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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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折
雪蕊吐艳
溯洄舟轻
“应师兄”其实心里完全没谱,但若是当众承认这点,不免大大打击士气,统帅是无论如何不能向兵卒示弱的。应风色故作高深地一笑,让储之沁、何汐色完成共解使令的盟约,借机绕了陈尸狼藉的战场小半圈,以掌握更多线索。
从边坡到河畔,被鬼牙众所杀的九渊使者,大多穿着羽羊神强迫推销的新款单衣,代表并非初次来到降界;若是头一回进入,应当和江言二姝一样,不着寸缕才对。死去之人几乎未执兵器,更别提半痴剑等级的神兵,代表首轮得点少于八百,连柄寻常的青钢剑都换不了,才会空手而至。
羽羊神老挂嘴上的“这届使者不行啊”,看来指的未必是自己这一批。
(果然,我是首轮最强……不,肯定是史上最强的九渊使者!)
羽羊神对鹿希色说他是“开局纪录史上第五”,看来并非信口雌黄。应风色不无得意,小心藏起心思,并未形诸于外,极有效率地探勘起周遭的形势来。
近距离看才发现,那“浮桥”连桥都算不上,是用绳索连起十数条小船,再钉上木板铺面罢了,若非河水的流速出奇缓慢,近于湖泊水塘,人车行于其上,怕是难以平渡。
舟桥所在的河面约莫七八丈宽,却非最狭处。应风色皱着眉往前走,果然在河道最窄、距离对岸不到五丈的地方,发现一条打入地底的石梁,上头连着食指粗细的生锈长铁链,铁链一端没入水中,竟是条拦河的铁索。
“克难的便桥、扶索、吊篮等,通常会挑在水流平缓,或离对面最近的地方设置。”应风色向众人解释。“这条铁链一旦拉起,乘舢舨、抱着浮木,乃至下水泅泳,都能扶着过河,应是原有的设施。前头那条舟桥却是新设的,恐与开解使令有关。”
大红马车就停在舟桥前,这个推论还算有理有据。等使者们触发相应的情节,解决守关头目,马车便会驶过舟桥,往下一关前进……然而此际,应风色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在第二轮以前,应风色一直以为降界仪式其实就是闯关性质,所谓九幽使者,是在关卡中被刁难、被测试的一方,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金色的鬼牙半面与银色的鬼角面具,一遮下脸,一遮上脸;右腕的暗金腕轮,与左臂的银黑色破魂甲;应风色有削铁如泥的传奇神兵半痴剑,守关的黑山老妖也有方盔闇铠,和足以分庭抗礼的凤头斧……
这绝对是九渊使者和鬼牙众的双边对抗。
不止使者能挣点,就连阻挡在使者之前的异化妖魔,也能为迎接龙皇的万万点伟业贡献心力;守关与闯关两方,无论输赢,半神永远是赢家。还有比这算得更精的么?
——该死的羊头!
赶快想,应风色。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这一关,到底要怎生才能过得?
青年强自按捺着心躁,双手抱胸,拇指轻刮下颔的细髭,一时陷入沉思。
综观目前三道关卡,“倩女幽魂”几乎全按评书的情节来推动,还原度最高;到第二关“柳毅传书”,鹿希色等人根本搞不清剧情,光是一波接一波地抵挡“雨工”,便几乎性命不保。看似应风色从界碑里取得腰带,绑上“社橘”,才刷出代表泾河皇子的守关巨蟒,但他心中却不这么以为。
疯羊之后是疯牛,再来是疯马,最后甚至隐约听见狼嚎……然后呢?真把狼群给击退了,羽羊神还能再搞出什么样的“雨工”,难不成是老虎?老虎之后,能有更恐怖的动物么?
从现实面上考量,这几乎是做不到的。
抓捕狼群尚有可能,上哪抓一群老虎?
故应风色大胆推测:最多再挡下一波,羽羊神就会唤醒巨蟒。有没有腰带的区别,仅在于使者接战的状态,是打完疯马的半血,还是打完狼群的残血。故事的背景在第二关并没有那么重要,即使没看出是“柳毅传书”,也决计不会触发不了主线,就此卡关。
而第三关看起来,更像两军对垒。鬼牙众在磨坊出现,而九渊使者除储之沁等五人,其余都被投放在舟桥这边,有没有可能是双方互抢阵地,类似骑马打仗的玩法?
但说出这个假设,等于承认了“我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故事”,旁人尚不知如何,运古色肯定哇哇大叫。正自伤神,忽听龙大方低喝道:“师兄,有……有人来啦!”
前头的乳白色浓雾中,十数名鬼牙众联袂而来,越走越快,最后索性并肩奔跑起来,手中兵刃高高擎起,结阵冲锋也似,如训练有素的步卒。“……快散开!”应风色横举半痴剑,左顾右盼,大声道:“也别太散,记得互相照应……来啦!”铿的一声,架住了一柄当头噼落的鬼头刀;僵持不过一霎,骇人的巨力压得他身子微沉,厚刃刀却被压过了羽刃,“嚓”的一声细响,鬼头刀倏然两分,鬼牙众手里残剩的半截从应风色胸前掠过。
他及时跃开,足未沾地,凌厉的“虎履剑”已回旋扫出,正中来人身侧,勾得那人横里摔飞,再起不了身。
应风色运剑左旋右转,大蒲叶般的七枚羽刃,接过周围几名鬼牙众的兵刃,一缠一绞,铿铿几声,竟已悉数崩断。鬼牙兵尚不及回神,应风色身后枪剑齐出,运古色、鹿希色、顾春色与龙大方等各自照准一人,连同被应风色蹴倒的那一位,眨眼间便打倒五名鬼牙众,默契绝佳,对方的锋线顿时崩溃。
余下六七人见情况不对,掉头就跑,储之沁杀红了眼,双剑一扬,对众人发号施令:“还愣着干什么?追!”没等回应,便自追了过去。龙大方唤之不及,回头急道:“师兄!这——”
磨坊那厢虽然情况不明,但分群而杀、乘少击破总是没错,应风色迅速下达指令:“储姑娘不可落单,我们也上!莫教跑回据地,中途截之!”末两句却是对运古色说。身穿木兰衣的瘦白青年“啧”的一声解下弓箭,沉腰坐马,抱月指天,喃喃祝祷:
“佛祖在上,是麒麟儿让小僧开杀,从背后射人忒不磊落,祢让它们找应风色啊。”龙大方正拖着腿脚往前冲,唯恐储之沁被鬼卒所围,不免香消玉殒;耳尖听见运古色一通瞎嘀咕,差点栽了跟斗,回头骂道:“就你他妈废话多!别让它们跑回雾里,快点般若波罗蜜啊,赶紧的!”
