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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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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折





雪蕊吐艳

溯洄舟轻




“应师兄”其实心里完全没谱,但若是当众承认这点,不免大大打击士气,统帅是无论如何不能向兵卒示弱的。应风色故作高深地一笑,让储之沁、何汐色完成共解使令的盟约,借机绕了陈尸狼藉的战场小半圈,以掌握更多线索。

从边坡到河畔,被鬼牙众所杀的九渊使者,大多穿着羽羊神强迫推销的新款单衣,代表并非初次来到降界;若是头一回进入,应当和江言二姝一样,不着寸缕才对。死去之人几乎未执兵器,更别提半痴剑等级的神兵,代表首轮得点少于八百,连柄寻常的青钢剑都换不了,才会空手而至。

羽羊神老挂嘴上的“这届使者不行啊”,看来指的未必是自己这一批。

(果然,我是首轮最强……不,肯定是史上最强的九渊使者!)

羽羊神对鹿希色说他是“开局纪录史上第五”,看来并非信口雌黄。应风色不无得意,小心藏起心思,并未形诸于外,极有效率地探勘起周遭的形势来。

近距离看才发现,那“浮桥”连桥都算不上,是用绳索连起十数条小船,再钉上木板铺面罢了,若非河水的流速出奇缓慢,近于湖泊水塘,人车行于其上,怕是难以平渡。

舟桥所在的河面约莫七八丈宽,却非最狭处。应风色皱着眉往前走,果然在河道最窄、距离对岸不到五丈的地方,发现一条打入地底的石梁,上头连着食指粗细的生锈长铁链,铁链一端没入水中,竟是条拦河的铁索。

“克难的便桥、扶索、吊篮等,通常会挑在水流平缓,或离对面最近的地方设置。”应风色向众人解释。“这条铁链一旦拉起,乘舢舨、抱着浮木,乃至下水泅泳,都能扶着过河,应是原有的设施。前头那条舟桥却是新设的,恐与开解使令有关。”

大红马车就停在舟桥前,这个推论还算有理有据。等使者们触发相应的情节,解决守关头目,马车便会驶过舟桥,往下一关前进……然而此际,应风色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在第二轮以前,应风色一直以为降界仪式其实就是闯关性质,所谓九幽使者,是在关卡中被刁难、被测试的一方,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金色的鬼牙半面与银色的鬼角面具,一遮下脸,一遮上脸;右腕的暗金腕轮,与左臂的银黑色破魂甲;应风色有削铁如泥的传奇神兵半痴剑,守关的黑山老妖也有方盔闇铠,和足以分庭抗礼的凤头斧……

这绝对是九渊使者和鬼牙众的双边对抗。

不止使者能挣点,就连阻挡在使者之前的异化妖魔,也能为迎接龙皇的万万点伟业贡献心力;守关与闯关两方,无论输赢,半神永远是赢家。还有比这算得更精的么?

——该死的羊头!

赶快想,应风色。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这一关,到底要怎生才能过得?

青年强自按捺着心躁,双手抱胸,拇指轻刮下颔的细髭,一时陷入沉思。

综观目前三道关卡,“倩女幽魂”几乎全按评书的情节来推动,还原度最高;到第二关“柳毅传书”,鹿希色等人根本搞不清剧情,光是一波接一波地抵挡“雨工”,便几乎性命不保。看似应风色从界碑里取得腰带,绑上“社橘”,才刷出代表泾河皇子的守关巨蟒,但他心中却不这么以为。

疯羊之后是疯牛,再来是疯马,最后甚至隐约听见狼嚎……然后呢?真把狼群给击退了,羽羊神还能再搞出什么样的“雨工”,难不成是老虎?老虎之后,能有更恐怖的动物么?

从现实面上考量,这几乎是做不到的。

抓捕狼群尚有可能,上哪抓一群老虎?

故应风色大胆推测:最多再挡下一波,羽羊神就会唤醒巨蟒。有没有腰带的区别,仅在于使者接战的状态,是打完疯马的半血,还是打完狼群的残血。故事的背景在第二关并没有那么重要,即使没看出是“柳毅传书”,也决计不会触发不了主线,就此卡关。

而第三关看起来,更像两军对垒。鬼牙众在磨坊出现,而九渊使者除储之沁等五人,其余都被投放在舟桥这边,有没有可能是双方互抢阵地,类似骑马打仗的玩法?

但说出这个假设,等于承认了“我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故事”,旁人尚不知如何,运古色肯定哇哇大叫。正自伤神,忽听龙大方低喝道:“师兄,有……有人来啦!”

前头的乳白色浓雾中,十数名鬼牙众联袂而来,越走越快,最后索性并肩奔跑起来,手中兵刃高高擎起,结阵冲锋也似,如训练有素的步卒。“……快散开!”应风色横举半痴剑,左顾右盼,大声道:“也别太散,记得互相照应……来啦!”铿的一声,架住了一柄当头噼落的鬼头刀;僵持不过一霎,骇人的巨力压得他身子微沉,厚刃刀却被压过了羽刃,“嚓”的一声细响,鬼头刀倏然两分,鬼牙众手里残剩的半截从应风色胸前掠过。

他及时跃开,足未沾地,凌厉的“虎履剑”已回旋扫出,正中来人身侧,勾得那人横里摔飞,再起不了身。

应风色运剑左旋右转,大蒲叶般的七枚羽刃,接过周围几名鬼牙众的兵刃,一缠一绞,铿铿几声,竟已悉数崩断。鬼牙兵尚不及回神,应风色身后枪剑齐出,运古色、鹿希色、顾春色与龙大方等各自照准一人,连同被应风色蹴倒的那一位,眨眼间便打倒五名鬼牙众,默契绝佳,对方的锋线顿时崩溃。

余下六七人见情况不对,掉头就跑,储之沁杀红了眼,双剑一扬,对众人发号施令:“还愣着干什么?追!”没等回应,便自追了过去。龙大方唤之不及,回头急道:“师兄!这——”

磨坊那厢虽然情况不明,但分群而杀、乘少击破总是没错,应风色迅速下达指令:“储姑娘不可落单,我们也上!莫教跑回据地,中途截之!”末两句却是对运古色说。身穿木兰衣的瘦白青年“啧”的一声解下弓箭,沉腰坐马,抱月指天,喃喃祝祷:

“佛祖在上,是麒麟儿让小僧开杀,从背后射人忒不磊落,祢让它们找应风色啊。”龙大方正拖着腿脚往前冲,唯恐储之沁被鬼卒所围,不免香消玉殒;耳尖听见运古色一通瞎嘀咕,差点栽了跟斗,回头骂道:“就你他妈废话多!别让它们跑回雾里,快点般若波罗蜜啊,赶紧的!”

“……这胖子也是孽主,祢让他一辈子阳痿罢。阿弥陀佛……般若波罗蜜!”诚心诵毕,弓弦一放,五道锐芒飕然而出,在半空中划了银灿灿的五条大弧,急遽飚落地面,整整齐齐射作一排,七名鬼卒顿时止步。

储之沁双剑滚作银华,飞履步莲,势落流星,分与七人各换几招,划伤两人、逼退两人,与剩下三人鏖战起来,气势上完全压倒对手,所向无不瞠目愕然。

七名鬼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兼且没有发号施令的领袖,拖到应风色等赶至都没能回神,岂是奇宫诸人的对手?片刻便即团灭。众人还没喘过气来,储之沁已提着膝裙冲入白雾,尖亢的嗓音透雾而出:“磨坊就在前头……快跟上!”

“储、储姑娘!你别——”龙大方目瞪口呆,本想回头征询师兄的意见,见少女背影迅速消淡,心里堵得慌,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赫见周身白濛濛一片,如坠五里雾中,眼前一抹苗条丽影,腰如约素,被白雾遮去小半截,细得难以言喻,却不是储之沁是谁?“储”字尚未滑出嗓眼,少女照面便是一剑!

他本能一格,“铿”的一声脆响,储之沁的长剑仅余半截,剁飞的半截断剑掠过龙大方的面颊,热辣辣地一疼,温血飞溅。

“是我!储姑娘——”储之沁美眸微眯,巴掌大的俏脸上杀气未减,冷不防又是一剑刺来,正中龙大方身后的鬼牙众。那人捂着喉剑踉跄后退,格格有声,倒落雾中,死不瞑目。

“怎地是你?”储之沁目光转到他身上,蹙着柳眉,说不清是鄙夷抑或失望。“其他人呢,怎么没跟上来?”

你没头没脑的乱冲一气,白痴才跟——龙大方本想这么说,但骂到自己毕竟挺难受,终究没出口,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储姑娘,降界之中极是危险,不宜脱队行动。咱们还是先回去——”啪的一声,手背吃痛,却是储之沁一把挥开,俏脸沉落:

“谁让你动手动脚了?奇宫教下,如此无礼!叫‘师叔’!”

龙大方才意识到自己伸手去挽她,绝无轻薄之意,是怕在术法阵中走失,后果不堪设想。她不领情就罢了,还将自己想得如此不堪,委实令人气结。这人除了长得漂亮些,根本就是女版运古色,目中无人,镇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全不顾他人死活……我竟追着她闯入雾阵,江师妹该会怎生看我?

龙大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恨不得狠抽自己几耳光,忽想起江露橙的种种好处来:江师妹开朗大方温柔貌美,雪肌柔腻之外,还胸脯高耸……我是撞邪了还是怎的,来招惹这凶巴巴没几两肉的瘦婆娘做甚?

“拿来。”储之沁可没忒轻易地放过他,冲龙大方伸出小手,理直气壮。“你毁了我的剑,拿你手上那柄来抵。”

胖采臣回过神来,抱着赤霞剑不放。“不……不行!这剑是师兄给我的——”

“关你师兄什么事?你毁了我的剑,赔我一柄,岂非天公地道?”储之沁斜乜着他,冷哼:“你搬出师兄也没用,他若有意见,教他来向我讨回。拿来!我惯使双刃,少了一柄,若有什么闪失,你要如何担待?”眸光一锐,拽着龙大方避过一柄穿出雾丝的兵器,将他扯到身后遮护,左手的长剑盘旋飞舞,叮叮咚咚一阵金铁交鸣,也不知挡下多少击,但见刃上缺口如剪纸,百忙中不忘低喝:

“剑给我!要不两人一块死!”铿的一声长剑断折,龙大方及时将赤霞剑塞给她,只觉少女软滑的小手中攒着冰冷湿凉,暗忖:“原来她也不是不害怕。”

储之沁神兵在手,精神大振,赤霞剑舞开连片剑花,娇叱道:“瞧我的!”一把推开龙大方,仿佛嫌他碍事。距离拉远,龙大方这才看清对手一剑七刃,如挥剑扇,难怪储之沁那柄青钢剑抵挡不住,眨眼即毁,扯开喉咙大叫:“师兄,是我!自家人。”羽刃急收,应风色挥雾跃出,周围的鬼牙众接连倒地,鹿希色等人也跟了上来。

“你们跑哪儿去了?”运古色亦在队伍中,约莫是羽箭射完之后,也跑来凑热闹。“找了你们大半个时辰。是说这儿有这么大么?走了忒久还没见那捞什子磨坊木塔的,太也邪门。”

大、大半个时辰?龙大方吓了一跳。他追着储之沁冲进雾团,不过盏茶工夫,应师兄等却找了近半个时辰……看来此处的阵法除了迷惑五感,使人辨不清方位,也混淆了阵里阵外的时间感。由两拨人终究相遇来看,此阵并非牢不可破的障壁,徒然拖延时间而已。

(但……这又是为了什么而拖延?)

他本能瞧向应风兄,却见师兄所目,从储之沁手里的赤霞剑移回自己身上,神情有些阴沉,只未开口。龙大方心底“突”的一跳,心虚地垂眸躲避,忽听鹿希色叫道:“……你们瞧!”

白雾散去,储之沁口中的“磨坊”终于在月下现身,仅在前方十丈处。

那是座三层楼高的木塔,建于河道的上下段差之间。河的对岸也有一座高度相同,但更为简略的木制高台,两两对称,坐实了储之沁“木塔是由原有的磨坊所改建”的推测。

木塔旁,有一道高约两丈的拦河堰,乃投入粗木和大石简略构成,高度差不多略矮于木塔;木塔和对岸的高台顶端,伸出数不清的横枝木杆,分别插入堰坝中,将两者连缀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结构。

就算不懂土木建筑,也能看出塔堰一体,枝杆支撑着简陋的堤堰,将积蓄河水的巨大压力,透过木塔高台分散至地面的机关。一旦连动结构的任一部份崩溃,堰中所蓄便化作洪流,立时将下游吞没;损害程度视蓄水的多寡而定,但无论如何,相隔仅数十丈的舟桥肯定是没跑的。

堤坝边缘,突出一整排的船首,全是小型舢舨,装满削尖的粗木,木尖凸出船首,一看即知是作冲角之用;居间那艘较左右大上许多,甲板足够容纳一座小小的舱室,此际却连桅杆等一并拆除,搭起两人多高的木台,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双手大开、两腿紧并,以“十”字形缚于台架上,粉颈低垂,披散的浓发随风飘扬,似是昏迷不醒。

不住溢出坝缘的河水,咿呀声频传的台塔木构,恁谁也知形势危殆,速速离开方为上策,起码不该待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然而谁也没有动。有那么一瞬间,在场众人甚至忘了呼吸,只能怔怔仰头,望着上下轻晃的船中木台——严格说来,是缚于台架的裸裎娇躯。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最美丽的物事之一。

女子身段修长,双腿比例更是长得不可思议,既细且直,偏又充满少女独有的浑圆腴润,丝毫不显骨感,膝盖、足踝乃至脚趾,所有细节挑不出半点瑕疵,光是这份完美就令人感动莫名,舍不得移目。

少女——这样的秾纤合度,无法与“年长”二字联想在一块,只能于女子最珍贵的二八年华显现,才能教人忍住骇异,说服自己世上真有此物——的肌肤异常白腻,既非玉白,也非乳白,更加不是百合或象牙那样青白或润白,而是从中透出红晕、充满盎然生机,带着动人酥红的白。

就连在寒风中微微泛起的肌肤娇悚,都美得超乎想像,却又再自然不过。这令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仿佛是一蕊无比彤艳的带露白花,焕发异采,分外夺目。

她的腰肢纤细,双乳浑圆,饱满的耻丘上覆盖着纤细的卷茸,蜜缝在紧并的双腿间仅只一线;忒远的距离无法窥见更多私密细节,然而,从茸底腿隙的暗影中透出的酥腻娇红,已充分表露雪肌的迷人触感,甚至能想像那一抹带着体温的幽幽香泽是何等销魂,怎么也嗅不腻。

“世上……竟有……”龙大方喃喃低道,虽没能说完,但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的胴体?它的主人该有张什么样的容颜,方能与之匹配?

应风色只觉胸口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久久无法平复。

这轮降界里,每个新加入的女子都很美,似经精挑细选,就没有相貌平庸的。

江露橙的美貌与诱人身段无庸置疑,满霜样貌虽幼,却有着难以言喻的艳丽之感,也是无可挑剔的美人;储之沁的脸蛋更不消说,是能让龙大方拱手让出赤霞剑的程度,苗条的身材不知怎的,颇令人兴起“换换口味也不错”的新奇与刺激——意识到这点时,应风色裆里简直硬到不行,好在身陷雾阵,谁也没留心到他腿间高高支了顶帐棚,免去不少尴尬。

储之沁与他交手时恰迎着光,瞧不见男儿形容,应风色可是借着月华约隐,将她蹙眉咬唇、柳腰绞拧的美姿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连她这么个扁薄身形,小巧的屁股居然异常的浑圆挺翘、十分肉感这点也没放过;打断长剑的那一瞬间,掠过少女面庞的不甘与愤怒,更是美味得难以形容,堪称此行最动人的收获之一。

但说到肉体魅惑,在他心中谁也比不上鹿希色。

对任一名女子的遐思,应风色无不想以需索女郎的胴体作结。他疯狂迷恋着在她身上恣意冲撞流汗,挥霍每分精力,仿佛燃尽生命的痛快之感。让鹿希色怀上子嗣,于他永远是最最有效的催情剂,可比什么春药都要厉害百倍。

架上这具赤裸女体带来的冲击,说是色欲,更像出于对“完美”二字的惊叹。就算生出“占为己有”的冲动,那也是为了灯前月下,赏玩她身上每一寸、每一分妙至毫巅的细节,而非置于胯下,弄得少女婉转娇啼,恣逞兽欲——虽然那样似也不坏,然而世上女子多如繁星,泄欲尽可有万千门径,何苦冒险毁损一具巧致如斯的绝美妙物?

