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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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三折
春雨不至
风静啼歇
忽闻一声尖叫,却是自庵内的西厢廊间传来,“砰!”一声撞开的房门之前,一名身段玲珑、雪肤腴润的翠衫女子倚扉软倒,骇得美眸圆瞠,掩口死瞪着对角檐顶的羊盔怪客,仿佛见到什么三头六臂的妖魔,正是洛乘天之妻陆筠曼。
“……娘!”洛雪晴匆匆奔回,小手忽被陆筠曼一把抓住,竟捏得少女微露痛色。“娘!你……你怎么了?”
陆筠曼恍若未闻,遥指刀鬼道:“那厮害死了你爹,现下来找咱们娘俩啦!”突然扬声嘶叫:“乔归泉,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对兄弟痛下毒手也就罢了,我家相公临死前,你应承他什么事来?让他交出证据,人死账销,不及妻孥。你乔四爷说的话,这便不作数了么?”尖嗓在夜里听来格外凄厉。
庵外乔归泉脸色铁青,天鹏道人、计箫鼓等相觑无言,远处的老十三忽倾城仍带一抹轻佻蔑笑,殊无笑意的眸光却盯着叶藏柯手里的“泪血凤奁”,一如既往般教人猜不透心思。
应风色暗忖:“果然陆师叔是知情的,只不知是故意不说,或因打击太甚,平日里浑浑噩噩,此际见了仇人才唤起记忆。”羽羊神将洛雪晴放入九渊使名单,说不定就为这一刻才布的局。
刀鬼以为能借此监控洛雪晴母女,怎料被羽羊神反将一军,将应风色与叶藏柯等引到刀鬼的老巢,坑死了与之合作的乔四爷。
江湖血路,死生俄顷,所行既是犯禁之事,自不容公门插手,“信”字须得摆在“义”字前。毁诺之人,无论在正派或邪道都没有立足的地方。
洛乘天之死,连云社众人无意追究,但乔归泉若对洛乘天有过承诺,今夜仍率众来此,这是打王八拳混赖的意思了;不守一诺,岂能信他别个?连先前开口索要五千两、替乔归泉稳住局面的计箫鼓都不禁沉落面色。
洛雪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他……害了我爹?”欲起身却使不上力,直到被人环入臂间才回神,见是莫婷来到身畔,黑衣女郎安抚似的摇了摇头,示意少女噤声。
叶藏柯笑道:“诸位湖城名侠搞了半天,就给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打黑工,乔归泉不过听命行事的喽啰,看人眼色,拿不了半点主意。可怜计爷五千两卖身,不免要遭人白嫖,怎一个‘惨’字了得?”
饶以计箫鼓江湖混老,也不禁愀然色变:“姓叶的你————!”
“行了行了,你又打不过他,还能瞪死他么?”
忽倾城懒惫一笑,无视计爷怒目,扬声道:“老四,人都说成这样了,你不驳个几句,明刀明枪划下道儿来,这事可不好办。庵里有无藏宝?是你说了算,还是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说了算?眼下是什么情形,总得有个说法。”
“……老十三!”嘶嘎的破锣嗓穿透夜风,中气稍嫌不足,惟火气与先前一般无二,正是负伤的“道鏸”天鹏。“你到底是哪边的?什么时候了,胳膊儿还往外处弯!”
忽倾城怡然道:“老六原来你认得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做了人家的内人还没请酒,屁精也得讲礼数啊!”天鹏气得吐血,鼠目眦若铜铃,却没能反口,盖因忽倾城的话恰恰戳在点子上:
这黑衣怪客谁也不认得,就算乔归泉替他作保,算不算自己人还两说。若众人连夜数百里的奔波,全是给这厮跑腿打杂充马前卒,庵内藏宝云云不过白话一帖,宰了乔归泉也不够赔,谁还同他是自己人!
“连云社十三神龙”皆非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出黑衣怪客的出现,连乔四爷都吓一跳,讶色乍现倏隐,却没能逃过这帮老江湖的眼睛。而乔归泉连遭挤兑,皆未应声,显然还在拿捏说帖,致令众人疑窦丛生,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敌慨,转眼消失殆尽。
乔归泉是有苦说不出。
他与刀鬼名为合作,一直以来都是奉命行事,无太多置喙的余地,遑论讨价还价。那人无论仕途、令名皆胜于己不说,刀法更是高得不可思议,身后如有层层黑翳,教人捉摸不透。
乔归泉的死对头洛乘天之武功莫说连云社,放眼断肠湖南北两岸,欲寻比肩之人,也只能往“红颜冷剑”杜妆怜、“道镜”凌万顷等统领一方的宗师级人物里找去。刀鬼有本事将洛乘天杀成重伤,还教他不敢声张,闭紧嘴巴等死,实让乔归泉服气得不得了,暗忖得此异人相助,说不定真能扳倒慕容柔那兔儿爷。
刀鬼让他以铁鹞庄藏宝为饵,引连云社众人针对无乘庵,乔归泉还拉上亟欲入社的成冶云、飞星化四门金一飞等,借搜捕魔女玉鉴飞名义,乘夜行动。
