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武纪事 三部曲 ] 第三部《沉浮》连载 更新至 第十六章
【常武纪事】三部曲 第三部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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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华跨过那条一寸多宽的黄色警戒线时，终于计算出了关押在西山采石场上的准确天数;一千零一天。对于只有23岁的他而言，就象刚走出家门就被人打了一闷棒，直接打进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里，这个梦做了一千零一天，梦里他只会反复念叨一句话;我至少不会死在这里，我一定会活着出去。
此刻，他心里装着的全是梦想成真的喜悦。
王志华从西山乘船到苏州，转乘火车到常武已过了午饭时间，他马不停蹄赶到农公车站，先去售票处买了张去横林的车票，候车的一刻钟时间里，去小买部买了面包和桔子水，咬下头一口干面包的同时，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真香啊。吃了一千天过期变质发霉的战备储粮与菜皮汤，面包和桔子水称得上是上等美餐了。
王志华的舅舅家在横林。
舅舅先带他去看了一栋坐北朝南的二层毛坯楼房;这是你娘出钱造的房子，你娘来信告待说你们在市里住的房子己被单位收回另作他用，你回来后就住这里。
王志华嘴上应和一声，心里早就另作决定了;我娘还有多少钞票存在你这里。
二千多块。舅舅心里有数，外甥这回坐牢与造房子的钞票和存款有关。
王志华从舅舅手里拿走了一千块，当夜赶回常武市里， 先去南大街上的百货大楼，给自己买了两身新衣裤，球鞋，一只军绿色帆布行李包，再去马路对面的副食品商店买了一行李包食品，走出店门，忽然发觉天空下起了小雨，江南春雨细润如丝，雨雾里的城市刹时迷濛如梦，不时有凉飕飕雨滴从闪亮的树叶上滚落下来，滴在发丛和脸颊上，拂面而去的夜风也带着湿漉漉的雨意。他特意绕道走巷，经过史家弄15号院门前，用肩膀顶开一条门缝，往里面窥望了数秒钟，院里黑黝黝的一片，雨滴落在泡桐树叶上的簌簌声响，听上去熟悉而又遥远。
王志华走出弄堂，来到尚书街上的新民旅馆，摸出解教证书放到服务台上;给我开个房间。年轻的女服务员看了眼解教证书，又朝他望了眼，问道;你的家庭住址。王志华从容答道;史家弄15号，向阳制药厂宿舍。女服务员又问了句;到了家门口也不回去住。王志华似真似假地回答道;娘老子不让我进家门，只能来住旅馆了。
普通房一天房钱拾贰块，你要住几天。
先住两天。王志华付完钞票，收起发票，跟着她屁股后面走上楼梯，在走廊的尽头停下脚步，从一大串钥匙里找出211号房门钥匙，打开房门摁亮电灯，巡视一圈后把钥匙交到他手上;你检查一下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好的吧，损坏公物照价赔偿。
嗯，都是好的， 就是墙面太脏了。待女服务员走出房间，王志华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上面写着在常武的这几本里要做的事情，他对头一天的工作完成度露出满意笑容。临睡前又摸出身上所有的钞票，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遍，还有一千零陆拾元，刚才花掉的不过是从山上带出来的钱;一千零陆拾元，徳宏。他嘴里念叨的一个是钞票数目，另一个是将要去打拼开辟新生活的西南边陲小镇。
