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Luke 15:21)
浪子回家了,忏悔曾经的任性放荡。父亲没有犹豫,向迷途的孩子敞开怀抱。
浪子回头 1661-1669
圣彼得堡国家冬宫博物馆藏
这感人至深的一幕,伦勃朗画过多次。
也许潜意识里他需要这样一种慈悲的力量,将自己从下沉的生活中解救。把病痛、债务和诉讼,隔在温暖的拥抱之外。
年轻时画这个题材,伦勃朗通常由侧面入手,强调浪子扑入父亲怀中的动态。
浪子回头 1636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浪子回头 1626-1669
哈勒姆泰勒博物馆藏
生命最后两年再画同一题材,伦勃朗好像完全放弃了构图的机巧与动态的夸张——父亲的脸和浪子的背正对着观众,自信而且直白。
父亲的形象是画面的重中之重,头、肩、臂形成一个稳定的拱形结构。在亮部,大面积的、光芒闪烁的红袍,昭示出宽容的力量。
他的两只手是决定性的,当然也非常难画。
两只手很不一样。右手显得安详,像文人的手;左手象征力量,像劳动者的手。这个拥抱,不仅是安抚,也有支撑。
浪子的两只脚都露出来,处理起来太难了。伦勃朗让一只赤足,另一只露出后脚跟,在鞋跟处用白线勾画出一个轮廓,表示鞋坏了。
父亲眼神非常有意思——右眼往右看,左眼垂下来看着儿子。他的表情是克制的,但画家的情感是刚猛的,这体现在汹涌的笔触上,在非常小的局面里记录了一整套复杂的动作。
全画最感人的部分,是浪子的头埋进父亲胸口。他的脸被红袍映亮,头部像是雕凿出来的。从后面看去,好像正在安睡。
伦勃朗不让观众看清浪子的表情,因为他注定无法平静。
这幅画里,所有人都处在安详永久的状态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导引观者安静下来,与画中人共情,把眼光集中到这对父子身上。
左上角阴影里的可能是妈妈,着墨不多。
躲在柱子后面观望的伙计,眼神几乎可以和观者对上。
居中而坐的可能是家里的帐房,他的内眼角和嘴唇有几抹飞红,状态有些出神。
相对来说表情最明显的是哥哥,暗示出内心的起伏。他双手相扣,看起来意难平。
“我服侍你这多年,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命,你并没有给我一只山羊羔,叫我和朋友一同快乐。但你这个儿子和娼妓吞尽了你的产业,他一来了,你倒为他宰了肥牛犊!”(Luke 15:29-30)
父亲的大手同样也抚在大儿子心上:
“儿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Luke 15:31-32)
伦勃朗如果活在今天,一定会拍电影。因为他明了所有运动的方向和轨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选择了一个点,将其凝固。
整个儿看这张画,六个人各在远近高低明暗处。
每一个形象,都凝固着伦勃朗的苦心与眼光,把观众拉进画面,拉进悲剧,拉进难以改变的命运。
看见、理解、发掘这些,起码是浪漫主义以后的事,而伦勃朗在17世纪就做到了。
盛世荷兰,为伦勃朗的生活悲剧提供了华丽的背景。
年轻时他风光,皮光肉滑,穿貂,带大金链子;到了老年,只有清贫。
他在绘画上的成就,却高不可攀。
“我们应该拜倒在伦勃朗面前,决不要拿任何人跟他比!”雕塑家罗丹说。
36岁以后,伦勃朗开始面对越来越多的人生艰难。他死时年纪并不大,只有63岁,但是阅尽沧桑。
下面这幅自画像,是伦勃朗晚年创作《浪子回头》时的样子。他审视着这个世界,和自己。
有两个圆圈的自画像 1665-1669
肯伍德府藏
浪子回头的故事里,浪子永远是失败者,感人的力量来自他穿红袍的父兄。
他们的存在是慰藉,让正直的人觉得所坚守的并非徒劳。
从渴望爱,到施予爱。伦勃朗所站立的,正是父兄的立场。
少有人能做到像伦勃朗一般深沉,有如此深刻的悲悯,谅解人的无能与无力。
这幅画之所以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作”(艺术史学家肯尼斯·克拉克语),也许正因为其中饱含现今稀有的宽容与仁慈。
先后安葬了伴侣与独子之后,伦勃朗已没有能力为自己备下一块墓地。
作为受难者,他接受了尸骨无存的结局。作为艺术家,他觉悟了宽恕的力量。
赞(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