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现场——
女死者躺在草丛深处,头发凌乱,皮肤和衣服都很脏,在发烫的空气里,靠近就可以闻到一股酸臭味。
她的腰、臀、胳膊、大腿上均有不同程度的皮下出血,脸上也有擦伤,鼻腔和嘴里有泥。
应该是脸被人按在地上,双脚蹬踏反抗无果后窒息死亡。
最关键的是,会阴部有精液残留,一起再明显不过的强奸杀人案。
但怪就怪在,这是夏天、深山——草高,树也茂,层层叠叠的枝叶几乎把女尸埋起来。
而且女尸被发现的位置,距离最近的乡道几十米,按理说来往行人压根看不到才对。
尸体怎么被发现的?
民警说附近有村民放牛,每天上午都来这,碰上的。我直起身在尸体外围看了看,周边就一片林子,没什么异常,我远远看了几眼,没往里走。
一般来说,受害者死后,嫌疑人会立马逃走,乡道是离开现场最快最便捷的选择。
我沿着最近的一条乡道勘查,没走出多远,草丛里突然开出红色的“花”——草叶间有滴落血滴!
一抬头,一片被压倒的杂草上,更多的喷射状血迹像绽开的花簇,醒目而诡异。
女尸身上连一处外伤都没有,这些血哪儿来的?
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心里紧张,我不停冒汗,小心地跟着血滴的轨迹。
我像是走在一座血滴组成的红色独木桥上,每迈出一步都担心会把“真相”踩在脚下。两侧的草丛越来越高,我一路跟着血滴,竟然被引着回到了女尸边上。
一抬眼,自己已经在刚刚放弃勘查的那片树林的深处。
这么快就打脸了?正想着——
一双脚伸到了眼前,光着趿拉着布鞋。
在女尸两百米开外,又来一具尸体,这回是男的。
我赶紧给民警打电话把我的勘查箱拎过来。
视线顺着那双脚往上——
黑色裤子上都是杂草,白色背心大半已被血染成黑红,其余部位都被密密麻麻的苍蝇覆盖。
我的到来打扰了这群正在享受美餐的家伙,大部分一跃而起,在我和男尸周围嗡嗡乱飞,小部分不知是饿急了还是被尸体上的血粘住了,原地搓着手。
嗡嗡的动静像在嘲笑我,什么狗屁笨蛋,还是我们第一时间发现的。
我蹲下身,忍着苍蝇们的嘲笑查看尸体:死者皮肤黑红粗糙,看上去像附近干农活的村民;脖子上两个血窟窿,像被“吸血鬼”咬了,应该就是出血点和致命伤。
我在男尸周围勘查了几个来回,地上既没有拖拽的痕迹,也没有类似车轮的印子,只发现了一个人的脚印。
想到刚刚看到开花一样的喷溅血迹现场,我一下明白过来,嫌疑人是在那儿先把男人杀了,又一路把尸体扛过来的。
我这正勘查,就听民警电话里法医骂娘,“你们技术都干什么吃的,这么热的天,几十里山路,两具尸体就差二百米,竟然让我跑两趟!”
我也没想到,简简单单一个强奸杀人案,现在成了“买一送一”。
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相距二百米,女死者还是强奸后被杀,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这俩人啥关系,咋“死一块”了?
确认两人的身份成了当务之急。
从衣着和卫生情况看,女死者很可能是流浪人员,范围不好圈定;但会对这样的女性下手的人,自身条件也不会太好——
不讲究卫生,有生理需求,大概率是附近村民。
民警拿着男尸的照片在村里一打听,很快锁定:男死者王德棍,村里有名的老光棍,四十来岁了还没娶上老婆,平时人就不老实,专爱往妇女身边凑合;老光脚穿鞋,因为懒得洗袜子。
我们到王德棍家时,发现他窗户破了都不修,屋里苍蝇乱飞,到处油腻腻的,一股酸臭味把人呛得不敢呼吸。
饭桌上有吃剩的半碗粥,我闻了一下,还没变质,证明人离开没多久。
一旁的村民见了,反映了个有意思的情况:王德棍这人不剩饭,吃完的碗能舔得发亮!
