嘿笑道:
“那是丈……丈母娘啊,她不让你嫁我怎么办?”
莫婷搂紧了他,咬唇道:“我偷偷嫁!”忍不住微笑。两人依偎不过片刻,女郎敛起柔情,压低嗓音:“一会儿我设法绊住敌人,你觑准时机逃跑,真跑不了就装死。”应风色以余光望出眼缝,果然龙方飓色为首的九人散成大圈,正欲收拢包围,一举擒下众姝。
一旁鹿希色、梁燕贞都撑着兵器起身,不愿坐以待毙,却听怜清浅道:“羽羊神,杜妆怜便未去而复返,你动了她天覆功的活心诀,不怕她天涯海角追杀你?”
羽羊神大笑:“所以你怜姑娘我是万不敢下手的,至于梁燕贞嘛,老子兴致缺缺。拜你巧舌所赐,玉未明于杜妆怜,不过是根鸡肋,只消不弄死人,谅必杜妆怜也没功夫天涯海角的追杀我。其余人等,你说还有哪个是她会在意的?”
应风色心底一沉。女阴人的巧辩连杜妆怜都不免中招,独对一种人效果有限,就是如羽羊神一般的疯子。
顾挽松本有多重面目,兴许是乔装改扮多年,不断在各个角色间切换,圆滑如他,也终究不免错置成狂,使“角色”成为了“性格”而无法自拔。“戴上面具的羽羊神”是装腔作势且充满恶意的愉悦犯,“失去面具的羽羊神”则是彻彻底底的粗鄙恶棍,尊重规则的游戏精神荡然无存,无法以理路来限制约束。
怜清浅叹了口气。
“顾挽松,那人若对杜妆怜伸出黑手,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笑意颠狂的羽羊神脸一沉,僵住的表情似有些扭曲,但犹豫也就是一霎眼,随即连连点头:“很是很是,不过老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眼前的乐子不享,去担心明天掉脑袋,实在太对不起自己啦!
“怜清浅你也是陈年老破鞋了,不必装什么闺秀。老子还未干过阴人,拿你来试骑些个,不会干到缺腿断胳膊的,依旧还她个完整的怜姑娘,想必杜妆怜也不介意——”
怜清浅抬起头。自应风色见其真容以来,这张脱俗仙子般的绝色脸蛋,初次不带一丝温婉笑意,那股子森寒简直难以形容,却较青年此生所遇之狰狞扭曲,还要更骇人百倍千倍。
“你由何处听得阴人二字的?”
顾挽松狂笑倏隐,冷冷回睨,扬手道:“拿下,一个也别漏了。都要活的。”一瞬间似又恢复成白城山上那望重武林的台丞副贰。
龙方飓色等正欲动手,忽见一名身形微佝、生得高瘦颀长的负面黑衣人跨出无乘庵,单手负后,踱步也似踅至阶前,仿佛是被屋外野犬吠醒的家主人,强按满怀不耐,只差没抄扫帚之类,施施然道:“这话我只说一次:闭嘴,滚蛋,趁早。要啰唆一句,来年坟头有草。”
算上叶藏柯与杜妆怜,这是今夜第三回,有不速之客自庵中行出。虽说无乘庵后进无人,翻墙即可潜入,但这仿佛能从里头源源不绝地生出坏事者的奇异景况,委实令人啼笑皆非。
一名九渊使瞥见龙方眼色,长剑一振,扬声喝道:“来者何……呃啊!”人字尚不及出,已然惨叫栽倒,胸膛上的半截白羽嗡嗡颤摇,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几乎透背穿出,劲力骇人已极。
另一名使者急急掠至,翻过死者失声道:“杨师——噗!”陡被射穿了左右太阳穴,串着箭枝歪颈倒地,模样既滑稽又可怕,可惜现场无人能笑得出。
与严人畏的铁弓不同,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无人引弦,两箭射角平直,与长弓远射的弧形路径绝不相同。更远的射程,更强的劲力,更低平的入射角度——
(这是……弩机!)