但刀鬼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和事前说好的不一样。乔归泉连自己该承认或否认与黑衣怪客的关系都没想透,却承担不起万一说错话、刀鬼发怒的结果,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
正自举棋不定,檐角的黑衣怪客一跃落地,反握腰畔刀柄,“铿”的一声解刀甩鞘,内力之所至,贯得刀尖嗡颤,银蛇窜闪,身臂似石錾般晃也不晃,迫得人气息微窒,霎时生出黑翳蔽天的错觉。
先前在屋顶背着月光瞧不清,此际来到月下,才发现羽羊盔上裂了条大缝,从左额劈过突出的羊颅吻部,斜拖到右腮帮,裂开的缝隙间依稀见得盔内的鼻梁眉眼等,可惜无法瞧得更真切。
难怪他开口时,经竹簧变造的呆板嗓音掺杂一抹低沉男声,想来是刀鬼原本的声音从头盔内泄出,与竹簧所发混作一处,听着才像二人齐声。
“你盗得此物,又故意露出形迹,引我百里追踪而来,想是断不能轻易交还的了。”裂缝袒露的半只锐眸迸出寒光,混杂了机簧变音的哑嗓,冷道:“你想死,本座便送你一程。”自是对叶藏柯说。
叶藏柯拍拍膝腿,慢条斯理起身,靴尖随意挑起一柄单刀抄住,比划几下,笑道:“许久没使刀了,陪你练练。”刀尖指地,摆了个相似的架式,气势却是天差地远,连不用刀的外行人也能瞧出满身的破绽。
谁也料不到,对击会以猝不及防的连串铿响与流光炸裂的形式展开。
两条黑影在刀芒间偶一闪晃,没有太大幅度的进退,然而刀刃的砍劈铿击声不仅对不上动作,似也与刃芒窜闪、火星迸散等脱开节奏,只能认为是在肉眼难见之处多砍了一记,又或在兵器外另有真气、暗掌针锋相对,才得形声相异。
乔归泉就算有上前助拳之意,也只能干瞪眼,两人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双雄对撼间,比独对任一人要凶险数倍,凭乔四爷还插不了手。
应风色潜运血髓之气盯住战团,一边凝神遁入虚境;识海内,冒牌货叔叔已将五感所纳分析整理,无不井井有条,但亟待处理的知觉持续涌入,应无用无法分神对话,应风色唯恐被旁人察觉异状,亦无意久待,用十分之一的速度回放两人交手画面,匆匆浏览一遍便即退出识海,回到现实时,那股血脉贲张的兴奋感倏自体内涌出,久久不能平复。
严格说来,两人是在交手没错,与其说欲置对方于死地,更像在争抢——既抢先机,也抢破绽。
最初是刀鬼起的头,一刀由下往上,掠向叶藏柯咽喉,刀至中途,叶藏柯刀尖微挑,对正敌手的胸膛,刀鬼若不变招,最后便是各自洞胸入喉,双双戳个对穿的下场。
这种以伤换伤、迫敌无功的战略式预判,在实战中并不罕见,只消经验足够,再加上一点运气,十次中总有三两次能奏功,尤其常见于交手的头一招。
但要接连地精准预判,除非双方实力悬殊,占优的一方能完全掌握对手行动,施压得恰到好处,既要攻敌之不可不救,还得确定对方有余裕察觉且来得及反应,否则一个气喘吁吁、打得失魂落魄的菜鸡,是极可能不理,甚或瞧不见逼命之危,闷头往前一撞,一气把自己和对手串死的。
什么“有进无退”、“攻敌之不得不守”,那都是不思劳动的文人伏案幻想出来,打架又不是下棋,由得你轮流落子,生死俄顷、兔起鹘落,你能清楚判断不算完,也得对手瞧仔细想明白,才能配合你回剑变招。有这工夫,直接攻击岂非更省事?
刀鬼和叶藏柯间不存在如许的落差,刀至中途,腕臂一振,蓦地改撩为弹,易上掠为横劈,径自接过了叶藏柯的单刀,两柄刃器自此迸出第一次的清脆交击。
以刀板中段横击刀头,从施力点看,绝对是以己之末击对手之强,实不能算高招。但两刀对撞的霎那间,刀鬼之刀“嗡”的一颤,前半截应声旋转,韧如柳叶迎风,就这么扫向叶藏柯的胸颈要害;腰下褐䙓扬动,左膝抬起,只待叶藏柯仰头避过,便要一脚踹出!
千钧一发之际,叶藏柯右腕疾旋,铿啷啷地迸出一阵刺目火星,刀身带动的螺旋劲力硬生生将的敌刃搅得反激弹回,下盘与刀鬼膝顶腿绊的换过几招,难分是谁攻谁守、孰进孰退,在这不及瞬目间,两人已换过一次身位又换了回来,动作不大速度又快,若非在虚识内放慢了瞧,适才竟是过眼无觉。
应风色无法判断他俩使的是什么武功。
不,该说普天之下各门各派,都不会有这样的套路,即使在号称包罗万有的奇宫经藏里青年都不曾见到过。
这是最纯粹的战斗本能,以最有效率的形式展现,不讲章法,无所谓侠义道,犹如两头食肉兽在尽情嘶咬,每个细微动作和瞬间的判断,都包含无数晨昏的血汗锻炼,以及生死搏斗间淬炼出的宝贵经验,没有丝毫犹豫,一切只为了早一步打穿对方的攻防,或许还有意志。
在识海的极慢速里看来,两人持刀的右手、手上之刀,以及空着的左手全都用上,仿佛六条手臂同时在打;不只刀刃,刀板、刀锷、刀柄,乃至刀头,全都是武器,锁扣勾打、推戳砸撞,变化多到看不过来,没有一招能从头使到尾,甚至无法区分到底有没有招式,只知双方每一动都在提升速度,对手却总能跟上,或许要等到其中一方意志崩溃的霎那间,铁铸般的刀臂才会露出破绽。
刀鬼试图拉开距离,叶藏柯却咬得很紧,逼得黑衣怪客虚招一晃,忽然点足后跃;谁知叶藏柯身形微动,也跟着松手疾退,右手食、中二指夹住刀柄末端,刀臂加起来足有六尺,倏地旋臂拧腰,挟刀斩落!
(这是……欲擒故纵!)
