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个鸟】75×38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

春秋时期，一顿饭、一首歌，就可以把一个国家给搞丢了。

《左传·襄公十四年》载：

引用

卫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gàn不召，而射鸿于囿yòu。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二子怒。

事情发生在公元前559年的卫国，某日，卫献公心血来潮，对孙文子、宁惠子两位大夫说，明儿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国君请吃饭可是大件事，孙、宁两位大夫第二天一早就穿好正装来到朝堂候着。没想到，饭点过了许久，肚子都在发声抗议了，也不见国君派人出来通知说开饭。

卫献公干嘛去了？

玩鸟去了。

“射鸿于囿”，就是跑到他的私家园林里射大雁。

这就尴尬了。怎么办，饿着肚子回家？

不行，约你吃饭的可是国君，万一他玩完鸟回来，一看人不在，发怒呢？

两人一商量，那还是去他的园林等饭吃吧。

到了国君的私家园林，内监进去通报，卫献公又干了一件更过分的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那顶打猎专用的鹿皮帽也不脱下，大咧咧说，哎呀不巧，刚要叫你们吃饭，突然想来打鸟。

这件事，《吕氏春秋》写得比《左传》详细点，情节略有出入，两大夫并没有去园林候命：

引用

卫献公戒孙林父、甯殖食，鸿集于囿，虞人以告。公如囿射鸿。二子待君，日晏，公不来至。来，不释皮冠而见二子。(《吕氏春秋·慎小篇》)

卫献公请两位大夫吃饭，饭点快到时，突然有大雁飞到园子里，管理人赶紧向国君报告。这是很难得的事，再不射鸟就跑了，便撂下两位饥肠辘辘的大夫，自顾打鸟去。玩到很晚，尽兴才回，可是，接见两位大夫时，他却不脱皮帽。

礼法规定，国君召见臣子，臣子须着正装（朝服），国君如果戴皮帽，必须脱下，否则就是伤害性极高、侮辱性也极强的事。

孙文子和宁惠子当然就怒了。

历史已进入春秋中后期，不要说周天子早成了摆设，包括卫国在内的很多诸侯，也都发生了大夫甚至陪臣（大夫的家臣）执国政的乱象，权力的魔咒之下，一些倒霉的国君，轻则被靠边站、重则被赶下台甚至被弑身亡。

孔子虽然对这种礼崩乐坏很无语，但他也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第三》)臣忠君是本分，只是有一个前提，君对臣得以礼相待。

那如果君对臣无礼，臣是不是就可以不忠了？孟子比孔子更进一步，直接说：

引用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

你把我当人，我就忠于你；你把我当犬马、当草芥，不好意思，你就是我的敌人。

所以，孙、宁两位大夫一怒，卫献公就危险了。

孙文子也是卫国公室成员，身为执政大夫，权势本就很大，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站在他的角度想，国君这么侮辱我，肯定事出有因，说不定早看我不顺眼想除掉我了。

想归想，毕竟这是天大的事，孙文子先把这口气咽下，回到封地戚（今河南濮阳市北，离卫都帝丘不远），又派他儿子孙蒯入朝请命，看看国君有没有新指示，或者有什么新动作，再想想怎么应对。

于是，又发生了以下一幕：

引用

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

卫献公正在饮酒作乐，把孙蒯召入，热情洋溢说：“来都来了，先喝个酒乐呵乐呵吧，寡人给你点首歌。”然后，对宫廷乐队队长说：“给小孙唱一首《巧言》，就最后一章。”

没想到，乐队队长当场拒了。

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不听君命？

没这么简单。《巧言》是《诗经·小雅》中的一首，最后一章是这样的：“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翻过来大概就是，你丫谁呀，住在河边那种破地方，没实力，没胆量，也想作乱，开什么玩笑。

可以想象，国君用射鸟羞辱孙文子的事，早在朝中传开，现在又故意让人唱这首歌给孙的儿子听，这就不是影射，而是直接颜射了。所以，乐队队长不敢唱。他知道，这歌一旦唱出来，一场血雨腥风就要来了。

堂堂一国之君，让一个乐队队长唱歌，他竟然拒绝，卫献公正要发怒，乐队首席琴师说，这歌我熟，我来唱吧。

琴师是咪霸？还是为了队长自愿救场？

都不是，他是为了报仇。

当初，卫献公有一位宠妾，献公希望她成为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子，就让这琴师教她弹琴。宠妾学琴不走心，态度不好。琴师还真拿自己当严师，就用鞭子体罚她。宠妾哪受过这种委屈，跟献公哭诉，献公暴怒，把琴师抽了三百下。君臣之仇就是这么结下的。对于琴师来说，眼下正是报仇的好机会。