瞥见少女左臂上的破魂甲,应风色很快便从怔愕中清醒过来。

美一向不是他所关注,就像他始终不明白,聪明的韦太师叔为何沉迷评书,那简直是虚掷辰光、以智就愚的极致。但这短暂的失神并非毫无助益,散乱的诸多线索,如电光石火般掠过青年的脑海,倏忽串接而起,找到各自的位置,谜底于焉浮现。

被鬼牙众抬走的,并非是一顶花轿,而是官轿,此际被随意扔在磨坊门外。若非储之沁误指是迎娶用的花轿,应风色也许能更早发现,第三关用的是哪个传说典故。

“诸位,没时间了!”他提运内力一声断喝,猛将众人唤回神,不假思索,随口指挥。“请诸位立即攻下磨坊,千万不可耽搁。我料塔中鬼兵无多,但见有执斧锤之类、欲破坏塔中结构者,须得抢先阻止,否则磨坊梁椽里的枢构一毁,坝堤立时溃决,没有人来得及逃生——”

“等一下!”运古色举手打断。“既如此,咱们何不先逃往高处,总比来不及阻止,被一家伙冲往九渊见祖宗好。还是这群鬼兵真是虾兵蟹将投胎,在洪水里淹不死,才能毫不犹豫毁掉堤坝枢构,洗他妈个冷水澡?”

他一下点出两个矛盾之处,连龙大方都难以反驳。

洪流无眼,鬼牙众若无保命之法,岂能毁去堤坝?既无毁坝之忧,急攻磨坊殊为不智,不如像先前那样,将它们一一引出,分批围杀,方为上策。以此观之,应风色的指令简直本末倒置,莫不是看漂亮女人看花了眼?

“鬼牙众不是降界内异化的妖魔,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身负任务,须得完成使命才能求生。”

事急从权,应风色只能和盘托出。乍听此事,众人的反应皆不相同,有人诧异得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以何潮色和平无碧为代表;也有人眉目微动,却不甚意外,如与应风色同闯首关的运古色与江露橙。龙大方的表情则有些尴尬,毕竟为替师兄缓颊,他曾跳出来对众人喊话,万没料到最后打了他脸的,也还是他一心回护的应师兄。

而另一批人也可能是并不在乎。

顾春色仍是面带轻笑,温煦如春风,高轩色则神色漠然,毕竟奇宫弟子多受过“血杀之教”,剥夺有生对他们来说,是行走江湖早有的觉悟。与鬼牙众的性命相比,他们更关心自己能不能生出此地。

“我们和鬼牙众被分成两边对抗,就像小时候玩的骑马打仗那样,哪边先被对手摘掉了头上所绑的布巾,就算是输。”应风色环视众人,一边留意塔顶的动静,飞快解释道:

“对九渊使者来说,这关并无守关的头目,我等要对抗的,就是洪水;只要堤坝被毁,堰中蓄水淹没下游,便算是我们输了。于鬼牙众一方,他们的任务应是阻止我们过河,把所有人杀掉是一法,万一不成——”

“横竖是死,不如毁掉堤坝,来个同归于尽?”顾春色抱臂抚颔,沉声接口。

“也可能羽羊神给他们承诺,‘死于降界不算真死’、‘完成任务即可复活’之类。”鹿希色此话一出,连运古色也不禁变了脸色,急忙转头去瞧木塔那厢有无动静。

应风色并未向众人透露更多的实情,如鬼牙众对银色鬼面的憎恨,以及他和龙大方在马车箱底发现的银屑等,这些事或与降界的真相有关,却无助于突破眼前的关卡。解析鬼牙众的行动也是——

双方投入战场之初,悬殊的人数差距,令鬼牙众掉以轻心,占据磨坊后,不但没有积极扫荡剩余的九渊使者,巩固防御,只抢回官轿了事,显是被缚于船顶的绝色女子所惑,试图从相连的横木爬上堤坝、解下少女,却始终没能成功。

至于鬼牙众为何执着于俘虏女性的九渊使者,应风色自有一套猜想,虽无有力的论据相佐,对照舟桥畔众家鬼卒轮战储之沁时,那种猫戏老鼠似的散漫轻佻,应风色的揣想似非无的放矢,但此亦不能对众人说。

无论如何,鬼牙众浪费在试图掳获绝色少女上的时间与气力,耗光了先期所获得的巨大优势,拖到应风色等人进入战场,救下储之沁与何汐色,胜负的天秤自此迅速倾斜。被一举突破的步卒锋线,怕是塔顶妄想吃天鹅肉的鬼牙众见敌人增援,欲以优势兵力对抗,岂料稍触即溃,根本就不是对手。

此际犹在横木间鬼祟攀爬、上窜下跳的几点乌影,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应风色唯恐他们狗急跳墙,破坏构枢同归于尽——以羽羊神的混帐程度,肯定留了像“断龙石”一类的机关,让居于劣势的鬼牙众得以逆转,坑杀九渊使者于解令的最终一步前。故分秒必争,须以最快的速度攻克塔顶,杀光所有能破坏构枢的鬼牙众,破解本关使令。

“高轩色、顾春色、运古色随我来!其余人等听鹿希色号令,扫荡磨坊!”

运、顾是仅次于应鹿二人的硬点子,高轩色的武功稀松平常,但魁梧的体型与两膀气力勉强也算一员猛将。他一口气抽调三名精锐,反叫老弱妇孺去攻塔,怎么都说不过去。储之沁虽与众人不熟,眼底却揉不进这点沙,板起俏脸寒声道:

“岂有此理!既要攻塔,自是全力以赴,兵分两路是什么道理?按我说,你、你留在这儿,莫拖累了众人;你箭术不错,待在这儿保护她们俩,见有鬼卒逃出,或高处有人探头,便以弓箭招呼。那边的大个子负责开路。众人听我号令,合力破塔,以解使令!”分指江言二姝、运古色以及高轩色。

应、鹿交换眼色,理都没想理她,分往两头动身。

二人一动,余人也没法杵在原地,顾春色淡淡一笑,冲目瞪口呆的“小师叔”微微欠身,施展轻功,俯身曳袖,飞也似的追赶应风色;何氏兄弟与龙大方也没什么犹豫,跟随鹿希色行动,只何汐色掠过储之沁身畔时,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仿佛深感抱歉似的,旋即冲入塔中。

江、言二姝本算不上战力,留在塔外,也没甚影响。应风色是无暇分派,并没有硬要压上她俩的意思。

不知为何,自见得那缚于船顶的女子,江露橙便有些神思不属,连储之沁说了什么也没细听;长考多时,下定决心,对言满霜道:

“你在外头找个地方躲着,姊姊去去就来。有个人,我得瞧了才能放心。”闷着头奔过储之沁身畔,不小心撞了她肩膀一下,回头灿笑:“储姑娘,对不住。你没怎么样罢?”足下不停,一溜烟钻进了塔门,便是虚应故事也未免太过敷衍,可比扇储之沁一巴掌更令她难受。

平无碧就不是明断的性子,见众人一霎星散,顿时手足无措,眼巴巴望着高轩色。“这……咱们听谁的?”魁梧男子踌躇片刻,哼道:“你也是师叔,就不能自个儿想?”霍然转身,追着应风色与顾春色去了。

储之沁自觉分派有理有据,要比那风云峡的麒麟儿靠谱得多,岂料众人不识好歹,帮亲不帮理,与翠山百花镜庐那厢也没什么分别,最后居然只有运古色留在原地。

运古色“啧”的一声,不耐挥手。“你别露出那种小狗似的可怜兮兮的眼神。我虽瞧麒麟儿不顺眼,但他与你之间,我的选择只凭一句话,若是他说得出而你说不出,你便脱光了衣裳也别想我偏帮。”不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少女,扬声道:

“麒麟儿,这到底是哪个故事话本?你倒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要不,老子如何信你?”

“……你瞧那官轿左右悬挂的灯笼,写着什么?”应风色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带着一丝很难说是得意抑或笑意的微扬。他与顾春色刚奔过系着铁索的石梁,信手一指,不知说了什么,高轩色突然停步,驻足于石梁边,铿啷啷地拨弄沉入水中的铁链。

“写着……我瞧瞧……是‘邺’。两边都是个‘邺’字!”运古色扭头一瞥,旋即回首叫道:“妈你个哌哌鸡!邺是什么鬼?瞧不明白啊。”

“……是邺县县令的‘邺’!”

应风色偕顾春色奔过了舟桥,冲向对岸的石梁,穿透水风的声音又比适才更近些。运古色发现他并非得意而笑,而是绷紧了嗓子眼,难掩焦急,不由得撇下储之沁,径往高轩色处奔去——白痴也能猜到四人是要分成两组的——口中兀自抬杠不休:

“然后呢?邺县县令怎么了?没事找人分两边,玩他妈骑马打仗?”

“当然不是。金貔朝初年,邺县父母官西门豹走马上任,为止地方上活人祭神的恶习,连投乡绅、巫觋等于漳水,名曰问河神。土人畏惧,从此不敢再提投处子入水之事。”应风色与顾春色终于就位,运古色也来到高轩色身畔,四人运劲,匡当当一阵水出浪涌,合力拉起拦河铁索。

“你没听过么?是‘河伯娶亲’啊!”





第五二折





三击而止

极目畅情




储之沁一个人站在塔外,以废弃的磨坊为基、增建至三层半高的木造建筑难掩赶工的畸零克难,斜长的屋影吞没了苗条的少女,凸显出两者间悬殊的量体。

她不会再为这种事负气流泪了。被排挤孤立,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世上,谁不是孤伶伶地来,最终又孤伶伶地去?前呼后拥,花簇锦攒,全是骗人的;要不是别人骗你,就是你骗自己,何苦来哉?

木塔中,间或传出铿击叱喊声,乍现倏隐,盘旋上行的速度异常迅疾。那个叫龙什么的胖子决计没有这样的身手,她不得不重新修正对奇宫婢子的评价。低三下四的嬖妾出身,有此本领殊为不易,也难怪风云峡的麒麟儿另眼相看。

少女对应风色抱持的一丝好感,从察觉他对鹿希色格外不同的那一刻起,便即烟消云散。出身自然是要紧的,但应风色的选择不啻自污其身,枉费了陶夷应氏的雪亮招牌,世家大族的菁英,可不能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

储之沁懒得去分辨对他是失望或惋惜居多,放下心思之后,反而更能欣赏起鹿希色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直到塔顶传来连绵的金铁交鸣声。

(还在打?都老半天了……怎还拾夺不下?)

“……啧,没用的东西!”

苗条少女一跺脚,提着赤霞剑掠进木塔中,沿阶绕转、点足登梯,倏地穿出塔顶,见全无护栏的平台上,双胞胎与平无碧各对一名鬼卒,斗得难分难解;鹿、龙合战一名双持兵刃的鬼牙众,两人手中之剑均剩半截,盖因对手的九节钢鞭似非凡品,使将开来简直难以近身,这才相持不下。

突出塔身的错落横木之前,一名披创沥血、额发汗湿的鬼牙众正拄着大斧,背对悬台堰坝,与双手握着长剑的江露橙对峙着。

鬼牙众的眼瞳布满血丝,几乎看不见眼白,带着亡命之徒的狠厉,似是自知无幸,锁着半面的口鼻间呜呜有声,不知吐着何等秽语污咒,一双红眼兀自在江露橙饱满的胸脯间盘旋不去,宛若盯上美肉的饿鹰。

储之沁不懂江露橙一个武艺平平的姑娘家,明明是倒数第二进的塔,怎就冲到最前头,万一阻不了鬼物挥斧,致使横木连锁而断,众人岂非死得冤枉?奇宫婢女是怎么指挥的,简直莫名其妙!

怒上心头,瞧谁都扎眼的苗条少女剑随身走,纱袂旋搅之间,裹着的一点剑芒倏然飚出,抢着接过了那柄乌沉沉的镔铁九节鞭,赤霞剑绕鞭削抹,吞吐如蛇,对方退都来不及退,肩、臂、腰胁接连绽出血花;闷呜一声正欲扫开,储之沁剑势忽变,挟风斜斩,既沉且重,居然全是刚力。

鬼牙众正愁磕不断这柄蛇信也似的该死金剑,见猎心喜,未及调息,急咻咻地反手一抡,抢着与她硬碰硬。“嚓”的一声剑鞭交击,储之沁竟于短兵相接的瞬间轻抖皓腕,剑身一转,吹毛可断的剑刃贴着钢鞭曳出大片火星,如以铁片取豆腐脑儿似,削下整片鞭棱;差堪盈握的细薄柳腰一拧,以分许的微小差距闪过鞭头,足尖一点,于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间倏然转回,往对手的左肩胛扎了一剑!

钢鞭旋扫,这一刺毕竟入肉未深,无法令其倒地,却已教鬼牙众既惊且怒,而惊骇还远在恚怒之上:这么个水灵水灵、搪瓷娃娃也似的标致人儿,怎地使剑竟如此辣手?

“去帮那尼姑庵的丫头!”余光见龙大方瞠目结舌,少女咬牙怒叱:“都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刻意让对手流了一会儿血,没等他喘过气来,金剑带风,猱身又缠上去,果然鬼牙众招架渐比攻击要多,偏生挡不住又避不开,尽显支绌。

观海天门支脉庞杂,教下良莠不齐,自来予人基本功糊烂、爱倚多为胜的群殴印象。储之沁斗应风色二人时,被运古色嘴了句“左手不行”,当是认证她的天门出身,但她其实是留了手的——

虽然那会儿敌我未明,少女左看右看,玉树临风的应风色委实不像歹徒,青年的气质和笑容,总令她不自觉地想起师父,自是不能痛下杀手,被缴去兵刃时才会俏脸煞白,懊悔自己以貌取人,太过大意。

尽管鱼休同不以武功名世,晚年眼界毕竟不同以往,没让她花时间在鞭索一脉的遣花索、车云鞭等招牌武学,反而专注于百观皆传的《灵谷剑法》,使储之沁在翠山上更显异类,连练武都与周遭格格不入,人后非议更多。

她对龙大方说“惯使双刃”,不过是索要赤霞剑的借口。储之沁一身武功全练在右手剑上,纵倚神兵之利,也是以己之强,乘敌之弱,精准地毁坏钢鞭,连创对手;运腕之灵动,说得上“赏心悦目”四字,不只腕子好看,递招更是流畅舒服,偏偏无一削一抹是多余的,出则必伤,好看不过是顺带而已,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使剑教则。龙大方临去前又看了两眼,心悦诚服:

“论剑法,储姑娘可比我高明多啦,完全不像天门之人。赤霞剑在她手里,那才叫人剑合一,半点也没糟践。”

鹿希色对剑法毫无兴趣,脱出战团头也不回,飞也似掠至悬台边,持斧的鬼牙众一撑而起,倒纵上了一根海碗粗细的横木。这一跃耗尽他所剩不多的体力,理当难以驻足,谁知他斧刃随手一砸,嵌进木里,居然稳住身形,并未失衡跌落。

前方路障忽去,江露橙双目不离远方船顶的赤裸女子,梦游般踩上横木,嵌着斧刃的木头迸出咿呀长响,细碎的噼啪声清晰可闻,连其上的鬼牙众都不禁瞠大眼睛。

鹿希色一把拽回,见江露橙七手八脚还待挣扎,冷不防甩了她一记清亮耳光。少女骤尔回神,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愕然道:“你……怎地打我?”

“帮不上忙,便滚一边去!莫要连累旁人。”女郎冷冷道,将袍襕扎进腰带,断剑衔口,拾起一根长杆打横,就这么踩上旁边的另一根横木,如杂耍艺人一般,足尖交错,顶着水风快步前进。

龙大方也来到悬台边,学着鹿希色踏木慎行,两人左右包抄,目标自是居间的鬼牙众。正在半空中僵持,忽地一阵风来,拂开船顶少女的浓发,惊鸿一瞥,江露橙确定她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人,恶念陡生,装作失足,“喀喇!”朝横木踩落,跟着纵身跃下,伸手抱住下方一条横木,堪堪挂在上头。

“呀,师兄救我!”惊叫声未落,被她潜劲一跺的横木,承不住鬼卒和大斧之重,自落斧处“啪嚓!”断折,人斧齐坠,急旋的斧斤起码又斫断了几根木杆,与摔落的鬼牙众造成的毁损相若。

木塔摇晃起来,缓缓倾斜,塔顶激斗的众人全摔向一侧,鬼牙众纷纷跌落。平无碧、储之沁等或赖破魂甲的钢索勾挂,或以兵器插入墙板,俱都逃过一劫。

龙大方与鹿希色在失去平衡的瞬间,不约而同抛出钢丝铁钩救命,虽未跌落,左臂被全身的重量再加上急坠之势一扯,像硬生生撕裂也似;跟着被甩上塔墙,一股脑儿压出肺中空气,脏腑和肋骨仿佛被撑裂了,眼前一黑,差点儿晕死过去。

摔下去的鬼牙众撞断几根木构,有两人——应该说是两具尸体——更直接挂于其上,九渊使者又集中到了同一侧,从磨坊增建上去的一层楼半抵受不住,率先断折,倒向堤坝,反而顶住了失去横木支撑、将溃未溃之处,勉强维持不崩。

龙大方颤抖着深呼吸几口,缓过气来,没敢耽搁,忍痛攀至下方,救起了花容失色的江露橙;抬见坝顶如江浪拍岸一般,不住溢出大股水流,不一会儿工夫,堤顶的粗木开始碎裂,接连冲落大块的裂木,拦在坝缘的整排舟艇已系之不住,随浪前后摇晃,形同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堰顶。

他好不容易才挟掖着江露橙爬回塔顶,“轰”的一震,一艘满载着沙包尖木的舢舨冲出坝顶缺口,挟着涌出的蓄洪摔入河道,接着第二艘、第三艘……十几艘舟艇乘着失控的水流,砸落四五丈高的水面,绝大多数都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却有五艘完好如初,乘着层叠翻涌的浪头与碎木,轰隆隆朝下游冲去,当中自也包括缚着赤裸少女的那艘大舟!