刀鬼想拉开距离,擅长近战的叶藏柯自不能让他如愿——然而这只是假象。接连破坏刀鬼所图的叶藏柯,其实还藏了这一手绝招,拉开距离毋宁对他更有利,硬生生憋到这时才忽施偷袭,教黑衣怪客自行送头。
“铿!”一声震耳激响,余波所及,靠得近的乔归泉、计箫鼓等人纷纷掩耳后退,赫见刀鬼长刀指天,与叶藏柯手中之刀俱都分成两截,裁纸般被削断的刀头凌空飕转几圈,插落地面;而叶藏柯的后半截刀却飞得老远,他右手撮拳负后,一抹乌浓血渍缓缓淌出掌心,不知是指甲爆开或指根撕裂所致,身前敌人无由瞧见,庵里诸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刀臂拉长,威力倍增,一旦遇上更强的反击招式,受创也更深。小叶若受的是皮肉伤还罢了,就怕伤到筋骨乃至经脉,那可不妙至极。
刀鬼阴恻恻道:“我道你要使什么绝招,原来是‘驼铃飞斩’这种乡下人的玩意。刀侯府的色目老鬼是你什么人?”叶藏柯笑道:“上门讨教,挨了顿打而已,顺手便学起来,原汤化原食。”
“云都赤侯府”乃东海道首治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府主拓跋十翼出身西域,色目赤发,人称“色目刀侯”。拓跋十翼原为白马朝开国皇帝独孤弋的贴身侍卫,本朝肇建,此人谢绝封赏,孤身踏上求道的旅程,最后落脚东海,开宗立派。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
“云都赤”,在西域色目蕃话中是指“刀”的意思。
拓跋十翼虽受了皇眷才跻身世家,却是有真本事的,时人总拿他与“刀皇”武登庸相提并论,他早年创制的《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皆是威名赫赫的刀中绝学,惟刀侯择徒谨慎,在江湖上罕有流传,黑衣怪客却说是“乡下人的玩意”,口气大得吓人。
忽听一声噗哧,众人连转头都嫌费劲,不用看也知又是那老十三——
“真不是我。”忽倾城的声音自更远处传来,要不是余人诧异回头,说不定他便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脱离战场。
发笑的,却是两湖城中人称“口血荼蘼”的连云社十当家庞白鹃。
“四爷,就算是你的朋友,这话我也不能当没听见。”俊秀的白衣青年面色沉落,扬起略带邪气的轻蔑嘴角,如女子般姣好的星眸中殊无笑意,信手拉开织锦大褂,露出内里的两排革囊飞刀。
“我外公曾受刀侯府大恩,常说欠拓跋前辈一条命,若无色目刀侯,便没有今日的湖阴‘细雨门’。你这厮好大的口气,便由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
湖阴细雨门精通诸般暗器,号称“掌上十八般”,而庞白鹃的外祖父“暗山觉电”饶酥风却独沽一味,于飞刀一门特别有心得。寻常江湖人所使飞刀,大抵形似古时刀币,长约五六寸间,分刀首、刀身、刀柄和刀环四部,环上多扎大红绸绦,掷出时可保稳定,增加威力。
饶酥风使的,却是七寸半的玉柄金装刀器,形似缩小的直刃唐刀,柄末无环不扎布巾,刃身上镌有“细雨酥风”的篆字刀铭,出手烜赫,如掷雷电,素有“君子明器”美称。
这位特立独行的饶掌门,直到壮年都以刀客自居,将家传一套《化外存物刀》练得出神入化,事实上此功融匕首、蛾眉刺、近身搏击和小巧腾挪于一炉,乃自实战锤炼出的大杂烩,与儒门《存物刀》毫无瓜葛,同飞星化四门的渊源可能还更深一些。
到了饶酥风手里,《化外存物刀》又更上层楼,佐以轻功与飞刀术,挑战各地刀法名家,居然胜多败少,有好事者将他谱入刀榜,与刀皇、刀侯等同列,称之为“刀君”。
据说饶酥风最后败于刀侯之手,才绝了这莫名其妙的念想,认清自己与顶尖刀客的差距,潜心栽培门人,细雨门得有如今的规模。
其子“菩提手”饶悲怀亦以沉稳练达著称,兴许是父子俩都心疼幺女幼妹遇人不淑,只留下这点骨血,还从娘胎里带的病根,时不时口吐丹朱,染红白绢,得了个“口血荼蘼”的浑号,将庞白鹃惯成两湖城有名的浪荡公子哥,饶家子弟都不是这般作派。
但庞白鹃绝非不成器的纨裤,以他的年纪,能将暗器身法练到这等境地,跻身“连云社十三神龙”,也是经过一番刻苦锻炼。外公和舅父平素的教训,庞白鹃多半是当耳旁风的,唯“家声不没”一节,俊美的白衣公子决计不让,听黑衣人辱及外公恩人,不顾场合也要发作。
刀鬼回头都懒,冷冷哼笑。
“你外公欠色目老鬼之命,是被他饶下的那一条么?”
“你……”少年气得脸色发青,咬碎银牙:“找死!”袍袖一扬,五道寒芒脱手,流星般飙向刀鬼!
他的飞刀虽非饶酥风的七寸半明器,也近六寸长短,都能当匕首用了,在暗器中不算轻巧。如此分量,光是这不倚机簧、扬手五发的手法,在暗青诸脉中便极罕见,旁人即欲拦阻,闻声已来不及。
“……老十!”“住手!”“大人留神!”
惊呼声里刀鬼断刀一抽,刃颤如鞭,“啪!”音爆震耳,五枚飞刀应声转向,较来时快了一倍不止,其一射中计爷手里的铜琶,刀刃没入的瞬间几乎扭了左腕,下一霎飞刀贯穿铜琶,在没入夜色之前,硬生生从计爷手里拖走此物,摔落于数尺之外。
另一枚远至老十三面前,忽倾城连剑带鞘拍落,顿觉这反弹的劲头竟然不下于弩弓,暗自心惊,转头赫见庞白鹃直挺挺仰倒于地,三枚飞刀分中眉心、左胸以及右胯,呈一个歪歪斜斜的“品”字形,连刀柄都快没入至半,简直难以相信是人力所为。
“这话我就说一次。”
羊角盔内外的双重语声——尖亢的机簧变音与低冷的男嗓——穿透夜风,清晰得像是那枚羊颅骨就凑在耳畔说话,令人从头凉到脚底心。
“你们今晚,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在这厮手里,一是死在我手里。你们可以赌叶藏柯杀不了、不敢杀,或有其他的可能,夷平无乘庵之后,乔四爷答应你们什么,我便给你们什么;便未尽如人意,起码不是空手而回。
