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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坏】100×50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
公元前647年，秦穆公十三年，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秦国君臣面前。
晋国连续两年闹饥荒，晋惠公派人来借粮，给，还是不给？
君臣意见有分歧，因为晋惠公是个失信小人。
晋惠公失信的具体表现，《左传·僖公十五年》有一段汇总：
引用
晋侯之入也，秦穆姬属贾君焉，且曰：“尽纳群公子。”晋侯烝于贾君，又不纳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既而不与。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故秦伯伐晋。
主要有四点，先不急，事情还得从四年前讲起。
晋献公晚年，宠妃骊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奚齐继位，害死了太子申生，申生的两个弟弟重耳和夷吾被迫逃亡，这就是晋国历史上著名的“骊姬之乱”。晋献公病逝，十四岁的奚齐上位，位子还没坐暖，就被拥护申生的大夫里克杀了。晋相荀息立了奚齐的弟弟悼子，里克又把悼子也杀了，然后和同党丕[pī]郑派人到翟国去迎接流亡的公子重耳。没想到，公子重耳以父亲死他没能尽孝为由，没脸回国接位。里克只好退而求其次，派人到梁国去迎公子夷吾回来上位。
天上掉馅饼，跟着夷吾逃亡的亲信劝他说，现在国内还有有条件接位的公子在，里克舍内求外，恐怕有诈，为今之计，只有取得强大的秦国的支持，才能顺利上位，否则会很危险。
于是，夷吾即派亲信到秦国，给秦穆公献上重礼，并许诺说，如果我能上位，即
“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就是把河西五座城割给秦国；同时也派人回晋国，向里克和丕郑许诺说，如能上位，赐给里克百万亩田，给丕郑七十万亩田（《国语·晋语》）。
所谓秦晋之好，秦穆公娶的是晋献公的女儿伯姬（嫁秦后称为穆姬），身为晋国女婿，看到晋国乱成一锅粥，秦穆公清楚，围观改变不了晋国，必须深度介入。而秦国想向东发展，河西乃战略要地。夷吾的想法跟秦穆公一拍即合，顺水推舟，让百里奚带兵护送夷吾回国。
百里奚出发前，穆姬让他传话给夷吾，上位后要善待申生的正妃贾君，并把流亡在外的几位公子都接回国。这就是《左传·僖公十五年》所说的
“晋侯之入也，秦穆姬属贾君焉，且曰‘尽纳群公子’”。夷吾一一答应了。
外有强大秦国撑腰，内有里克、丕郑等大臣支持，夷吾顺利上了位，他就是晋惠公。
谁也没想到，晋惠公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违背了对姐姐穆姬的承诺，
“烝于贾君，又不纳群公子”。烝，就是跟父兄的妻妾淫乱。穆姬让晋惠公照顾他嫂子，他居然把嫂子照顾到床上去；说好的把流亡的公子们接回国，他也不干，
“是以穆姬怨之”，你想他姐能不怨恨他吗？
说好的给秦国的河西之地呢？
不好意思，那只是历史口头文件。
《史记·晋世家》载，晋惠公派丕郑到秦国去向秦穆公解释：
引用
“始夷吾以河西地许君，今幸得入立。大臣曰：‘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许秦者？’寡人争之弗能得，故谢秦。”
之前我把河西之地许给秦国，今天有幸能上位，本想兑现诺言，但大臣们都说，河西自古以来是晋国的神圣领土，我当时流亡在外，无权把土地许给秦国。我拗不过众大臣，只能向秦君表示道歉。
这就是
“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既而不与”。
答应好要给里克和丕郑的田地呢？
不但不给，还把里克的权给夺了。没多久，担心里克跟流亡在外的重耳勾结，又赐里克自杀。这就是《左传》中那句
“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
里克死的时候，丕郑正出使秦国，听到这消息，既惊且怒，知道秦穆公也因为晋惠公的爽约而不爽，即向秦穆公支招，说晋国国内其实还有不少人不支持夷吾，不如重赂他们，把夷吾赶下台，迎接重耳回国接位，这对秦国晋国都是双赢的好事。
秦穆公也后悔扶立了这么一个小人，遂答应丕郑，派人跟他一起回晋国，为重耳造势。晋惠公发现不对劲，把丕郑也给杀了。丕郑的儿子丕豹逃到秦国避难，得到重用，成为秦将。
这事才过去三年，就发生了开头讲的事：
“冬，晋荐饥，使乞籴于秦。”（《左传·僖公十三年》）
面对这样的小人，给，是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不给，没人会说三道四。秦穆公先问大夫子桑，给不给？子桑说，咱一再帮他大忙，如果他懂得报恩，没啥好说的；如果他敢再次背信弃义，必定失去民心，到时候我们去征讨他，他一定会失败。
穆公再问百里奚，百里奚说：
“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哪个国家都会遭遇天灾，帮邻国救灾是人道主义，会有福报的。
为父复仇心切的丕豹，却认为这是一个良机，申请带兵攻打晋国。