早起早睡是在釆石场养成的习惯，王志华早上五点准时醒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也没等来起床铃声，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弹开眼睛的一瞬间，才意识到此地不是山上，不必服从别人给你制订的作息时间。他摊开手脚重新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把小时的回笼觉;，在梦里品尝睡觉自由的滋味 。醒过来后躺在床上抽了两根烟，把今天起床后要做的事情再次思考梳理一遍，看看有无欠妥错漏之处。这种严谨处事的习惯也是在山上养成的，考虑不周到，散漫盲从往往就会捅出枇漏，招来功亏一篑，前功尽弃的结果。
王志华起床后先去房间斜对面的浴室沖了个淋浴，早上的浴水比自来水略微热一些，总比山上的冷水浴温暖多了。里里外外换上新买的衣服，鞋子，踱步到旅馆门口，左右环顾了一下，马路对面的陆建强家窗户紧闭，许成家门口的人行道上，他老子手里握了把芭蕉扇，正对着蜂球炉门扑扇扑扇地扇风生炉子。马路上人来车往，大都是行色匆匆地急赶着去上班的人们。他迟疑了一会，最终选择去迎桂馒头店吃早饭。彺东走上二，三十米，经过平头家门口，又看见平头老子蹲在街沿石上刷牙齿，满嘴都是洁白的牙膏沬。他在山上时就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尚书街上只有常客侥幸逃过去年的严打，其他人枪毙的枪毙，死缓的死缓，平头算是侥幸被判了个死缓.保住了条小命。
酒鬼毛大还是坐在尚书弄堂口的老位置上管理公共自来水笼头，一只手握着玻璃酒杯，另一只手腾出来放水，收钱，嘴是一刻也不停歇地说三道四。王志华猜想这个时候，常客应该也在上班路上。一座城市或是街道，因为有几个特别要好的人，特殊的意义，便会给人赋予不同寻常的记忆。随着徐丹娜判刑坐牢，王志华在尚书街的家也被单位没收了，记忆似乎便成为他的另一个家，时间和经历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初衷与信念，但改变不了一个人的记忆。他在回常武的路上真切地感受到某种悲凉;举目无亲，流离失所，只有尚书街名给了一丝安慰，所以，他在常武的这几天里，落脚点定在了尚书街上的新民旅馆。
王志华一顿早饭吃了两客加蟹小笼包，一碗白粥，临走前又买了十块大麻糕打包装盒。走出店门，朦胧的暮色已经消散，冉冉升起的太阳咉红天空。回到旅馆房间，拎上塞满食品的帆布行李包，下楼走到服务台，瞟了眼墙上的挂钟;七点二十分。他想陈洪娟应该上班了，拿起服务窗台上的电话机，拨?通她所在的厂实验室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你找谁。
王志华回道;我找陈洪娟。
接电话男人又问了句;你是谁。
我是王志华。王志华随后听见他喊陈洪娟接电话的声音。趁着等候间歇，他点着了一支香烟，借此平静激荡的心情。
电话听筒里先是传来数秒钟粗喘的呼吸声，随后陈洪娟是喜极而泣的问候声;你到家了。
我那还有家，目前住在尚书街上的新民旅馆，211房间。王志华显然没把横林的房子当成自已的家。
陈洪娟压低了嗓音;我去办一下调休手续，马上过来看你。
王志华说道;我现在要去南京女子监狱探望我娘。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昨天在车站只买了一张预售票。
几点回常武。
估计要深夜才能赶回旅馆，回来后我再跟你联系。王志华挂断电话，喊上辆过路三轮车去了火车站，赶到南京己是下午，出站后买了三个肉馒头当午饭，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一路乘车打听去往南京女子监狱的路线，赶到监狱接待室， 交上户口簿，解教证书并说明原委，接见手续办理只花了一根烟的时间，狱警让他填好亲属接见表格，然后吩咐;接待室在出门右转五十米的地方。
王志华一进接待室，先将行李包交给值班室接受检查;接见时间一刻钟。狱警手指着接见纪律十不准，冷冰冰地说了句。