“而我这条死路是用不着赌的,我担保选的人一定会死。”
被淬兵手所伤的天鹏道人不顾经脉里寒气郁塞,手足并用扑过来,抱着瞠眼气绝、死容意外显出年少的庞白鹃,咬牙戟指:“你……为何下此毒手?乔四爷,老十他……还是个孩子啊!这下要怎生向饶掌门父子交待?”众人见他手指发颤,声息暗弱,看是没法打了,还敢向黑衣怪客叫板,不知是脖子太硬还是眼色太瞎,不禁替老天鹏捏把冷汗。
乔归泉面色灰败,默然良久,忽然“哼哼”两声笑了出来,继而一阵突兀的闷摀低笑,露齿眦目道:
“是他先动的手,技不如人,死自死耳,我须向谁交待?大人之言,你要是听明白了,该想的是如何活过今晚。无乘庵里的那帮骚浪蹄子和咱们之间,只能活一边,活着才能享富贵!我可不想死,你们想死么?”最末一句突然扬声,厉言划破夜风,惊飞林鸟无数,连云社余人无不一震,如梦初醒,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又换一头,形势倏转。
这帮人江湖混老,并不是真正服膺侠义道,人前为了体面,尚且能披住人皮,真到生死关头,什么事都干得出,况且眼前已无路可走,两边须得押一边。
便如忽倾城般,此前曾打过脚底抹油的主意,见得刀鬼的手段,也知走得了今晚逃不了一世,就算侥幸脱离,残存的连云社兄弟也会寻自己灭口,更遑论刀鬼在暗,身份成谜,强如洛乘天也难逃魔掌,死后还要连累身边人。
叶藏柯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露形迹,朗声笑道:
“喂喂,我还没死哩!也有举手投降这条路可选的。一会儿老子揭穿这厮的真面目,你们便明白自个儿是小虾米啦,慕容将军看不上的。罚钱坐牢能了的事,何必赌上性命?”微微侧身,向后伸手:
“天门鞭索一脉的姑娘,我没兵器,借剑一用可好?”伸的却是左手。
储之沁尚未接口,言满霜却抢白道:“家师有一剑,你试试称不称手。”从廊间预藏的兵器中,取出一段四节的粗竹,捧交叶藏柯。
“……那厮练有天予神功,适才便是从第二丹田强提劲力,才断了你的刀,未必强过了你。”言满霜利用近身之便,低道:“杀败和尚那招太耗真力,你尚不能驾驭,切莫再当绝招使。”叶藏柯嗯了一声,装作细细打量手中之剑的模样,不料真被那竹筒模样的紫檀异剑吸引,入眼微怔。
雕作竹节的紫檀木触手温润,用料作工均非凡品,拿近了瞧,才发现仅末节是略细于杯口的圆筒,其余三节乃宽近三寸、厚逾一寸的剑鞘模样。
叶藏柯握住竹节末段,锵啷一响,抽出柄三指宽的兰锋阔剑,刃凉如浸,寒气逼人,入手虽沉,却予人莫名的轻灵之感,水生于木,容金无锈,洵为异物。
剑刃近锷一侧,镌刻着“拟春雨不至”五字剑铭,“春雨”二字是篆字,便以叶藏柯五大三粗,也觉落凿精准,如法度森严、挥洒之际又酣畅淋漓的剑招,令人爱不忍释。
春雨之上的“拟”字虽是同等大小,不知怎的有急就章之感,篆刻时似带躁烈火气,直到右下角的“疋”才恢复章法,明显有亡羊补牢的意思,不像是同一时所作。
而下方余白,本就容不下等大的两个字,故“不至”略小于“拟春雨”,补阙的拘谨意味更浓,不复“春雨”二字之意兴遄飞,自然生动。
叶藏柯持剑比划几下,忽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他并不知道:使剑之人,在手握同一名匠人所铸的兵器时,间或能从重心的配置、开锋的深浅,乃至缠柄革布的选材手法等枝微末节处,嗅出某种难以言传的共性;越是名工巧匠,这种感觉越鲜明强烈,有时甚至能超越物象,直指核心。
但叶丹州平生不用神兵,拎根扁担便能主持公道,就算明白这个道理,约莫也想不起在何人、何物之上有过如此感应,仅仅是凭借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才觉有异。
“……那厮有点本事,我不能保证无损归还此剑。你师父肯么?”此话倒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笑乜着刀鬼说的。言满霜淡然回答:“身外之物,损便损了,家师一向这么说。”
叶藏柯笑道:“好个三绝惟明!唐杜玉氏的女儿,千镒黄金怕都是身外物了,何况这区区千两白银的宝剑?也罢,那我就不客气啦!马长声马大人,你想怎么个死法?”
第百十四折
狂宵无明
炼刀锁夜
无乘庵众姝与鹿希色结盟,自也获悉应鹿二人手中的情报,从叶藏柯咬死执夷城尹府来看,“刀鬼即竹虎神,真身乃马长声”一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此际听叶藏柯喊出,并不觉如何诧异。
连云社一方却是倏忽一静,本已十分阴沉的表情,更是难以判读心思。而叶藏柯此举,正为了将水搅得更浊:
且不论早已知情的乔归泉,计箫鼓、踏雁歌等一旦知晓背后之人的身份,形同断绝后路,即使投入竹虎一侧,事后也难保不被灭口,不如作壁上观,乃至于一同对付竹虎、搏个戴罪立功之名,换取镇东将军从轻发落,好过丢了性命——毕竟黑衣怪客轻易放倒了号称“连云社武功第一”的洛总镖头,敌暗我明,谁也没把握逃过死劫。
反过来说,连云社众人也可能因马长声的地位名声,生出侥幸之心,如乔归泉般果断加入马大人的阵营,期待这位宰执一城的幕后黑手扳倒初来乍到、立足未稳的慕容柔,如此众人可免牢狱之灾,指不定还能分霑铁鹞庄藏宝和两湖大营失饷的甜头,聊胜于无。
这明显就是柄两面刃。言语一经披露,谁也挡不住它酝酿发酵,在结果出炉之前,就连叶藏柯也拿不准将戳中谁。
黑衣人却无法由着他泄露更多,况且还有“泪血凤奁”这要命的玩意儿在对方手里,匡啷一声背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叶藏柯!