与兑换之间所能换得的“碎心箭”小弩不同,强弩自发明以来,历朝历代均列为国家重器,绝不许江湖人习练制造,遑论持有,盖因威力奇大,持之可与朝廷军队抗衡,难脱谋反颠覆的嫌疑。武林门派乃至于衙门有马弓手者,冒充兵丁不难,唯弩机受严密管制,等闲难以觅得。
(莫非是镇东将军的人马?那又何须蒙面?)
“你们都听不懂人话的么?非挨一箭才痛快?”黑衣人似到这时才察觉众人的错愕,居然是不分敌我的,不只九渊使如临大敌,诸女亦是戒慎恐惧,两边都把他当作了威胁,不冷不热地“啊”一声,兴致索然道:
“自报家门是吧?江湖人就是这么麻烦。我呢,是叶藏柯的朋友,非得有个万儿的话,就喊我‘五爷’罢。不想挨箭的举手说话,问得五爷烦了,照样儿得挨一箭,听明白没?”
第百廿四折
穴狸闻斗
将薜作衣
江湖人不通文墨者众,张三王五之流多不胜数,便在东海武林之中,以行五闻名的没有一百怕也有几十,但联系到叶藏柯的身上,再把“坐拥弩机军器”这点考量进去,范围则一下子就缩小了许多。
雷景玄。赤炼堂十绝太保排行第五,“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中的“令”字代表之人,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之名威慑赤炼堂水陆各码头的雷五爷。
即使应风色并不知晓,叶藏柯曾于峒州舒雁楼密会雷五,也不知道在盯梢马长声、乃至风花晚楼一事上五爷帮了大忙,但以他俩联手扳倒雷彪的交情,雷景玄现身于此,其实半点也不奇怪。
龙方飓色缓缓举手。阶台上,身形微佝的黑衣人似觉百无聊赖,一抬下巴,示意开口。
“……尊驾意欲何为?”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五爷翻起白眼。“让你们滚蛋。你要滚得比弩箭慢,我也不介意全射死了干脆。”
“在下龙方飓色,乃奇宫飞雨峰一系。”他解下鬼角半面,随手弃之于地。数月不见,那张圆滚滚肉呼呼、富贵员外也似的胖脸全变了样,五官依稀还是过往的龙大方,棱角分明的轮廓更添几分剽悍,整个人犹如一柄脱鞘之刀,分外慑人。
“奉大长老之命,从妖女手中营救敝宫韩宫主。贵我同属七大派,数百年来同气连枝,雷五爷路见不平不明所以,这才误杀了本山弟子。小小误会,料想大长老不见怪。”
储之沁美眸圆瞠,娇叱道:“你说谁是妖女?”