徐丹娜和另外三个女犯人排队走进接待室时，王志华头一眼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娘，还是从进门喊报告声里辩听出娘的面孔，除了声音没变，以往的风韵消失殆尽，苍白浮肿的脸上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尽显疲态，眼睛也失去往昔的神采，几个月的牢狱生活，活生生地将徐丹娜改造成了个陌路人，见到儿子的一刻起，泪水涟涟地流个不停。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中间隔了张一尺多宽的长桌，王志华故作轻松地说了句;我昨天回常武后，先了趟横林老家，一切都好。
徐丹娜好象怕儿子从她表情上窥出难以启齿的愧疚，双手一直捂着脸的同时又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自已哭出声音，泪水不住地通过指缝往处流淌。接见时间过去了一半，话仍没进入正题。王志华在山上时一共收到徐丹娜写来的两封信，来往信件都要通过狱警审查之后才能交到犯人手上，信上也就写了几句问候话，信尾附带一笔，因为犯包庇罪，判刑五年六个月，现在南京女子监狱服刑。王志华当时看到这条无异于晴天霹雳，当时猜想肯定尚书街上的那个朋友为了逃避严打，躲到他们家去后被警察抓住，最终把娘也牵连进去。他在回信上不能问这些具体事情，只能和调写上几句;服从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回归社会诸如此类的勉励话。他一回常武立即来探监，就是想要知道内情;娘，你跟我讲实话，到底是谁把你牵连进来了，不会是那个厂医吧。王志华想起在家里被自己撞见的男人，一股无名火油然而升，就是因为他，娘对调单位搬到尚书街，才住了几个月，母子俩的人生陡地来了个大转变，牢狱灾接连不断。
不是，不是他。徐丹娜边摇头边抺擦着泪水。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王志华换了种劝慰的口吻;不能吿诉我那就算了，人生不就是道门槛，跨过去门就到了身后，一直跨不过去人生也就没了未来，想开点吧。
不是不能吿诉你，吿诉你了也没用，秤砣已经枪毙，后来搬到我们院子里来住的王瘸脚去派出所检举告密，他被判了无期徒刑。徐丹娜终于停止了抽泣。
你意思是说被秤砣害了。王志华。
也不能全怪秤砣。徐丹娜欲言又止，忽然换了话题;常客没事吧。
常客没事，每天正常上班下班。王志华狐疑地问道;你问他有事没事什么意思，难道你的包庇罪跟他有关。
你不要疑神疑鬼，他又不是犯人怎么会跟我的包庇罪有关吶，严打的头两天他一直跟秤砣，便问一下他严打进去了没有，有些事你可以回去后问常客。徐丹娜眼里的儿子，感觉一念之间长大成人，心里有了几许欣慰。
王志华在狱警不住地催促赶人声中，匆匆道别; 娘，我过几天去云南一趟，情况好的话我就在那里上班，你出狱那天我肯定会来接你。
到了目的地别忘了先给我写信，记住，人不起歹心，更应懂自保 。徐丹娜叮嘱道，她心想自己还要在牢里呆五年，管教不了儿子，只求他平平安安。
?王志华回到常武已经晚上八点钟了，踏进旅馆一眼看见坐在左边靠墙椅子上的陈红娟，手里捧了本杂志，白亮日光灯光下一头乌亮顺滑的长发自然地顺颈披泻在肩膀脸颊上，微微翻翘的睫毛更是显得俏皮可爱，红润的嘴唇半闭半启。他蹑着脚走到她跟前，轻轻地嘘了声，意示不要惊动坐在服务台后的服务员，摸出房间钥匙，报上房号后又做了个手势，意思趁我跟服务员讲话时，直接上楼去房间。
王志华趴到服务台窗口前，利用身体挡住服务员的视线;我来交明天的房钱。他交完房钱，随手将发票搓揉成纸团，扔到楼梯旁的果壳箱，还是蹑着脚走到房间门口，房间里没有开灯，手掌宽的门缝里有双亮晶晶的眸子象夜空里的星星闪现撩人的光焰。他仿佛从门缝中挤进房间，反手刚关上门，陈红娟上来双手环抱住他的颈脖，两个人灼烫的嘴唇如胶似漆的粘合到了一起.直至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才肯生离死别似的分开。王志华一付醉眼朦胧的样子，捧着她滚烫的脸颊，支吾吾地用普通话说了句;谢谢你。