“糟了……师兄!”龙大方伸颈远眺,见下游两岸拉起的拦河铁索,终于明白师兄的用意。但五船的重量何其惊人,兼有洪流助势,人力有穷,光凭应风色四人如何能拦下?

鹿希色试了试钩索的结实程度,对众人道:“这儿不能待了,应风色那厢需要帮忙,快走。”缒索而下,涉着漫至塔前的浅水施展轻功。但人毕竟快不过河水湍急的流速,隰岸上的女郎,与水面舟艇间的距离迅速拉开,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人产生“她怎地这么慢”的错觉。

平无碧、何潮色等依样画葫芦,储之沁也在何汐色的指点下,学会使用臂甲中的钩索,随后缒下斜塔,只江露橙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动也不动。龙大方以为她太过害怕,以致失常,耐着性子解释:“师妹,堰坝迟早要崩,此处首当其冲,肯定是最危险的地方。你不敢缒绳没关系,我将你缚在背上,背你下去可好?”

动都没法动的人,是不可能绑在背上的,唯一的办法将她抱在怀里,以腰带将两人系紧。龙大方怕吓到她,没敢直说,光是心里想过一遍,脸颊耳垂就红热了起来,心还跳得特别快。

江露橙忽然一笑,收回视线,重新聚焦于青年面上。龙大方这才发现,她方才不是发呆,而是望远。“师兄先下去,小妹……随后就来。”少女毫无征兆地伸出手,轻轻搁在他脸上,圆润的小巧掌形密贴着面颊,温软微凉,肤触雪腻,滋味之曼妙,简直难以言喻。

(原来……原来我的脸这么烫。)

龙大方陶醉得都快哭出来了,江露橙像哄小孩似的,用对言满霜说话的口气,轻抚着他的面颊道:“你救了我,我可珍惜生命了,不会辜负你的。我一会儿就下去,师兄先走。我……再看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说着缩回小手和眸光,继续望向远方,仿佛怕错失什么精彩的瞬间,不免抱憾终生。

龙大方回过神来,将信将疑,但师兄那厢亟需援手,他可不能老赖在上头。况且,不知为何,他有强烈的直觉:方才江师妹对他虽是无比温柔,宛若置身梦中,但自己若再纠缠下去,江师妹必定会露出不耐、乃至厌恶的神情,这是他万万不愿面对的,连想像都因太过痛苦而无法继续。

见过她那般如梦似幻的神情,谁能够,且愿意承受幸福在眼前碎裂的打击?

在他攀着钢丝,自悬台缒落的最后一瞥里,少女投远的目光并非空灵虚渺,反而闪闪发亮,雪靥潮红、鼻尖沁汗,微扬的嘴角将笑而未笑,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悸动,更近于春情泛涌,无比诱人,瞧得龙大方心猿意马,却又茫然不解。

(她到底……想看的是什么?)





◇ ◇ ◇





——来了!

“点子来啦————”应风色试了试铁链的松紧,提气大喝:“撑住!别让物什越过铁索,撞坏舟桥!”对岸“撑你妈的你傻了吧”的咒骂声穿透水风浪涌,看来运古色挺精神的,这个急就章的计划有机会搏一搏。

应风色并未期待发生奇迹。就算鹿希色等阻止了堤坝崩毁,羽羊神必然藏有后手,好让整排舢舨冲下,撞毁舟桥——毋宁说这原本就是祂的目的。

最终只有四艘舢舨和一艘中小型的舫舟冲来,而非十数艘齐至,对九渊使者来说,已是好到没法再更好的结果。

青年望见穿出舢舨的粗木时,与铁索、舟桥稍作联想,立即明白了此关的攻防之要。缚着少女的那艘船,船首甚至安上铣亮的冲角,上头镌着一圈圈花纹,像极了盘羊大角,应风色仿佛能看见羽羊神趴在上头嘲笑着自己。





此前应风色等把链条拉出水面,找到附挂的铁凿,将铁链钉上石梁。但洪流之力谁也不敢小觑,还没来得及开口,后三艘连着更多的残骸又至,水涨至大腿,高轩色头一个被撞了开去,总算及时甩出钩索,攀住一旁的大树,万般狼狈地涉水而回,把钢索连着树干缠上石梁,增强拦阻的效果。

运古色罕见地没有开口嘲讽,两人目光相交,只点了点头,使劲拽住铁链。

因为那载着赤裸少女的舫舟转眼即至。

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喀剌剌一阵牙酸耳刺的摩擦声,铁索被撑成了“入”字,舫舟高高仰出水面,几乎从中压过去。高轩色再度松手,淹过腰际的水流使他无法立足,整个人被冲得撞上树干,随流漂走。

运古色只觉双臂像被活生生撕裂似的,尚不及将应氏的十八代祖宗骂个遍,痛得眼前发黑,隐约看见了自家的列祖列宗;水中双足将欲离地,身后一人将他拦腰抱住,重新立稳,背门压上两座既绵软又坚挺、尺寸令人由衷感动的妙物,没留神就说出了心底话:

“……去他妈的,应风色吃这么好啊!”

“闭嘴。”脑后湿热的喷息虽夹着絮絮娇喘,温温香香好闻得不得了,鹿希色的语气仍少了点正常人的抑扬顿挫,对抑制不正当的想像极具效果。“再发出任何声音,我就送你回九渊见龙皇,还用不着万万点。拿好桩!”运古色乖乖照办,在心里的“应风色必须死”这栏下添了五十个正字。

石梁上的铁凿剧烈颤动着,退出了三成有余,凿身的歪斜,已到肉眼可辨的程度,随时可能被撞脱;失去凿子羁束,铁索只能靠石梁入地的深度,以及人力来维持。

运古色百忙中一回头,见平无碧与双胞胎将至,后头还有天门的傲娇小娘皮和龙大方,虽然武功不济事,卖卖笨气力总是可以的,心怀略宽,却见对岸一人长身而起,踏着石梁踩上铁索,紧绷至极的链条被那厮一踏,陡地沉落几寸,舫舟摇晃着昂起数尺,眼看已过三分之一。

“他妈的……”运古色简直快气疯了,唯恐鹿希色背后捅他一匕,没敢真骂出口:“肏你妈麒麟儿,添什么乱!”

那人正是应风色。顾春色的震骇怕在运古色之上,但眼前也没法开口了,只得运起十二成功力拿桩,抵抗激流,使劲拽紧铁链,斯文秀气的俊脸上罕见地绷出青筋,双目赤红,唇面却淡如金纸,可见吃力。

应风色施展轻功,接连踏过铁索、舢舨上的粗木,抢在失足前纵身掠起,于千钧一发之际攀住舷侧,牵动右手掌心的旧创,几乎脱力摔落,身子重重撞上船舷。

凭着一股悍勇不屈,应风色忍痛攀上舫舟,缓过一口气来,扬声道:“铁索拦不住了,把船弄沉就行!”众人困于水中,难以望远,舫舟上却能清楚看见,水流至舟桥前逐渐趋缓,不似此间湍急,水性好的话,凿沉舢舨后亦能泅泳至岸边,不致有性命之忧。

但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必须创建在铁索持续拦河,分批将蓄洪、残骸泄至下游,因此必须分作两拨人,一批尽力延长铁索横拦的时间,另一批则抢时间凿沉舢舨。

应风色没时间解释,这关还藏着另一处要命的阴手,不仅要保住舟桥,令红马车得以通过,救下舟上的女子亦是重中之重。

在众人看来,却是应师兄出尔反尔:说了要拉铁索,自己又半途抽手,任性地攀上舫舟,差点掉进洪流之中没顶,只为对那裸女上下其手……这会儿又教大伙也冒险登舟,然后凿沉舢舨?还有没有点分寸啊。

运古色实在挤不出骂人的气力了,也是惦记着鹿希色“你再出声”的威胁,鹿使别的没有,言出必践还是顶哌哌的,简直比男儿更好汉。若非如此,真想啧啧两声,拿“管好你男人”之类的酸言挤兑她,肯定有趣得紧。

你不让说还不让我想么?麒麟儿摸别的女人奶子去了,不活活气死你!

正嘿嘿地笑得猥琐,背后香风掠起,绵软坚挺的曼妙触感一空,鹿希色踩着他的腰背肩头破水而出,淅淅沥沥浇了他一头。

女郎越过身前的运古色,蓦地踏沉铁索,窈窕的身形拔起倏落,及时在堆起的残骸上一点足,惊险万状地跃上了最近的一艘舢舨,勉力稳住身形,喀喇一声挥斧斫落,碎木飞溅,船底骨碌碌冒出水来。

“哇,钻女人裙底要倒八辈子血楣,鹿希色我同你没完!”运古色湿狗似的甩去满脸水,一拱腰后空空如也,连凤头斧也被她“借”了去,无奈链上的拉扯之力遽增,没法松手清帐,气得哇哇大叫。

应风色见她丝毫不疑,宽慰之余,心底也泛起一丝甜意,得妻若此,当真夫复何求,把握时间解下少女。她双腕和足踝被勒出殷红的血痕,缚绳一去,软倒在应风色怀里,果然是昏迷不醒。

应风色为她号了号腕脉,只觉血行极缓,不避嫌疑地把手按上她浑圆莹润的酥胸,心跳隐约有趋缓的迹象,非是急遽衰减,但只要搁着一阵,明显能感觉出撞击的力道次第减弱,极之不妙。

到了肌肤相贴的近距离,才发现她比远观时更高䠷,鹿希色在女子中已算少见的高个儿,少女还比她高些,再加上身段纤细苗条,不若久经锻炼的鹿希色窈窕健美,视觉上要更修长许多。

拨开女子面发,欲探呼吸,捋着青丝的指尖忽止于雪靥旁,不由一怔。

诚如先前猜测,她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完美无瑕的胴体规范了她的年岁,断不能逾越双十之限。只能说她拥有足堪匹配的脸庞,美貌自不消说,真正使之相契完美、无可挑剔的,是少女脱俗仙子般的出尘气质。

那一是张纯洁无瑕的脸蛋。

非是涉世未深,天真无知……不是外在的能或不能所致,而是纯洁天生就该如此。应风色一直以为“仙气”二字,乃是三流文人腹无笥书,拿来搪塞敷衍的烂俗穷笔,今日方知自己识浅,没见过这等仙气逼人的绝世美颜。

少女双目紧闭,弯翘的浓睫连丝毫颤抖也无,安静得宛若羊脂玉雕就。她的脸庞较身子冰凉许多,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应风色开始觉得,她应该是被下了某种减缓血行速度的药,在外头有很多反其道而行的温补之法,可使身子逐渐恢复,严格说来并不算是毒;然而,一旦加重剂量,又或困在无法与外界相通处——譬如幽穷降界——这就是杀人的手段。

果然。她的性命才是第三关的通关密钥,大红马车的存在贯穿了前三关,却未与解令之法直接产生关连,显是通往最后的血衣令之用。

在“河伯娶亲”的故事里,铁腕县令西门豹除去妖言惑众的巫师和乡绅,废止以少女祭河神的陋习,救下年轻的河神新娘。此女明显扮演的是新娘,故全场未见大红嫁衣,没有人能取代她的角色。

不管堤坝破坏与否、蓄洪有无溃决,都不影响少女稳定迈向死亡的进程。

被鬼牙众攀上堤顶,抓为俘虏,少女受尽凌辱后一定会死;舫舟随洪水冲出堤坝,在水面摔得粉碎,少女也会死。就算她运气绝好,这一切最后都没发生,体内的缓血剂也会杀死她。

新娘一死,西门豹即告失败。他最终没能阻止少女香消玉殒,是不是因河伯而亡,又有何区别?

降界的使令,必有速解法,就像堤坝的木构里一定有“断龙石”之类的枢纽设计,一斧落下就能溃堤,只是那帮愚蠢的鬼牙众惑于少女的绝色,没心思找出来罢了。羽羊神绝不会教他们慢慢炖补为她调养身子,某处定然藏有解药,服下便能救回。

应风色毫无头绪,但眼下还有更麻烦的问题。

“不行了……师兄,铁索……铁索要断了啊!”

龙大方惊骇莫名的吼声将他唤回现实,应风色冲到船头,见绷成“入”字形的铁链最前端,约拇指粗细的环圈已然崩开,逐渐拗平,全靠两头的弯钩勉强撑持,断开不过是数息间的事。

舫舟外的四艘舢舨,鹿希色弄沉一艘,正与第二艘上满载的粗木奋战;储之沁不知是轻功较余人为高、欲摆师叔的派头、天生胆大,还是责任心莫名的强,逢事必欲出头,竟也教她摸上了一艘,拿赤霞剑猛戳船底,可惜破口轻利,舢舨沉没的速度慢到令人心焦。

第四艘在舫舟另一侧,应风色本想等弄沉舫舟后,再想法子处置,毕竟众人鞭长莫及,但眼看是来不及了。

一人笑道:“长老勿忧!且交小可来办。”对岸水中如蝴蝶般窜起一人,却是顾春色放开铁链,踏索而来。被水浸透的斗蓬下摆加上大袖长裙,理当沉重不堪,他却是举重若轻,俯身疾冲,步如不沾,眨眼冲过近三丈的距离,抢在断索之前跃上舢舨。

应风色大感诧异:“这是……‘萍波鱼跃’!”这门身法与幽明峪的不传绝学《萍流剑引》关系密切,很难说是谁脱胎自谁。岁无多在渔阳时私授奚无筌《萍流剑引》,两人在始兴庄时曾倚之一斗,为少年应风色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对已逝的奚长老有着一份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情,常以私淑弟子自居,视之为第二位业师——韦太师叔死后,他自行摸索武学之道,总不自觉地追索奚长老的足迹,于通天阁各处挖宝,试图从通用武学中找出最巧妙的组合。

风云峡本就不倚仗独门绝学,压制奇宫九脉三百余年,靠的是《通天剑指》、《虎履剑》,乃至《不堪闻剑》、《夺舍大法》等诸脉皆传的武功。他以为奚长老也走上了这条路子,还无师自通,成果足以借鉴。

况且,所谓“绝传”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只要肯用心发掘,通天阁内必有脉络可循。“萍波鱼跃”便出自一部幽明峪先贤的札记,写作之人甚至没有著书立论的自觉,不过是随手写下四季闲居的心情罢了;至于钜细靡遗地记载着一门类似“走缸法”的身法习练过程,只是因为每日不辍,占据了那年最多的时光。

《萍波鱼跃》正是札记题封,应风色私下为这路“春啄垂柳,夏漂浮黾,秋停枫落,冬沐细雪”的轻身术命名。和一般力求重心平稳的身法不同,“萍波鱼跃”极大幅度地运用了“失衡”这点,借由创造新的位移重心的独特方式,得以在浮动之物上快速前进。

应风色以为这是自己独到的发掘,是人所不知的秘宝,岂料顾春色也会。冰无叶既不可能随意传授,只能认为他也是得自《萍波鱼跃》。

顾春色刚上舢舨,铁索便应声而断,三小一大的舟艇如脱缰野马,疯狂朝下游冲去!

舢舨上的三人几乎被甩下去,应风色更不好过,与少女被甩往船尾,紧搂着她以身子保护,撞得男儿头晕眼花,又多添几处瘀肿。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忙将少女修长的玉腿分开,密密抱在怀里,以腰带把两人缠作一处,又让她两条雪嫩长腿绕至自己腰后,反手缚起玉踝。

这立姿交媾也似的淫艳姿势虽不堪入目,勉强能带上她行动。

应风色以钢索缒入舱底,展开剑扇大砍特砍,再以铲子型态狠砸一通,以半痴剑的罕世坚利,船舱仿佛先中了几枚礟石,又遭敌舰拦腰冲撞,轰然壁破,涌入惊人的水量,舫舟迅速沉落。

应风色在剧烈摇晃中,带少女升上甲板,攀至船头,赫见水雾缭绕间,舟桥已在不远处,但船沉得不够快,而前进的速度仍足以造成惊人的破坏,撞断舟桥是不成问题的。

“……糟糕!”