那这半碗粥咋回事?啥事这么急着走?
一圈走访下来,这个王德棍非常符合我对强奸女死者嫌疑人的画像。检验结果也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女死者身上遗留的精斑对上了王德棍。
这老光棍就是强奸女死者的人。
但这特么就有意思了,强奸杀人的人,死在了离受害者不到二百米的地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
这王德棍是侵害女死者时被人撞见了,于是有人“行侠仗义”,出手干掉了他?
法医给出的进一步检验结果,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女死者身上还发现了第二个人的精斑!
当时现场不止王德棍?他还有同伙?我一下想起王德棍家那半碗粥。
设想里,那位路见不平的大哥瞬间成了和王德棍一起行苟且之事的罪犯。
但转念一想,又有了新的疑惑:如果是同伙,那他为什么杀王德棍?两人在侵害女死者的过程中起了什么冲突?
我下不了判断,这种时候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重回现场——痕迹不会说谎。
杂草丛生的现场,“血色花朵”依然开着,但颜色暗了下去。我置身其中,想起满身是血的王德棍。
嫌疑人扛了他一路,身上肯定也会沾到血,总不能带着血到处乱跑吧?
要清洗,就得有水……
我又一次折回乡道,果然在乡道附近找到了一条河!
沿着河道仔细搜索,河岸边的石头上,一只手表静静躺着,不远处还有一件带血的运动服。
我仿佛看到一个在夜色掩护下在河边俯身冲洗自己的黑影,他先摘下自己的手表,再脱下运动服,一捧一捧把水兜头浇下。
身上的血迹慢慢变淡,他抹了把脸,转身离开,手表却被遗忘在了河边。
王德棍的手腕上没有佩戴手表的痕迹,这块表极有可能是那个嫌疑人的。
河边运动服上的血迹和王德棍的对上了,手表的主人就是杀害王德棍的凶手。
终于追上了那个黑影!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新的信息又打乱了案情:我们在手表上提取到的DNA,和女尸体内第二个人留下的精斑,没比上——
杀害王德棍的和另一个强奸女人的,根本不是同一人。
现场出现了第四个人?!
短短几天,一起简单的奸杀案已经演变成至少四人参与、动机复杂的连环案,我们要追的也不只一个嫌疑人,除了已死的王德棍,至少还有俩:
一个杀王德棍的,一个跟王德棍一起侵犯女人的。
案件的源头是被侵害的女人,如果把案子里的人物关系展成一张图,中心位置就是她,但我们对她仍一无所知。
走访的民警说,每个人都见过她,但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会在路边大小便,完全不顾有没有人看,还会用排水沟里恶臭的水洗脸,翻垃圾找吃的。
大家开她和王德棍的玩笑,说让这疯女人给王德棍当老婆,王德棍嬉笑着扑上去把疯女人抱住,疯女人吓得嗷嗷叫,大家就起哄、笑。
村民们都说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就一直在村里转悠,随便窝在哪儿凑乎一宿。
嘴里念念叨叨,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闻到谁家做饭了就靠在门口赖着不走,看她可怜的会给一口。
渐渐的,都习惯了疯女人的存在。
有村民提到,案发前一天夜里,有个叫刘老墩的,从自家牛棚把疯女人赶出去过,还嚷嚷“再跑我家牛棚来就弄死你!”
一见面才知道,这个刘老墩,就是发现疯女人尸体并报警的那个放牛老汉。
刘老墩今年五十多岁,家里养了几头牛。老伴儿去世得早,他一直没再娶。
民警先采了刘老墩的DNA,又问他,当时报警的时候怎么不说前一天夜里见过女死者?
结果刘老墩一听民警这么问,站都站不住了,话也说不利索。
我叼着烟,眯眼看这老头:粗布衣服,一双布鞋,浑身散发一股牛粪味。
“这么热的天,穿外衣干吗?”难道是作案时身上留下伤了,穿外衣遮掩?