谢我来送温暖。陈洪娟开始撒娇，撅起嘴嗲声嗲气地说道;我可是一下班就赶到旅馆里坐等到了现在。
谢谢你坐了我三年。王志华回应道。
免谢，只要以后不要再让我等就好了。
你晚饭还没吃了吧。王志华故意转移话题。
我吃啦。陈红娟随手又从布包里拿出三个冷馒头;买了五个馒头，我吃了两个，留三个给你。
现在不饿，回来路上我吃了碗煨面。王志华疲惫不堪地脱掉了外套。
陈红娟察觉到他的倦态;赶了一天的路肯定很累，你先上床休息 。
你还要回家？王志华问道。
不啊，我调休两天，跟家里人讲和同学去苏州玩。陈红娟背转身脱下外套长裤，先上床钻进了被窝;陪你两整天还不行吗。
陪两天有什么意思，要陪就是一辈子。王志华脱光衣裤躺进被窝，
陈红娟一反往常的忸怩害臊，主动出击趴上他光溜溜身的身体;哟，恐怕半辈子就要让你厌烦了吧。
王志华的体内早己燃起熊熊欲火;我这人现在的脾气是要么不喜欢，喜欢就要玩到死。
马路上迷濛的路灯光透射过梧桐树叶与窗帘，洒进暖烘烘的房间， 娇吟和粗喘声交织一起，两个人几近一夜未睡，待到黑沉沉天空转化为铅灰色，王志华搂住陈洪娟圆润的肩膀，委婉地说道;我打算过两天去云南德宏看个朋友。
被窝刚焐热又要走，不会又让我等上几年吧。陈红娟习惯性地撅着嘴说道。
我这回是上天去摘颗星星给你玩。王志华哄骗道;我现在常武无亲无眷，没工作又没房子住，如果不去外面打拼只能回老家，脸朝黄土背朝天，插秧种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赚足聚你做老婆的钞票呐，我可不想你跟着我过苦日子，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你别误会，我说的冒险是努力奋斗不犯法。王志华索性坐起来点了根烟;下山前我连续几夜兴奋的睡不着觉，以为人一旦获有自由，生活就会变的美好，当我在旅馆里一觉醒来，发现自由只是能让我安心地睡个回笼觉，其它仍未改变，我还是生活在困境里，自由换来的是沉重的压力，我被压力逼迫到了尽头，想要改变现实，首先要做到的是不害怕现实，充满自信，不要弯腰驼背。我也不想背井离乡不愿离开你，我也是被迫去朋友那儿看看有没有发展前途，如果有我想要的生活，我就要为此一搏。
不会又搏到监狱里去吧。陈红娟忧心忡忡地问道，她觉得王志华讲的都是实在话;我刚在杂志看到一句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
人都有栽跟头的时候，有人认栽有人不认栽，生活有时要当场梦去做，做失败了只当做了场梦，万一做成就不一样了，反正人过日子也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我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王志华用劲搂住她的肩膀;只想不做才觉累，只要有事做不论做什么事只要有希望我都会很开心，你不要为我担惊受怕了。什么叫不可强也？天底下的路都是好强的人走出来的， 开始时都是假装坚强，苦头吃多了人也变的真坚强了。在山上空闲下来就看书思考问题，我虽然年纪小但某些问题觉得比山上那些老江湖都看的通透。其实你应该敬佩我，尽管有一肚子的心酸，尽管走了段弯路，但我决不后退。
陈红娟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子，趴到他的身上;要是不敬佩你，我会等你这个囚犯三年吗。我想过的日子不是每天吃香喝辣，有口安心饭吃就好。
我天生不会讲山盟海誓，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让别人笑话你，也一定不会让你后悔做我老婆。两个人如胶似膝地亲热一番，王志华说;又饿了，我出去买早饭，你想吃什么。
陈洪娟说;你买什么我吃什么。
王志华出去买回了十个肉馒头，几瓶桔子水;中，午饭吃馒头，晚上带你去饭店吃炒菜。