高瘦颀长的黑衣人哦的一声,像是来了兴致。“绑你们到独无年跟前,你猜他认不认?”龙方飓色从容道:“宫主若能脱险,奇宫上下对五爷只有感激而已。”
应风色既能猜出雷景玄的身份,龙方自然也办得到,此一节可说毫不意外,关键在于雷五爷的立场。
“你们进庵里来。”黑衣人懒惫的视线环扫现场,与众姝一一对眼,最末几句却是对着龙方飓色说。“我只管小叶的事,其他一概不理。他的朋友,今夜你动不了。”
“都按五爷吩咐。”龙方意外地干脆,足见对弩机的忌惮,回顾左右:“将宫主和副台丞移至安全处,别干多余的事。”几人依言而行。莫婷受制于铓血矿毒,服下宁心丸虽稍解痛苦,毕竟没恢复到能动手的程度,咬牙欲起,小手却被应风色按住,冲她摇头。
“……他不会对韩雪色出手。”他压低嗓音。“照顾你娘,我会设法逃出。”
莫婷玲珑心窍,瞬间会过意来。龙方不知夺舍之事,“韩雪色”的身份实是应郎的最佳掩护。况且殊色还在龙庭山,有他照应,应风色出不了乱子。若过于激烈地抵抗,让龙方起了疑心,反而不妙;银牙一咬,任两名九渊使者拉走爱郎,淡然道:
“他心脉受创,不宜车马劳顿,最好寻一静谧处休养。记着延请高明大夫,莫教我的病人死于庸医之手。”
龙方飓色道:“还是莫大夫愿走一趟龙庭山,省了我寻访名医的工夫?”莫婷抑着冲口答应的焦躁,不露一丝动摇,敛眸哼道:“你没见我娘伤势沉重么?你不肯将病人留下,后果自负,与我何干?”语罢颤巍巍起身,走到母亲身畔,再不回头,短短几步路似有千钧之重,差点将樱唇咬出血来。
怜清浅扶梁燕贞往庵里去,梁燕贞十年来心心念念,就是将阿雪救出龙庭山,岂肯失之交臂?奋力挣扎:“把人给我留下!你要带他走,先将我杀了!阿雪……阿雪!放开我!”怜清浅好言相劝,她总不肯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那黑衣人“五爷”和龙大方三两句间,形势居然便翻了两番,储之沁弄不清莫名其妙出现的友军,何以莫名其妙与敌人达成共识,又莫名其妙带走韩雪色……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韩雪色身上那股令她熟悉的异样悸动更加莫名,回神已握紧剑柄,正欲起身,颈间忽凉,一柄利刃由身后架住了她。
“……我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似乎是早了些。”龙方道:
“随这帮妖女退入无乘庵,或伺机杀之,或等消息里应外合,俱都是更好的选择。你太令我失望了,鹿希色。”
储之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从满霜的切齿之怒,不难猜到背后是谁,余光瞥见的绀青色剑柄,也说明颈间是何人之剑。
只是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见鹿希色无意接口,龙方飓色迎着诸女或愤怒或惊诧的眼神,娓娓道:“为营救韩宫主,是她主动提议,要潜入无乘庵卧底,并定下今晚的行动时间。虽说暴露得早了些,但没功劳也有苦劳,我还是收回‘失望’二字好了。”
储之沁再天真,也知“营救韩宫主”是说给五爷听的,指的就是攻打无乘庵。按龙方之说,鹿希色从开始就是卧底,拉联满霜、莫婷等,是为龙大方做反间。龙方因而对无乘庵了若指掌,才派成冶云、连云社等打头阵。
忽听怜清浅道:“你透过迎仙观传递密信,相约今晚前来,联手收拾羽羊神,想来还是卧底。策反韭丹刺杀叶大侠,是你、龙方,还是羽羊神的意思?”却是冲鹿希色问。女郎一径沉默,冷冷迎视,既未闪躲也不辩驳,仿佛听的是他人之事。
众人始知鹿希色也曾以“刺杀羽羊神”的名义,拉联梁燕贞主仆,手段不能说不厉害,对照其背叛之举,益发令人难受。
储之沁忍无可忍,不顾剑锋加颈,霍然回头:“你为何要这样?明明他……应风色他……他最欢喜你了啊!为什么要背叛大家?应风——”
“应风色已经死了!”
鹿希色杏眼瞠圆,柳眉倒竖,仿佛精致的人偶忽然活起来,神情却是前所未见的疾厉:“报了仇,死人便能活转过来么?这般舍不下,干嘛不随他一起死了,相从于地下?还活着的人,要吃饭、要穿衣,不替自己打算,巴望九泉下的应风色给你张罗么?他已经死了,在养颐家那晚就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他的尸身,摸着他直到凉透,他死了,不会回来了!是你们不肯消停,我为自己有什么错?”