他应该带着少女跳船的,已没有能做的事了。再下底舱,只会被进水吞没,但他无法接受功败垂成的事实。

青年攀住船舷,发了疯似的挥剑砍噼,但此际亮出白刃也是极危险的事。落水的瞬间、打滑摔跤,乃至一个逆浪反打回来,都可能使锋锐的神兵往自己或少女身上招呼。

应风色却恍若未觉,咬紧牙根,一剑接一剑地砍削船首的冲角,试图减低冲撞对舟桥的损害。

甲板沉降到距离水面不到六尺,舫舟却没有减速或搁浅的迹象,两丈之外便是舟桥。应风色奋力一斫,“铿!”冲角内似有坚硬之物挡住羽刃,似是加固的结构一类,再砍也只是徒劳。

“我……我是最强的九渊使者,使令怎会失败?我不可能失败!”青年双眼赤红,脑袋一热,飞身翻过船首,抢在舫舟之前登桥,随手割断系带,任由少女摔落桥板,转身横过半痴剑。

来呀,瞧我将你砍成碎片!

舫舟疾冲而来,近距离看,才能深切感受其量体之巨。这不是一剑能分断的大小,就算从中剖半,不过使撞上舟桥的从一艘变成两艘而已,绝对来不及再出第二剑。

(可恶……可恶!)

强烈的无力感攫掳了青年,应风色能感觉热血迅速消褪,甚至考虑抱着少女暂避其锋,至少保住第三关之钥。

船入一丈内,一抹黑影无声无息自桥上标出,疾出倏回,快得瞧不清形影,击中船舷的瞬间,“笃!”爆出既钝且重的闷响,仿佛一柄巨锤缩成了杯口大小,挥舞的劲力和份量却丝毫未减,就这么正中目标。

半沉之舟如遭巨人殴击,以肉眼可见的惊人幅度——和速度——斜向滑开,这时第二击又至,“笃”的一声雷鸣电闪,船舷轰然爆开,厚达两寸有余的船木像被捏碎的干面粉,竟挡不住一杆无锋钝物。

整座桥“啪”的一沉,如巨象落足,下沉三寸的桥体并未立即浮起,也没听见一丝一毫桥板碎裂的声响。

这一记震脚所借之力,应风色简直无法想像,而第三击就于这静止的刹那间标出,神出鬼没的细长黑影与舷侧齐齐爆成了齑粉,舫舟如遭暴风横扫,一股脑儿地抡向隰岸,翻起破碎的腹底动也不动,就此搁浅。

桥心雾散,面无表情的女童将半截长杆扔进水里,转眼杂入无数流木,再不复见;小手拍去沾上的碎屑,经过裸裎少女和应风色时看都没多看一眼,径朝岸边行去。

“师兄……你成功啦!我们成功啦!”龙大方兴奋的叫声,这时才一路迤逦而至,正撞着泅上岸的鹿希色、储之沁等,连高轩色也游了回来。除了桥上怔然的青年,谁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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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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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折





心灯棹影

为伥为伶




众人瘫在水流退去的烂泥地上,或坐或卧,连说话的气力也挤不出。

言满霜出手的时机和方位,绝对是精挑细选的结果。除了避正击侧,打在舫舟最弱处,船体更完全挡住她娇小的身形,兼有雾桥掩护,亲眼目击的应风色尚且难以相信,又如何说给旁人听?

这么一想,言满霜甩索套中黑山老妖的脖颈,肯定不是运气使然。

在钢丝的前端钉上拳头大小的石块,看来……应是流星索的用法。

流星索又称“流星”,乃软兵器里流星锤一门的源头,形制简单,只需要一枚铁球连着绳索就行。球顶加铸钉头、以铁链代替绳索,乃至双头流星,那都是后来生出的花样,万变不离其宗。

流星是既难学、又难精的兵器,一如玄铁九节鞭,是江湖上见人亮出来,不是笑死就是横死的主。言满霜勒住黑山老妖的那手,考虑到巨汉中招前曾听风辨位,反手一抡居然落空,加上黑夜里精准出手的困难,此姝于流星上的造诣,教人思之极恐,就算打娘胎起练功,也不是谁都能练出名堂,怕是孟婆汤没喝干净,还留着前世人的手眼功夫。

而丈二大枪,则是另一门难学难精的兵器,有说与长剑并称兵器之王,也有认为卓尔立于百兵之上的。正所谓“年刀、月棍、一辈子的枪”,以适才言满霜显露的枪法造诣,不倚神兵,应风色自问未必接得下她正面一扎,真要动手,必是以游斗寻隙破关,而非直撄其锋。

流星索、丈二枪……她练了两门以难练著称的兵刃,再精通剑法什么的,那是妖孽上了天——

放眼东海武林,还真有一人是这样。

应风色忽想起在哪儿听过“无乘庵”了。这座位于唐杜郡东溪县郊的小庵堂没甚名气,庵主起的“棹影心灯慧剑门”之名,在武林中流传未广,盖因这个门派仅此一代,此代仅有一人,难成气候。惟明师太独来独往惯了,她所创立的宗派,注定不会有叶茂枝繁、蓬勃开展的热闹景况。

但说起号称枪、剑、流星“三绝”的玉未明,许多江湖人恨得牙痒痒之余,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本领,即使红颜老去、剃发出家,法号“惟明”的孤高女尼仍是东海赫赫有名的女武痴,以她年轻时纵横一十七郡、连踢大小武门共百二十家,未尝一败的战绩,或许离“女武魁”的头衔也不算太远。

(难道……满霜竟是“三绝”惟明师太的弟子?)

应风色并不以为言满霜真是女童。

在解释“因明论”时,众人之中,只有言满霜和顾春色不是一脸发懵。且不论顾春色那装模作样的微笑,当中应风色故意说错两处,言满霜听见头一处时柳眉微蹙,到了第二处却无反应,而后者远较前者更粗浅,显然是她意识到应风色有意试探,才收敛警惕起来,再不露半点形迹。十二岁的女童,岂能有这等心计?

况且那极富肉感的腴臀盛乳,发育得如此丰熟,决计不能是幼女所有。

除去“娇小”和“脸幼”这两处障眼法的关键,言满霜的身段被极不合身的衣着所掩,虽还想不出她在兰若寺厢房内赤身露体时,是如何瞒过了江露橙,一旦放下“女童”的既定印象,精通流星、大枪等绝技的言满霜,的确有可能是“三绝”惟明师太秘密栽培的衣钵传人,天资再加上十数年的苦练,有此实力,似也不是太过离奇。

想到她或能使得一手好剑,应风色的胃不免隐隐作痛。超卓的武艺,配上令人难生防备的幼女外型,还有绝佳的判断力和耐性……好在她是九渊使而非鬼牙众,若阵营互易,指不定众人全得交代在这里。

言满霜一归返人群,突然就不起眼了,不小心便忽略了她,这也是非比寻常的能耐。而此际最最攫人目光的,尚在他处。

那赤裸的绝色少女倒卧舟桥,臀股恰好对着河岸的方向,紧紧夹在腿心里的一抹粉嫩酥红,就此落入众人眼中。





应风色收剑起身,唤鹿希色来照拂,他还得维持领袖的高大形象,翻来覆去地吃人豆腐,这已不是问心有没有愧的问题,人设怕如掼地的土鸡瓦犬,碎得不成形状。抬眼忽见舫舟冲角的断面间,露出一抹涸血般的暗红,仔细检查,竟是第三枚鬼面方块,形状、雕纹与前两关所得一模一样,只是色作赭红,分外狰狞。

前两枚是由龙大方保管,龙大方见状,赶紧跑上舟桥。应风色把方块摁在他掌里,一时却未松开,低声道:“交你保管,可不是给了你。若不小心丢了,赶紧找回来。”龙大方知他指的是赤霞剑,汗出如浆,唯唯诺诺:“明……明白。”应风色才放手。

鹿希色检查了少女的脉息呼吸,中途储之沁也来搅和,约莫储师叔的主导症又发作,双头马车七手八脚,做出的结论与应风色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在于少女益发衰弱的生命迹象,再撑也就是半个时辰。储之沁提议为她推血过宫,度入内息延长性命,运古色没好气道:“要推你自个儿推去!老子都快累出肾血,就剩半条命了,推你妈的血宫!”

“你这是对师叔说话的口气么?”储之沁气得跺脚:“目无尊长!”

大红马车动也不动,就算保住舟桥,他们依然被困在这里。

应风色不理两边的吵闹不休,苦苦思索到底遗漏了什么,灵光一闪,冲下桥奔向木塔。那官轿被冲到石梁附近,幸未与流木一起卷到下游,应风色在轿外钉挂的灯笼里,找到了贮于小小铁瓶中,一丸龙眼核儿大小的丹药,药气清润,一嗅便知非是凡品。

轿顶夹层内,还有全套的嫁衣鞋袜等,自是为少女准备。

应风色让她服下丹药,储之沁与鹿希色轮着推血过宫,加速药力运行,一边为她着好内外衣裳,以免醒后尴尬。

“那顶官轿,是用来抬河伯新娘的,但这本身就充满矛盾。”双姝动作间,应风色对众人解释:“西门豹反对河伯娶亲的陋习,一意取消,断不能以官轿抬女子去牺牲,应是乡绅巫觋备下的花轿才是。”

“……挂着‘邺’字的灯笼,是不自然之物。”运古色恍然大悟:

“取下灯笼,官轿与花轿就没什么分别了,说是新娘花轿也行的。”

“正是如此。”

“醒了……她醒了!”身后传来储之沁的欢叫声,被扶坐起来、靠在鹿希色怀里的少女嘤咛轻细,浓睫瞬颤,缓缓睁开眼睛;瞬间,夜幕正中仿佛裂开一孔,一束清亮的银芒笔直射落,就这么笼罩了她,少女的面庞、发梢、睫毛,乃至于身上大红嫁衣的每一根绣线,无不闪闪发亮着,连星月都为之黯淡,遑论余人。

应风色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回神时,所有人围到少女身畔,连痛恨世家大族的运古色、一身都是秘密的言满霜也不例外,众人静静等她开口,仿佛是理所当然。

天上并非真投来了一束光,运古色也不能突然转性,当应风色意识到这仅仅是因为少女突然“活”过来所致,不由自主地抽了口凉气。茫然、惊惧、狐疑……当然是有的,但他还不想从那张纯洁无瑕的完美脸蛋上移开目光。

——万一她太害怕怎么办?万一她哭了,该怎么办?

——万一……万一她想见我时错过了,那可怎么办?

于是没人开口说话。他们只能等。他们愿意等。

“这里……是哪里?”良久,少女才怯生生道,与其说害怕,倒不如说是突然被陌生人包围的不适应,黏糯的嗓音有些低哑嘶薄,说不上好听或不好听,然而非常适合刚睡醒的女孩儿,众人都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我……我娘呢?她……在哪儿?”

没有人能回答。应风色隐约察觉不对劲,但动起来的、面上七情流露的少女远比昏迷时更加动人,那种毫不做作的纯净感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赶着去做,只是现在还不想离开她。再……再一下就好,不碍事的。

“你们……是什么人?”

“你——”应风色想问她的身份,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少女面上每一丝的细微变化,甚至没什么变化时,都令他沉浸在满心的欢喜赞叹中……这真的极不对劲,但他很难做点什么改变它。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产生了剧烈的起伏,从惊喜、诧异、有点放心,到再度不安起来,最后百无聊赖,索然沉落,就像完美的画中人忽然活过来,每一动却仍完美如诗,始终等不到破绽发生。

胸中满溢的感动堆叠至顶,噎得人喘不过气,太过强烈的震撼,反令应风色一霎间得以抽离。他以割肉断臂似的决绝忍心回头,见一人逆光行来,面孔虽被阴影所遮,凹凸有致的诱人身段却不难认。是江露橙。

“他们是救了你我之人,雪晴。这儿是‘幽穷降界’,一个恶梦般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死。你刚刚差点死了呢,是应师兄拼命救了你,真是一如往常的好运,教人羡慕死了。”她将“恶梦”两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自齿缝间迸出似的,双眸闪着异光。不知怎的,应风色总觉她说的不是降界,而是眼前闺名唤作“雪晴”的绝色少女。

“……至于师傅她老人家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告诉我罢。你们最后落脚的,是什么地方呢,雪晴?离东溪养济院远不远?若能活着离开,我去找你们好不好,师妹?”





◇ ◇ ◇





适应雪晴那魔性般的美貌,着实花了点时间,其作用于男人身上的效果,又较女子更为显著。除高轩色以外,差不多所有人都绕着她转,直到红马车缓缓驶动,众星拱月的异样氛围才告歇止。

马匹数量不够,众人索性将车内的纸扎人偶除去,让雪晴和言满霜乘坐。储之沁硬要挤上,说是要保护二人,谁也没力气与她抬杠;关于“雪晴”的事,全是她一路讲悄悄话问出来的。

应鹿二人仍坐辕座,江露橙则与龙大方共乘。她连珠炮似的说完一通话,少女的反应却是怔愕半晌,忽道:“是你啊,露橙。”如梦初醒般,对话戛然顿止,对“师姊”的咄咄进逼不置一词,仿佛充耳未闻。

储之沁的解释是:她刚从阎王殿前踅了一圈回来,神智不甚清楚,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才有后头登车随行、细细垂问之举。一方面也是少女十分温顺,听话的一口一个“师叔”,储之沁心花怒放,下巴就差没抬过脑顶,得意得翻起筋斗来。

江露橙像泄了气的皮球,失魂落魄也似,默默随龙大方爬上马背,一路无言。





雪晴姓洛,是湖阳武林大豪“万里衔刀”洛乘天之女。

她的母亲应是江露橙口中的“师傅”,至于是水月停轩哪位前辈,二女俱未交代,众人也不清楚。

洛乘天出身央土名门大清河派,除了师门给的“万里衔刀”之号,江湖上也管叫“掣海龙旗”,为“天下第一镖”镇海镖局湖阳、湖阴地界九大支局的总镖头,也是湖阳城尹田方圃倚重的武胆,又与两湖大营、赤炼堂雷家,以及黑白两道要人计十二名缔盟金兰,共组连云社,人称“连云社十三神龙”,江湖地位非同凡响,在断肠湖南北两岸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厉害角色。

半年前,洛乘天突然逝世,据说是得了急病。

他生前仗义轻财,银钱都是左手进右手出,连长年居住的府邸也是镖局所有,并非洛家的物业。冠盖云集、备极哀荣的葬礼之后,就没听说过洛家人的消息了,不想在降界里遇上他的女儿。

洛乘天甚至不是东海本地人,洛雪晴与鳞族血脉的牵连,或来自母亲那一边。

应风色在风月册中读过“媚骨天生”一说,大抵形容女子容貌或身子的诱惑之强,足令男子疯狂。这项特质,在洛雪晴身上发生了微妙的转化,摇身一变成为某种纯净空灵的气质,令人望而兴叹,而非欲念勃发。

短短一段路观察下来,就能大致摸清此姝性格:洛雪晴安静内向,但也不到木讷的程度;没有深沉到令人看之不透,也不致被认为是蠢笨。她经常发呆,心不在焉,但应对江露橙时很可能是在装傻……

脱俗出尘的绝世美女,出乎意料的是个普通到近乎无趣的女孩子。

对比之下,爱摆架子的储之沁、总躲在他人身后的言满霜,哪怕双面人似的江露橙,性格都比她鲜明得多,别提连运古色都不敢招惹的杠精鹿希色。

——像精致的人偶一样。

仙人吹的一口气给了人偶生命,也能给它灵魂么?

马车辕座上,应风色偶一回头,恰恰对上洛雪晴的视线。

她清澈的眼眸忽有些迷蒙,如云如雾,弯翘似排扇的浓密睫毛颤动,就这么眨巴眨巴轻轻垂落,本已透着酥红的雪颊浮上彤霞。羞意并未减损人偶的精致,反而使她更贴近凡尘,看起来更有人味。

储之沁同她叽叽咕咕咬着耳朵,应风色不认为她会渲染他英雄救美的行径,多半是“这人很无耻趁机摸遍你的身子”之类的恶意毁谤,这让洛雪晴的害羞细品起来更有滋味,可惜不能与任何人说。

更何况,他狗一般异乎常人的灵敏嗅觉,甚至闻到一丝如兰如麝、鲜烈更胜新鞣皮革般,混着湿润汗潮的异味,略显刺鼻,却令人忍不住一嗅再嗅,心痒难搔。

那是女子膣里的气味,却非鹿希色所出,不是他熟悉的味道。是洛雪晴羞耻之余,身子居然有了反应,骚水沁出雪贝上那紧紧闭合的一丝肉缝,以致纯洁的仙子思凡了呢,还是意图搞事的储师叔说着说着,自己反倒兴奋起来,无法自抑地漏出腥甜如兰浆的淫蜜?