王志华一觉睡到下午，悄悄起床出去办了两件事，头一件事是去火车站买了张第二天下午去昆明的车票。
第二件事是替3号房号长送便条。3号房号长本名叫王福康，因为人长的象电影《农奴》里的强巴，有人直接喊他强巴，时间一长，连山上的管教都不喊他名字跟着喊强巴。王志华下山的前一夜，强巴去9号房找他，开口先问;你住在尚书街吗，见他不置可否地点了头，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折成燕子的纸条;帮我带张便条给我表兄，他住在尚书街西头第三户人家。强巴摸出随身带的圆珠笔，把地址写在他衣裳的口袋布上;他叫定定。
王志华乘3路公交车到表场，按照袋布上的地址，在马路斜对面寻到了定定家，举手笃了几下门，里面先是有人应了声，随后开门，用狐疑的目光盯了他两眼;你找谁。王志华说;我找定定。那人问;找他什么事。王志华眉头一皱，反问道;你是定定吗。那人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别转头往里面喊了声;定定，有人找你。
王志华仍然站在门外，听见里面房间里有好些人的说话声，不一会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看上去年纪要比自己大十岁，抹了油头发梳成三七开，两道眉毛下的眼睛乌黑发亮，颇有神采。看人时面带微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贴身穿的白衬衫束在靛蓝直筒裤里，腰间系了根半寸多宽的牛皮带，开口先责怪朋友;你怎么不先招呼客人进屋喝杯茶。
我还有事就不进屋喝茶了。王志华摸出纸条;你是定定吧，强巴让我带张便条给你。
你也是西山采石场的。定定接过纸条并没有急着看上面的内容，而是将它装进裤袋，接着象说家常话问了句;刚回常武。
昨天才回来。
呆了几年。
三年。家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王志华转身欲走。
你等等。定定转身回房间拿了两包带过滤咀的凤凰牌香烟，塞到他手里; 你有事我就不请你吃饭了，拿两包香烟去抽抽，用不着客气，皇帝都不差饿兵，有空来我这里喝茶。
王志华觉得眼前这个人讲话有腔有调，给人种亲和的感觉，收下香烟后说了声谢谢，便回旅馆房间。陈红娟仍在熟睡之中，脸蛋绯红，表情里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王志华在她额头上亲了两下，脱掉衣裳，悄悄地在她身边躺下，不消一刻也沉入了睡梦，等他再次睁眼睛的时候，满房间暖融融的春天的阳光已变成是灰沉沉的暮色。他先穿衣起床，洗刷完毕后才去摇醒陈洪娟;醒醒，起来吃夜饭了。
陈洪娟其实是醒着的，她正闭着眼睛憧憬美妙的未来，王志华的手掌刚触及滑溜溜的肌肤，她腾地象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想给他一个惊吓。王志华隔了层暮色凝望着毫无遮掩，婷秀袅娜且撩拨欲火的胴体，随即又如狼似虎将她扑在身底下;再做一次，做完了才有饭吃。
陈洪娟嗲声嗲气地撒娇了几句，便任由他使性摆布了。
他俩一前一后走出旅馆，外面华灯初上，陈洪娟挽上王志华的臂弯往前走了数十步，他突然啪地猛拍一下额骨头;光顾着没日没夜地和你亲密，差点把计划中的最后一件事给忘了。
是你要亲密，怎么怪到我头上了呐，什么事。陈洪娟嗔怪道。
尚书街上有个好朋友，我和他一起蹲号房，在拘留所打架一同被处罚加期，跟了他师傅去无锡混钞票，差点把人给捅死。
我知道你说的谁;常客。陈洪娟打断了他的话头。
嗯，尚书街上的朋友中就他是条漏网之鱼，离开常武前我要跟他见面喝顿酒。王志华停下脚步;你在原地等我，他就住对面弄堂里。
王志华小跑到常客家院门口，碰到他老子正和人在讲话，上前喊了声;伯伯，常客在家吗？我是他的同学。
常兴官说;在家。我去喊他出来。
常客正趴在写字台上看书，听见老子在门外喊他;有同学来找你。
