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大海（陕西潼关人）这家理发店，隐藏于小巷深处。理发店的名字，也很寻常普通，就叫燕子理发。光看名字就知道，这家店从事理发的营生。但偏偏呢，人们喜欢称其为发廊。理发店和发廊看似没什么区别，其实意义大为不同。似乎叫理发店，显过干巴巴的。而称发廊，则有了几许柔情的意味。事实上，这家店子，与光顾的客人之间，的确是由情意牵连在一起的。也因此，去过了第一次的人，享受店主燕子的精湛手艺，其间的温暖与温柔，总会念念不忘，成了熟客便是必然的事了。有了这样的好评率与回头客，燕子发廊其实是不愁顾客的，但她的位置实在过于偏僻了。店子侧身于巷子深处，沿途没有任何指路招牌。倘非无人引路，一般人难以知晓其存在。来往这家发廊的，几乎全是熟客。我第一次光顾，也有人引领。领路人是我的工友阿壮。阿壮是湖南人，长得五大三粗。阿壮不讲究吃喝，平时生活，极为简朴，我们工厂，虽然效益一般，但老板讲情义，别的不说，工人的一日三餐，全由厂里供应，不但免费，而且伙食比外头的快餐店不差。
阿壮这人呢，一日三餐全在厂里解决。平日里，穿工装。厂里放假，除非出门，他也一身工装打扮。这样一个人，你很难见到他有什么额外的开销。私底下，大家开玩笑，称他为守财奴。阿壮听说了，也不恼。平日里，工友经常小聚，今天你买单，明天我结账，约定俗成，不作强迫。阿壮每回都参加，但从未见他主动请过客。这样的怪人，几乎很难有什么朋友。但我这人，也有些奇怪，并不愿意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人。恰恰如此，我进厂不久，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阿壮，几次交往，很快和阿壮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某个不加班的晚上，我请阿壮宵夜。我俩坐在烧烤摊前，喝着啤酒，吹着风，谈着谈着，想起消失的爱情，不可知的未来，我突然很伤感。阿壮当即俯在我耳边讲，待会带你去个地方，见见世面，放松放松，解解烦忧。我心中苦笑，未曾在意。阿壮的质朴与宅男气质，全厂闻名，这样一个男人，指望他带你见世面，不免可笑。但阿壮语气里的真诚，仍然让我感动。出门在外，有一个兄弟，能陪你喝酒聊天，慰你心怀，足够了。待我结了账，准备返身回厂。阿壮却执意把我往城中村的巷子里带。城中村是热闹喧哗的所在，各色人等在此扎根。夜幕之下，小巷里人来人往，展示着这座城市最细微的肌理。阿壮七转八绕，巷道也越发狭窄。但城中村这地方，很奇怪，不管是多么偏僻的所在，只要是一楼，全被改造成了店铺，供人经营生意。这一路穿行之中，我不免疑惑，不知道阿壮到底要带我去往何处。好在他终于停步了，我这才看到，他带我来的，是一家理发店。一般来讲，店铺门楣很重要，相当于一个人的脸面，但这家店子，根本不计较这些，招牌也没有一块，只用朱色大字在墙上写了几个字：燕子理发。
另有一个字，只有一点印迹隐约可见，大约被涂抹掉了，店主也不予理会，任之由之，便成了现在的样子。我随阿壮迈进去，里面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正在给一位客人洗头。阿壮和女人打了招呼，拉我在椅子上坐下。女人返身回来时，露齿一笑。虽然她的衣装很简朴，但笑容却很明艳，脸上灿若有光，这是一个有着好看容貌的女人。女人洗头时，我悄悄打量店子内部，对门的墙上，坚起一面大镜子，两张理发的椅子，另有一张洗头椅，那位男宾客正平躺在那里，让女店子冲水。原本洗头到了这个环节，应该接近尾声了，但女人洗得相当用心，男宾也很享受。我们进去，又坐了十分钟，洗头才终于结束。女人送走客人，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们。阿壮对女子作了个手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把我推到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下。女人则早就把围巾系在我脖子上。我心想，半个月剪的发，也到了该修理的时候，于是就听之任之了。女人很细心，却不言语，只专注于理发。我有眼光余光搜索阿壮的影子，却不见他人。我一时有些慌乱。七八分钟后，才终于看到阿壮从屋外进来，手上提了一袋水果。阿壮平时不舍得花一分钱，如今却对一个理发店女老板这么好，我不禁心中猜测：莫非她是他的亲人？但从他们的眼神交流与肢体动作来判定，应该不像亲人。待修剪好头发，女人示意我移步，来到了洗头的躺椅上去。以前常听说，高手在民间。而这次理发，我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讲真的，一开始，我并不抱什么期待，无非喝了些酒，跟着阿壮过来，体验一下别样的生活。待她拿把剪刀，慢慢修剪，我从镜子中，看到了一个敬业的工匠，有着非凡技艺的工匠，心里不免暗自赞叹。