众人是听见声响后,才见两条身影缠作一处,刀剑映月,倏如水银泻地,飞星流光,交击声密如连珠,与前度完全不同。
双方的速度仿佛凭空提升了一倍有余,修为稍弱者如洛雪晴、储之沁等,眼睛早已追不上动作,见乌影翻腾间夹杂锋芒,有时甚至辨不清移动的轨迹,眨眼已移形换位,令人匪夷所思。
激战片刻,计箫鼓、踏雁歌急急转动的头颈突然慢下,接着是鹿希色、天鹏道人……只有忽倾城的目光须臾未止,直到铿一声如击钟磬,黑衣怪客与叶藏柯倏然分开,两人间隔一丈有余,各自拉开防御架式,汗透重衫,鼻端喷出两道淡淡乳色烟气,背心急遽起伏。
忽倾城身子一晃,垂落肩头,明显露出疲态,应是紧绷至极后突然放松所致,额际微汗,就不知一路凝神观战,于二人招数上看清了多少。
应风色全程潜于识海,慢速回放,并未错漏分毫,惊觉两人之所以能打得如此飞快,盖因所使大同小异:叶藏柯手中的拟春剑,走的全是砍劈挂撩的路子,分明是刀法,不知为何予人一种小巧腾挪的黏缠之感;而刀鬼虽是大开大阖,每挥空必即变招,全无闲手,两人间的进退趋避若合符节,就像同门切磋,熟门熟路,是以不假思索,本能还先于眼耳之前。
这双人舞似的刀滚剑腾,自是好看得不得了,应风色却觉刀鬼之招分外熟稔,似乎在哪见过。
叶藏柯的刀法就更奇了,此前虽不曾见,却明显与刀鬼渊源极深,便未至严丝合缝的地步,却紧扣“若合符节”四字。说不定两人是想看尽对方的招数,才缠斗如斯,始终没亮出一击决胜的杀着。
遁入识海不甚费力,解析五感却极耗心神,冒牌叔叔是不会累的,疲劳全作用在韩雪色的肉身上——仅比现实中两大高手的对峙稍慢片刻,退出识海的应风色忽有些晕眩之感,忙以手撑地,回神见满地都是水渍,冷汗已浸透背衫。身畔有人喃喃道:“……居然是本家和分家大斗法。两派清河刀怕有半甲子不曾放对了,谁能想得到会在此时此地遇上?”却是满霜。
应风色听她自言自语,心念一动,登时省觉:
“是大清河派的刀法!”
奇袭养颐家当夜,他与林江磬、戴禅关、方病酒、过雨山等交过手,四人修为皆不在他之下,最强的林江磬甚至略有胜之,可说吃尽清河刀法的苦头,只是青年颇不欲想起第六轮降界事,下意识回避罢了。
此际听满霜提起,总算把散落的记忆点连了起来,抱臂沉吟道:
“刀鬼若真是‘飞鸣刀’马长声,使清河刀法是半点也不奇怪。但大清河派是几时分出了本家旁支什么的,我怎没听说过?叶大侠又是从何处得了大清河派的传承?”
大清河派于碧蟾王朝的中末叶开山,迄今已近甲子,乃是央土最具代表性的刀脉之一,其门徒众多,活跃于天下五道,马长声、洛乘天皆出身于此。
相较于门派历史动辄两三百年的东海老字号,大清河派肇建之初,武林发展已臻成熟,旧有势力更像宗族,以严密的血统筛选、排资论辈维系传承,结合紧密的便能百十年地延续下去;若不能结成血脉宗亲式的羁糜,则两三代内便即消亡,名头都未必能留下。
历经门阀森严的青鹿朝、朝小野大的金貔朝,到灯红酒绿无尽繁华、盛世仿佛不见尽头的碧蟾朝中后段,新兴的江湖门派从繁盛的商业手段得到灵感,舍弃了宗族结构,更自由也更灵活,入门虽是跟定一位师父学功夫,同辈全是师兄弟,不设分坛,不来因人设事那套;本事不行,宗门内也没处让你窝着混口饭吃,不如回家种地。
这样的务实使得大清河派弟子积极向外,不作内求,出了门派互相照应,混镖局、混行伍,混大小帮会,有需要时总会提携自己人。积极开枝散叶的结果,使其影响力逐渐胜过传统的武林派门,声名地位与日俱增。
因此,很难想像在大清河派内会有本家分家之争,如马长声与洛乘天并非一师所授,“冷月四刀”更是各有师承,未必与二人相熟,只因其师大抵与洛乘天分属同辈,见着二人喊声“师叔”便了,其余也毋须深究,应风色才觉满霜的话听着更奇怪。
女郎眯眼乜斜,清纯小脸上掠过一抹难以形容的艳色,完全没有掩饰那股子轻蔑鄙夷的意思,不知怎的却分外勾人,瞧得男儿心痒难搔。
“你以为搭上指剑奇宫,便懂武林了么?魏无音便把风云峡当马戏班子耍,那也不该以为能把牲口教成人。”
应风色微微一怔,才省起她骂的是自己,“魏无音”三字更是触其逆鳞,浓眉一轩,差点儿冲口骂出“牲口肏过你的屄”,咬牙暗忖:“她骂的是韩雪色,可不是你。”强迫自己想着瓣室中两人尽情交欢、缠绵旖旎的香艳情景,忆起女郎种种好处,怒火稍平,耸肩道:
“我是不知,难道你又知道了?小小年纪口气忒狂,长大要吃亏的。”
人在什么时候最没戒心?所有答案中必有“觉得对方是傻瓜”一项。
“韩雪色”不曾与女郎在降界并肩作战,不知她是武功最高、修为最深的九渊使,看外表当她是尚未及笄的女童也合情理。激起女郎的优越感,说不定便有兴致作弄他一番。否则以鳞族根深蒂固的成见,易地而处,怕应风色自己也不会想搭理“毛族牲口”。
果然言满霜柳眉扬起,嘴角又抿出那抹小巧细折,杏眸里的愤烈似消淡了些,转变成另一种同样危险的、将要恶作剧般的不怀好意。“我可是魔女玉鉴飞啊,谁与你小小年纪?离我远些!还是你另一条腿也不要了?”
应风色故作木讷地摇头,正色道:“莫大夫什么人都救,却不是同什么人都交朋友,储姑娘与她感情甚笃,我信她是好人。她说你不是魔女,你肯定不是。”
储之沁不只与莫婷感情好,事实上小师叔同谁都好,自也包括言满霜。应风色不动声色提起少女,正是要让女郎想起,适才是谁在危急关头救了她朋友。
言满霜冷哼一声,容色明显晴霁许多,若有似无乜他一眼。
“我踩断你大腿,你倒不记恨。”
应风色道:“那时敌我难分,落手重些也是自然。我在山上当了十年人质,日常挨揍什么的都不当一回事,骨头既能自个儿长回去,何必搁心里不舒坦?”实情是被自己的女人踩断腿骨,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当是预习修罗场罢。
“这一套一套的,连同你那唬人的宫主派头,全是魏无音教你的?”看着像是来了兴趣,似难想像一个让人打他、又教他宽恕,还由着他端宫主架子的魏无音,简直活脱脱的失心疯。
应风色忍着对这名字的生理不适,装出豁达的样子。“在山上把我当人养的,也只有韦太师叔,可惜他老人家天年不永。我同魏长老不熟。”
满霜沉默了片刻,忽然别过头不看他,小声嘟囔道:
“方才你自言自语的,都嘟囔些什么?”