“……这胖子也是孽主,祢让他一辈子阳痿罢。阿弥陀佛……般若波罗蜜!”诚心诵毕,弓弦一放,五道锐芒飕然而出,在半空中划了银灿灿的五条大弧,急遽飚落地面,整整齐齐射作一排,七名鬼卒顿时止步。
储之沁双剑滚作银华,飞履步莲,势落流星,分与七人各换几招,划伤两人、逼退两人,与剩下三人鏖战起来,气势上完全压倒对手,所向无不瞠目愕然。
七名鬼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兼且没有发号施令的领袖,拖到应风色等赶至都没能回神,岂是奇宫诸人的对手?片刻便即团灭。众人还没喘过气来,储之沁已提着膝裙冲入白雾,尖亢的嗓音透雾而出:“磨坊就在前头……快跟上!”
“储、储姑娘!你别——”龙大方目瞪口呆,本想回头征询师兄的意见,见少女背影迅速消淡,心里堵得慌,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赫见周身白濛濛一片,如坠五里雾中,眼前一抹苗条丽影,腰如约素,被白雾遮去小半截,细得难以言喻,却不是储之沁是谁?“储”字尚未滑出嗓眼,少女照面便是一剑!
他本能一格,“铿”的一声脆响,储之沁的长剑仅余半截,剁飞的半截断剑掠过龙大方的面颊,热辣辣地一疼,温血飞溅。
“是我!储姑娘——”储之沁美眸微眯,巴掌大的俏脸上杀气未减,冷不防又是一剑刺来,正中龙大方身后的鬼牙众。那人捂着喉剑踉跄后退,格格有声,倒落雾中,死不瞑目。
“怎地是你?”储之沁目光转到他身上,蹙着柳眉,说不清是鄙夷抑或失望。“其他人呢,怎么没跟上来?”
你没头没脑的乱冲一气,白痴才跟——龙大方本想这么说,但骂到自己毕竟挺难受,终究没出口,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储姑娘,降界之中极是危险,不宜脱队行动。咱们还是先回去——”啪的一声,手背吃痛,却是储之沁一把挥开,俏脸沉落:
“谁让你动手动脚了?奇宫教下,如此无礼!叫‘师叔’!”
龙大方才意识到自己伸手去挽她,绝无轻薄之意,是怕在术法阵中走失,后果不堪设想。她不领情就罢了,还将自己想得如此不堪,委实令人气结。这人除了长得漂亮些,根本就是女版运古色,目中无人,镇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全不顾他人死活……我竟追着她闯入雾阵,江师妹该会怎生看我?
龙大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恨不得狠抽自己几耳光,忽想起江露橙的种种好处来:江师妹开朗大方温柔貌美,雪肌柔腻之外,还胸脯高耸……我是撞邪了还是怎的,来招惹这凶巴巴没几两肉的瘦婆娘做甚?
“拿来。”储之沁可没忒轻易地放过他,冲龙大方伸出小手,理直气壮。“你毁了我的剑,拿你手上那柄来抵。”
胖采臣回过神来,抱着赤霞剑不放。“不……不行!这剑是师兄给我的——”
“关你师兄什么事?你毁了我的剑,赔我一柄,岂非天公地道?”储之沁斜乜着他,冷哼:“你搬出师兄也没用,他若有意见,教他来向我讨回。拿来!我惯使双刃,少了一柄,若有什么闪失,你要如何担待?”眸光一锐,拽着龙大方避过一柄穿出雾丝的兵器,将他扯到身后遮护,左手的长剑盘旋飞舞,叮叮咚咚一阵金铁交鸣,也不知挡下多少击,但见刃上缺口如剪纸,百忙中不忘低喝:
“剑给我!要不两人一块死!”铿的一声长剑断折,龙大方及时将赤霞剑塞给她,只觉少女软滑的小手中攒着冰冷湿凉,暗忖:“原来她也不是不害怕。”
储之沁神兵在手,精神大振,赤霞剑舞开连片剑花,娇叱道:“瞧我的!”一把推开龙大方,仿佛嫌他碍事。距离拉远,龙大方这才看清对手一剑七刃,如挥剑扇,难怪储之沁那柄青钢剑抵挡不住,眨眼即毁,扯开喉咙大叫:“师兄,是我!自家人。”羽刃急收,应风色挥雾跃出,周围的鬼牙众接连倒地,鹿希色等人也跟了上来。
“你们跑哪儿去了?”运古色亦在队伍中,约莫是羽箭射完之后,也跑来凑热闹。“找了你们大半个时辰。是说这儿有这么大么?走了忒久还没见那捞什子磨坊木塔的,太也邪门。”
大、大半个时辰?龙大方吓了一跳。他追着储之沁冲进雾团,不过盏茶工夫,应师兄等却找了近半个时辰……看来此处的阵法除了迷惑五感,使人辨不清方位,也混淆了阵里阵外的时间感。由两拨人终究相遇来看,此阵并非牢不可破的障壁,徒然拖延时间而已。
(但……这又是为了什么而拖延?)
他本能瞧向应风兄,却见师兄所目,从储之沁手里的赤霞剑移回自己身上,神情有些阴沉,只未开口。龙大方心底“突”的一跳,心虚地垂眸躲避,忽听鹿希色叫道:“……你们瞧!”
白雾散去,储之沁口中的“磨坊”终于在月下现身,仅在前方十丈处。
那是座三层楼高的木塔,建于河道的上下段差之间。河的对岸也有一座高度相同,但更为简略的木制高台,两两对称,坐实了储之沁“木塔是由原有的磨坊所改建”的推测。
木塔旁,有一道高约两丈的拦河堰,乃投入粗木和大石简略构成,高度差不多略矮于木塔;木塔和对岸的高台顶端,伸出数不清的横枝木杆,分别插入堰坝中,将两者连缀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结构。
就算不懂土木建筑,也能看出塔堰一体,枝杆支撑着简陋的堤堰,将积蓄河水的巨大压力,透过木塔高台分散至地面的机关。一旦连动结构的任一部份崩溃,堰中所蓄便化作洪流,立时将下游吞没;损害程度视蓄水的多寡而定,但无论如何,相隔仅数十丈的舟桥肯定是没跑的。
堤坝边缘,突出一整排的船首,全是小型舢舨,装满削尖的粗木,木尖凸出船首,一看即知是作冲角之用;居间那艘较左右大上许多,甲板足够容纳一座小小的舱室,此际却连桅杆等一并拆除,搭起两人多高的木台,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双手大开、两腿紧并,以“十”字形缚于台架上,粉颈低垂,披散的浓发随风飘扬,似是昏迷不醒。
不住溢出坝缘的河水,咿呀声频传的台塔木构,恁谁也知形势危殆,速速离开方为上策,起码不该待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然而谁也没有动。有那么一瞬间,在场众人甚至忘了呼吸,只能怔怔仰头,望着上下轻晃的船中木台——严格说来,是缚于台架的裸裎娇躯。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最美丽的物事之一。
女子身段修长,双腿比例更是长得不可思议,既细且直,偏又充满少女独有的浑圆腴润,丝毫不显骨感,膝盖、足踝乃至脚趾,所有细节挑不出半点瑕疵,光是这份完美就令人感动莫名,舍不得移目。
少女——这样的秾纤合度,无法与“年长”二字联想在一块,只能于女子最珍贵的二八年华显现,才能教人忍住骇异,说服自己世上真有此物——的肌肤异常白腻,既非玉白,也非乳白,更加不是百合或象牙那样青白或润白,而是从中透出红晕、充满盎然生机,带着动人酥红的白。
就连在寒风中微微泛起的肌肤娇悚,都美得超乎想像,却又再自然不过。这令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仿佛是一蕊无比彤艳的带露白花,焕发异采,分外夺目。
她的腰肢纤细,双乳浑圆,饱满的耻丘上覆盖着纤细的卷茸,蜜缝在紧并的双腿间仅只一线;忒远的距离无法窥见更多私密细节,然而,从茸底腿隙的暗影中透出的酥腻娇红,已充分表露雪肌的迷人触感,甚至能想像那一抹带着体温的幽幽香泽是何等销魂,怎么也嗅不腻。
“世上……竟有……”龙大方喃喃低道,虽没能说完,但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的胴体?它的主人该有张什么样的容颜,方能与之匹配?