剪罢头发，她示意来到躺椅前，要给我洗头了。洗头当然不止于冲洗，更有揉搓，按摩，拉抻等诸多环节。那是我第一次与异性的身体接触，虽然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但感受到她柔软的手掌，闻到一股女人身上的特别异香，我心里不免有些慌张。好在阿壮此时已在我身边，我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洗罢头发，女人又帮我用吹风机吹干。经这么一番打扮，整个人都变得特别精神。我结了账，女人开始帮阿壮剪。我闲得无聊，正好没烟了，于是出门，寻小店而去。谁知这巷子里弯弯绕绕太多。我一时竟然迷了路，待我四处转悠，终于寻到燕子理发店时，阿壮已经完成全部程序。我们返身回厂，阿壮与女人告别，女人似有不舍，脸上露了微红。有了这次理发之旅，之后，再需要剪发时，我便让阿壮带我来此。有时，阿壮不得闲，我便独自前来。因为我是阿壮介绍过来的，店主燕子似乎对我特别关照。不但理发用心尽意，洗头也是如此。来的次数多了，对理发店以及店老板燕子，也多了一些了解。每当夜深人静，霓虹闪烁时，来这家店子消费的，几乎全是男宾客，至少我未见一个女人光顾过燕子理发店。当然，女人也不需要燕子的洗头服务。关于店主燕子，则有更多传闻。有人说她离过两次婚，第一任老公是个本分人，勤劳能干，可惜命运不济，结婚不到一年，出门干活时，一脚踏空，永远离开了人间。两年后，她另嫁他人，结果不到两年，新夫出了突患重病，不治而亡。很快，大家都称她克夫。她原本在老家开理发店，但经不起大家指指点点，被迫背井离乡，来到东莞讨生活。
在东莞的次年，有个二婚男人，来她理发店光顾一次后，痴迷于她，有意与她交好。女人虽然渴望家庭的温暖，但对于外人的强迫，却最不愿意，似乎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得遇良人。于是，她几度搬家，最终逃到了现在这片小巷深处。其实，就是害怕被人打拢。漂亮的女人，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惹人注目的。虽然她故意不事打扮，但她的身段在那里摆着，眸子里的光亮，透露她的美丽与对未来的盼望。当然，这些都是传闻，因为未经证实，反而更有了某种传奇的意味，引得众人心向往之。阿壮来此，也属误打误撞。那天，他本来有个约会，结果到了关键时刻，约会的女孩托人拒绝了他。阿壮心中烦忧，加之喝了些酒，胡乱走动，只往小巷深处走。其实，他内心深处，是想从暗巷寻找某种寄托。他曾听工友讲过，这种巷子里，藏有一些秘不示人的欢乐。于是，他钻了很多巷子，看到燕子理发店，误闯了进来。结果，只能洗头。可洗了一次后，他心里有了牵挂。之后，便成了燕子的常客。平时的守财奴，到了女人这里，全然乱了阵脚，似乎只要女人开口，他可以不顾一切，全部身家（当然他也没有几个钱）都可交给女人处理。后来我才知道，阿壮带我去燕子理发店，引荐燕子让我认识，纯属故意。他中意燕子，可以不顾她开理发店的声名（在很多人眼里，开理发店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可以不顾她结过二次婚的事实，可以不顾她大他十岁的现状，想与之结为秦晋之好。有一段时间，女人的确被阿壮感动了。表现之一，就是她开始注重形象了。女为悦已者容。这足以证明，她心里已经住进了阿壮。
只是，这是不被世俗认可的爱情，得不到周边人的理解，我到的来，让我看到了某种希望，因为我们似乎有着不同于世俗的标准，所以，他想听听我的想法，他很在意我的意见。这是很重要的时刻，我当然不敢乱下断语。一番冷静分析后，我站在了中立方。之后足有半个月，阿壮明显心事重重。情爱这种事，最讲不清道不明。虽然压力山大，阿壮为偏向虎山行。以前一周见一次，后来改成三两天就要见一面。即使加班再晚，也不放弃。不得不说，有了精神支撑，再苦再累，也精力十足。可天有不测，这件事被阿壮父母知晓了。阿壮虽出身农村，但父母均是好面子的人，怎能容许儿子犯这样的错误。兹事体大，阿壮父亲当即想买车票，南下和阿壮对质。倒是母亲有勇有谋，给阿壮打了个电话，谎称父亲病重，要他速归。阿壮回家后，才发现被骗。可这时，一切已不受他作主，他被控制在家里，无法出门。我得知这一切，已一个月后，工厂早就将他除名处理。我受阿壮之托，去了一次燕子发廊，想告之实情，以免她担心。谁知，燕子发廊早就楼去人空。初见之下，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反复走了几次，才确定无误。之后，我又去过两次，第一次大门紧闭，第二次去发现换了店主，不再经营理发，而成了私人小诊所。这座城市的夜晚，依然灯红酒绿，依然霓虹闪烁。没有人知道燕子发廊搬去了哪里，但一定有人记挂着她，甚至也像我一样，在巷子里寻找过她的身影。至于阿壮，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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