我……谁嘟囔了?我是接你的话而已。
但这话只能烂在肚里,好不容易气氛和缓,应风色不会傻到滥耍嘴皮,乖觉接口:“你说他俩是本家分家斗法,我说没听大清河派有分支,不知叶大侠从何处学来。”
“整个大清河派都是人家的分家,还能再分出点什么东西来?你见过断掉的壁虎尾巴长出身子脑袋么?”满霜回头哼笑,明显带着蔑色,讪嘲让她的表情又鲜活起来,也可能是想粗暴略过一霎间的尴尬温煦。“他们的源头,是西山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氏。这也没听过?”
“听过。都说‘铸月炼兮夜如明’,原来大清河派的‘清河’,便是清河修氏那个清河啊!”青年微露恍然,轻轻击掌。
西山武风强盛,刀法尤兴,一手创立“铸月山庄”的清河修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与问锋道狂风世家、金刀门柳氏争“刀门天下第一”的名头,未必有北关武登家、东海紫星观等置喙的余地。本代庄主修玉善人称“夜炼刀”,侠名素着,刀法修为亦高,可惜独子不幸逝世,后继无人,这几年渐渐淡出江湖,也有说是他不见容于镇西将军韩嵩,索性隐遁避祸的。
莫非叶藏柯所使,竟是铸月山庄的《铸月刀法》乃至《补天秘式》?
“大清河派拿得出手的,也只一套《炼夜平明刀》,这厮和那捞什子‘冷月四刀’使的都是这路刀,细节虽异,仍瞧得出是一套梗概,与叶小子所使可说是天差地远——当年修氏本家和外姓弟子闹到决裂分家的地步,那是毫不奇怪。”满霜冷笑:
“以你那点眼力自是瞧不出,叶藏柯与那厮的刀法有同有异,却能以‘缠’字贯穿。但大开大阖之缠,与小巧腾挪之缠,瞧着并没有分出胜负,不知是哪个留了一手。”
迥异于西山予人的豪迈印象,铸月山庄走的是阴柔一路,赖以成名的《铸月刀法》黏缠极精,是刀法中罕见的细腻之作。
但在修氏一族与外姓弟子间,刀法的威力却有明显差距,“藏私”之说不胫而走,最终山庄的外姓人破门出走,远至央土创立大清河派,奉为首的戴、于、方、过、林等五人为祖,诗铭曰:“戴雨方过林,冷月照云清。”又称“五祖刀庭”。
戴、林等五人舍弃铸月刀悠曲绕梁、愁肠百转的老路,除去套路上的枷锁,针对男子的身形气力等调整刀式,定下今日大开大阖的面貌,唯“缠”字心诀未易。
较之传统东海央土,乃至西山刀派,大清河派既有悍猛绝伦的招式,亦讲究腕肘等细部动作,即使挥空都能再组织攻势,给人“前头不过是虚晃一招”的错觉,节奏切分细致,有效消减余赘,是在彼此实力相近之时,会变得极端难缠的对手。
这种表面烜赫利于吓阻有心人,实战中又能以细腻操作奏功的路数,使清河刀法在镖师护卫等武行极具优势。
许多厉害的刀法施展起来难看,演给外行人看时,只能得到“不过尔尔”的失望反馈,更多花里胡哨的招式则会让人在实战中送命。兼具好看好使的大清河派,简直是武行救世主。
“……说到底,他们还是功夫不行。”满霜轻蔑依旧,只转换了戳刺的目标。
“清河修氏藏私,才逼出大清河派的捞什子五祖十祖,看来一甲子光阴过去,这帮糙汉仍未解出奥妙,止步于《炼夜平明刀》。”
应风色不知女郎所指为何,未得追问,忽听刀鬼道:“……你同修玉善是什么关系?”叶藏柯笑道:“萍水相逢,送过他老人家一程。”满不在乎的语气,难以分辨他是杀了修玉善、参加过葬礼,还是单纯地护送老人前往某地。
应风色和无乘庵众人并不知道,有传言说“夜炼刀”修玉善不堪西镇进逼,早弃了山庄基业,由镇西将军府的天罗地网中脱身。西山自从韩嵩掌权,旧有的消息管道纷纷断绝,封闭如国中之国;待央土听闻耳语,往往是好一段时间后,然而连这“时间”是三个月、半年,甚或数年前也难廓清,根本无从查证。
此番“冷月四刀”应玉霄派邀约,担任西山使节护卫,除垂涎鹿韭丹美色,亦得门中授意,借机打探修玉善的消息。此举自非念着一甲子前的香火情,而是为了修老爷子手里的刀诀。
只有在离家之后,游子才知家里那爿角破檐头,为自己遮去多少凄风苦雨。
六七十年的光阴,足够当初一怒破门的外姓后人认清现实,他们没有凭空创制《铸月刀法》和《补天秘式》的才具,遑论超越这两门绝学。
修玉善年轻时以“夜炼刀”为号,分明是铸月正宗,却来夺了分家的炼夜刀之名,挑衅意味浓厚,大清河派内并非没有杂音。但谁都明白这人惹不起,登门挑战不过自取其辱罢了,便有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也被师长同门摁着脑袋打消念头。
修玉善孤身逃离西山,流落江湖,这是老天爷将清河修氏的私藏,专程送上门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五祖刀庭遂传信各地,让众弟子寻人,谁知在两湖城踢到洛总镖头这块铁板。
洛乘天以为铸月、炼夜两派分家既久,当初也算不欢而散,几十年间没往来,人家若上门请庇便罢,哪怕泄露一丁半点主动找人的风声,都是贻笑江湖的丑事,打得门中大老脸都肿了,只得悻悻然作罢,才有后头化明为暗,遣冷月四刀护送使节之事。
舍绝学不要的笨蛋是不存在的,恁洛乘天再正气凛然,不致蠢笨如斯。有人怀疑他暗中练成清河修氏不传绝技“夜龙缠”,瞧不上铸月刀法和补天秘式,才会说出这种漂亮的场面话。
那打败他的刀鬼,又或使出似是而非的《铸月刀法》的叶藏柯,是不是也身负不传秘招“夜龙缠”,乃至克制“夜龙缠”的招数?