可惜从辕座看不清储之沁的模样,只能瞥见她腰部以下,被紧并的结实大腿夹出“丫”字的纱裙阴影,说不定正湿得厉害,不得不翘臀挺腰以免浮现渍痕,在洛雪晴面前出丑露乖——

“瞧你得意的。”身畔鹿希色冷不防开口,吓了他一大跳,心虚得正襟危坐起来。“就算第三关过得漂亮,也别忘形了啊。”

有这么明显么?应风色微微一凛,嘴上可没那么容易放过她,坏坏一笑,低声道:“那还不夸奖夫君几句?车上等,挺急的。”

“急你的头!”鹿希色瞪他一眼,忍不住嘴角微扬,又浮现那既精致又好看的小褶子;不想教他太过舒心,女郎硬生生抑住笑意,仍是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襟,拍拍胸膛。“是干得不错。羽羊神该是你亲爹,若非它给你看了本子,如何能破解这些名堂?”

“祂的思路与我相近。”应风色收起戏谑调笑,正色道:“‘倩女幽魂’时还不觉得,到了你那关‘柳毅传书’,我大概就能明白谜题设计的方向。说起来‘河伯娶亲’还算解得慢的,要不是轿子未被大水冲走,尚有机会补救,这会儿怕是全凉了。”

“那你最好赶紧想想,下一关会是什么名目。”女郎淡淡说道,眉间掠过一抹忧色。“大伙儿困乏已极,就算一模一样的关卡再来一次,这回肯定是过不了的。我自己就不行。”鹿希色不是会轻易气沮的那种人,只是直白地传达自身的状况而已,不欲爱郎错估形势,以为突破关卡的士气可用,能乘胜追击之类。

“我已经知道下一关是什么了,开始就写了的。”见女郎露出诧异之色,蹙眉道:“山君思凡,明珠向晚,杏林接亲,百年好合。你们第二关那儿,不是也有这样的壁书么?”

鹿希色道:“有,写在大树背面。是什么意思?”

大红马车停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渐渐散去,前方雾幕里透着红萤点点,依稀勾勒出檐宇墙顶的形状,似是一座张灯结彩的宅院。马车不动,代表目的地已达,众人各自下马擎出兵刃,聚集到应风色身边来,成团小心推进。

夜雾散尽,果然露出一座挂满大红灯笼的院邸,周围遍植杏树,高悬着“高家庄”的泥金匾,门前有一株老杏,树下摆了顶花轿,轿帘掀起,当中空空如也,轿椅上却插着几柄刀剑。行到近处,才发现花轿两侧,乃至地面与树干上全是羽箭,射成了刺猬也似,轿前有一大滩浮着兽毛的血泊,不但腥味异常浓重,量也不是一般的多,成年男子怕要放干两三人之谱,才得有这般海量。

“他妈的,这是活宰大牯牛还是怎的?别这么客气啊。”

运古色以手圈口,冲院门里喊:“喂,老子不吃生的,最好红烧——”噗哧一声,却是洛雪晴掩口,见众人目光齐至,缩了缩颈子很不好意思似的,但也没说什么。

储之沁又气又好笑:“喊什么乱七八糟的?”却也忍俊不住,大战前的紧绷气氛略见舒缓。鹿希色指尖蘸红,还未凑近鼻端,便已忍不住皱眉:“这是兽血?”

“是虎血。”应风色谨慎眺望着大门之内,但见摆满了桌椅菜肴,一派喜筵宴客的景象,更无疑义,肃然道:“此地便是最后一关了。杏林高家,摆轿杀虎,这是‘为虎作伥’的故事。”

民间相传,有个专替富绅收租的闲汉名叫赵显贵的,意外被老虎拖走吃掉,成了伥鬼,不改生前仗势欺人的脾性,刻意讨好“虎将军”,谎称山里有黄金,替老虎诱骗村人上山,做为虎食。可惜他声名太差,乡里均不肯上当。

伥鬼亟欲立功,又恐吓村民:如不把庄内高太公的美貌女儿嫁给老虎,便要怂恿虎将军血洗全村。村中青壮遂设下陷阱,假意举办盛大的婚礼,将老虎与伥鬼双双除掉,永绝后患。

“为虎作伥”的典故,有老僧化虎、碧石小儿、为虎献子等诸多出处,这个杏林接亲的版本最罕为人知。应风色在某部述异杂记里读过,简略说了,岂料余人相顾茫然,全是头一次听闻。

“好嘛,要不是‘应师兄’学富五车,咱们岂非死得一脸懵逼?老虎看来是完蛋大吉了,还要杀什么玩意才能过关?伥——”兀自骂骂咧咧的运古色意识到那个“鬼”字,便再也出不了口。

就在这时,一张白雪雪的糊纸面具,缓缓自门边斜倒而出,静止的瞬间带着怪异的顿点,宛若表演无声戏的伶优艺人。运古色心跳都吓停了几拍,糊纸面具浮夸地自门后探头、左顾右盼的哑剧动作,透着难以言喻的滑稽诡异,众人相顾无言,心中仅只一念。

——伥鬼!





第五四折





岂不食人

一念传声




应风色始终防着是诱敌的陷阱,但默数佩戴腕轮的鬼牙众,数目已超过己方两倍有余,就算个别实力悬殊,除黑山老妖外,其余鬼牙众并没有足堪匹敌九渊使的武功。考虑到对抗的公平性,他不以为宅院里还有鬼牙众,“对手是守关者”毋宁是更合理的推测。

白面鬼磨蹭半天,好不容易离开门扉,一身青衣小帽、白袜黑履,对着门外的应风色等一干人,做出夸张的吃惊动作,继而又热情招手,殷切相邀,没等回应,径往院内的喜筵间走去。

“怎么样,麒麟儿?”运古色压低声音,盯着“伥鬼”的一举一动,险恶的神情比白面鬼更像坏人。确定是人非鬼后,寒碜青年紧绷的嗓音此际听来,倒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感。“上前干了他,是不是就能回去睡大觉了?”

应风色也说不出个“不”字。

运日筒上的时轮,刚从“坎”卦转到最末的“巽”卦,出入关卡间的雾阵极可能有混淆时感的效果,进入降界后实际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应风色毫无把握。截止的时限或还有大半个时辰,也可能只剩盏茶工夫,完全没有拖延犹豫的余裕。

一逾时限,所有人都得死——他可没忘了这条铁则。

“我们进去。”应风色迅速下达指令:“我打前锋,龙大方拿着赤霞剑与我一道,以神兵开道;鹿希色同运古色上院墙当斥候,高轩色断后。剩下四男四女两两一组,男子尽力保全女子。运古色,你看花轿上的箭还能用么?”

运古色咂了咂嘴。“没法子,箭杆全是歪的,废了。人的膂力很难弄成这样,说不定是弩机射的。”他搜刮来的羽箭早已用尽,箭壶亦于大水中失落,只剩背在身上的铁胎弓。应风色点头:“无妨,那便纯当斥候罢。”

储之沁皓腕一振,赤霞剑嗡嗡作响,金芒眩目。“我的剑法比龙……比那胖子强,先锋我来。”合着也不是商量的口气,是小师叔布达仙旨,不容尔等抗辩的意思。

应风色讨回赤霞剑的算盘落空,面上不动声色,颔首道:“那你我相互照应便了,小心为上。”储之沁脸微微一红,扭头哼道:“管好你自己罢。多事!”

龙大方喜孜孜溜到江露橙身畔,低道:“师妹别怕,我保护你。”蓦地感应两道杀人视线,不用看也知是自师兄处投来,被瞧得头皮发麻,暗忖:“若真拿不回赤霞剑,还得想法子另立一功,否则对师兄难以交代。”灵光乍现,将主意动到了背架中那三枚鬼面方块之上。他沿途无事,尝试将三枚方块组合起来,不见有什么异事发生,料想是顺序不对,未能打开方块内的机关。

本想找机会向应风色报告此事,为以后功抵前过,决定悄悄试出正确的组合顺序,直接将成果呈交师兄。师兄与鹿希色的关系非比寻常,瞎子都能瞧出,若不能彰显自身的价值,肯定会被踢出核心同盟——

龙大方粗粗算了目前轮面累积的点数,便是扣掉时轮,也足有一千六百点的进帐,相当于第一轮所得的两倍。这都还没算最后一关尚未取得的奖励,收获何其惊人!

人人两千点是完全可能的,这就是跟紧应师兄的好处。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师兄放弃自己。

鬼面方块须打倒守关者才能入手,必是打开隐藏任务的关键,他要以此证明,龙方飓色是核心同盟不可或缺的一员,重要性绝不亚于鹿希色。

双胞胎和平无碧环绕在洛雪晴身边,虽未开口,用意昭然若揭。洛雪晴露出为难之色,最后还是储之沁出面,让双胞胎自成一组,武功不济的平无碧则负责带满霜逃跑,废物也有废物的用法;至于天仙般的雪晴,交给一看就是个娘娘腔的顾春色,该是最安全的选择。

“若有人敢对你动手动脚的,就冲我喊一声……”虽是对洛雪晴说,储之沁的目光盯着顾春色不放,切齿咬牙,带有浓厚威胁意味的笑容无比狠厉,杀气腾腾:“本姑娘一剑戳死他!”

“小可定护卫雪晴姑娘周全,”顾春色眯眼微笑。“师叔请放心。”储之沁心花怒放,登时觉得自己眼光不坏,果真找对了人,奇宫也是有懂礼数知进退的好孩子啊!洛雪晴则微露诧色,这才发现他不是女子,只是穿了女装;顾春色朝她略一颔首,无意解释,笑意一如往常,温煦胜似春风。

运、鹿跃上墙头,见大院里摆满铺了红布的桌椅,椅上坐有穿着衣裳的纸扎人偶,连盘中的飧食,也都是剪成鱼肉形状的彩绘图纸,虽是诡异到了极处,却没有容刺客藏身的地方。

鹿希色示意运古色留在原地,踩着屋嵴掠上右厢回龙,逐间揭瓦,直到第一进底,都没见房中埋伏有人。事实上,尽管外墙粉刷一新,房内却是家具倾倒,物什散落,积灰厚重不说,连蜘蛛网都是成摞成摞的垂落四处,根本就没有新近进出的痕迹。

运古色照样巡过左厢,也摇摇头,打了“没人”的手势。青衣小帽的白面鬼惊恐地看着她俩,圈口欲劝,才发现自己没有声音,甚是苦恼。要不是此情此景透着一股诡异,院外诸人差点被他逗笑了,只能说以滑稽艺人论,这厮确有真才实学,不是摆着做做样子。

应风色见二人示意安全,终于率众入院,白面鬼欢喜得东奔西跑——但实际活动的范围未出周身数尺方圆,只是动作夸张,引人发噱而已。储之沁忍俊不住,有些着恼似的看着应风色:“他这么可爱,我都快下不了手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要打还是不要打?”

她没遇过黑山老妖,不知鬼牙众里,有众人联袂也拾夺不下的高手,应风色见她侧对敌人还站得十分靠前,忙回臂将她揽至身后,低道:“别大意!瞧,他出手啦。”

储之沁霍然回头,见白面鬼举起一根食指,歪头凑近,做出灵机一动的模样,得意洋洋从地面拾起了一根黑黝黝的裹皮长柄,双手捧着,献宝似的四向躬身,仿佛享受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听不见的如雷掌声,持柄一抖,“噼啪!”一声清脆已极的裂空劲响,周围的筵席桌椅,连同其上的纸偶假菜飞散开来,轰然迸碎!

“……小心!”

料不到是储之沁拦腰一抱,及时将他扑倒,风压削过应风色脑顶,削得钗断髻飞,发根热辣辣一疼,已然披头散发,侧倒在地。

储之沁与他对面而卧,鼻尖几乎相贴,嗅着男儿身上气味,被他大把发丝复上面庞,忽觉他这样更好看,有种修练成仙的长生道者返老还童、回复人生最巅峰的感觉,堪称“钟灵毓秀”,完全就是她想像中师父年轻的模样,不禁晕红双颊,唯恐被发现,忙拽男儿起身,顾左右而言他:“是……是鞭子!那厮是使……是使鞭索的!”

不用她说应风色也明白,白面鬼信手一抡,三丈内无物不碎,飧食是假,桌椅碗碟可不是,但在鞭风之前,也没比纸糊的强多少,光是飞溅的尘沙碎屑便足以划伤皮肉,九渊使者纷纷走避,溃不成军。

储之沁怎么说也是百花镜庐出身,白面鬼能将忒长的皮鞭使得如此灵动,举重若轻,连半空的小酒杯都能随手击碎;这份准头,怕连百花镜庐之主、人称“五城仙都”的鱼映眉都没有,储之沁却看不出其路数,天下五道的鞭索名家中,就没有这样使鞭的。

若有心,莫说杀尽,便趁众人慌张走避的当儿,一半以上逃不过凌厉如刀的鞭梢,白面鬼却宁可打杯子、打碗碟,打灯笼上的扑火飞蛾,除炫技之外,储之沁只能认为他是存了猫捉老鼠的心思,根本没把九渊使者放在眼里。

应风色本想仗半痴剑之利冲入鞭圈,才动身就被储之沁拖回,如非她手快,男儿已被鞭风黏去一只耳朵。“你傻了么?”储之沁气得瞪眼:“那鞭子比你的身法还快,你的剑休想碰到他!”

“那……沿着石灯笼逼近,做为掩蔽,找机会突入内圈!”应风色搂她左闪右避,顶着噼啪猎响的劲风喊道:“我先上!你走另外一头,咱们两边——”话没说完,不远处的石灯笼应声碎裂,石粉掀卷,连鞭影都没机会瞧清。

应风色脸都青了,低头见储之沁腰间缠了条银索,想起她是鱼休同的弟子,本家对本家,没准能稍稍牵制些个,连忙伸手去解。“储姑娘!不……是储师叔,你也是使鞭的,不如同他斗一斗鞭法,争取点时间——”

“你干……干什么?放、放手!”

储之沁大羞,忙不迭地狠扇了魔手几记,打得他手背通红,双手掩住柳腰。这个动作不知为何,令她特别有女人味,兴许是臊得厉害,无意间流露出既娇羞又恼怒的小儿女情状。

“再来……我拿剑刺你了啊!叫‘师叔’也没用!”