应风色只觉胸口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久久无法平复。
这轮降界里,每个新加入的女子都很美,似经精挑细选,就没有相貌平庸的。
江露橙的美貌与诱人身段无庸置疑,满霜样貌虽幼,却有着难以言喻的艳丽之感,也是无可挑剔的美人;储之沁的脸蛋更不消说,是能让龙大方拱手让出赤霞剑的程度,苗条的身材不知怎的,颇令人兴起“换换口味也不错”的新奇与刺激——意识到这点时,应风色裆里简直硬到不行,好在身陷雾阵,谁也没留心到他腿间高高支了顶帐棚,免去不少尴尬。
储之沁与他交手时恰迎着光,瞧不见男儿形容,应风色可是借着月华约隐,将她蹙眉咬唇、柳腰绞拧的美姿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连她这么个扁薄身形,小巧的屁股居然异常的浑圆挺翘、十分肉感这点也没放过;打断长剑的那一瞬间,掠过少女面庞的不甘与愤怒,更是美味得难以形容,堪称此行最动人的收获之一。
但说到肉体魅惑,在他心中谁也比不上鹿希色。
对任一名女子的遐思,应风色无不想以需索女郎的胴体作结。他疯狂迷恋着在她身上恣意冲撞流汗,挥霍每分精力,仿佛燃尽生命的痛快之感。让鹿希色怀上子嗣,于他永远是最最有效的催情剂,可比什么春药都要厉害百倍。
架上这具赤裸女体带来的冲击,说是色欲,更像出于对“完美”二字的惊叹。就算生出“占为己有”的冲动,那也是为了灯前月下,赏玩她身上每一寸、每一分妙至毫巅的细节,而非置于胯下,弄得少女婉转娇啼,恣逞兽欲——虽然那样似也不坏,然而世上女子多如繁星,泄欲尽可有万千门径,何苦冒险毁损一具巧致如斯的绝美妙物?
瞥见少女左臂上的破魂甲,应风色很快便从怔愕中清醒过来。
美一向不是他所关注,就像他始终不明白,聪明的韦太师叔为何沉迷评书,那简直是虚掷辰光、以智就愚的极致。但这短暂的失神并非毫无助益,散乱的诸多线索,如电光石火般掠过青年的脑海,倏忽串接而起,找到各自的位置,谜底于焉浮现。
被鬼牙众抬走的,并非是一顶花轿,而是官轿,此际被随意扔在磨坊门外。若非储之沁误指是迎娶用的花轿,应风色也许能更早发现,第三关用的是哪个传说典故。
“诸位,没时间了!”他提运内力一声断喝,猛将众人唤回神,不假思索,随口指挥。“请诸位立即攻下磨坊,千万不可耽搁。我料塔中鬼兵无多,但见有执斧锤之类、欲破坏塔中结构者,须得抢先阻止,否则磨坊梁椽里的枢构一毁,坝堤立时溃决,没有人来得及逃生——”
“等一下!”运古色举手打断。“既如此,咱们何不先逃往高处,总比来不及阻止,被一家伙冲往九渊见祖宗好。还是这群鬼兵真是虾兵蟹将投胎,在洪水里淹不死,才能毫不犹豫毁掉堤坝枢构,洗他妈个冷水澡?”
他一下点出两个矛盾之处,连龙大方都难以反驳。
洪流无眼,鬼牙众若无保命之法,岂能毁去堤坝?既无毁坝之忧,急攻磨坊殊为不智,不如像先前那样,将它们一一引出,分批围杀,方为上策。以此观之,应风色的指令简直本末倒置,莫不是看漂亮女人看花了眼?
“鬼牙众不是降界内异化的妖魔,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身负任务,须得完成使命才能求生。”
事急从权,应风色只能和盘托出。乍听此事,众人的反应皆不相同,有人诧异得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以何潮色和平无碧为代表;也有人眉目微动,却不甚意外,如与应风色同闯首关的运古色与江露橙。龙大方的表情则有些尴尬,毕竟为替师兄缓颊,他曾跳出来对众人喊话,万没料到最后打了他脸的,也还是他一心回护的应师兄。
而另一批人也可能是并不在乎。
顾春色仍是面带轻笑,温煦如春风,高轩色则神色漠然,毕竟奇宫弟子多受过“血杀之教”,剥夺有生对他们来说,是行走江湖早有的觉悟。与鬼牙众的性命相比,他们更关心自己能不能生出此地。
“我们和鬼牙众被分成两边对抗,就像小时候玩的骑马打仗那样,哪边先被对手摘掉了头上所绑的布巾,就算是输。”应风色环视众人,一边留意塔顶的动静,飞快解释道:
“对九渊使者来说,这关并无守关的头目,我等要对抗的,就是洪水;只要堤坝被毁,堰中蓄水淹没下游,便算是我们输了。于鬼牙众一方,他们的任务应是阻止我们过河,把所有人杀掉是一法,万一不成——”
“横竖是死,不如毁掉堤坝,来个同归于尽?”顾春色抱臂抚颔,沉声接口。
“也可能羽羊神给他们承诺,‘死于降界不算真死’、‘完成任务即可复活’之类。”鹿希色此话一出,连运古色也不禁变了脸色,急忙转头去瞧木塔那厢有无动静。
应风色并未向众人透露更多的实情,如鬼牙众对银色鬼面的憎恨,以及他和龙大方在马车箱底发现的银屑等,这些事或与降界的真相有关,却无助于突破眼前的关卡。解析鬼牙众的行动也是——
双方投入战场之初,悬殊的人数差距,令鬼牙众掉以轻心,占据磨坊后,不但没有积极扫荡剩余的九渊使者,巩固防御,只抢回官轿了事,显是被缚于船顶的绝色女子所惑,试图从相连的横木爬上堤坝、解下少女,却始终没能成功。
至于鬼牙众为何执着于俘虏女性的九渊使者,应风色自有一套猜想,虽无有力的论据相佐,对照舟桥畔众家鬼卒轮战储之沁时,那种猫戏老鼠似的散漫轻佻,应风色的揣想似非无的放矢,但此亦不能对众人说。
无论如何,鬼牙众浪费在试图掳获绝色少女上的时间与气力,耗光了先期所获得的巨大优势,拖到应风色等人进入战场,救下储之沁与何汐色,胜负的天秤自此迅速倾斜。被一举突破的步卒锋线,怕是塔顶妄想吃天鹅肉的鬼牙众见敌人增援,欲以优势兵力对抗,岂料稍触即溃,根本就不是对手。
此际犹在横木间鬼祟攀爬、上窜下跳的几点乌影,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应风色唯恐他们狗急跳墙,破坏构枢同归于尽——以羽羊神的混帐程度,肯定留了像“断龙石”一类的机关,让居于劣势的鬼牙众得以逆转,坑杀九渊使者于解令的最终一步前。故分秒必争,须以最快的速度攻克塔顶,杀光所有能破坏构枢的鬼牙众,破解本关使令。
“高轩色、顾春色、运古色随我来!其余人等听鹿希色号令,扫荡磨坊!”