黑衣怪客往背后刀鞘一摸,解下一根黝黑钢棍,接于刀柄之末,竟成了把双手带的长柄朴刀,又从刀鞘尖“铿!”抽出一柄单刀。
原来这鞘是双层特制,首末各纳一刀,平钝的“鞘尖”实是另一只刀柄,这厮居然身带三刀。
刀鬼朴刀交于左手,反持臂后,右手单刀舞了个刀花,斜指地面,阴阳混合般的二重声冷道:“你若真送‘夜炼刀’修玉善上路,肯定不是靠这些狗屁路数。不拿出真本事来,教你地府见人去!”
叶藏柯剑尖一指,懒惫笑道:“大人有命,敢不相从!”抢先出手,啷啷啷啷连圈带转,兜住黑衣人左右双刀,拟春刃滑如水,频在双刀间屈伸弹跳,时而弯如弓弧,时而绞拧如索,收放自如,浑无半点凝滞,果然是绝好的一口剑。
他使的全是剑法,招数驳杂,十招中应风色能认出的不过一二,居然还有仿自《通天剑指》的招式,至少掌握七八成神髓,不知是从他还是鹿希色身上瞧来。若非应风色知其根柢,照面被来上这么一下,肯定以为是山上哪位长老的私传。
叶藏柯在舟上为他讲解元恶真功时,提到欲练至“所思即所至”,须得先掌握“所见即所知”。
这话说来容易,却得透彻外门筋骨皮肉之理,内家经脉行气之要,将这些枝微末节练成反射,才能洞见觉察。
当时应风色以为他在说笑,论起本门武功,谁不往死里吹?此乃人情之常。岂料叶藏柯将身心手脑全练到一块,暴力实践了“闻见即知”的骇人境界。
刀鬼双刀斗单剑,丝毫讨不了好,但他双持委实太稳,理应颇碍施展的长柄朴刀在他手里,常令应风色忘了它的存在,攻、守、进、退,皆与单持时无有不同,应风色怀疑他惯于使左,越看越是焦躁,甚至有些恼起满霜来。
叶藏柯败无叶和尚的剑招威力惊人,隐有当年十七爷在通天顶的气魄,便有些驾驭不住,也非刀鬼能敌,好端端的让他封招干什么?
而在思忖间,战况忽又一变。
黑衣怪客刀式一收,易砍劈为击刺,臂间银光吞吐,使的居然是剑法!
叶藏柯拟春圈回,连抽带扫,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御被双刀轻易撕裂,肩头左臂接连遭刺,刀尖挑血,如虹酾空。所幸两人速度飞快,稍沾即走,只损些皮肉,不是会妨碍动作的重伤。
落拓汉子点足后跃,这是二度交手以来,初次显露出脱离战团的企图。
刀剑再快,臂长远不及腿长,刀鬼在身法上并无优势,眼看叶藏柯便要抽身,蓦地刀鬼手中乌影吞吐,一物“飕!”暴长两尺,贴着叶藏柯右胁掠过,若非及时拧腰,这下便以穿腹收场,竟是那柄长近六尺的朴刀。
刀鬼虽将柄刀接合,却始终握于全刀的中段偏后,正手如持一把略长的单刀,而反手则是二尺的短杖,接敌时刀杖混用,只因速度奇快,旁观者瞧不出端倪。应风色始终觉得这厮分明手持长兵,打斗时却无持长兵之感,原因即在于此。
黑衣人觑准时机,脱手滑出长柄,虽未重创对手,却打乱叶藏柯的应对法度,诡谲剑式如暴雨鱆足,倒戟而出,身形层层叠叠、影影绰绰,连观战众人都觉鬼气森森,遑论在风暴中心的叶藏柯。
(这人……当真是马长声么?难道不是什么邪派七玄内的大魔头之类?)
应风色冷汗直流,连身畔的满霜都收起轻蔑之色,侧脸瞧着无比凝重。
出身大清河派的马长声,一身艺业按说全在刀上,哪儿学来这等魑魅魍魉的邪剑?满霜说这厮有天予神功,造诣非比寻常,这双持邪剑莫非和天予神功一样,也来自某厚皮涎脸的降界之主?
——羽羊神!
刀鬼仍可能是马长声,应风色心想。
他在名为“降界”的染缸待得更久,最终被拖进深渊,成了恶魔的仆人——他或以为是同伙,如乔归泉也以为自己是刀鬼同伙那样——换得神兵,换得能练出第二丹田的天予神功,以及这门诡谲邪剑,说不定连飞黄腾达也是交换而来……为此他已付出、或将付出什么代价?
叶藏柯不住退往场中,看似只余招架之力,背后乔归泉等虎视眈眈,就等一个出手偷袭的机会,可说全仗拟春剑之锐,才能撑到现在,然而也只能架住攻势,瞧着越来越像刀法而非剑术。
这简直是反过来玩了。
刀鬼以快剑一味抢攻,叶藏柯用刀法勉强招架,只待攻守相持滑过了某个平衡点,就是见血落败的当儿。
应风色急得咬牙,唯恐错过关键的一瞬,没敢遁入虚境搬救兵,正欲跃出,却被满霜一把抓住。“毛族臭小子,你干什么?”
“替他争取点时间。”应风色眨了眨眼:
“你得压阵,捣乱这种事就交给我来罢。”
言满霜是己方最后一张牌,她的任务是盯住乔归泉、踏雁歌,乃至那藏得最深的老十三忽倾城;万不得已时,还得靠她挡住黑衣怪客,从他手底下救出叶藏柯。这会儿还不能算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
女郎此前在降界中,只和一人有过这种毋须言诠的战术默契。满霜美眸滴溜溜一转,生生压下诧异——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从小巧挺翘的琼鼻中轻哼吐气:“就凭你那忽快忽慢的小门道?短时间之内,你还有气力再使第二回?”
应风色悚然一惊。
“无界心流”靠的是识海中冒牌货叔叔处理五感的强大效能,应无用不会累,这副身躯却未必扛得住。连观战应风色都没法一直开着“无界心流”,短时间内要再驱动一次高速时区,风险委实太高。
他很想知道满霜是怎么瞧出来的,但此际只有深深庆幸她不是敌人而已。
女郎娇娇地瞟他一眼,嘴角微扬。“别慌,叶小子同他玩儿呢,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瞧,他用的是谁的刀法?”