地面上的众人被长鞭打散,烟尘飞卷间难辨方位,负责断后的高轩色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离大门最近,见平无碧与言满霜缩在廊间墙底,女童似是瑟瑟发抖,眼前没来由地浮起一名青涩少年的俊美面孔,心中一痛,对平无碧叫道:

“帮不上忙,就带她出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奋力拉开左右门扉,以利二人逃生。

平无碧只觉鞭声铺天盖地,仿佛无处不在,早忘了要保护言满霜,其实抖得摇筛也似的正是他自己。迷迷糊糊中听见高轩色的声音,手脚并用地爬将过去;正要爬过朱漆斑剥的高槛,却被高轩色扯着后领一把拖回,怒气汹汹地问:

“女孩子……那丫头呢?你便自个儿爬了过来?没用……没用的东西!”将人往地面一掼,扑向平无碧的来处。

蓦听一声震地兽咆,趴在槛上的平无碧被吼得腿都软了,浓烈的兽臭挟着刮人劲风,自他头顶上一跃而过,速度极快,然而乌影腥风却比想像中更长,仿佛过之不尽;“到底有多大”的念头刚闪过脑海,那物事已拦腰咬住高轩色,扑入院中,魁梧青年的惨叫混着桌椅翻覆、碎裂的声响,乒乒砰砰地绕庭半匝,渐不闻高轩色声息,混乱却没有停止的迹象。

廊间檐底,忽然立起一抹娇小的人影,拿了根旗杆似的长棍,飕的一声疾劲破风,搠向院里甩咬着青年的巨兽,却被敏捷避开。棍影飕飕飕地接连戟出,伸缩的速度之快、劲力之强,简直是平无碧前所未见的手眼,东海一流的枪术名家也不过如此,岂料却是接连落空。

巨兽被攻得无暇反扑,甚至不得不将口衔的猎物抛下,才能在棍影之下窜跳自如。簌簌飘落的蔽眼尘沙间,骤闻“啪!”一声鞭响,巨兽突然改变方位往旁边一跳,长棍随之转向,但就因为这短短一霎的微妙偏差,异常敏捷的巨兽反客为主,正要突入棍影之内,天外飞来锋锐无匹的半痴剑,几乎削中它的脑袋。

巨兽意识到敌人不止一个,巨掌踩退两步,呜噜噜的低咆声在獠牙血口间滚动着,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吓。

那是一头巨大的老虎。

“巨大”并不是模糊笼统的比拟,对较于巨兽骇人的躯体,被抛至一旁的高轩色简直是幼童身量。龙庭山现已无虎,但韦太师叔曾带应风色往诸间山,跟随猎户猎虎,眼前这头毛色斑剥灰暗的异兽,远大于当时所见的成虎,且周身肌肉贲起的模样异乎寻常,有着难以形容、却一眼即知的不协调,仿佛哪里大了些似的,连左右都不甚对称。

巨虎毛色中杂着大量的灰白银丝,但并没有让它成为银虎,像是漂染过的布匹无法完全脱色,却被木灰皂碱等褪去了原本的亮丽光鲜,呈现出某种凋败半毁的坏物氛围。

灰毛巨虎的下颚染满污红,兀自淅沥点落,不用问也知道是何人的鲜血;碧磷磷的眼睛环视周遭,唇颚频掀,露出黄浊尖牙,不住迸出雷滚似的呜噜低咆,威势慑人。

言满霜手持长杆立于檐下,沉腰坐马的架势与稚嫩的容颜颇为扞格,略显冷漠的神情也是。应风色不确定适才有多少人看见她出手,毕竟院中飞砂走石,簌簌而降的漫天烟尘遮蔽视线,他是听见她出棍的风声不对劲,才掷剑为她解围,此际见她娇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但表情不像是惊恐失措的样子,推测是耗力过钜所致,灰毛虎若再扑上去,言满霜恐难抵挡。

但那巨硕的杂毛畜生对锋锐的半痴剑似乎更为忌惮,打量了半天转过头颅,专对掷出神兵的应风色,不住呲牙。

应风色寒毛直竖,依旧平举右臂,微微压低,示意众人不可轻举妄动,也别出声——野兽一旦暴起攻击,速度与敏捷非人能比,几乎被咬成两截、一动也不动的高轩色便是血淋淋的例子。以高轩色的武功气力,近距离一掌噼落,就算击不碎颅骨,总能打得它头晕眼花,然而一入虎口万事俱休,除了肚破肠流、嵴肋摧折,死得无比凄惨之外,不会有别种下场。

平无碧到这时才看清他的惨状,呜的一声掩口,眼中涌出泪水。灰毛巨虎闻声转头,动作不快,反而更碜人,平无碧吓得挣扎欲起,所幸不知是腿软还怎的,居然一挣不起,再也动弹不得,应风色赶紧示意他噤声,莫再无端祟动。

他飞快扫视现场,确定众人皆无碍,左手食指往上一比,屈起右手食指,作势敲了敲臂甲,却未发出声响;确定每个人都瞧见、并颔首表示会意之后,应风色深深吸了口气,运功吼道:“兀那畜生,过来受死!”

灰毛巨虎霍然回头,张口咆哮,吼声带风,赫然压倒了青年的啸声,巨躯一晃剪扑而至,直撞碎走廊的栏杆,居然扑了个空!

千钧一发之际,应风色实时射出甲中钢索,飞荡而出,恰与巨虎交错而过。灰毛虎掌踏屋墙,轻轻巧巧回过身,便即扑向应风色;明明是狰狞巨兽,不知怎的,动作却有种幼猫追逐绳球的感觉。应风色早有准备,甲索一抛,抱着膝盖凌空转得几匝,倏地钻落地面,翻滚间拔起半痴剑,回身抵地剑尖朝上,专等灰毛虎扑至,欲刺它个口颅洞穿。

一声鞭响,巨虎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竟改朝言满霜扑去。“……不好!”应风色面色丕变,却见女童长杆一撑,娇小的身子如炮石般削出檐角,被鹿希色抓住手臂,拉上了房顶。

巨虎再度扑空,不满地呜吼一声,改扑门槛前的平无碧。

平无碧吓得裤裆一片温热,蓦地身子一轻,被人拖着衣领拔地而起,虎爪堪堪从身下掠过,抓下一大片衣摆,原来是运古色以钢丝自大门外的檐拱下缒落,及时出手相救。“妈的……臭死了!”运古色将他拖上房顶,累得气喘吁吁,没等喘过气来,赶紧掩鼻走避,没忘了扇他后脑杓一记。

“给老子出息些!高轩色是为救你才死的,你就这副怂样?”

真要说起来,其实高轩色是为了救言满霜。

但运古色在左厢檐上,言满霜在他的下方,正是视线死角,他没见女童那厢的景况,只看高、平二人交换身位,高轩色就被老虎咬了,这笔帐自是算在小师叔的头上。

他平素瞧高轩色不甚顺眼,但毕竟同闯两轮降界、拉过一条铁链,也算是战友了,见他死状凄惨,多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却把气出在平无碧身上。平无碧掩面抽噎,不住发抖,整个人缩进了檐角,没敢探头再看师侄的尸身一眼。

鞭声再响,灰毛虎舍了房顶二人,巨掌踩阶而下,面对院里剩下的唯一一人。

应风色射飞了破魂甲里的钢索钉钩,眼下也没有余裕拾回装填了,院墙的高度虽是一攀一蹬便能跃上,这点工夫足够巨虎将他一把扯落,咬得粉碎,情况极之不妙。

与“为虎作伥”的传说相反,操纵灰毛虎的,从头到尾就是那青衣小帽的白面伥鬼。此刻他正蹲踞在大堂阶顶,一手持鞭、一手支颐,连百无聊赖的模样都夸张到能一眼读出,完全就是个戏精。

应风色不敢把背门白给这厮,挺剑缓移,灰毛虎如有灵性,也跟着绕起圈子,仿佛高手对峙,双方伺机而动,都在等待对手露出破绽的一霎。

墙顶的鹿希色等试图救援,一旦接近到某个范围,白面鬼的鞭梢便即抽落,退回原处双方又相安无事,牵制、威吓的意味浓厚。众人渐渐看出,白面鬼似乎守着一条近乎“不得涉入守关者与使者之战”的规矩,又或必须操纵灰毛巨虎,才能对九渊使出手之类,若非如此,光他一人便足以对付众人,巨虎于此反倒显得累赘。

应风色终于绕到背向大门之处,灰毛虎则位于他与白面鬼之间,至少能稍稍阻隔长鞭的攻击。然而形势仍未改变:应风色若欲转身逃离,便是灰毛巨虎出击的时刻,彼快我慢,肯定是有死无生。

危在俄顷,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宅邸有个奇异之处。宅院尚不知有几重院落,但大堂之后,约莫第二进院里,却矗立着一座楼高三层的阁子,最左侧的窗子是打开着的,应风色由下往上,自然看不见楼里的景况。

他想起门外杏树下的花轿,那刺猬般布满轿身、树干乃至地面的羽箭,全都是由上往下、斜斜插入的,且箭杆泰半弯折,难以回收使用。“……人力很难弄成这样,说不定是弩机射的。”精通射艺的运古色如是说。

——原来如此!

应风色福至心灵,却不知该如何传达给盟友知晓,又不致惊动白面鬼,焦急地望向屋嵴上的鹿希色。女郎看了他片刻,忽盘膝坐下,随手捏个气诀,仿佛老僧入定;一股既怪异又熟悉的感觉,自青年的心海浮现,应风色想起两人练功时,无意之间“闯”入彼此心里的情形,赶紧集中精神,想着阁楼窗开的那一幕。

鹿希色倏然睁眼,起身时微微一晃,赶紧立稳身形,冲双胞胎打手势。何潮色见机极快,拉着弟弟施展轻功,掠往后进阁楼;不多时,两人自大开的窗里探头,推出一架弩床也似的怪异机具,四座相连如“田”字的箭匦里,露出满满的箭镞,居高临下,恰恰对着院门外的老杏树。

何潮色以手势示意箭匦无法调整,仅能一射,也只能射向一处,除了把灰毛虎引至杏树下的花轿所在之处,弩箭无法移作他用。

但白面鬼不会蠢到让巨虎冲出门外。

“伥”本就是引虎食人的恶德之鬼,由此观之,白面鬼与灰毛虎的关系倒也暗合传说之喻,并未背离故事的精神。

应风色正自苦恼,突然一人跃下屋檐,顿了一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仔细一瞧,居然是龙大方。他披了身黑甲,胴甲的部份异常熟悉,却是黑山老妖所著。

应风色为调查黑山老妖的现世身份,剥下其甲冑,不想却被龙大方偷偷藏在背后的书架里带走。只是那套甲过于沉重,龙大方除了胴甲,就只拿了双肩披膊,其他如裙甲、璧鞴、护腿等只能忍痛舍弃,饶是如此,这一路也背得他乌龟一般,上下都不利索。

一为壮胆,再来也是为了能活着走到师兄身畔,他在房顶上取出甲冑穿好,咬牙一跃而下。灰毛虎见状正欲扑前,蓦地鞭梢抽响,只得乖乖驻足,堂前阶下的白面鬼露出兴致盎然的肢体动作,甚至夸张地无声拍掌,想瞧这个胖子弄甚玄虚。

“……你来干什么?”应风色对他丢了赤霞剑的余怒未息,龙大方偷偷卷走黑铠的行径更是令人恼火,特地穿上来显摆么?忍不住蹙起眉头。

龙大方腆着脸冲白面鬼挥手,笑容灿烂,见对方亦报以热情招呼,凑近师兄低道:“师兄,那厮死定了。你说村人以花轿诱杀老虎之前,先用五行阵困住伥鬼,这才得以成功,是也不是?我找到那个五行阵了。”背转身去,从怀里取出那三枚鬼面方块:

“站在屋顶便能瞧清,这整个庭院的地面,以深色砖嵌出的图形,就和这鬼面上所刻一模一样。只要能正确组合起三枚方块,便能发动——我是这么猜想的。”

应风色闻言大喜,只是一贯小心谨慎的脾性发作,拉近他问:“你知道正确的组合么?”龙大方苦笑道:“我试了八种顺序,都没效果,答案就只剩下一个。真要不行,我陪师兄一起屠虎罢,说不定储姑娘肯抛剑助我。”

应风色不由失笑,心头芥蒂尽去,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这可不行,老虎是我的,你忘了我要拿最高分的么?一有机会你就跑,咱们山上见。”龙大方哈哈一笑,按青、白、赤的顺序组装方块,蓦地轰隆一响,地面绽出刺目光华,整个片铺石砖面浮出一个巨大的鬼面雕纹,白面鬼倏遭术法光芒吞噬。

同一时间,应风色转头朝门外冲去,失去指挥的灰毛巨虎本能地追逐脱逃的猎物,竟舍了闭目不动的龙大方,扑咬应风色;一人一虎失去平衡,就这么冲出院门一路翻滚,只听虎咆声不断,爪牙齐落,鲜血衣碎齐飞,直至老杏树底,将花轿撞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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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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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折





奁贮血泪

空付幽影




“应师兄!”“长老!”“麒麟儿!”“我肏我肏我肏我肏————!”

惊呼此起彼落,却无人敢落地,唯恐像应风色一般,眨眼惨绝于虎口之下,纷纷移动到墙头最前沿,攀檐窥看。只有鹿希色动也不动,估算着一人一虎扑滚的速度,将撞上花轿的瞬间,提气暴喝:“……放!”

阁楼之上,双胞胎闻声斩断箭匦的绞绳,顷刻间,数十枚羽箭如暴雨梨花,离弦后暴绽开来,劲锐的飕飕破空声不绝于耳,密密麻麻地射了灰毛虎一背!

巨兽仰天狂吼,震得杏树摇动,地面晃颤,吼声未落轰然侧倒,在地面砸出一枚虎形浅坑来。高高翻起的虎腹之上,半痴剑不但直没至柄,且是短柄而非长柄,显然七枚羽刃是入腹后才被扭开,灰毛虎临死前的一吼,未必是中箭所致,也可能因为是脏腑骨胳被半痴剑搅烂的剧烈痛楚。

应风色弓身如熟虾,摸索着拄剑而起,浑身都是鲜血;因为出血量太过惊人,反而不能是他身上所流。众人怔了片刻,忽然爆出欢呼来,争先恐后掠下墙头,朝应风色飞奔而来。

“师兄……你又成功啦!咱们成功啦!”龙大方兴奋得语无伦次,与运古色勾肩搭背,又叫又跳犹不过瘾,仰天叫道:“羽羊神!咱们破关啦,点数拿来!”运古色跟着大喊:“点数给老子拿来!”果然运日筒上轮面转动,一扯龙大方:

“你给算算,给算算!这样是他妈的多少点!”

“离、巽、巽、离……”龙大方的声音微颤:“我没算错的话,是两千二……不对,是两千四百点啊!”运古色仰天狂笑,连飚五十四字粗口竟无一字重复,撒腿冲到应风色面前,用力拍他肩膊:“真他妈见鬼了!麒麟儿,有你的!以后老子就跟你啦,哪个再有废话,直接剁了包饺——”忽想起废话最多的那个,已没机会再说话了,神色一黯;便只这么一停,倏被储之沁凶巴巴地撵开。

“没见他快站不住了么?一边死去!”略搀着应风色的臂膀,上下审视:

“你没事罢?老虎咬了你什么地方,还有哪儿疼?”虽蹙着刀眉,难掩关怀之色。江露橙也走了过来,洛雪晴似不愿与她太过靠近,始终与顾春色并肩立于庄门边,远远朝杏树底瞧来。

应风色回过神,握住她往他身上各处按压的小手,储之沁还来不及脸臊,男儿轻轻将她推开,拄着恢复铲子型态的半痴剑,一跛一拐往宅院——精确地说,是朝某个走出院门的窈窕身影——行去;走着走着微一踉跄,眼前倏黑,正好把脸摔进鹿希色坚挺高耸的双峰里。

“……你是故意的吧?”女郎的声音透出胸脯,听来有些遥远。“就算储师叔的不够雄伟,江师妹、洛师妹还在后头虎视眈眈哩。要不干脆三人叠作一处,也够大了。”

“说什么傻话呢?”应风色埋首乳间,心满意足,瓮声瓮气道:“在我心里你是最大的,永远都是。”

运古色遥见鹿希色拎着麒麟儿的耳朵,一把掼至阶前,按压得应风色呲哇乱叫脸色发白,瞧着快要升天,老气横秋地摇头:“呸,痴男怨女!”

“那是燕赤霞的台词。”龙大方提醒他:“你扮的是十方。”

在众人没留意处,言满霜双手合什,对高轩色的尸首轻诵经文,垂落眼帘的小脸上有着一丝不忍和歉然。平无碧依旧跨不过高槛,这回是在院门外,游魂般陪衬着龙大方、运古色等笑闹,无法回首面对高轩色之尸。

应风色左胁疼痛不堪,猜是断了几根肋骨,四肢也有程度不一的瘀肿疼痛,但紧要处没半点出血性伤口,至多是手背脸面擦破油皮而已。灰虎的獠牙刺穿竹甲道袍,却无法穿透紫苑鳞甲,是凭骇人的咬合之力重创了他。

羽羊神说过,紫苑鳞甲是会破损的。他拿现世里的那一小块做过试验,锋锐些的匕首的确能穿,实在说不上什么宝衣。

仔细回想,遭灰毛虎咬落的剧痛间,他试图以“天仗风雷掌”攻击那畜生的脑袋,可惜仓促间无落手处。莫非……运动掌力的法门,能转化紫苑甲的质性,使其足以抵挡巨虎獠牙,从虎吻下保了他一命?

应风色本想运功一试,无奈力不从心,反遭女郎白眼。定了定神,在鹿希色的搀扶下起身,忍痛开口:“诸……诸位,时间有限,快……快找羽羊柱结算点数,以免夜长梦多。”对鹿希色道:“叫……叫双胞胎回来。别分散了——”话还没说完,忽见一人站上阁楼的屋顶,包巾裹头,黑布蒙面,背负一刀、腰悬一刀,身材无甚特征,所散发的精悍之气却异常熟悉,运古色与顾春色面面相觑,掌中俱都捏了把冷汗。

(是……刀鬼!)

首轮降界众人合战那厮,几被团灭,应风色急急挣起,不顾说话时左胁剧痛,低喝:“快……接应双胞胎……快!”顾、运等正要起身,异样的波动透体而过,似是触动阵法,众人一动也不能动,耳畔响起羽羊神的声音。

“恭喜诸位、贺喜诸位!你们完整蒐集到了前三关的三枚隐藏道具,经过正确的组合,且完成了第四关的使令,在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同时,持有秘密道具‘泪血凤奁’,正式打开价值九百点的隐藏任务‘平阳令’!吾感到非常欣慰。

“要提醒诸位使者的是:你们已在时限内完成本轮的四件玄衣令,但隐藏任务属于血衣令,是额外的任务,即使没有完成也不会因此死亡,请抱着愉快的心情,在本轮降界所剩的时间里好生解令,获取丰厚的报酬!加油加油,继续加油!”