刘老墩支支吾吾,鼻尖冒汗却一个劲说不热。我笑笑没出声,突然吼了一嗓子。
我很少对嫌疑人这样,但刘老墩,第一,他是强奸案的嫌疑人,我顶看不上这种人;第二,对付刘老墩这种人,与其磨磨唧唧兜圈子,不如来这么一下子。
果然,刘老墩被吓够呛,苦着脸把外衣脱了,又拿下胳膊上缠着的破布,一块块白癣露了出来,又红又肿。
本以为刘老墩是为了掩饰和案子有关的伤,没想到是起癣,又不舍得买药,不想给人看见。
我摆摆手让他穿上衣服,心里直郁闷。到底哪出岔子了?
无奈之下,我拨通了师傅小黑哥的电话,和他聊起这个乱麻一样的案子。对面有一阵儿没出声。
两分钟后,他突然问,“手表什么牌子的,多少钱?”
手表?我有些莫名其妙,结果把手表照片传过去一看,对面就开骂了,“你个傻X!这特么是块轻奢品牌的手表,万八千呢!”
我瞬间明白了,手表这玩意,又是牌子货,村民一般不会戴——手表的主人应该挺年轻,可能不是村子里的,还很有钱。
这一下启发了我。
在穷乡僻壤呆的这几天,除了这块手表,我只见过一样还算值钱的东西。
搜查女死者随身物品时,有个小首饰盒,已经很破了,里面有个银色戒指,内侧刻着大写字母“LD”,明显是人名缩写,但没法锁定范围,这种名字随便想都一大把。
但这次再细看,我在首饰盒底下发现了一行凹凸不平的字,是个珠宝行的名字。
我让民警查查这珠宝行在哪,民警担心这小盒这么破,会不会是疯女人捡来的?
但我看表面都快包浆了,说明总被拿在手里,估计是疯女人自己的东西,而且,还对她很重要。
这次很顺利,在那家珠宝行,我们查到了那个“LD”。
林栋,那个给“疯女人”买戒指的人。
第一眼看到林栋时,我挺兴奋。
年轻人,明显不是农村出身,算有钱。和杀害王德棍的凶手特征都吻合。
林栋看到戒指的那时候立马想抢,还大声问我们从哪弄来的,是不是林露出什么事了?
他说当时他买的是一对情侣戒指,我们手里的这只刻的是他的名字缩写,另一只上面刻的是LL,林露。
“你想林露出什么事?”我反问。
也不知道林栋是装的还是真没听出来我话里的意思,一直揪着我们问林露的下落。
一番口舌下来,林栋终于说,自己并不是林露的男朋友,而是她亲戚家的哥哥。
“我们俩都很喜欢对方,但林露家里不同意,就没在一起……”后来林露要去外地,临走之前,他买了这对戒指留作纪念。
自那以后,两人再没联系,也没见过面。
林栋的出现帮我们确认了疯女人的身份:林露。
这么一看,林栋和刘老墩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但林栋认识女死者,而且两人有感情基础,仍不能排除嫌疑。
我们采了他的DNA做比对,现场第二人的精斑、手表上的DNA,都没比上。经查证,案发时间段内他确实没有去过村里,被排除了嫌疑。
而稍早时候,我们采的刘老墩的DNA,一下比中了林露身上提取到的第二个嫌疑人的精斑。
这回刘老墩一股脑全撂了。
案发前一天,他照常去放牛,路上看到疯女人在路边上厕所,刘老墩说当时自己脑子不受控制了,就上去摸了一把。
本来他就是想占点便宜,但没一会儿在树林里又撞见那女的,索性把人拉进林子里强行发生了关系。
事后刘老墩给了她点吃的,可那女人就像认准了他一样,一路跟着他,赶都赶不走。
第二天早上,他又在山里强行和女人发生了关系,但这次被人撞见了。
刘老墩刚提上裤子,王德棍就冒出来用树枝抽他屁股,“老子惦记这么久了,让你抢了先机。”原来王德棍早就盯上女人了,一路尾随而来。
他管刘老墩要一千块钱,还扣了他的牛,“不给钱就报官!”
刘老墩没办法,回去拿钱,可“再回来时,那女的已经没有活气儿了!”