运、顾是仅次于应鹿二人的硬点子,高轩色的武功稀松平常,但魁梧的体型与两膀气力勉强也算一员猛将。他一口气抽调三名精锐,反叫老弱妇孺去攻塔,怎么都说不过去。储之沁虽与众人不熟,眼底却揉不进这点沙,板起俏脸寒声道:
“岂有此理!既要攻塔,自是全力以赴,兵分两路是什么道理?按我说,你、你留在这儿,莫拖累了众人;你箭术不错,待在这儿保护她们俩,见有鬼卒逃出,或高处有人探头,便以弓箭招呼。那边的大个子负责开路。众人听我号令,合力破塔,以解使令!”分指江言二姝、运古色以及高轩色。
应、鹿交换眼色,理都没想理她,分往两头动身。
二人一动,余人也没法杵在原地,顾春色淡淡一笑,冲目瞪口呆的“小师叔”微微欠身,施展轻功,俯身曳袖,飞也似的追赶应风色;何氏兄弟与龙大方也没什么犹豫,跟随鹿希色行动,只何汐色掠过储之沁身畔时,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仿佛深感抱歉似的,旋即冲入塔中。
江、言二姝本算不上战力,留在塔外,也没甚影响。应风色是无暇分派,并没有硬要压上她俩的意思。
不知为何,自见得那缚于船顶的女子,江露橙便有些神思不属,连储之沁说了什么也没细听;长考多时,下定决心,对言满霜道:
“你在外头找个地方躲着,姊姊去去就来。有个人,我得瞧了才能放心。”闷着头奔过储之沁身畔,不小心撞了她肩膀一下,回头灿笑:“储姑娘,对不住。你没怎么样罢?”足下不停,一溜烟钻进了塔门,便是虚应故事也未免太过敷衍,可比扇储之沁一巴掌更令她难受。
平无碧就不是明断的性子,见众人一霎星散,顿时手足无措,眼巴巴望着高轩色。“这……咱们听谁的?”魁梧男子踌躇片刻,哼道:“你也是师叔,就不能自个儿想?”霍然转身,追着应风色与顾春色去了。
储之沁自觉分派有理有据,要比那风云峡的麒麟儿靠谱得多,岂料众人不识好歹,帮亲不帮理,与翠山百花镜庐那厢也没什么分别,最后居然只有运古色留在原地。
运古色“啧”的一声,不耐挥手。“你别露出那种小狗似的可怜兮兮的眼神。我虽瞧麒麟儿不顺眼,但他与你之间,我的选择只凭一句话,若是他说得出而你说不出,你便脱光了衣裳也别想我偏帮。”不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少女,扬声道:
“麒麟儿,这到底是哪个故事话本?你倒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要不,老子如何信你?”
“……你瞧那官轿左右悬挂的灯笼,写着什么?”应风色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带着一丝很难说是得意抑或笑意的微扬。他与顾春色刚奔过系着铁索的石梁,信手一指,不知说了什么,高轩色突然停步,驻足于石梁边,铿啷啷地拨弄沉入水中的铁链。
“写着……我瞧瞧……是‘邺’。两边都是个‘邺’字!”运古色扭头一瞥,旋即回首叫道:“妈你个哌哌鸡!邺是什么鬼?瞧不明白啊。”
“……是邺县县令的‘邺’!”
应风色偕顾春色奔过了舟桥,冲向对岸的石梁,穿透水风的声音又比适才更近些。运古色发现他并非得意而笑,而是绷紧了嗓子眼,难掩焦急,不由得撇下储之沁,径往高轩色处奔去——白痴也能猜到四人是要分成两组的——口中兀自抬杠不休:
“然后呢?邺县县令怎么了?没事找人分两边,玩他妈骑马打仗?”
“当然不是。金貔朝初年,邺县父母官西门豹走马上任,为止地方上活人祭神的恶习,连投乡绅、巫觋等于漳水,名曰问河神。土人畏惧,从此不敢再提投处子入水之事。”应风色与顾春色终于就位,运古色也来到高轩色身畔,四人运劲,匡当当一阵水出浪涌,合力拉起拦河铁索。
“你没听过么?是‘河伯娶亲’啊!”
第五二折
三击而止
极目畅情
储之沁一个人站在塔外,以废弃的磨坊为基、增建至三层半高的木造建筑难掩赶工的畸零克难,斜长的屋影吞没了苗条的少女,凸显出两者间悬殊的量体。
她不会再为这种事负气流泪了。被排挤孤立,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世上,谁不是孤伶伶地来,最终又孤伶伶地去?前呼后拥,花簇锦攒,全是骗人的;要不是别人骗你,就是你骗自己,何苦来哉?
木塔中,间或传出铿击叱喊声,乍现倏隐,盘旋上行的速度异常迅疾。那个叫龙什么的胖子决计没有这样的身手,她不得不重新修正对奇宫婢子的评价。低三下四的嬖妾出身,有此本领殊为不易,也难怪风云峡的麒麟儿另眼相看。
少女对应风色抱持的一丝好感,从察觉他对鹿希色格外不同的那一刻起,便即烟消云散。出身自然是要紧的,但应风色的选择不啻自污其身,枉费了陶夷应氏的雪亮招牌,世家大族的菁英,可不能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
储之沁懒得去分辨对他是失望或惋惜居多,放下心思之后,反而更能欣赏起鹿希色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直到塔顶传来连绵的金铁交鸣声。
(还在打?都老半天了……怎还拾夺不下?)