作死的尖亢嗓音,随着阵法的再次波动而消失,众人又恢复行动能力。阁楼屋顶早没了刀鬼的踪迹,整排闭起的纸窗上渗出长长的横贯污渍,垂坠间越发鲜明,宛若泼墨,暗赭的色泽令人憷目惊心。

黏腻的靴底踩踏声一路迤逦,背一刀、佩一刀的刀鬼跨出大堂,随手一掷,一枚圆瓜大小的物事骨碌碌滚落阶台,翻出一张瞠目吐舌的扭曲面孔,颈断处无比平滑,如遭刀铡,兀自淌着鲜血,竟是双胞胎之一!

“何……何小弟!”他兄弟俩生得一模一样,面孔、体型没有丝毫不同,日常并列时,旁人均以气质辨认:何潮色跳脱飞扬,人缘甚佳,何汐色安静内向,略显阴沉。斩首致使面目狰狞,本难分辨,龙大方却从刀鬼手里攒着的“泪血凤奁”,迅速判断是何汐色的首级。

(可恶……可恶透顶!)

奇宫弟子无不狂怒已极,毕竟死在结算前一刻是最不值的,以刀鬼的武功,夺物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用得着杀人断首么?这可是连价值五十万点的复活术,都无法挽救回来的死法啊!

运古色擎出凤头斧,余人各挺兵刃,一拥而上。刀鬼一声冷哼,双刀齐出,锵啷啷两团银光旋搅,运古色凤斧脱手,鹿希色、龙大方腰腿受创,顾春色的长剑也只多撑了眨眼工夫,被双刀悍然绞断。

顾春色过于进取,不及抽退,烁然刀光映满眼眶,颈间微凉,心底一怔:“我竟死在这种地方。”蓦地金芒抢上,储之沁连削带转,以慢制快,全不受刀鬼眩目的快刀所惑,支持了近盏茶工夫,攻守合度,无隙可乘。

刀鬼“咦”的一声:“灵谷剑法?你是青帝观弟子?”

储之沁没敢分神说话,刀鬼露出覆面巾的狠厉眸子不住上下打量,品头论足也似,那蜥蜴青蛙般的湿冷黏腻,是居心不良的歹徒才能有。少女不以为他是垂涎美色,更像看着美食银钱似的贪婪,然而恶心之甚,毫不亚于登徒子的孟浪,甚扰人心,金剑渐挡不住双刀。

况且,随着她专心运剑,内息注入赤霞剑中,剑身逐渐绽放出红炽烈芒,变得越来越烫。储之沁握持不住,被削成了剪纸边儿似的破烂刀刃批去金剑,刀鬼明显不欲伤她,猿臂暴长,居然去搂少女的苗条柳腰。

储之沁吓得惊叫,无奈拳脚稀松,全无抗力;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声细脆的“噼啪”劲响,似有什么破空而来,却望之不见。刀鬼身形一滞,应风色已抢上前来,回臂将她揽至身后,忍痛挥掌。

这个年轻人的实力,刀鬼上轮降界已了然于心,暗笑:“你若不要手掌,我何必为你心疼?”双刀剪绞,料想被金剑砍出无数缺口的残刃入肉,不啻钝锯加身,还不痛得屎尿齐流,惨叫如杀猪一般?教你逞英雄!

岂料应风色右掌心黏住刀板,这一下竟难奏功,反被他带转几圈,腕上陡沉,仿佛挂了枚石锁,一时施展不开。应风色左掌叠上,掌劲疾吐,刚柔互易之间,隔空劲力飞跨千山,穿刀臂如无物,刀鬼的胸口如遭锤击,双刀脱手、踉跄倒退,狼狈卸去胸口潜劲,惊怒交迸:

“好个贼小子!这是什么古怪的功夫?”

“天仗风雷掌”奇袭建功,应风色心知已无一战之力,拉着储之沁退往鹿希色处,尚不及立稳,突然软软倒地,与鹿、储双姝并头交卧,更不稍动。

不只是他,所有九渊使者皆倒地不起,瞬间失去了意识。

刀鬼不敢大意,本能摆出防御架式,警省地四下眺望,果然夜幕深处浮出无数幽影,从四面八方涌至,两两一组,合力抬起一名昏迷的九渊使,晃晃悠悠飘进雾里,仿佛足不沾地,轻功好得不可思议。

刀鬼神功大成前,甚至没法追上它们。能让一群轻功高强如斯的人执贱役,本身就是不可思议之事。

现而今他是司空见惯,渐不觉神奇。

时限一到,参与降界之人立刻昏迷,被称为“无面者”的善后组织——也就是那群黑布罩头、仆从打扮的皂衣幽影——便即进场,带走使者、处理尸体、回收道具,抹除降界留下的种种痕迹。刚加入“半神”的行列时,他想尽办法摸清组织的底,也干过抓捕“无面者”的蠢事,结果却大出刀鬼意料。

没有眼洞的黑色头罩下,那名“无面者”被缝起眼睑、割掉舌头,浑身布满可怕的拷掠痕迹,手指和脚趾无有指甲,多处的陈年骨折成了半连半断的缔结组织。刀鬼尚在苦思哪里还有能下手处,“无面者”突然抽搐起来,转瞬即死,尸身不住膨胀,最后爆成一滩毒血烂肉。幸好刀鬼早早察觉不妙,溜之大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为此举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组织给予的处罚,迄今他仍心有余悸,总算明白“规则”在这里是多么的重要。

无论是半神、“无面者”,还是参与降界的九渊使鬼牙众,都必须尊重规则。

你可以想方设法绕过规则,钻文字的漏洞,讨价还价、合纵连横……但就是不能无视它。作弊也是出于尊重,践踏却不是。游戏不能没有规则,规则是游戏的一切。

“无面者”轻飘飘地抬走了视线所及的使者们,那使金剑的道袍少女是最后一批。刀鬼盯着她苗条的腰肢,不觉有些怔,回神才发现自己拦在“无面者”之前,黑巾遮住全脸的皂衣幽灵顺从地停下脚步,仿佛在等待他下达命令。

——他后来才知道,“无面者”根本毋需劫掳,只要下令即可,无论叫它们做什么,哪怕拔刀砍了它们的脑袋,无面者也不会反抗。或许被苦刑折磨到意志完全崩溃,甚至连“自我”的概念都已点滴无存的走肉行尸,就是这个样子。

譬如他现在手一挥,命令道:“抬到旁边的草丛里。”这两个无面者就会依令而行。他甚至怀疑这样的服从是没有任何前提的,不需要特别的口令暗号,连羽羊神的头盔也用不着,任何人都可以命令它们。

反正无面者不会出现在人前,出现于光天化日之下,降界所选择的场景舞台无不是人迹罕至之地,无须检核、完全服从的无面者是最完美的苦力;它们连自己是谁都不复记忆,不辨苦乐好恶,没有疑问或好奇心,只会、也只能忠实地执行被交付的任务,还有比它们更合适的善后之人么?

要不是无面者无从区别下达指令的对象,换言之,任何人的命令它们都会无差别地听从,那还训练九渊使或鬼牙众干什么?直接派它们去杀人越货得了,说不定还更好用。

一想到弹指间就能带走昏迷不醒的少女,刀鬼竟有些悸动起来。

他对美色毫无兴趣。就算品尝那些娇美的胴体,乃至恣意奸淫、凌辱、虐杀被男人捧在手掌心里的姣美女子,起初是很有乐趣的,但已非刀鬼此际最上心。神功大成之后,他固然是脱胎换骨,仿佛再世为人,近年的进境却明显慢了下来,这点在半年前的那场恶战中显露无疑。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突飞猛进,乃筑基于内力的飞跃提升之上,料不到对上本门的佼佼者时,彼此修为差距不大,至少非是原先预期的那样悬殊,功力、招式皆占不了便宜,刀鬼险些阴沟里翻船,最后还是靠了“那个”才惊险脱身,令人好生气沮。

迫取女子元阴的采补法门,已无法提升他的功力,他需要的是炉鼎——一只能随着他的功力提升而精进的炉鼎,起码阴虚而亡之前,能为他炼出更纯粹的后天阴元,无论质或量上,都能远超处子的先天元阴。

他以为九渊使者不是来自指剑奇宫,便是自鳞族五郡六姓的范畴内遴选,想不到竟有出身观海天门的小道姑。

刀鬼试过在辖内劫掳道姑为用,可惜效果不彰,追根究柢还是底子差,经不起神功折腾,难收朱紫交竞之效。此姝剑法造诣不俗,或是青帝观某位耆宿嫡传,那可是实打实的玄门正宗,兼且颈直腰挺,腿心闭锁,必是处子无疑,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鼎炉了。

“……哎呀呀,时限一到降界告终,可不能再对使者出手了啊。”

羽羊神的声音忽自背后响起,刀鬼霍然转身,见他虽戴上了羽羊盔,仍是青衣短褐、白袜黑履的仆役装扮,一手拿着糊纸面具,另一手则拎着长长的鞭柄,轻佻耸肩:“这是‘规则’。别不小心越线了,很麻烦的。”

刀鬼按捺怒气,只点了点头,没有开口。羽羊盔里设有变声机簧,能掩盖原本的嗓音,羽羊神自不介意说了又说,过把嘴瘾;但他只以黑巾覆面,就算运功改变声音,也难保不会被隔墙之耳听出端倪,以致身份泄漏,输了游戏——

这个闷亏,他可是从首轮降界起,便狠狠吃够了一盅,今晚甚至被打开了捞什子隐藏任务——取名“平阳令”简直是恶意满满——眼看便要沦为头一个出局的半神,惨遭淘汰。羽羊神大概以为他完蛋了,专程扮成伥鬼,来看笑话的意味都快溢出糊纸面具。

刀鬼乍看确实狼狈,若非时限已到,他可能会逼着杀光在场的九渊使者,以免被揭开现世的真实身份;这样一来,这几轮降界等于做了白工,浪费这么多的资源和时间,培养幽穷九渊龙皇大军的工作却得从头再来,刀鬼无论如何,都不能免于被问责。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最后一刻得以顺利逆转,在这场游戏里,实已立于不败之地。羽羊神甚至不知道这一点。

他得守住得来不易的优势才行。刀鬼冲着青衣黑履的羽羊神微一颔首,便要转身离去,羽羊神却跳上前来,亲热地与他勾肩搭背,附耳道:“你不说话是对的。吾告诉你啊,这些‘无面者’有瞎的,有聋的,有哑的,绝大多数都是傻的……但有些却不是。吾也不知道哪些不是。

“你若在它们面前露了形迹,难保不会被找到现世里,莫名其妙便丢了脑袋,这可比被九渊使者破解身份,要严重多啦。吾跟你感情特别好,这才提醒你啊,可没同其他家伙说过。”

刀鬼忍住甩开臂膀、甚至拔刀捅死他的冲动,顺从地点头,深庆没对道袍少女下手。他能理解保有意识的无面者忍辱含垢、伺机复仇的心情,无论羽羊神对它们做了什么。就没有人不想杀掉羽羊神。

“你想不想知道,吾是怎么让无面者清理现场的?”羽羊神就是一副想炫耀的样子,不管回答“想”或“不想”,都没法阻止他自顾自说下去。

“其实非————常简单!”带着羊头盔帽的青衣小厮得意洋洋,夸张地做出附耳悄声的动作,但嗓门也没见压低分毫。“吾一次,只让一个无面者做一件事。抬人的,就认准抬的那个人,就算死了也要抬出尸骨;拾物的,就只认一样物事,捡完就了事。”说着把鞭柄和糊纸面具胡乱扔出,一名始终跟在两人身后的皂衣幽影赶紧捡起,轻飘飘去了。

刀鬼一凛,恍然大悟。

这倒是出乎意料地简单、又切实可行的法子。关于“如何支使一群能力高超的傻子”,刀鬼曾无数次设想指挥无面者布置降界、收拾善后的情形,总觉得处处窒碍难行,一经羽羊神揭破,才发现居然如此容易。

但这么一来,就有一样难办之事——他突然停步,转身冲羽羊神一拱手,往头顶比了比羊角的模样,横掌由上而下遮掠脸面,然后才长揖到地。

“呀,一定是月亮惹的祸,害吾谈兴大发,不由得掏心挖肺,说了这许多。那你赶紧换行头去,下回有机会吾再找你聊心事。你今晚干得不错,孔海邑池那厢,吾不会投你‘丑’的。”

看来,羽羊神现身就是为了说这个。但刀鬼无心细辨话语的意涵,把握时间迅速离开,施展轻功,绕过被施术法之处,直至一处隐密的岩隙间,取出暗藏的羽羊盔与兽毛毡袍穿戴好,细细端详从阁楼中那少年怀里搜出的钿盒。

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巧的首饰盒,便知其中所藏,必与琼娘有关。琼娘有只一模一样的首饰盒子;之所以认得,因为那正是他买给她的第一样礼物。尽管短暂,他们也有过恩爱的时日。

“泪血凤奁”——同样是恶意满满的名字——是如何源源不绝涌出鲜血也似的红汁,他既不知道也没兴趣,打开钿盒挖出衬埝,果然在夹层里找到那枚嵌着剔莹蛋白石的掐金戒指。

钿盒是仿造的,戒指却是真品。

他失手杀死琼娘的那晚,她手上戴着的,正是这枚戒指。

刀鬼一直以为戒上所镶,乃是蛋白石、翡翠或珠贝一类,以岳父的官位身家,琼娘最钟爱的戒子未免稍嫌朴实,虽然这正是他最初爱上她的理由。若非视金钱如粪土,以琼娘千金之躯,怎会委身下嫁于他?

破落门第贫寒出身,限制了刀鬼的眼界。

戒指上镶的,可不是什么蛋白石,而是价值千金的“飞廉石”。能贮入强烈意念的异石,钜细靡遗地录进琼娘死前,对他失望、鄙夷到了极点的泣血控诉,连同绝望的惨呼,以及他行凶後兽一般的喘息呜咽……通通留存在飞廉石里。

一旦公诸于世,他一往情深的鳏夫形象,为亡妻单枪匹马、手刃悍匪的丰功伟绩,乃至水涨船高的名位等,都将毁于一旦。

世人势必重新检视其泰岳之死,发现与其妻被土匪劫杀一案惊人地相似,终不免发现那些宣称被剿灭的土匪,其实并未真的授首正法,而是与他串通一气,隐于暗处,官匪联手筹谋,干下许多大案——

而那帮胃口越来越大、渐难节制的匪寇,如今再也开不了口。

刀鬼对于以鬼牙半面锁住腮帮骨、让他们无法出声的讽刺意味,欣赏得无以复加。当他们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成了这副鬼样,不得不依令而为,争取一线生机,然而终不可得……这简直是世上最完美的灭口。彻底、利落,而且过程赏心悦目,大快人心,使他那一轮毫不犹豫地将票投给了羽羊神,投的自然是“德”而不是“丑”。

捏碎此石,他在世上将不再有任何的把柄破绽,飞廉石的价值却使刀鬼犹豫起来,考虑再三,终于还是把戒指贴肉收藏好,阖上钿盒,远远掷飞。他藏身于岩隙间,以龟息法收敛气息,如遭石化,就连鸟雀松鼠都无法轻易分辨。

无面者倏忽而至,手里拿了块小小玉牌,牌上所嵌,那宛若天然石英般的结晶体正发出刺目的光华,持续不灭,越发耀眼。无面者驻足不动,弯腰在草丛里搜索片刻,拾起钿盒转身飘去,也不瞧周遭一眼。

刀鬼——该称呼他为第二位羽羊神才对——冷眼瞧着,也从怀里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牌,牌上嵌的非是晶脉横生的畸零水精,而是精雕细琢的晶珠,同样绽放着炽亮的酒红色光芒,只是随着幽影远去,光芒开始闪烁、消淡,直到无面者在夜幕里失去形迹,晶珠仍像风中的烛火般明明灭灭,始终没有完全沉寂下来。

半神的追踪玉牌,是该比无面者的更强才对。第二位羽羊神心想。

参与降界游戏的每位羽羊神,均拥有一块这样的玉牌,用来追踪自己的“不属此世之秘”,可倚之在降界找回藏有自身秘密的隐藏道具,或者误导得到道具的使者,以保护自己的秘密……玩法非常多元,端看个人的喜好与手段。

由于晶珠放光的机制,无法分辨是接近哪样道具才被触发,因此也可能会追踪到其他半神的道具,透过道具猜出对方的身份,在“孔海邑池”投票时加以利用;也可引导九渊使者解开谜底,使对手提前出局。

他推测这是某种术法的定向效果,然而,打从本轮降界开始,晶珠的感应就仿佛被遮断了似的,玉牌上一片死寂。第二位羽羊神心有不甘,一路尾随使者,直到高家庄众人与巨虎鏖战,晶珠才突然绽放烈芒,羽羊神旋即宣布触发“平阳令”的隐藏任务,让他有被摆了一道的感觉。

这完全不在当初规划的脚本之内,说不定根本就是羽羊神的即兴发挥……不,他肯定是算计好了的,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去了高家庄。难道,他要对付的人,居然是我?