同学？他实在想不出这个同学会是谁，自从出了校门后就跟同学断了来往，确切地说同学见了他象避瘟神一样躲开着走，偶尔路上见到同学，觉得别人煞有介事，脸上挂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感觉要低声下气地主动上去打招呼，才会给你个假惺惺的笑脸。他一脸疑惑地走到门口，看见王志华站在台阶上，笑嘻嘻正朝自己做着鬼脸，王志华看上去要比以往健壮敦实，理了个板刷头，猪鬃一样粗硬的头发，根根直立在头上，显得干净利落又精神;几号下山的？怎么也不事先写封信，进去坐。他伸手在他肩膀上狠狠地一拍。
回来两天，明天要去趟外地，今晚一有空，赶紧来喊你一起吃顿夜饭。
我回去穿件外套。
我和陈红娟两个人，晓静在一起喊上。王志华叮嘱了一句。
小姊妺在的，但不是她了，你不要在台上瞎说八道。常客跑回房间，吩咐正在脱头绳衫准备睡觉的毛丫头;快穿上，跟我出去和朋友吃夜饭。
刚吃过夜饭怎么又要出去吃，我还要上夜班呐。毛丫头在他不住地催促下，不情愿地将刚脱下的头绳衫重又穿上身;那来的朋友啊。常客年初从看守所里放出来至今，都是两个人同进同出如影随形，还没见到身边出现什么朋友，她曾经讥笑他的朋友都在以前的故事里，现实中就只有她这么个女朋友。
刚从山上回来的朋友。常客打开新装上锁的写字台抽屉，从一只木盒子里摸出一沓钞票，没数就装进口袋。这笔钞票是他年初看守所出来后，老扒一次性支付了八百块钱的犒赏金。
常客带他们就近去了青果巷口的三鲜馄饨店，挑了张紧靠窗户的四方台，窗户下面就是护城河，河几近枯涸，有人在河床上支搭塑料帐篷。点好酒菜后常客抢先将账结了;别跟我抢，这顿又是接风又是饯行的酒，于情于理也该我请。
王志华先问起常客的近况;尚书街上找不到朋友一起玩了，你整天忙什么呐，还去找你师傅老扒玩吗。
上班拖煤，下班回家看书睡觉。老扒那儿也不去玩了，这人城府太深，我这次就是为了他的事进去的，有一说一，老江湖做事要比小痞漏漂亮，我没供他，事前亊后他按排的也很到位，不象某些人，事情一了便甩手不管。
你现在煤场上班？
从看守所放了出来，回到原来单位后给我重新按排的工作，每天连装带拖三，五吨煤，拖完没事就可以回家。想想总比关在強劳队里拖煤好呀，毕竟自由还有工资拿，没人拿着竹鞭在后面抽。唉，不然怎么办呐，总不能歇在家里吃闲饭，
你就打算这样混下去吗。
那是不可能的，但现在又没什么本事，抬头看见全是等着看笑话的白眼，就当锻炼自己的意志吧。《水浒传》里不是有这么句话吗;人无刚骨，安身不牢。
我们想法倒是有点相同，我也不相信有什么绝境，除非你对自己的处境绝望了。王志华端起酒杯示意下，一饮而尽;只要没有丧失打拼的胆气，砖头瓦片都有翻身的时候。
我想也是，没有白吃的苦头也没有白做的梦，我们以前所经历的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常客举起酒杯;趁现在还没到服输的年纪，有机会就赌一把。
你是劝我还是劝自已赌一把。王志华放下酒杯，用目光重新打量他;看看书拖拖煤也是在赌一把。
毛丫头突然插嘴解释道;他在赌自己能否做个哲学家，上个月我还替他交了两个函授班的学费。
赌什么家。
哲学家，他刚报了个《通俗哲学》函授班，家里写字台上有这么一大堆哲学书。毛丫头用两只手比划着;专挑外国人写的书。
你在瞎说八道什么，不是后来叫你退了《通俗哲学》函授。常客象是被她揭了不可告人的隐私，脸刷地红了。
哲学讲的是什么。王志华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也讲不清楚，买来瞎看看的，等那一天能全部看懂，就没人敢瞧不起我了。常客充满自信地说道。
王志华又给自己倒了个满杯;所以我要离开常武去外地，在这里混下去估计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你打算去那里。常客看见陈红娟往毛丫头面前的茶杯里倒了半杯陈酒，两个女人干了一杯。