“……啧,没用的东西!”
苗条少女一跺脚,提着赤霞剑掠进木塔中,沿阶绕转、点足登梯,倏地穿出塔顶,见全无护栏的平台上,双胞胎与平无碧各对一名鬼卒,斗得难分难解;鹿、龙合战一名双持兵刃的鬼牙众,两人手中之剑均剩半截,盖因对手的九节钢鞭似非凡品,使将开来简直难以近身,这才相持不下。
突出塔身的错落横木之前,一名披创沥血、额发汗湿的鬼牙众正拄着大斧,背对悬台堰坝,与双手握着长剑的江露橙对峙着。
鬼牙众的眼瞳布满血丝,几乎看不见眼白,带着亡命之徒的狠厉,似是自知无幸,锁着半面的口鼻间呜呜有声,不知吐着何等秽语污咒,一双红眼兀自在江露橙饱满的胸脯间盘旋不去,宛若盯上美肉的饿鹰。
储之沁不懂江露橙一个武艺平平的姑娘家,明明是倒数第二进的塔,怎就冲到最前头,万一阻不了鬼物挥斧,致使横木连锁而断,众人岂非死得冤枉?奇宫婢女是怎么指挥的,简直莫名其妙!
怒上心头,瞧谁都扎眼的苗条少女剑随身走,纱袂旋搅之间,裹着的一点剑芒倏然飚出,抢着接过了那柄乌沉沉的镔铁九节鞭,赤霞剑绕鞭削抹,吞吐如蛇,对方退都来不及退,肩、臂、腰胁接连绽出血花;闷呜一声正欲扫开,储之沁剑势忽变,挟风斜斩,既沉且重,居然全是刚力。
鬼牙众正愁磕不断这柄蛇信也似的该死金剑,见猎心喜,未及调息,急咻咻地反手一抡,抢着与她硬碰硬。“嚓”的一声剑鞭交击,储之沁竟于短兵相接的瞬间轻抖皓腕,剑身一转,吹毛可断的剑刃贴着钢鞭曳出大片火星,如以铁片取豆腐脑儿似,削下整片鞭棱;差堪盈握的细薄柳腰一拧,以分许的微小差距闪过鞭头,足尖一点,于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间倏然转回,往对手的左肩胛扎了一剑!
钢鞭旋扫,这一刺毕竟入肉未深,无法令其倒地,却已教鬼牙众既惊且怒,而惊骇还远在恚怒之上:这么个水灵水灵、搪瓷娃娃也似的标致人儿,怎地使剑竟如此辣手?
“去帮那尼姑庵的丫头!”余光见龙大方瞠目结舌,少女咬牙怒叱:“都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刻意让对手流了一会儿血,没等他喘过气来,金剑带风,猱身又缠上去,果然鬼牙众招架渐比攻击要多,偏生挡不住又避不开,尽显支绌。
观海天门支脉庞杂,教下良莠不齐,自来予人基本功糊烂、爱倚多为胜的群殴印象。储之沁斗应风色二人时,被运古色嘴了句“左手不行”,当是认证她的天门出身,但她其实是留了手的——
虽然那会儿敌我未明,少女左看右看,玉树临风的应风色委实不像歹徒,青年的气质和笑容,总令她不自觉地想起师父,自是不能痛下杀手,被缴去兵刃时才会俏脸煞白,懊悔自己以貌取人,太过大意。
尽管鱼休同不以武功名世,晚年眼界毕竟不同以往,没让她花时间在鞭索一脉的遣花索、车云鞭等招牌武学,反而专注于百观皆传的《灵谷剑法》,使储之沁在翠山上更显异类,连练武都与周遭格格不入,人后非议更多。
她对龙大方说“惯使双刃”,不过是索要赤霞剑的借口。储之沁一身武功全练在右手剑上,纵倚神兵之利,也是以己之强,乘敌之弱,精准地毁坏钢鞭,连创对手;运腕之灵动,说得上“赏心悦目”四字,不只腕子好看,递招更是流畅舒服,偏偏无一削一抹是多余的,出则必伤,好看不过是顺带而已,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使剑教则。龙大方临去前又看了两眼,心悦诚服:
“论剑法,储姑娘可比我高明多啦,完全不像天门之人。赤霞剑在她手里,那才叫人剑合一,半点也没糟践。”
鹿希色对剑法毫无兴趣,脱出战团头也不回,飞也似掠至悬台边,持斧的鬼牙众一撑而起,倒纵上了一根海碗粗细的横木。这一跃耗尽他所剩不多的体力,理当难以驻足,谁知他斧刃随手一砸,嵌进木里,居然稳住身形,并未失衡跌落。
前方路障忽去,江露橙双目不离远方船顶的赤裸女子,梦游般踩上横木,嵌着斧刃的木头迸出咿呀长响,细碎的噼啪声清晰可闻,连其上的鬼牙众都不禁瞠大眼睛。
鹿希色一把拽回,见江露橙七手八脚还待挣扎,冷不防甩了她一记清亮耳光。少女骤尔回神,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愕然道:“你……怎地打我?”
“帮不上忙,便滚一边去!莫要连累旁人。”女郎冷冷道,将袍襕扎进腰带,断剑衔口,拾起一根长杆打横,就这么踩上旁边的另一根横木,如杂耍艺人一般,足尖交错,顶着水风快步前进。
龙大方也来到悬台边,学着鹿希色踏木慎行,两人左右包抄,目标自是居间的鬼牙众。正在半空中僵持,忽地一阵风来,拂开船顶少女的浓发,惊鸿一瞥,江露橙确定她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人,恶念陡生,装作失足,“喀喇!”朝横木踩落,跟着纵身跃下,伸手抱住下方一条横木,堪堪挂在上头。
“呀,师兄救我!”惊叫声未落,被她潜劲一跺的横木,承不住鬼卒和大斧之重,自落斧处“啪嚓!”断折,人斧齐坠,急旋的斧斤起码又斫断了几根木杆,与摔落的鬼牙众造成的毁损相若。
木塔摇晃起来,缓缓倾斜,塔顶激斗的众人全摔向一侧,鬼牙众纷纷跌落。平无碧、储之沁等或赖破魂甲的钢索勾挂,或以兵器插入墙板,俱都逃过一劫。
龙大方与鹿希色在失去平衡的瞬间,不约而同抛出钢丝铁钩救命,虽未跌落,左臂被全身的重量再加上急坠之势一扯,像硬生生撕裂也似;跟着被甩上塔墙,一股脑儿压出肺中空气,脏腑和肋骨仿佛被撑裂了,眼前一黑,差点儿晕死过去。
摔下去的鬼牙众撞断几根木构,有两人——应该说是两具尸体——更直接挂于其上,九渊使者又集中到了同一侧,从磨坊增建上去的一层楼半抵受不住,率先断折,倒向堤坝,反而顶住了失去横木支撑、将溃未溃之处,勉强维持不崩。
龙大方颤抖着深呼吸几口,缓过气来,没敢耽搁,忍痛攀至下方,救起了花容失色的江露橙;抬见坝顶如江浪拍岸一般,不住溢出大股水流,不一会儿工夫,堤顶的粗木开始碎裂,接连冲落大块的裂木,拦在坝缘的整排舟艇已系之不住,随浪前后摇晃,形同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堰顶。
他好不容易才挟掖着江露橙爬回塔顶,“轰”的一震,一艘满载着沙包尖木的舢舨冲出坝顶缺口,挟着涌出的蓄洪摔入河道,接着第二艘、第三艘……十几艘舟艇乘着失控的水流,砸落四五丈高的水面,绝大多数都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却有五艘完好如初,乘着层叠翻涌的浪头与碎木,轰隆隆朝下游冲去,当中自也包括缚着赤裸少女的那艘大舟!