“你……住口!”储之沁眼眶一红,挥掌掴去。鹿希色的剑刃抖鞭似的往她左臂一抽,鲜血迸出,储之沁吃痛踉跄,这巴掌毕竟没能得手。
“之沁!”言满霜忍痛将她拉回,点了臂上的穴道止血,万幸入肉不深,并未伤及筋骨。满霜搀扶着无声落泪的储之沁,退往庵门,目光须臾未离鹿希色,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但愿你做的这一切都值得。”
“韩雪色毕竟是奇宫之主,身价搁在那儿,这价码我能接受。”鹿希色冷道。
两人相隔不逾剑臂,就近端详,满霜发现她浑身的衣衫破口全无血渍,只露出其下的雪白单衣,不见肌肤。那单衣白得不寻常,泛着蛛丝般的雪润辉芒,正因有它,铓血剑才未伤皮肉,鹿希色是假装中了铓血矿毒,战力其实不受影响。
言满霜心念电转,蓦地想起一物。
(紫苑鳞甲……是应风色的宝衣!)
应风色与无乘庵小队互通声息时,介绍过这件宝衣,说须以特殊功法驱动,才能使宝衣发挥等同《紫煌鳞羽缠》七成威力的防御效果。
他自称没能入手驱动的功法,却总将宝衣穿在内里,这种欲盖弥彰的小聪明颇令满霜生厌,相熟后却反觉可爱。鹿希色能驾驭鳞甲,想也知道应风色必将功法传给了她。
“……你也有脸穿他的衣甲!”
两人擦肩而过,满霜切齿沉声,鹿希色不为所动,完全感受不到羞愧或愤怒等情绪,漠然到教人心凉。满霜只觉说不出的恶心,至于是她自应风色的遗物中搜刮而得,或是龙方用以笼络她的“礼物”,女郎半点也不想知道。
储之沁说得没错。应风色最欢喜她,他一贯是爱她的,在与她们熟识、相好前便已爱她,待她与别个儿不同。只能说他瞎了狗眼——满霜恻然之余,鼻端忽觉酸楚,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诸女退入无乘庵,失魂落魄的洛雪晴,和紧抱鹿韭丹尸身不放的胡媚世都没落下。
清点人数时,莫婷惊觉阿妍不见了踪影,与她同来的少女简豫也是;一起消失的,还有严人畏的尸体。若是阿妍单独失踪,莫婷的担心将十倍于此刻,便不提阿妍的高贵出身,与未来太子妃出事的严重性,说到底是应风色将她扯进这场风波,莫婷总觉过意不去。
但阿妍、简豫和严人畏齐齐消失,代表在背后操弄的是同一只手,因着某种一致的利益;未必是害,也有可能是救。除了严人畏以外,袁大学士夫妇兴许替义女安排了更厉害的保镖,能无声无息将她带离此地——莫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稍稍缓解有心无力的焦虑。
毕竟要担心的事已然太多。
那高瘦微佝的黑衣人“五爷”是最后一个进门的,此前始终倚柱立于阶上,双手抱胸,瞧着庵前来来去去搬运尸体的九渊使者的眼神,同瞧着一列蚂蚁的毛孩子没两样,既觉没甚意思,又忍着想让它更有意思的冲动;那股子满不在乎的神气,可比亮刀剑更具威慑力,哪怕突然打个响指,让埋伏于暗处的弩箭齐发,无端端毁约杀人,似也合情合理。
他好整以暇地闭门上闩,贴耳听了会儿,忽返身疾掠,鹞子般扑入廊檐,身法如流水行云,快到不及瞬目,堪堪赶在梁燕贞张口叫唤之前。
另一只白得不带丝毫血色的如玉柔荑快他半步,抢先摀住梁燕贞的嘴,不知是否打击太大,以梁小姐的修为,竟躲不开也甩不掉,脱力般倒入怜清浅怀里,浑圆坚挺的乳峰急遽起伏。
原本安置叶藏柯的偏间,门板处只余一个长方形大洞,铁皮高台上自是空空如也。
窗户前的滤尘薄纱遭人卸去,两扇窗牖大大向外推开,窗櫺边上架着拆下的门板,形成平整的缓降坡。从门板上留的拖痕,可以想像昏迷的叶藏柯被固定在担架上,由此运出,用的怕还是她们先前仓促制作的简陋担架。
“阁下果然是虚张声势,意在拖延。”
怜清浅波澜不惊,望着阶下鹄立的黑衣人。“但我没料到拖延的目的,非是拯救我等,而是乘隙劫人。你是冒了雷景玄之名,还是雷万凛瞒着他家老五,暗里派来灭口的黑手?”