应风色勉强再开数息的“无界心流”,没同冒牌叔叔说上话,便从识海退出,揉着如遭千针攒刺的额角,心底诧异更浓。
叶藏柯使的,是刀鬼先前所用的刀法,一样似是而非,一样得其七八成神髓。若之前刀鬼使的是大清河派的《炼夜平明刀》,叶藏柯这会儿用的就是《炼夜平明刀》。
还有比这个,更能激怒对手的么?
应风色想起童年时,龙大方常玩的小把戏,对方说什么他便说什么,对方怎么做他便怎么做,没人不被气得跳脚的。
果然刀鬼虎吼一声,双刀如狂蜂飙刺,倏忽长刀交右手、单刀交左手,下一霎眼又换回来;快到几乎留下残像的刀芒间,仿佛凭空多出两条臂影,叶藏柯立即吃到恶作剧的苦头,几乎每三刀必有一刀防不住,周身接连爆出血雾,无法确认到底伤得有多重。
应风色忽然明白,何以刀鬼身带三刀——依这个攻击速度,他是能轻易运使三刀的,正如韦太师叔带他们看过的杂耍班子。被艺人抛在空中的球或刀并不搁手,最终发动攻势的仍是两条手臂;以刀鬼出招之快,能神不知鬼不觉在战团中添入第三把刀,利用对手根深蒂固的“我对的是双刀”印象,制造破绽一举歼之。
不知为何,杂耍班子的记忆掠过脑海时,应风色突然抓住了什么,旋又从指缝间漏去,只余懊恼的感觉盘绕。那必是极重要的关窍,然而是什么呢?
优胜劣败的天平倾斜,只在半盏茶间。
叶藏柯稍退不及,被裹入暴涨的银光中,刀鬼亢厉的狞笑压过羊角盔里的变声机簧,震得众人耳膜欲裂:“这招便了结你!吃老子的‘狂宵无明刀锁夜’!”
匹练似的刀芒绞脱了拟春剑,却未飞去,被疾旋的刀身铿啷啷绞入其中,沿着其中一柄刀攀缘直上,剑上的劲力非但未散,反如渔网收紧,越转越快、越转越沉的螺旋劲撞开刀鬼之刀,既像摆子又似绳圈,将整条左袖绞碎成蝶,余势不停,猛然斩上羊角盔!
黑衣怪客的狞笑变成了惨嚎,“铿”的一声,羊角盔应声裂成两半,他捂着脸一踉跄,盔下仍以黑巾裹头覆面,只露双眼;捂脸的左手背上全是鲜血,失去袖管的臂膀却未裸露,而是裹着细环缀成的锁子连环甲,叶藏柯这神鬼莫测的一剑最终只毁去了羊角盔,未能废掉他一条左臂。
若能及时追击,兴许废掉的不只左臂而已,岂料奇招得手的叶藏柯踉跄两步,单膝跪倒,撑按地面的右掌迅速肿胀发紫,手背上三道爪痕扒开皮肉,渗出黑血,令人怵目惊心。
庵内一声惊叫,旋即无声,却是陆筠曼所发,或许是激动太甚,竟晕死在女儿怀里。
叶藏柯再无疑义,嘴角露出一抹扭曲颤笑,哑道:“原来……洛总镖头就是这么死的。‘狂宵无明刀锁夜’是么?听……听着挺威风,不曾想是以杂耍技艺掩护毒功的下三滥招数,与阁下也算歪锅短灶,相得益彰了。”
众人凝目瞧去,赫见刀鬼右手五指的指甲黑得发紫,尖端沾着鲜血,正是抓伤叶藏柯的毒源。这毒要练进肉身之中,运功即出,平素不影响起居饮食,绝非泛泛之传,恐怕得往邪派七玄之类的魔道顶峰,还得往最核心里寻去,才有机会得到;即便如此,选择也不会太多。
刀鬼撕下小半幅衣䙓裹伤,以靴尖挑起拟春剑,“唰!”一指跪地的叶藏柯。
“你的‘夜龙缠’是何人所传?真是修玉善呢,还是洛乘天?”
“都不是。”落拓汉子即使脸色白如尸首一般,笑起来还是很招人恨。“我研究洛宅后园的打斗现场,猜了个七七八八,按刀剑痕迹还原招式这种小事,还是能做到的。你指使乔归泉逼洛夫人火化遗体,洛总镖头十有八九是中毒而死,这毒功或毒药,还特别不能见人;两相对照,傻子都能猜到是这般情形。”
羽羊神的头盔无论材质或做工,均非凡品,按理不应轻易毁损,实是洛乘天与叶藏柯的“夜龙缠”俱砍在同一处,新力压着旧创粉碎了结构,才裂成两半。
叶藏柯的“夜龙缠”若学自修玉善或洛总镖头,不见得能砍在同一处,除非是按洛乘天应对此人此招所留下的痕迹,还原了招式,才有如此近似的结果。
没有了羊角盔的遮掩,谁都能看见刀鬼圆瞠双眼,血丝密布的瞳眸中,明显流露出既不甘心又难以置信,甚至是浓浓的嫉妒愤恨,满不愿接受自己苦悟多年、连边都摸不着的门中秘奥,有人光看痕迹便能复现,威力竟不在天之骄子的洛乘天之下。
他若为嫉妒杀的洛乘天,又该拿眼前之人怎办?
——可恨!
——该杀!
铿的一响,挥落的拟春剑反弹回来,眼前忽来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躯,鱼皮密扣的夜行衣非是漆黑一片,而是红到透紫的冶丽深浓,短褐下裹着一双浑圆紧致、肌束虬鼓的修长美腿,转枪掖臂的俐落动作,使饱满肥硕的双丸跃如奔兔,瞧得人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若来人所戴的不是羽羊盔的话,简直就是男人最完美的春梦。
“羽羊神今夜发出召羊令,是让咱们来干这种事的么,竹虎?”同样呆板的机簧声,同样满是倨傲蔑冷,仍能听出是女子口吻。
刀鬼横剑摆出接战的架式,冷哼:
“那要看你是站哪边的了,辵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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