卫献公点《巧言》给孙蒯听，可能只是想警告孙家，我就侮辱你们全家了，咋的，吃了我啊。但琴师比献公看得更清楚，孙文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只要把他激怒，吃不到饭的他，是有实力把国君吃了的，便主动说，我来吧。

卫献公说可以，你行你唱。琴师却故意不唱，改“诵”，就是把歌词朗诵出来。

为什么？

谁都知道，唱出来，还加伴奏，歌词就不一定听得清楚，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学过《诗经》，搁今天，那是得初中以上文化才能学的。要是孙蒯对歌词听不明白，就白唱了，所以琴师改为朗诵，一字一句，声声入魂。

果然，孙蒯一听就怕了，回家汇报，孙文子说，那很明显了，国君对我起了疑心，迟早要弄死咱们，咱得先下手为强，不能坐在这儿等死。于是命令族人，以及所有的家丁全部集中到戚地来。(封建制之下，大夫在自己的封地里是有独立武装的，所以春秋各国大夫想反就能反。)

人马集齐，孙文子亲自率领，向国都进攻。刚进城门，就遇到一个人，大夫蘧伯玉，他见孙文子带着武装部队，气势汹汹，拦住马头便问，孙大夫带兵进都，到底要闹哪样？

两人平时关系不错，到这一步，孙文子也就跟蘧伯玉实话实说：“君上有多暴虐，您也是知道的，让他再搞下去，这国迟早要完，到时您将何去何从？”言下之意，不如跟我一起干，把他弄下来，咱再换一个。

蘧伯玉听了孙文子的话，说出一句金句来：“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庸如愈乎？”

奸，在这里是冒犯之意，也可理解为搞倒他、废掉他。蘧伯玉的意思是，国君掌控着整个国家，当臣子的怎么敢动他。就算成功了，你能保证换一个新的就比他强吗？

确实，春秋时期，换国君如开盲盒，你永远不知道，盒子里装的人全身都是草，还是全身都是宝。

说完这话，蘧伯玉立即作出选择，家都不回，从最近的关口出境，离开卫国。

为什么要跑？

首先，他默认孙文子关于卫献公的评价，不会为这样的国君卖命；但他也不能参与叛乱，这是臣子的底线。问题是，只要他掉转马头，不管回家还是去哪里，都有可能被视为去向国君报讯，孙文子怎么会放过他。毕竟，造反是提着脑袋干的事，再好的朋友也不能手下留情。

不报，不叛，不想死，只有出境避祸一条路，“我走了，你随意”。

卫献公在宫里得知孙文子起兵叛乱，慌了，派了几个公子去跟孙文子求和，结果都被孙文子杀了。可能也是不得民心，献公的卫戍部队扛不住孙家武装力量的进攻，献公弃国逃跑，被齐国人收留，捡了一条命。孙文子和宁惠子立了卫献公的弟弟为新君。新君上位，孙、宁二人辅政，实际上联手瓜分了最高权力。

就这样，因为一顿饭，一首歌，卫献公把一个国家都丢了。

而蘧伯玉在关键时刻的选择，以及他那句“虽奸之，庸如愈乎”，则成了春秋时期政治智慧的天花板。卫献公的弟弟卫殇公上位，他又被请回国当大夫，直到十二年后，孙、宁两家为争权而内卷，宁氏想把流亡在外的卫献公迎回来复位，征求蘧伯玉的意见，蘧伯玉知道又一场内乱开始了，便说：“瑗(蘧名瑗)不得闻君之出，敢闻其入？”(《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当年我不知道、更没参与导致先君出走的事，现在又怎敢介入他要回来的事。

把一切都择干净，然后，再一次作出同样选择：“遂行，从近关出。”一个字都不用改。

也因此，直到卫献公的孙子卫灵公在位，蘧伯玉都还在卫国继续执政，最后长命百岁得善终。就连惯于毒舌的孔子，对他评价也很高：“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第十五》)蘧伯玉真是个君子啊，国家昌平，他就出来当官，施展才华；国家大乱，他就躺平，把自己的政治主张深藏起来。

当然，能做到如此进退自如，首先得益于换谁都一样的认知，然后便是关键时刻一再的“脚底抹油——润之”，这才是君权时代最明智的选择。

轮船的99%动力都用在了汽笛上，
从叫声上压倒别人

看不懂，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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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箭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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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顏射包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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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感谢作者。

读史，可以知兴替呀。

非常棒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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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楼主的历史故事真的能涨知识

润才是重点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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