“我只说叫我‘五爷’不妨,没说是五爷本人。”
黑衣人拉下覆面巾,露出一张意兴阑珊的瘦脸,远远称不上俊,但也很难说是丑。有人会觉得是中年,但说是老人亦无不可;以武行来说绝对是杂鱼相,出现在其他行当里也不令人意外,总之是每日在道上能见百八十遍的面孔,转眼即忘,毫无记忆点可言。
尽管如此,露出本相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本身就是诚意的展现。狡猾深沉如龙方飓色,面对暗夜中不知其数的弩机埋伏时,也采取了同样的哀兵之策,以示无敌对之意。
“我来此间,只为保叶藏柯不失,无奈忽遇对头,耽搁了时间,未料小叶竟重伤如斯。”黑衣人道:“你们的死活我不关心,叶藏柯若醒来怪我,那也是醒来后才有的事。我带走的人我负责,至于你们,就自求多福罢。”
“……移动如此伤重之人,你是真为他好么?”莫婷察觉有异,这会儿也来到廊庑间。“你可知他身中剧毒,此时此地,普天之下只有一枚丹药可解?耽误了时辰,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怜清浅叹道:“他敢劫人,怕那药瓶早已落入他手中。我猜得对不?”黑衣人没理她,抱拳对莫婷一揖到地。“若非你母女抢救,小叶已然完蛋大吉,我代他向你谢过。之后他若撑不住,也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是他命数如此。”
“龙方既已被你吓退,便是去而复返,难道你的弩队还怕他不成?”莫婷微蹙柳眉,只觉十分难解。“为何要甘冒奇险,移动一名最好别动他的伤者?”
“因为我并没有一支弩队,那自称飞雨峰之人的鬼面小子很快就会想明白,带更多人回来。”黑衣人耸肩,酸笑略苦。“第二,算计小叶的人并未远去,留他在此,同杀了他也没两样。这只是五爷的直觉,你听听便罢,可以不用当真。”
莫婷还待追问,蓦听啪嚓一声细微轻响,一物落地,却不知从何而落。庭院树影间闪出一抹娇小身影,鱼皮密扣的夜行黑衣裹出玲珑的曲线,腰薄腿细,臀股小巧,明明胸脯薄似女童,不知怎的光凭剪影便令人口干舌燥,透着股难言的野性风情。
行出影廓的女子即使蒙面,上臂、大腿乃至于腰际无不露出大片肌肤,均呈琥珀般的匀净蜜色,光滑紧致胜似蛋壳,尽显青春骄人。不同寻常的淡褐色肌肤,使她在阴影中看来宛若一身黑衣,其实扣除诃子般的半筒状胸衣、腰下的短裙裤,以及臂韝绑腿覆面巾等,少女实际就是半裸。
大胆的衣着风格与她殊异的肤色一样,明显是域外之物。
莫婷听说南陵部分女子异常白皙,也有的是琥珀色肌肤,少女的出身或与此有关。
她手持一具小型弩机,腰上还有另一具形制相仿的,两弩之上俱已无箭;身后则负了具体积更大的匣弩,即使莫婷对机关军械所知有限,也猜得到是一射数箭,又或毋须绞弦的连发形制,心念电转:“是了,射死龙方两名手下的箭,来自这两具小弩,原来他真没有一支弩队埋伏暗处,靠的是此女例无虚发的射技。”
半裸的蒙面女子来到近处,莫婷才发现她连眼瞳都是极淡的琥珀色,月光下仿佛焕发金芒,既迷离又神秘。