“糟了……师兄!”龙大方伸颈远眺,见下游两岸拉起的拦河铁索,终于明白师兄的用意。但五船的重量何其惊人,兼有洪流助势,人力有穷,光凭应风色四人如何能拦下?
鹿希色试了试钩索的结实程度,对众人道:“这儿不能待了,应风色那厢需要帮忙,快走。”缒索而下,涉着漫至塔前的浅水施展轻功。但人毕竟快不过河水湍急的流速,隰岸上的女郎,与水面舟艇间的距离迅速拉开,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人产生“她怎地这么慢”的错觉。
平无碧、何潮色等依样画葫芦,储之沁也在何汐色的指点下,学会使用臂甲中的钩索,随后缒下斜塔,只江露橙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动也不动。龙大方以为她太过害怕,以致失常,耐着性子解释:“师妹,堰坝迟早要崩,此处首当其冲,肯定是最危险的地方。你不敢缒绳没关系,我将你缚在背上,背你下去可好?”
动都没法动的人,是不可能绑在背上的,唯一的办法将她抱在怀里,以腰带将两人系紧。龙大方怕吓到她,没敢直说,光是心里想过一遍,脸颊耳垂就红热了起来,心还跳得特别快。
江露橙忽然一笑,收回视线,重新聚焦于青年面上。龙大方这才发现,她方才不是发呆,而是望远。“师兄先下去,小妹……随后就来。”少女毫无征兆地伸出手,轻轻搁在他脸上,圆润的小巧掌形密贴着面颊,温软微凉,肤触雪腻,滋味之曼妙,简直难以言喻。
(原来……原来我的脸这么烫。)
龙大方陶醉得都快哭出来了,江露橙像哄小孩似的,用对言满霜说话的口气,轻抚着他的面颊道:“你救了我,我可珍惜生命了,不会辜负你的。我一会儿就下去,师兄先走。我……再看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说着缩回小手和眸光,继续望向远方,仿佛怕错失什么精彩的瞬间,不免抱憾终生。
龙大方回过神来,将信将疑,但师兄那厢亟需援手,他可不能老赖在上头。况且,不知为何,他有强烈的直觉:方才江师妹对他虽是无比温柔,宛若置身梦中,但自己若再纠缠下去,江师妹必定会露出不耐、乃至厌恶的神情,这是他万万不愿面对的,连想像都因太过痛苦而无法继续。
见过她那般如梦似幻的神情,谁能够,且愿意承受幸福在眼前碎裂的打击?
在他攀着钢丝,自悬台缒落的最后一瞥里,少女投远的目光并非空灵虚渺,反而闪闪发亮,雪靥潮红、鼻尖沁汗,微扬的嘴角将笑而未笑,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悸动,更近于春情泛涌,无比诱人,瞧得龙大方心猿意马,却又茫然不解。
(她到底……想看的是什么?)
◇ ◇ ◇
——来了!
“点子来啦————”应风色试了试铁链的松紧,提气大喝:“撑住!别让物什越过铁索,撞坏舟桥!”对岸“撑你妈的你傻了吧”的咒骂声穿透水风浪涌,看来运古色挺精神的,这个急就章的计划有机会搏一搏。
应风色并未期待发生奇迹。就算鹿希色等阻止了堤坝崩毁,羽羊神必然藏有后手,好让整排舢舨冲下,撞毁舟桥——毋宁说这原本就是祂的目的。
最终只有四艘舢舨和一艘中小型的舫舟冲来,而非十数艘齐至,对九渊使者来说,已是好到没法再更好的结果。
青年望见穿出舢舨的粗木时,与铁索、舟桥稍作联想,立即明白了此关的攻防之要。缚着少女的那艘船,船首甚至安上铣亮的冲角,上头镌着一圈圈花纹,像极了盘羊大角,应风色仿佛能看见羽羊神趴在上头嘲笑着自己。
此前应风色等把链条拉出水面,找到附挂的铁凿,将铁链钉上石梁。但洪流之力谁也不敢小觑,还没来得及开口,后三艘连着更多的残骸又至,水涨至大腿,高轩色头一个被撞了开去,总算及时甩出钩索,攀住一旁的大树,万般狼狈地涉水而回,把钢索连着树干缠上石梁,增强拦阻的效果。
运古色罕见地没有开口嘲讽,两人目光相交,只点了点头,使劲拽住铁链。
因为那载着赤裸少女的舫舟转眼即至。
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喀剌剌一阵牙酸耳刺的摩擦声,铁索被撑成了“入”字,舫舟高高仰出水面,几乎从中压过去。高轩色再度松手,淹过腰际的水流使他无法立足,整个人被冲得撞上树干,随流漂走。
运古色只觉双臂像被活生生撕裂似的,尚不及将应氏的十八代祖宗骂个遍,痛得眼前发黑,隐约看见了自家的列祖列宗;水中双足将欲离地,身后一人将他拦腰抱住,重新立稳,背门压上两座既绵软又坚挺、尺寸令人由衷感动的妙物,没留神就说出了心底话:
“……去他妈的,应风色吃这么好啊!”