他吓得转身就跑,当即报了警。他知道女人肯定是王德棍杀的,但他怕自己和女人的事也跟着露了,就没和警察详细说,只说“死了人”。
刘老墩撂了,但“双尸案”只算结了一半。
后来的事,刘老墩确实不知道了——王德棍没跑出多远就血溅乡野。当时他们在林露尸体旁讨价还价的时候,暗处应该还有一双眼睛。
一双年轻的眼睛。
民警问刘老墩,和谁说过这事?刘老墩直摇脑袋,“多丢人啊。”
民警又问,取钱回来的路上见过谁?路过的,说没说过话的,都算。
刘老墩又开始磨唧,倒是见过几个村民……民警让他写下来,我一把拦住,又吼了一嗓子——
“你当时见过的人里,有钱的,有谁!”
深夜,乡道附近的小河边,月光穿过树丛,星星点点洒在水面上。
没人注意到,暗处,几只忽明忽暗的烟头。
当时,刘老墩听到“有钱”两个字,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告诉我们,有个叫李魏井的,他爸是隔壁村村长,他们家特别有钱。
“人家院子里,光喝过的茅台酒瓶都堆成一面墙了!他爹,李村长,每天拎着茅台酒当水喝!”
我没功夫听刘老墩在这儿吹,接着问,“那李村长这么有势力,你怎么没和李魏井说自己被王德棍敲诈的事?兴许他能帮你摆平呢?”
“没用啊,李魏井和他爸可不一样,人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
我听出来刘老墩话里别别扭扭的意思。
在刘老墩的描述里,这个叫李魏井的孩子学习好,长相也好,李村长有这么个儿子骄傲得很,“只要有人夸他儿子,他就高兴。”
有人找他办事,就因为说了句“李魏井有出息,将来肯定当大官儿”,李村长一高兴,直接把求他的事儿给办了。
“但现在再和李村长提他儿子,他得用手里的茅台酒泼你一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好好一个孩子突然窝在家里什么也不干了,给李村长愁坏了。
根据刘老墩提供的线索,我们去隔壁村子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于是想了一招,在发现手表的河边守株待兔——手表的主人,也许会回来找。
当晚,河边蹲守的民警们等到了人,伴着手铐的哐当声,一个很瘦的轮廓慢慢从夜色里走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揪心,当那个身影真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刘老墩会用“正经八百”形容他。
在这之前,我也见过很多嫌疑人,也和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对峙过,但看到李魏井的第一眼,我没法将他和一个会杀人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寸头,黑黑的皮肤,身材精瘦结实。
如果在田地里碰到他,我肯定会认为这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如果在学校见到,应该是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如果穿上西装、衬衫,那就该是个靠谱的职员。
可这样一个看起来“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此时却戴着手铐。
我心里有点别扭,点了一根烟,问李魏井,来一根吗?他抬头看我,眼角一圈都是湿的。
李魏井张嘴想说话,只发出了一阵嘶哑,他清了清嗓子,很客气地说:“谢谢,我吸烟。”
我把烟递给他,送进他嘴里,但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火,身后的民警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他点上。
李魏井吐出来的烟几乎还是青的——根本不会抽。
我就教他怎么把烟吸进肺里,然后再吐出来。
他不再咳嗽,鼻孔里呼出两道烟后,眼神放松了很多,他第二次挪动手铐,抹了抹眼角。
“我会吸烟,只不过没有抽烟的习惯而已。”
这是吸上烟后李魏井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起小时候父亲回家看他还在台灯下学习,就会给他一根烟,扔下一句“早点睡臭小子,少考两个第一没啥,别把身体熬坏了。”
不等他反应,父亲就哼着欢乐的小曲,转身回屋睡觉。
说这话时,李魏井的语气很平静,像掉进了很深的回忆里。
接着,他讲了案发那天的事。
后来,每当我回想起李魏井的故事,那张被拢在烟雾里带些湿意的脸就会出现在眼前。
他的故事和这张脸的气质差不多,想多了让人觉得心里发潮。
“我当时路过那,听到一个女人在喊叫,就往山上走,结果看到了王德棍正一边打理身上的杂草,一边往下走。”
他上前拽住王德棍,“你干吗呢?”
王德棍一看是他,话都懒得说,就往马路上走。
他爬上山,一个女人躺在杂草里,衣衫不整,走近一看,人已经死了。
他立马折回去追上王德棍,拉住对方,愤怒地质问,“你干什么了?”