“走啦鹅腿,他们要是去而复返,只怕要漏馅儿。”
她操着过分标准的央土官话腔调,反增异国风情。虽刻意压低声线,听得出十分年轻——该说是年轻到无法以压平嗓音扮老。
少女那毫无自我意识的性感,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她还未开始意识到,无论男女都会忍不住觊觎她浑然天成的魅惑,毋须刻意引诱,便能攫取对方注目,令其想入非非。
而她居然管五爷叫“鹅腿”,像喊着一起玩泥巴的童年玩伴也似,过于标准的央土腔完全没有一丝遐想的空间,莫婷非常确定她说的就是那两个字。就算是浑号也取得太随便了。
“喂喂,鹅腿、香狸!你们两个还在磨叽什么?”莫婷闻声转头,赫见偏间的窗櫺上跨着一名凤眼少年,身形矮壮,看着脾气甚好,便是叠声催促,也不会让人生出恶感;再瞧两眼,又觉他很可能不是少年,说是二十许人也使得。
“情况不妙,赶紧撤了呗。”提起一只小巧樊笼。
笼中囚着一尾四寸来长的白蛇,通体无瑕,两枚小眼如嵌红宝石般,饶以莫婷不喜蛇虺,也觉小蛇玉雪可爱,令人无从生厌。
凤眼少年才将蛇笼提起,原本静静盘伏的小白蛇嘶的一声昂起,发疯似的在笼中瞎游乱撞,黑衣人与那被管叫“香狸”的少女脸色齐变,黑衣人急道:“头儿何时吹的蛇笛?”凤眼少年道:“就是刚才,一响我就来啦!莫要再耽搁。”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遥遥对着蛇笼一比,小白蛇忽又安静下来。
蓦听怜清浅沉声道:“你对我家小姐做了什么?”
凤眼少年温煦一笑。“她心神激荡,于身子有大害,我只是让她小睡片刻,你一摇她便能醒来,不会有事的。”
莫婷才响起有一会儿没听见梁燕贞的声音,见她伏在怜清浅膝上,呼吸浅细,毋须号脉也知睡得正香。凤眼少年不管用了什么法子,都不像是于人有损的邪术。
“我对安抚小动物特别有办法。此法一般对人不甚管用,然而心神耗弱之际,还是能碰一碰运气的。你的朋友若不睡去,怕是不肯消停。”凤眼少年将腿跨至櫺外,便欲跃出,黑衣人与少女也掠上房顶。
莫婷还有满腹的疑问,急急开声:“五爷!”岂料三人同时回头。
黑衣人“啧”的一声,口气不耐:“你叫哪个?”凤眼少年笑道:“她又不知道。不知者无罪!速去也。”泼喇一声,蹬墙飞去,另二人也跃入夜色中。
庵后林影间隐约可见一辆马车,拉车的四匹健马只要不是睡死了,这般距离内无论蹬蹄或轻嘶,绝不能毫无声息,必是那“对小动物极有办法”的凤眼少年施展了什么手段。
果然人影一掠上马车,驷乘起驾,不仅速度飞快,也较寻常车马稳静许多。只见夜色即将吞没行迹,莫婷回头急道:“不去追好么?叶大侠肯定在车上。要是梁小姐醒来——”
“适才那三个人,我一个都没把握能敌得过,要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五爷留下人来,只怕也行不通。追或不追,其实并无差别。”
怜清浅叹了口气。“况且我们自顾无暇,已无时间挥霍。莫姑娘,能否劳烦你将众人集合在厅堂里,我有事想同大伙说。令堂若能清醒个一时半刻,也务必让她参与。”莫婷见她说得郑重,且无意间流露出凝肃忧惧之色,必是牵连重大,依言去了。