“闭嘴。”脑后湿热的喷息虽夹着絮絮娇喘,温温香香好闻得不得了,鹿希色的语气仍少了点正常人的抑扬顿挫,对抑制不正当的想像极具效果。“再发出任何声音,我就送你回九渊见龙皇,还用不着万万点。拿好桩!”运古色乖乖照办,在心里的“应风色必须死”这栏下添了五十个正字。
石梁上的铁凿剧烈颤动着,退出了三成有余,凿身的歪斜,已到肉眼可辨的程度,随时可能被撞脱;失去凿子羁束,铁索只能靠石梁入地的深度,以及人力来维持。
运古色百忙中一回头,见平无碧与双胞胎将至,后头还有天门的傲娇小娘皮和龙大方,虽然武功不济事,卖卖笨气力总是可以的,心怀略宽,却见对岸一人长身而起,踏着石梁踩上铁索,紧绷至极的链条被那厮一踏,陡地沉落几寸,舫舟摇晃着昂起数尺,眼看已过三分之一。
“他妈的……”运古色简直快气疯了,唯恐鹿希色背后捅他一匕,没敢真骂出口:“肏你妈麒麟儿,添什么乱!”
那人正是应风色。顾春色的震骇怕在运古色之上,但眼前也没法开口了,只得运起十二成功力拿桩,抵抗激流,使劲拽紧铁链,斯文秀气的俊脸上罕见地绷出青筋,双目赤红,唇面却淡如金纸,可见吃力。
应风色施展轻功,接连踏过铁索、舢舨上的粗木,抢在失足前纵身掠起,于千钧一发之际攀住舷侧,牵动右手掌心的旧创,几乎脱力摔落,身子重重撞上船舷。
凭着一股悍勇不屈,应风色忍痛攀上舫舟,缓过一口气来,扬声道:“铁索拦不住了,把船弄沉就行!”众人困于水中,难以望远,舫舟上却能清楚看见,水流至舟桥前逐渐趋缓,不似此间湍急,水性好的话,凿沉舢舨后亦能泅泳至岸边,不致有性命之忧。
但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必须创建在铁索持续拦河,分批将蓄洪、残骸泄至下游,因此必须分作两拨人,一批尽力延长铁索横拦的时间,另一批则抢时间凿沉舢舨。
应风色没时间解释,这关还藏着另一处要命的阴手,不仅要保住舟桥,令红马车得以通过,救下舟上的女子亦是重中之重。
在众人看来,却是应师兄出尔反尔:说了要拉铁索,自己又半途抽手,任性地攀上舫舟,差点掉进洪流之中没顶,只为对那裸女上下其手……这会儿又教大伙也冒险登舟,然后凿沉舢舨?还有没有点分寸啊。
运古色实在挤不出骂人的气力了,也是惦记着鹿希色“你再出声”的威胁,鹿使别的没有,言出必践还是顶哌哌的,简直比男儿更好汉。若非如此,真想啧啧两声,拿“管好你男人”之类的酸言挤兑她,肯定有趣得紧。
你不让说还不让我想么?麒麟儿摸别的女人奶子去了,不活活气死你!
正嘿嘿地笑得猥琐,背后香风掠起,绵软坚挺的曼妙触感一空,鹿希色踩着他的腰背肩头破水而出,淅淅沥沥浇了他一头。
女郎越过身前的运古色,蓦地踏沉铁索,窈窕的身形拔起倏落,及时在堆起的残骸上一点足,惊险万状地跃上了最近的一艘舢舨,勉力稳住身形,喀喇一声挥斧斫落,碎木飞溅,船底骨碌碌冒出水来。
“哇,钻女人裙底要倒八辈子血楣,鹿希色我同你没完!”运古色湿狗似的甩去满脸水,一拱腰后空空如也,连凤头斧也被她“借”了去,无奈链上的拉扯之力遽增,没法松手清帐,气得哇哇大叫。
应风色见她丝毫不疑,宽慰之余,心底也泛起一丝甜意,得妻若此,当真夫复何求,把握时间解下少女。她双腕和足踝被勒出殷红的血痕,缚绳一去,软倒在应风色怀里,果然是昏迷不醒。
应风色为她号了号腕脉,只觉血行极缓,不避嫌疑地把手按上她浑圆莹润的酥胸,心跳隐约有趋缓的迹象,非是急遽衰减,但只要搁着一阵,明显能感觉出撞击的力道次第减弱,极之不妙。
到了肌肤相贴的近距离,才发现她比远观时更高䠷,鹿希色在女子中已算少见的高个儿,少女还比她高些,再加上身段纤细苗条,不若久经锻炼的鹿希色窈窕健美,视觉上要更修长许多。
拨开女子面发,欲探呼吸,捋着青丝的指尖忽止于雪靥旁,不由一怔。
诚如先前猜测,她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完美无瑕的胴体规范了她的年岁,断不能逾越双十之限。只能说她拥有足堪匹配的脸庞,美貌自不消说,真正使之相契完美、无可挑剔的,是少女脱俗仙子般的出尘气质。
那一是张纯洁无瑕的脸蛋。
非是涉世未深,天真无知……不是外在的能或不能所致,而是纯洁天生就该如此。应风色一直以为“仙气”二字,乃是三流文人腹无笥书,拿来搪塞敷衍的烂俗穷笔,今日方知自己识浅,没见过这等仙气逼人的绝世美颜。
少女双目紧闭,弯翘的浓睫连丝毫颤抖也无,安静得宛若羊脂玉雕就。她的脸庞较身子冰凉许多,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应风色开始觉得,她应该是被下了某种减缓血行速度的药,在外头有很多反其道而行的温补之法,可使身子逐渐恢复,严格说来并不算是毒;然而,一旦加重剂量,又或困在无法与外界相通处——譬如幽穷降界——这就是杀人的手段。
果然。她的性命才是第三关的通关密钥,大红马车的存在贯穿了前三关,却未与解令之法直接产生关连,显是通往最后的血衣令之用。
在“河伯娶亲”的故事里,铁腕县令西门豹除去妖言惑众的巫师和乡绅,废止以少女祭河神的陋习,救下年轻的河神新娘。此女明显扮演的是新娘,故全场未见大红嫁衣,没有人能取代她的角色。
不管堤坝破坏与否、蓄洪有无溃决,都不影响少女稳定迈向死亡的进程。
被鬼牙众攀上堤顶,抓为俘虏,少女受尽凌辱后一定会死;舫舟随洪水冲出堤坝,在水面摔得粉碎,少女也会死。就算她运气绝好,这一切最后都没发生,体内的缓血剂也会杀死她。
新娘一死,西门豹即告失败。他最终没能阻止少女香消玉殒,是不是因河伯而亡,又有何区别?
降界的使令,必有速解法,就像堤坝的木构里一定有“断龙石”之类的枢纽设计,一斧落下就能溃堤,只是那帮愚蠢的鬼牙众惑于少女的绝色,没心思找出来罢了。羽羊神绝不会教他们慢慢炖补为她调养身子,某处定然藏有解药,服下便能救回。
应风色毫无头绪,但眼下还有更麻烦的问题。
“不行了……师兄,铁索……铁索要断了啊!”