王德棍贱兮兮地回了句:“我完事了,你要有兴趣,也玩玩?”
这话直插进李魏井的软肋,对李魏井来说无异于侮辱,他一瞬感觉像有脏东西溅到了自己身上。
曾经的李魏井一家是全村羡慕的对象。
那会儿父亲还不是村长,但在乡亲们眼里是能人,家里早早盖起了砖房,出入都骑摩托车,“村民会望着我爸骑车掀起的土说,‘看看人家,多牛!’”
那时李魏井还小,每次听到这些话他都昂起脖子,装成大人模样。
因为学习刻苦,他是村里最招叔叔伯伯喜欢的小孩,每次玩闹着撞到叔伯怀里,大人们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这小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谁家炖了肉都会盛一大碗给他们家送去,有事都相互帮衬。一直到十几岁,李魏井都在这片温馨的氛围里长大。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拼了命都想逃离这个给了他温暖和美好的地方。
有天夜里,父亲丧着脸回来,黑硬的胡茬爬满两腮。李魏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一夜都没睡着。
后来在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李魏井了解到,当时父亲在外面有一大笔外债一直要不回来,工作也干不下去了。
回村的父亲没有颓废太久,开始每天往各家跑,倚仗着“能人”的形象,没多久就成了“李村长”。
讲起那段日子,李魏井狠狠吸了一口,似乎挺喜欢这种吞云吐雾的感觉。
大概只有这时候,脑袋晕了,平日里太清楚的东西才不用看得那么清了。
成了村长后,李魏井的父亲渐渐开始搜刮钱财,村民对李家不再像过去那么尊敬,但父亲似乎尝到了甜头,越发变本加厉。
李魏井也求过父亲,别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但父亲根本不搭理他,说你还是不懂,等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自己没有势力,会被人欺负的。
昔日的所有美好都不复存在,他也“沾了父亲的光”,成了被嫌弃、疏远的对象。
在村里遇见曾经的叔叔伯伯,大家都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个招呼就赶紧走开,好像他有传染病一样。
王德棍的那句侮辱让那些痛苦的回忆漫了上来,一个老光棍,有什么资格笑话他?
他怒火中烧,和王德棍扭打起来。
混乱中,他抓起手边的一柄叉子,照着王德棍刺了下去。
李魏井叹了一口气,他看上去很后悔,一种不该有的想法在我心里飘过。
要是王德棍正在实施强奸杀人的时候,李魏井上去制止,造成嫌疑人死亡,那样就好了。
虽然我对具体量刑不是很清楚,但这和王德棍实施完犯罪,再发生冲突造成他死亡的量刑,可能会有很大不同。
我强迫自己按捺住这种想法,跟李魏井确认了丢弃凶器的位置,顺利找到了凶器。
案子基本可以结了,换做往常,我肯定要和小黑哥喝顿大酒吹吹牛,但这回,我只觉得憋得慌。
因为一句话被刺痛,又因为被刺痛杀了人。我想起刘老墩说的李魏井这些年的变化,背后竟然是因为这样的落差,很替他可惜。
我忍不住问李魏井,“既然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也改变不了啥,你怎么不离开这?你学习成绩好,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过自己的生活。”
一听这话,李魏井本来绷着的情绪突然收不住了,他整个人趴在戴着手铐的手上,放声大哭。
我是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哭得这么难受,惊得我浑身的汗毛孔都收紧了。
那支烟还夹在他手指间,冒出的烟雾越来越淡,直到烟头快烫手了,李魏井才起来,把眼泪和鼻涕都抹掉。我给他递过去一张纸巾,又给他点了一根烟。
李魏井说,所有人都觉得他以后肯定要出去做一番大事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埋了一颗“可望不可即”的种子。
他小时候就喜欢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总爱穿父亲给买的绿色小警服,戴着小警帽,手里拿着装满糖果的手枪形状的玩具。
长大一点他每天都起来跑步,锻炼身体,盼望着心里那颗种子有一天能生根发芽。
这颗正在慢慢长大的种子边上,有一棵茁壮的大树,替他遮风挡雨。
李魏井曾经以为,那棵大树就是父亲。但现在,自己的父亲变成这样,他怎么考警校?