满霜等饮过大量清水,矿毒渐出,听得怜姑娘有事相商,无不打点起精神。
偏间不一会儿果然传出梁燕贞的斥责,激昂的语调似夹杂着饮泣,几乎听不见怜姑娘的安抚辩驳,但吵架——或说单方面的怒气发泄——未持续太久,梁燕贞的语声次第沉落,终至默然;片刻后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主仆俩相偕来到堂上。
梁燕贞的容色似比在庵外时更憔悴,颊畔犹带泪痕,但以她在此夜经历的生离死别,谁也无法笑她软弱。她恢复的速度已较许多人要快得多了,莫婷甚至有些敬佩她。
众人刻意留下了主位,梁燕贞来到座前,却未落座,转对众姝,一撩衣䙓踞坐于地,双手按膝,凛凛如武将负荆。
“我为顾挽松所利用,虽是为保性命不得不然,终究是做了错事。在座诸位,我梁燕贞亏负甚多,这不能说都是顾挽松的错,是我行恶,乃我之罪,旁贷者再无一人也。”以掌按地,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秀额渗血,怵目惊心。
“‘你就算磕破了脑袋,我这只冥迢续断之手再不能恢复如初’——”莫执一玉容白惨,声气暗弱,其中的嘲讽却丝毫未减。
梁燕贞早有准备,料想众怒一时难以平复,岂知莫执一语气倏转,懒洋洋地续道:“我是想这样说啦,但这手是杜婊子砍的,大伙儿都瞧见了,安在你头上也没道理。这会儿我们是拴一条线上的蚂蚱,你二位有何高见,直说了呗。”约莫觉得有趣,嗤的一声似欲笑出,被女儿杏眼一睨,硬生生忍住,嘴角梨涡依旧浮现,憔悴难掩少女般的娇俏气息。
“好!”梁燕贞本是飒爽的性格,也不来客套虚文,径自入座瞧向怜清浅,只等她开口。
女阴人叹了口气。“杜妆怜的武功已臻化境,她杀过忒多无辜之人,江湖地位丝毫未见动摇,足见天理公义俱都应付不了此人。要对付她,只能倚靠武力。”
莫执一噗哧一声,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你不觉得‘打她不过’和‘只能靠打’,听着有些矛盾么?”莫婷瞪了她一眼:“……娘!”莫执一才闭上嘴,仍是抿梨涡浅笑,微眯的病眼犹带三分挑衅、三分娇慵,更多的却是好奇。最期待怜清浅的答案的,说不定就是她。
怜清浅淡淡一笑。“因为杜妆怜就是个矛盾的人,她今晚虽已应诺,不定在下回天覆功的岔疾发作、经历难以言喻的痛苦之际,便突然杀上门来,把所有人屠戮一空。她不是恶,而是混沌,善恶于她全无意义,故在善人或恶人看来,她都是难以测度,一般的骇人。”莫执一的笑容凝在脸上,莫婷打了个寒噤,言满霜则是若有所思。
“矛盾之人,只能以矛盾的法子相应。”怜清浅将众人的反应瞧在眼里,娓娓道:“我们须得一边逃跑,一边想办法破解天覆功的秘奥。如此一来,就算不幸被杜妆怜抓到,也有能交得出手的成果,只消赚得她不杀人,我们逮到机会继续逃;重复这个过程,直到解开秘奥为止。”
莫执一举起未断之手。
“对不住了,虽然你说得一本正经,但我实在想笑……我能笑不?”