龙大方惊骇莫名的吼声将他唤回现实,应风色冲到船头,见绷成“入”字形的铁链最前端,约拇指粗细的环圈已然崩开,逐渐拗平,全靠两头的弯钩勉强撑持,断开不过是数息间的事。
舫舟外的四艘舢舨,鹿希色弄沉一艘,正与第二艘上满载的粗木奋战;储之沁不知是轻功较余人为高、欲摆师叔的派头、天生胆大,还是责任心莫名的强,逢事必欲出头,竟也教她摸上了一艘,拿赤霞剑猛戳船底,可惜破口轻利,舢舨沉没的速度慢到令人心焦。
第四艘在舫舟另一侧,应风色本想等弄沉舫舟后,再想法子处置,毕竟众人鞭长莫及,但眼看是来不及了。
一人笑道:“长老勿忧!且交小可来办。”对岸水中如蝴蝶般窜起一人,却是顾春色放开铁链,踏索而来。被水浸透的斗蓬下摆加上大袖长裙,理当沉重不堪,他却是举重若轻,俯身疾冲,步如不沾,眨眼冲过近三丈的距离,抢在断索之前跃上舢舨。
应风色大感诧异:“这是……‘萍波鱼跃’!”这门身法与幽明峪的不传绝学《萍流剑引》关系密切,很难说是谁脱胎自谁。岁无多在渔阳时私授奚无筌《萍流剑引》,两人在始兴庄时曾倚之一斗,为少年应风色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对已逝的奚长老有着一份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情,常以私淑弟子自居,视之为第二位业师——韦太师叔死后,他自行摸索武学之道,总不自觉地追索奚长老的足迹,于通天阁各处挖宝,试图从通用武学中找出最巧妙的组合。
风云峡本就不倚仗独门绝学,压制奇宫九脉三百余年,靠的是《通天剑指》、《虎履剑》,乃至《不堪闻剑》、《夺舍大法》等诸脉皆传的武功。他以为奚长老也走上了这条路子,还无师自通,成果足以借鉴。
况且,所谓“绝传”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只要肯用心发掘,通天阁内必有脉络可循。“萍波鱼跃”便出自一部幽明峪先贤的札记,写作之人甚至没有著书立论的自觉,不过是随手写下四季闲居的心情罢了;至于钜细靡遗地记载着一门类似“走缸法”的身法习练过程,只是因为每日不辍,占据了那年最多的时光。
《萍波鱼跃》正是札记题封,应风色私下为这路“春啄垂柳,夏漂浮黾,秋停枫落,冬沐细雪”的轻身术命名。和一般力求重心平稳的身法不同,“萍波鱼跃”极大幅度地运用了“失衡”这点,借由创造新的位移重心的独特方式,得以在浮动之物上快速前进。
应风色以为这是自己独到的发掘,是人所不知的秘宝,岂料顾春色也会。冰无叶既不可能随意传授,只能认为他也是得自《萍波鱼跃》。
顾春色刚上舢舨,铁索便应声而断,三小一大的舟艇如脱缰野马,疯狂朝下游冲去!
舢舨上的三人几乎被甩下去,应风色更不好过,与少女被甩往船尾,紧搂着她以身子保护,撞得男儿头晕眼花,又多添几处瘀肿。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忙将少女修长的玉腿分开,密密抱在怀里,以腰带把两人缠作一处,又让她两条雪嫩长腿绕至自己腰后,反手缚起玉踝。
这立姿交媾也似的淫艳姿势虽不堪入目,勉强能带上她行动。
应风色以钢索缒入舱底,展开剑扇大砍特砍,再以铲子型态狠砸一通,以半痴剑的罕世坚利,船舱仿佛先中了几枚礟石,又遭敌舰拦腰冲撞,轰然壁破,涌入惊人的水量,舫舟迅速沉落。
应风色在剧烈摇晃中,带少女升上甲板,攀至船头,赫见水雾缭绕间,舟桥已在不远处,但船沉得不够快,而前进的速度仍足以造成惊人的破坏,撞断舟桥是不成问题的。
“……糟糕!”
他应该带着少女跳船的,已没有能做的事了。再下底舱,只会被进水吞没,但他无法接受功败垂成的事实。
青年攀住船舷,发了疯似的挥剑砍噼,但此际亮出白刃也是极危险的事。落水的瞬间、打滑摔跤,乃至一个逆浪反打回来,都可能使锋锐的神兵往自己或少女身上招呼。
应风色却恍若未觉,咬紧牙根,一剑接一剑地砍削船首的冲角,试图减低冲撞对舟桥的损害。
甲板沉降到距离水面不到六尺,舫舟却没有减速或搁浅的迹象,两丈之外便是舟桥。应风色奋力一斫,“铿!”冲角内似有坚硬之物挡住羽刃,似是加固的结构一类,再砍也只是徒劳。
“我……我是最强的九渊使者,使令怎会失败?我不可能失败!”青年双眼赤红,脑袋一热,飞身翻过船首,抢在舫舟之前登桥,随手割断系带,任由少女摔落桥板,转身横过半痴剑。
来呀,瞧我将你砍成碎片!
舫舟疾冲而来,近距离看,才能深切感受其量体之巨。这不是一剑能分断的大小,就算从中剖半,不过使撞上舟桥的从一艘变成两艘而已,绝对来不及再出第二剑。
(可恶……可恶!)
强烈的无力感攫掳了青年,应风色能感觉热血迅速消褪,甚至考虑抱着少女暂避其锋,至少保住第三关之钥。
船入一丈内,一抹黑影无声无息自桥上标出,疾出倏回,快得瞧不清形影,击中船舷的瞬间,“笃!”爆出既钝且重的闷响,仿佛一柄巨锤缩成了杯口大小,挥舞的劲力和份量却丝毫未减,就这么正中目标。
半沉之舟如遭巨人殴击,以肉眼可见的惊人幅度——和速度——斜向滑开,这时第二击又至,“笃”的一声雷鸣电闪,船舷轰然爆开,厚达两寸有余的船木像被捏碎的干面粉,竟挡不住一杆无锋钝物。
整座桥“啪”的一沉,如巨象落足,下沉三寸的桥体并未立即浮起,也没听见一丝一毫桥板碎裂的声响。
这一记震脚所借之力,应风色简直无法想像,而第三击就于这静止的刹那间标出,神出鬼没的细长黑影与舷侧齐齐爆成了齑粉,舫舟如遭暴风横扫,一股脑儿地抡向隰岸,翻起破碎的腹底动也不动,就此搁浅。
桥心雾散,面无表情的女童将半截长杆扔进水里,转眼杂入无数流木,再不复见;小手拍去沾上的碎屑,经过裸裎少女和应风色时看都没多看一眼,径朝岸边行去。
“师兄……你成功啦!我们成功啦!”龙大方兴奋的叫声,这时才一路迤逦而至,正撞着泅上岸的鹿希色、储之沁等,连高轩色也游了回来。除了桥上怔然的青年,谁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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