“都说不好有一天,我得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李魏井开始怨恨父亲,他知道自己是父亲一直以来的骄傲,索性自暴自弃,乱花父亲的钱,什么都不干,就在家当个废人。
李村长看不上儿子这样,李魏井也看不上自己的父亲,两个人经常吵得很凶。曾经的“大家”和“小家”,如今都充斥着火药味。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听完李魏井的遭遇,和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没差,小伙子不是个坏人,只是阴差阳错成了杀人犯。
我没有马上走,打算送李魏井一程。
在车上,李魏井看出来我不高兴,“都破案了,你怎么看着还这么抑郁?”
我看着他,反问,你不是想当警察吗?你说说你要是警察,现在啥想法?
李魏井转过头,没回答我的问题,突然冒出一句——
“那个女死者,叫林露吧?她到底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吗?”
我下意识应了句,“知道啊,她……”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下一秒,我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张年轻的脸——
“谁告诉你那个女死者叫林露的?”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我们查林露的时候,没有对外透露过林露的信息,更没有和李魏井说过。
我转头看向车里的民警,用眼神询问:谁告诉李魏井女死者叫林露的?
大家都摇头。
李魏井却没有显出慌乱,轻描淡写地说:“我毕竟要知道,是为了谁杀的王德棍。”’
他这么一说,我更感觉不对了。从李魏井的供述来看,他和林露之前应该不认识。
但他向我问起林露的时候,用的是反问的语气,像是知道林露的情况,在问我是不是和他一样清楚。
我脑子里一瞬拉响警报:难道,李魏井认识林露?
细细想来,林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村子?她本不是这附近的人。
我好像下意识就认了她像村民说的那样,精神不正常流浪到这儿来的。
那李魏井,这个隔壁村村长家的儿子,又是怎么认识这个“疯女人”的?
我回过身再看向李魏井时,他抿着嘴,闭上了眼,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再问,干脆保持沉默。
案子查到这,王德棍、刘老墩、林栋再到李魏井,他们每个人都和林露沾点关系,但关于林露的身份,我们始终没有弄清。
李魏井还隐瞒了什么?民警也感觉这里面应该还有事,我们决定再以林露为起点捋一遍线索。
我们先找到了林露的母亲,她已经小两年没见过自己女儿了,以为林露和林栋私奔了,也没报警,一直在生女儿的气。
问起李魏井,林妈妈也不认识,但说她们家有个远房亲戚,过去和李魏井同村。我们立即赶到此人家中。
所谓的远房亲戚,一听“林露”的名字就直摇脑袋,连说不认识。
“林露死了,死在你们村附近,当地只有你和她是亲属关系,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民警耐着性子说了一通,那人仍否认,说得有一年多没联系过了。
我笑了,多长时间没联系都记得这么清楚,肯定有问题。
民警继续问,那村子里还谁认识林露?