最后秦穆公一锤定音，说出金光闪闪的八个字：
“其君是恶，其民何罪？”君主再恶再坏，百姓也是无辜的。
一声令下，秦国动用无数船只，沿着渭水，从秦都雍（今陕西凤翔县南）到晋都绛（今临汾翼城县东），五百里水路，络绎不绝。后来又改用车，八百里陆路，也是首尾相接，共运送了万斛粟（约今120万斤）。这是有史记载的中国最早的大型内陆水运，史称“泛舟之役”。
百里奚的
“救灾恤邻，道也”和秦穆公的
“其君是恶，其民何罪”，也成了处理国际关系时的道德标高。虽然，这里面也有政治、战略上的考量，但不管怎么说，晋国在这次天灾中，实实在在地受到秦国的恩惠。
可这一切换来什么？
第二年，
“冬，秦饥，使乞籴于晋，晋人弗与”（《左传·僖公十四年》）。秦国也遭受自然灾害，秦穆公想，去年援助了晋国，这次他们该伸手帮一把了吧。于是也派人去要粮食。没想到，居然被拒了。
晋国君臣也有一番讨论。晋惠公问大臣庆郑，庆郑说当然得给啊，
“背施无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四德皆失，何以守国？”忘恩负义，幸灾乐祸，惹怒邻国，失信到没朋友，用什么来保卫国家？
另一大臣虢[guó]射却说，给他们粮食也不会让他们对我们的怨恨减少，反而增加敌人的实力，不如不给。
庆郑反驳说：
“背施幸灾，民所弃也。近犹仇之，况怨敌乎？”忘恩负义、幸灾乐祸，会丧失民心的，我们的百姓都将仇视我们，何况敌人？
按《史记·晋世家》的说法，最后虢射用一句话打动了晋惠公：
“往年天以晋赐秦，秦弗知取而贷我。今天以秦赐晋，晋其可以逆天乎？遂伐之。”去年天赐良机让秦灭晋，秦没抓住机会，还给我们粮食。现在上天又给晋灭秦的良机，不出兵就是逆天。于是，晋惠公不但不给粮，还真的兴兵伐秦。
“秦大怒，亦发兵伐晋。”这就是《左传》里说的：
“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故秦伯伐晋。”两军一接战，晋军节节败退。这时晋惠公慌了，问庆郑，秦军深入，怎么破？庆郑说：
“秦内君，君倍其赂；晋饥秦输粟，秦饥而晋倍之，乃欲因其饥伐之：其深不亦宜乎！”（《史记·晋世家》）
秦国一再帮你，你一再背信弃义；我们遭灾人家慷慨伸出援手，人家遭灾我们不但幸灾乐祸，还趁机进攻。现在秦军深入晋境，不也是应该的吗？
《左传》中，庆郑说的更狠：
“君实深之，可若何？”秦军深入就是你惹来的，你说咋整。
大臣敢对国君这么说，也是豁出去了，但这时候晋惠公真慌了，只说了一句“你放肆了”，然后硬着头皮，亲自带兵跟秦军，在韩原（今陕西韩城市境内）展开决战。
韩原之战，战场形势反转再反转，不赘述，总之，最后秦军大胜，晋惠公被活捉，押回秦国。
这时候晋惠公应该幡然悔悟了吧？
想多了。《左传·僖公十五年》记载的一个小插曲：当初，晋献公要把伯姬嫁给秦穆公时，惯例先占卜，却得了凶卦，负责占卜的史苏解释了一大通，预言了晋惠公兵败被俘的结局。结果，晋惠公被抓到秦都时，竟然对一起被抓的大臣说，都怪我爹，他要是听史苏的话不把我姐嫁过去，我何至于此。
把自己背信弃义导致的下场归咎为他爹不顾凶兆嫁女，哪有什么悔意。
讽刺的是，最后救了晋惠公的，还是这位异母姐姐。穆姬对这个脑残弟虽有怨恨，但得知他被抓，还是带上儿女披头散发去找秦穆公，撒泼打滚，要他把弟弟放了。刚好此时周天子也派人来求情——晋国是周王室宗亲，都姓姬。于是，秦穆公就坡下驴，把晋惠公关了两个月后，当个屁给放了。
当然，放他走也是有条件的：
“夷吾献其河西地，使太子圉为质于秦，秦妻子圉以宗女。”（《史记·秦本纪》）晋惠公把原来答应给秦的河西之地乖乖献出，再把太子圉送去当人质，秦穆公礼尚往来，又把宗族的女儿嫁给太子圉。
老天似乎真的要捉弄晋惠公。他捡了一条命回国没多久，晋国又遭灾了：
“是岁，晋又饥，秦伯又饩之粟。”(《左传·僖公十五年》)
这一次，秦穆公依然送粮给晋，原因还是那句话：“吾怨其君而矜其民。”我怨恨他们的国君，但哀怜他们的国民。
当然，外交风波过后，秦国也如愿以偿捞到实质性好处，向东迈出一步，占有原属晋国的河西地，并开始收税。这是秦国的一小步，也是历史的一大步。秦国，正是从此开始东扩的。
看春秋时期秦晋两国外交史，可以这么说，因为地缘关系，晋国，是秦国第一个打交道的东方诸侯。相对于立国晚了三百年的秦，晋是文明古国，仁义礼智信，是他们老姬家祖宗周公旦定下来的。周公旦是孔子的精神偶像，孔子一生都在试图恢复周公设立的礼乐制度。但读史至此，不难看出，让孔子痛心疾首的所谓的礼崩乐坏，正是从老姬家的子孙开始的，其中，就以晋惠公姬夷吾的背信弃义为代表。
秦在东方诸侯面前，本来是有文化自卑的。跟晋国一打交道才发现，原来你们这些所谓的礼义之邦，不过也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国。从春秋到战国，秦国后来青出于蓝，把这一套玩得很娴熟（比如秦昭王忽悠楚怀王），可能就是从这时候开的窍。
虽然在晋惠公后几十年，东方诸侯还有“宋襄之仁”出现（宋楚泓水之战时，宋襄公不攻击未列阵的楚军，最终被楚打败），但当时的主流舆论对“宋襄之仁”多持嘲讽的态度，东方各国礼崩乐坏，为扩张蚕食不择手段，已开始成为主流。
人心变坏，是自上至下的。礼崩乐坏的时代，就这样从一国之君的背信弃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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