第二位羽羊神面色阴沉,施展轻功穿过田野林道,循秘径进入城邑,掠向约定的集合地点。

——接下来,得好好思考“孔海邑池”那厢,票要怎么投了。





第五六折





邑池孔海

丑蓄德兴




“孔海邑池”乃是传说之中,位于幽穷九渊的银色湖泊,以皇家园林比拟,约莫是龙皇应烛御用的太液池。拿来当作半神密会之处的代称,除了满足羽羊神的恶趣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间隐于城邑地底,兴许真是某种古老的地下水道也未可知。

他曾命有司调出图籍,才知现存的文档,只能追溯至前朝中末叶,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已然佚失;问起作废的地底暗渠,即便是城尹衙门的老人也多不知晓。

“刀鬼”是应风色等人私下对他的称呼,第二位羽羊神既没听过,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一个绰号。

戴着羊角头盔的半神共有四位,轮流提供脚本、主持仪式,虽份属同僚,但彼此之间互称羽羊神也未免过于混淆,搞不清楚所指为何,所以只有最初的那一位以“羽羊”自称,任性地为其余三人起了绰号。

第二位羽羊神、也就是使者口中的刀鬼,被称为“竹虎”。比起管叫辵兔和水豕的另外两位,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抱怨了,况且他并不讨厌“虎”字。铸炼其一身武艺的门派,发源于以虎为尊的远方;学艺时从未获得的褒奖肯定,“竹虎”之名似是多年后迟来的补偿,只不免对“竹”字有些在意。

“吾随便想的,都说竹是君子嘛。要是不喜欢,叫草虎或石虎如何?”羽羊神的回应,差点教他呕出满盆老血。“不然吾再想想……是了,汝刀法精湛,快刀既轻又巧,叫‘巧虎’你觉得怎样?”

——这个瞧不起人的王八蛋!

若羽羊神从头到尾都是这样嘲讽满满、隐含恶意的话,倒也容易应付,谨慎防范也就是了。偏偏他经常给出中肯的建议,令人无法拒绝的好东西,实打实的给予强助;这样甘美而慷慨的赐与掺杂着恶意,委实防不胜防,益发教人提心吊胆,须得劳神应对。

直到后两位加入游戏的半神,得到“辵兔”、“水豕”这种莫名其妙的代号,竹虎决定放弃在这种枝微末节上与他角力,好歹还有个顺耳的“虎”字。

羽羊神特别喜欢这种具体的动物代称。

在上轮降界结束,返回孔海投票之际,他还给每个人准备了绘有动物图形的薄纱小扇,当作投票的注码。竹虎只在城尹衙门的官妓玩投壶游戏时,瞧过这种长柄带流苏的小圆扇子,不知他打哪儿弄来,还特意画上羊头兔脸一类,思之不由一阵恶寒。

寻找、守住自己那份被投入游戏的“不属此世之秘”,行有余力,也可以倚之坑一坑其他同僚——这不过是额外的加注罢了,是最快筛出一名输家、结束游戏的捷径,却非是正规的竞赛内容。

竹虎从城外一处荒僻的秘洞潜入地底,起初是走在湿漉的泥土地上,接着踩过一大片崎岖砖碎,踏进一条长长的砖砌甬道里。说是甬道,不过是水渠两侧各留有两尺宽的踏脚处,行走其间,以竹虎的身长仍不免要微佝着腰背,以免头顶磨着圆拱侧缘。

荒废超过三百年的下水道,已不闻昔日污秽,壁上虽无烛火,渠内的浅水每隔两丈便漂着一枚纱囊似的物事,散发着幽幽萤光,回映水面粼波,倒也略有照明之效。

甬道的尽头有个立龛般的狭小空间,再往前去,眼前豁然一开,却是个两丈见方的调节池,方形池子里漂着更多萤囊,映出圆拱形状的挑高顶部;其他三面有着同样的狭长龛孔,黑黝黝地无法瞧清其中的景况。

竹虎心知其他三人望向自己这厢,所见亦然。上一轮用来投票的小圆纱扇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金色圆盘里的四枚泥泥狗,巴掌大小的童玩毫不意外地捏作老虎、兔子和猪羊的形状。当然还有分别镌着“德”、“丑”二字篆文的扁平卵石,阴刻的字迹里渗满红黑两色墨渍,也像是孩童游玩用的器物。

浮夸做作的奇特变音,忽自右侧的龛孔中响起。

“又一个愉快的夜晚,诸位神僚辛苦啦。”羽羊神殷勤笑道,几乎可以想见他热切搓手的猥琐德性。“吾不得不说,这一轮降界实在是太精彩、太华丽,堪称经典,即便是五千年来,都挑不出几个如此充满张力、几经波折,最后关头又漂亮逆转的成功脚本来——”

“是谁的逆转?”一模一样的变音从左侧传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羽羊神自说自话的昂扬激情。“若非时限已到,有人便要一家伙杀掉全部九渊使者,保护自个儿的小秘密。这得算九渊使的逆转,还是竹虎神的?”

是水豕。别被他毫无起伏的冷淡口吻骗了,这厮的嘴同代号一般的臭不可闻。竹虎气得微微冷笑,却不忙反口,在这个当儿,他须尽力诱使众人开口,以揣摩他们的投票意向,是投“丑”呢,还是投“德”。水豕语带讥嘲,且在意一旦使者俱亡,这几轮不免白忙,听起来想投的是“丑”。

“我没打算杀掉他们。”竹虎定了定神,从容开口:“诸位的宝物,不也还在降界里么?各位同僚都不急,我急什么?倒是最后这个隐藏任务,并不在当初我交付的脚本之中,也不是商量好的修改。是哪位添上去的,本神很想知道。”他刻意不提“平阳令”三字,是不希望被人瞧出了其中的隐喻。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竹虎不想冒险;比起九渊使者,能被羽羊神招募至此的半神同僚,无疑是更可怕的对手。

“是吾。”羽羊神笑道:“记不记得吾曾说过,点数可以用来修改降界里的一切,毋需讨论,用不着他人同意,更加不需要公开,价合即售?这就是示范了。吾花费两点,把竹虎神的隐藏任务给加上了,结果是不是好有趣?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果然是他!竹虎强捺怒气,森然笑道:“就不知羽羊神自己,有没有同样的隐藏任务?我若也愿意花费两点,能不能在下一轮也加上?”

对面的龛孔中斜影微晃,一人道:“那自然是有的。幽穷降界,讲究的是公平二字,无论九渊使、鬼牙众,乃至我等半神,都得遵从规则。羽羊神,我说的是也不是?”虽经同样的机簧变声,然而语气温婉,甚是动人,可以推断是出自女子之口。

从首轮降界起,竹虎便认定辵兔的真身是女子,除了说话的口气,内容也是重要的依凭。

这一轮降界所采用的脚本,本为竹虎所提,最初的发想可没安什么好心,而是欲以各种荒诞不经的神怪传说,来测试羽羊神和组织的能力极限——须知动员的人力越多,投入的资源规模越大,便越容易露出马脚。若羽羊神明说“办不到”,亦能约略估计出组织的底蕴根基,标出其门槛之所在。

而加入“娶亲”这个因素,以贯穿四个玄衣令,则是辵兔神的提议。

基于“规模越大花销越多越好”的战略出发点,竹虎举双手赞成,没想到羽羊神竟鼓掌叫好,击节赞叹不已,颇有相见恨晚之憾,甚至把守关者的规格,提高到巨蟒、猛虎和洪水溃决的程度。只有水豕冷冷投反,无奈三对一的情况下,最终还是通过了离谱如斯的降界内容。

花不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便将一切布置妥贴,让竹虎在接到打开降界的通知时,不由得抽了口凉气。难怪组织连那三万两库银也不放在眼里,便教他把私吞的银子全拿出来,花上三倍的时间,竹虎也没把握能做到这种地步。

半神的游戏规则是这样:

游戏之初,每位半神拥有五点筹码——附带一提,此一注码若要兑换成九渊使者持有的点数,每点可兑十万——提出的降界脚本若经采用,可得两点;修改脚本的建议被采纳,可得一点。

点数是采累计制,每一轮降界结束,半神返回孔海邑池投票,视投票结果增减之,归零者就算失败,同九渊使者一样,得提前回九渊见龙皇去。隐藏任务比较像是规格外增加的特别赌注,万一四名半神的持点陷于胶着,分不出胜负,可以利用揭发对手真实身份的方式,无视积点,一举将其淘汰。

然而真正棘手的问题,却出在孔海投票的规则上。

投票分成两轮,先投对象,再投德丑——“德”是点数增加,“丑”是点数减少。若德多于丑,则全视为德,反之亦然;万一德丑的票数相当,则各依投票者的意向予以增减。

乍听之下,辵兔神像是在替羽羊神缓颊,但也有可能是挤兑,迫使他宣示隐藏任务是公平的,非是羽羊神一人独享的作弊工具;任何人愿意拿出两点来交换,都能在下一轮里放入指定对象的隐藏任务,这将是非常有力的狙击,且出其不意,甚至改变现有的游戏形势和玩法。

果然羽羊神敛起轻佻的语气,严肃道:“这是自然。尊重规则,乃是降界中唯一的铁则,谁也不能破坏。吾的秘宝,可是首轮便被使者们拿走了,就差没挂在脖子上游街,一旦满足条件,自会打开。

“老竹你就是运气不好,谁让吾示范的时候,刚好想你了呢?可不是针对你,你别多心。”

辵兔神在白城山脚本那一轮,据悉曾出手抢夺“泪血凤奁”,但竹虎倾向于是晶珠追踪的无差别性所致,并非有意。当她发现弄错,似未继续追杀九渊使者,而是立即抽身,也能判断她对其他半神的秘密并无兴趣。

事实上,正因她提议加入“娶亲”一节,才额外增加了女性使者的数目,这些少女折损甚微,多数能带到下一轮去,以结果而论,辵兔神应该很满意才对。

参与降界的半神本就各有目的,只是利用了这个机制加以遂行罢了。说服同僚接受利己的提议,修改脚本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再往下走,就该寻找可联手结盟的对象,让往后每一次降界的结果对自己更有利。

辵兔神该会投他才是,而且投的是“德”。竹虎心想。

水豕对使者差点全灭一事似极不满,若是投他,肯定投“丑”,这就麻烦了。

羽羊神曾说“我不会投你‘丑’”,很难判断他是要投自己“德”呢,还是要投别人“丑”……也可能根本胡说一气。世上没有比羽羊神更以难捉摸之人,全信他肯定是要出事的。

正思量着,羽羊神又恢复跳脱飞扬的口气。“哎呀,总之呢,吾是很满意的。大伙儿也都累了,要不赶紧投一投,回被窝里睡个好觉?”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竹虎掌心里捏着汗,最终还是选了虎形的泥泥狗,听着羽羊神数:“一、二、三……开!”一掷而出。四道黑影同时落入池中悬浮的金盘内,哐当声次第歇止,赫然是四头小老虎!

“满堂红啊!”羽羊神简直比他还兴奋,叫声尖亢刺耳,犹如主持庙会的滑稽艺人。“果然观众眼睛是雪亮的,精彩好戏,口碑爆棚啊!那么接下来开出的,是‘德’还是‘丑’呢?”

辵兔神忽道:“今晚这个本子确实精彩,我个人还是支持的。虽然最后是因时限而停止,但我料即使没有这么一下,竹虎神仍会尽力保全使者,不致令诸位同僚白白辛苦。”

水豕神冷道:“为何替他求饶?”

四票固然有机会替竹虎加四点,但万一跟着被投成了“丑”,那就是一口气扣掉四点,下一轮竹虎的形势将十分严峻;大起大落,正是孔海邑池投票最刺激的部份。“不是求饶,只是希望游戏能玩得久些。现在结束,未免太没意思了。”辵兔神淡淡说道。

这种话一向出自羽羊神之口,这回他却罕见地没有附和,而始终冷冷讥嘲的水豕神闻言沉落,仿佛想到了什么,偌大的水池顿时陷于寂静,只余滴滴答答的落水声。





投票的结果,并未出“辵兔神”的预料。

三德一丑,最后四票全算成了德,加上提供脚本的两点奖励,虽然竹虎神在前几轮损益持平,但本轮结束之后,却成了手握十一点的抡元魁首,连羽羊神都以九点的得分瞠乎其后;对比打开“平阳令”时被迫现身的狼狈,竹虎神毋宁才是今晚一举逆转的大赢家。

“瞧他得意的样子,仿佛不知道是你帮他赢的。”身畔一人点亮了灯笼,温暖的烛光取代带了渠里碧磷磷的幽微萤照。

“我需要他来附议我们的脚本。”

“辵兔神”微微一笑,习惯性的接过女子手里的灯笼,盈盈走在她身侧。两人的影子在无风的甬道里被拉得斜长,仍看得出走在前头的女子窈窕健美,曲线凹凸有致,浑圆饱满的双峰尤其坚挺;头戴羽羊盔的提灯女子却是纤细单薄,配上足不沾地似的轻盈丰姿,宛若飞天离壁,下一霎眼便会腾空飞去。

“我有更好的法子。”窈窕女子冷笑:“先扣他个四点,削皮见骨,剩下不死不活的三点,待下回孔海投票时,任两人联手都能结果了他;为保长生,他不得不与我们合作,还不用看他趾高气昂的死样。”

戴盔女子笑了起来。

“没法子的,小姐。”即使变成了怪异的声线,她的口吻还是那样温柔沉稳,恁谁来听都觉得是教养良好的名门闺秀,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安心。“要剩两分才有机会,且为了求生,他会想尽办法提脚本、加意见,而不会像刚刚那样配合,毫无异议地支持我们的脚本。”

窈窕女子蹙起刀眉。“可他现有十一点在手,以后就没有一举除掉的机会啦。坚壁清野,绝不授人以柄,这不是怜姑娘你教我的——”美眸圆瞠,忽然闭口,半晌才低道:“因为你始终以为,敌人是羽羊神,是么?”

甬道的出口在一座石桥边。女子吹灭灯笼,将羊角盔藏入石间密格里,由同一处取出两件连帽大氅,先为那身材健美的少妇披好,细心结带,自己再有条不紊地穿上。两人挽着手行于月下,在错综复杂的巷弄间疾行一阵,没入一间豪邸的后门之内。

执夷城原是金貔朝开国的都城,现今的城邑是在古城的基础上创建起来的,仍保留着里坊的雏型:整座城像棋盘一样,被分隔成若干方正街区,被称为“坊”,坊与坊之间以门相隔,入夜闭起,禁止人车通行,形同宵禁;提供手工艺、商业等各种服务的店铺,则被集中在所谓的“市”里。

但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纵使里坊门墙犹在,现而今,城里哪还有宵禁集市这等事?豪邸所在的保宁坊,一般被视为是城南富户所在的区域,价高难得,日夜皆十分恬静。

仅隔两个街区,便是秦楼楚馆烟花之地最集中的长乐、遂宁两坊,往前有俗称“鬼市”的寿宁坊,接着申酉之交便放农夫小贩进城、开始营业的东门市,或往曲盘江的渔市码头喝一碗鲜煮鱼汤醒酒,吃喝玩乐全在此间,堪称是执夷城……不,该说是峒州全境规模最大、销金最多的温柔乡。

此间的风月场,与越浦等地行之有年的旧路子不同,因地缘之故,学的是央土时兴:前朝白玉京穷奢极欲,靡烂不堪,玩法往往剑走偏锋,荒诞到了挑战人性的境地;及至本朝肇兴,朝气蓬勃,平望流行在席间抚琴舞剑、吟诗作赋,以精湛的技艺轻拢慢捻,挑起兴致,不纯以色媚事人,新奇有趣,就连一掷千金毫不手软的越浦豪商也趋之若骛。

乘坐画舫游玩曲盘江、夜宿执夷城,未至平望而如临平望,可说是近期东海富人间蔚为流行的新鲜玩法。

而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推长乐坊的“风花晚楼”。

这座豪邸是登记在嵧东俞氏的名下,坊间流传,是俞老爷子购置来安置宠妾之用,即使偶有身段曼妙的掩面少妇低调进出,旁人也不觉得奇怪。梁燕贞对怜姑娘买下宅邸,乃至打造出如今的风花晚楼的眼光手腕,只能说是佩服得不得了,因此对于她看待羽羊神的态度,也就格外在意了起来。

“欲将风月了余生的女子,是不会有敌人的。”怜清浅揭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俏脸,岁月几乎没在上头留下任何痕迹,透着淡淡幽蓝的雪腻肌肤,在月光下莹然生辉。

“但世上,也有像阴人那样带着纯粹的恶意,毫无来由就想害人的。咱们既然开门做生意,小心点儿总没错。”





(第七卷完)
TOP Posted: 05-26 16:55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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