那人还是摆手,说没有谁。
“李魏井,认识吗?”我见时机差不多了,突然发问,亲戚愣了下,脱口而出,“认识。”
“你认识,还是林露认识?”我立马反问,对方明显犹豫了一下。
我说:“你想好了再说。”
这下林露的亲戚终于开口。当年林露的确来找过他,想借点钱,但那阵子他欠李村长高利贷,自身都难保。
也是不巧,正好那天李村长的手下来要钱,看到了林露,就合起伙来侮辱了林露,说顶一部分借款。
事后林露想去报警,被他拦下来了。
“李村长他们很有势力,要是告不成,反而会更危险。”
李村长的手下告诉他们,什么时候钱还干净了,林露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要是看不住林露,就不光‘还钱’那么简单了。”
一天夜里,那帮人又来找林露,刚撤没一会,李魏井就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赶紧让林露走,剩下的钱不用还了。
林露逃走后,他也搬了家,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林露的消息了。
没想到林露和李魏井之前真有交集,还是因李魏井的父亲而起。
回想起审讯李魏井时,他提到父亲的样子,是时候找这位“李村长”问一问了。
从进李村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这位村长不一般。
查案去过不少村子,村道坑坑洼洼,有的路面已经被水冲得只剩一层水泥板,车开上去都害怕塌了;垃圾乱扔,排水沟里的水都是黑绿色的,臭不可闻。
但李村进村的村道一路平坦,还干净,有专门的垃圾回收点,路上连个鸡粪都见不到,路两旁还有整齐的路灯。
“面子工程”确实漂亮。
沿着村道往前,一栋楼房引起了我的注意:两扇铁门护卫的大院,三层小楼,金黄色瓦片覆盖的外墙,堆起来的茅台酒瓶。
这是村里唯一气派的房子,也是我们要找的这位李村长的家。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有些意外,李魏井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爸,眼前的人身材肥胖,看不见脖子,硕大的脑袋上架了一副眼镜。
他一脸淡定,好像知道我们会来,或者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我们来。
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我跟着民警和李村长各坐一边,对面的人看起来不像村长,更像个要开口和我谈生意的大老板。
他把眼镜拿下来,用一块眼镜布来回擦拭镜片,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这干的都是合法经营的买卖,高利贷那是有合同的,顶多算经济纠纷。”
我攥着拳头,试图用李魏井逼他说真话,“你连你自己儿子都不管了?”
“别说我儿子,比我官大的,孩子犯了错,不也一样被法律制裁?”对面的人反倒一脸深明大义。
我指着这位村长直接开骂,“少他妈在这装人,我就不信你能把自己屁股擦那么干净!”
他重新戴上眼镜,仔细盯着我,“外乡人,事儿可不是你这么个办法,哪来的,回哪去。”
这一趟我们几乎无功而返,李村长油盐不进,之后任凭我们再怎么提审李魏井,他都说忘了怎么知道女死者叫林露的了,更不承认之前见过林露。
那个林露的亲戚也推翻了第一次的证词。
民警找到当年李村长的手下,他们都说不认识什么林露,更没干过违法的事。
这些人没有一丁点剑拔弩张、大喊大叫,反而对我们很客气,礼貌地递烟,一直挂着笑容,表现得极其配合又让我们什么都摸不到,应付警察很有一套。
从眼神里能看出来,有的甚至和民警相熟。
一圈盘问下来,李村长“没有任何问题”。
我不甘心就这么着了,还想从村民那查,但民警提醒我,人证已经翻供,受害者已死,就连李魏井自己也不承认了,咱们没有证据证明“当年的事”。
小黑哥也给我来电话,叫我走。
李魏井案结了,却成了我心里的刺儿。
2018年,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开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李村长。
时隔三年半,我再次见到了他。
他已经不是村长了,因为在村子里涉嫌多起恶性伤害、涉黑的案件,和自己儿子当年一样,他戴着手铐,以罪犯的身份坐在我面前。
昔日威风凛凛的村长明显老了,头发花白,眼皮下垂,整个人瘦了许多。我笑着看他。
“你丫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李村长看看我,说你头发倒是没白,但没剩多少了,还挑衅我,“你抓的人,有你掉的头发多吗?”