云南。我在山上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原先是国民党义勇军成员，被解放军俘虏后在西山农场上关押了三十多年，他有个弟弟参加了远征军，现在缅甸当上民兵团指挥官。王志华一口喝下半杯;我在山上搞名堂就是靠他罩着，一年多前释放回了云南老家，我们一直通信有联系，这回知道我娘也被严打进监狱，来信劝我别下山后去找他一块做做小生意，赚了钱接老娘去云南享清福安渡晚年。
那种地方听上去象文革武斗时的常武，被人杀了扔进深山老林里沒人管。常客感觉听他讲话就象在看电影;他人可靠吗。
我觉得他人蛮可靠的，事在人为嘛，再说我现在常武连个家也没有，走投无路时就不会想那么多了。王志华忽然说道;等我在那边混定心你别拖煤了，过来一起做做事，不论做哲学家还是普通人，总要经过一番努力奋斗。
我羡慕你孤儿一样的生活，做事完全可以自作主张，我要去家里人也不会放我走的。常客瞟了眼毛丫头，她和陈红娟一见如故，谈的正热络，根本不在意旁边两个男人的话题。
魄力就是这样炼成的，绝处逢生嘛。王志华咂了咂嘴，继续说道;我从书上看到鲁迅讲的一句话，深受启发，他说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勇敢的人面对黑夜也无须结伴而行，人要是象煨灶猫思前顾后，缩手缩脚做事，估计不会有大出息， 一辈子不流血不坐牢，老了那来资本跟儿孙们谈人生 。以后碰到赚钞票的机会，叫你上你上不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上，其实我对赚钞票的兴趣不大。
王志华忽然压低嗓门，笑吟吟地问道;你手上还有家伙吗，最好是刮刀。
常客面露难色;好象有一把，要回去找找。
要二把。王志华沉着脸说;我们一人一把，陪我去找个人，去不去。
当然去。常客勉为其难地答道;但刮刀现在弄不到，我明天去厂里机修车间想办法弄一把出来，准备去捅谁。
害我老娘去坐牢的人。王志华苦笑着说;跟你开玩笑的，昨天去探监了，我娘支支吾吾没跟我讲清到底是怎么回，还说有些事情可以问你。
我知道什么事啊。常客将严打头两天发生的事讲了个大概;我也不知道秤砣怎么会找到你娘藏在炉膛里钥匙，我和傅兵去他亲戚家偷了几张古画，卖了一笔钱后就给你娘钱去买了酒菜，当晚几个人全喝醉了，醒过来后我，傅兵和黑牡丹回他们驻地了，秤砣躲在你家，隔壁王瘸脚去派出所报案，还有些流言蜚语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讲的。常客一口喝掉杯中的酒，瞄了眼陈红娟，两个女人在讨论毛线编织法，低声说道;王瘸脚去报案后，你娘就反过来告他强奸，就是这么回事，后来他还是判了个死缓，秤砣也枪毙了，黑牡丹也枪毙了，傅兵判了十三年。常客顿了片刻;有些事情没必要弄的那么清楚，想想枪毙掉的人，想想在坐大牢的人，我们算是幸运透顶的人。
算了别讲了，以后你我就当不知情。王志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要怪也只能自己，如果我不上山，那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呐。王志华又开了瓶陈酒，平均分摊在四个人面前的杯子里，豪情满怀地说道;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下回我们再见面时，一定是旧貌换新颜，谈笑凯歌还。干。
他们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底朝天倒扣在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出了饭店，两个女人各自搀扶满嘴豪言壮语的男人，一对回家，一对回旅馆。[ 此貼被v2ex在2022-07-05 16:0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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