“怜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从天覆功里,找出箝制杜妆怜的法子?”开口的居然是垂眸假寐多时的鱼休同。他自回到庵内,模样便有些萎靡,似是倦极,储之沁一直陪在他身边。此际老人声音虽不大,神光奕奕得像是睡了个好觉,精神矍铄,颇能想见其年轻时的风采。
“天君知我。”怜清浅点头:
“此事我一人办不到,须得师……玉姑娘提供天覆功诀,以此为本,除我怜氏家学,亦须有精通医理的国手相助。此外,天门的《洪洞经》是珍贵的内功瑰宝,天君修为深厚,也请助我一臂之力。”
她本欲称“师太”,抓不准玉未明是怎么想的,这小小的称谓转换几无停顿,流利到称不上是口误,仍逃不过言满霜的耳朵。女童微微一笑,似连云淡风轻都透着迎春桃花般的冶丽,从容道:“还是叫满霜罢,我用这个名儿的时间,已长过了‘玉未明’三字。昨日种种,不提也罢。”
怜清浅颔首。“如此甚好。我同杜妆怜说的,并不是敷衍塞责的假话,如欲破解天覆功诀的秘奥,就算团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十年之内能有所成,都算是勇猛精进了;宵明岛一脉汇集了无数高手的心血结晶,数百年间千锤百炼而得的绝学,哪有这么容易能照办煮碗,一挥而就?”
她说话向来有条理,虽然措辞文雅语气温婉,内容甚是易懂,然而众人听她说到这里,只觉其意不明,颇难理解。边逃跑边钻研的矛盾之策还算简单,毕竟是不得不然,谁教杜妆怜是个喜怒无常、非善非恶的疯子?
既要联手破解秘奥,又反复强调此事不易,徒然令人气沮,这又是几个意思?
结果又是鱼休同接过话头,众姝闻声注目,无不仔细聆听。
“我猜怜姑娘的意思,怕是指此事之难,众人须捐弃成见,勿固勿我,结成一赤胆相见、生死与共的歃血盟,才能有成功的一日。若非如此,这边逃跑边研究的法子,其实就只有‘逃’而已,待杜妆怜上门,便是众人殒命时,不过是提心吊胆地多活几日,毫无意义。”
莫执一哼笑:“你要当头儿,直说便了,何须他人抬轿?横竖我们也是靠你怜姑娘的巧舌,才没横尸庵前,还有得选么?”莫婷管不住她口无遮拦,不禁微蹙柳眉,虽对怜清浅微感歉疚,也觉母亲插科打诨,并非全无道理。
她以言语挤兑杜妆怜,说到底是为了求存,与梁燕贞间的主仆情谊是最大的驱力,拉上旁人仅是增加筹码,如韩雪色、叶藏柯等与之无涉,未见她怜姑娘肯费多少心力营救。推这等样人为盟主,心底多半是有些不舒坦的。
“莫夫人言重。我非但是下人,还是已死之人,如亡灵徘徊阳世,除小姐外再无牵挂。谁愿奉一具僵尸为歃血盟之主?”
“……怜姑娘!”梁燕贞阻之不及,懊恼跺脚。
怜清浅却不在意。“小姐,诚如天君言,若非歃血为盟众志一心,我们没有赢的机会。而血盟中不该有秘密。”言简意赅说了阴人之事。
莫氏母女早对她中剑无血的异状留上了心,闻言恍然。
储之沁素来怕鬼,亡灵、僵尸乃至“已死之人”云云,委实踩在少女的禁区边上,但怜姑娘谈吐动人,仪态高雅,更有着她难以企及心向往之的聪明脑袋,简直是天仙般的人儿,怕她的难度太高,想想也就不在意。
要说有谁比她更怕鬼,除江露橙外,就数雪晴了。小师叔正欲悄悄偎近好言抚慰,却见洛雪晴举起手来。“若……若埋进中阴土中,我娘她能……能不能活转过来?”
怜清浅忍着一丝悲悯,哀伤摇头。
“人为制造阴人的法子有人试过,实际上不算成功,转化死者的例子,更是不曾有过。何况阴人已非是人,混沌处未必稍逊于杜妆怜;转化后还能幸运恢复人性的,我是唯一一个,以牺牲世上最爱我之人为代价。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不曾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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