“我掉的是头发,你掉的是肉!”我还是笑着,这句话明显把李村长气到了,他一下不知道怎么反驳。
我问他,你怎么混得眼镜都丢了?他平复情绪,“那眼镜没有度数,戴上去能让人感觉儒雅一点。”
我笑了,这回是真的笑了。再看对面的人,仍然像三年前那样平静,却透着一种已经孑然一身,退无可退才会有的自弃。
房间的气氛沉了下来,我耐心地等着李村长开口。三年半都等了,不差这几分钟。
我眼看着他的身体一寸寸塌下来。
没想到,李村长开口的第一句是关于儿子李魏井的。要知道三年前他可是直接和儿子撇清了关系。
“当年承不承认轮奸林露,魏井都折了,我要是承认,救不了儿子不说,自己也得跟着进去。”
他说当年身不由己,只能自保。
顿了顿,他提到第二个“当年”——我知道,是他做生意失败的那年,也是李魏井口中父亲突然变了的那一年。
那时的李父还不是李村长,只是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小老板。一次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一个有背景的大老板。他主动联系人家,想把自己的木材卖给对方。
大老板要求先给货,一年后结账。李父觉得,正常货款都有拖欠,何况这老板要的量很大,价格也不计较,就同意了。
为了保证给大老板供货,李父把别的客户都停了,还把自己全部资金都投了进去。结果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年,大老板却变脸了。
他跑去要账,跪在大老板面前求对方还钱,大老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说你连合同都没有,凭什么说我欠你钱。李父多说了几句,直接被打了一顿。
他终于清醒,大老板敢赖账,就是欺负他没有后台,他得建立自己的后台,才能挺起腰杆。
李父开始挨家挨户地找村民、拉选票,利用过往积累的好人缘,从一个失败的生意人摇身一变成了村长。
他不像那些贪污的村干部,截流国家各项补助,私自倒卖各类资源,“这是杀鸡取卵,很容易出事。”
他把目光投向了一个村的命脉:粮食。
李村长要求村民们必须在他指定的地点买化肥和农具,等到秋收,就派人守住村子两个路口,一粒粮食也不准私拉出去,必须在他规定的渠道卖。
他把价格压低了百分之二十,说是给村子里做建设,却不给农民结账。等第二年村民再想春耕,就得找他借钱,利息一年百分之二十。
这套“内循环”让李村长赚了很多钱。
最开始也有不少村民去告过状,但李村长的“面子工程”确实管用。等告状的村民无功而返,李村长的人就会去村民家里“做客”。
这也是我们调查李村长时,很多村民不敢说话的原因。
“村长”这个官职虽然不大,但一个村里,大事小事都得经村长的手,村民们谁也不想因为大家伙的事情出头得罪了村长。
李村长过了很久一手遮天的日子。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李村长的掌控之下。
比如林露。再比如李村长自己的儿子。
林露不是村里的人,她像一个游走在李村长权力之外的定时炸弹。
李魏井把她放走后,手下人才来告诉李村长。
他狠狠地教训了手下,给了点钱,把人都打发走了。他还动手打了李魏井,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儿子动手。
李魏井结结实实地接了他的巴掌,至始至终没有后退半步。
那一刻的李村长感到很挫败,即使他已经能控制全村人,所有人都成了他赚钱的工具,这都不值得他骄傲——
只有儿子才是他唯一的骄傲,但现在,他给了这份骄傲一记耳光。
李村长觉得自己整只手都是麻的。他已经不求李魏井以后考大学、有出息了,他不在乎这些,他赚的钱能养李魏井一辈子,只希望儿子不要再和自己作对。
但变的其实是他,他是在对自己感到愤怒。
这件事以后,李村长等了一段时间,发现林露没有来找他麻烦。
我打断他,“当年林露是真疯假疯?她是不是回来找你报仇的?”
李父说,林露再次出现没多久,他就找人“试了她”。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找的人是王德棍?”
“那你得去问王德棍啊,我可不知道。”
面前的人脸上依旧笑着,但眼神突然变狠,看上去特别扭曲。那副表情让我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联想:
如果是李村长找的王德棍,那王德棍奸杀林露,他是不是也默许了?
李魏井呢?王德棍的死真是意外遇上,失手杀人吗?会不会是儿子得了老子的指示,等王德棍杀掉林露后,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毕竟只有王德棍也死了,整件事才会永远被埋住;也只有最后接棒的是自己儿子,亲爹才不会被出卖,也能彻底放心。
而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愿,他一个人,摘得干干净净。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李村长抬眼看我,我也一眨不眨,紧盯着他。
眼前这个在几种情绪里不断切换的男人,明明已经失去了一切,没有必要再隐瞒,但讲回那段当村长的时光,又会陷进去,显出几分狠厉和傲慢。
对峙了一会儿,李村长长吁出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好吧。他告诉我,王德棍的确是他派去试探林露疯没疯的,“但我没想到王德棍会失手弄死林露。”
林露再次在村子附近出现,李村长最初没太当回事,他觉得林露拿不出被侮辱的证据,最多也就是敲他一笔钱。
但林露“疯了”,这超出了李村长的预期。他琢磨了一夜,越想越紧张,如果林露真疯了,为什么不回家,不去别处流浪,偏偏回到自己村子,什么意思?
他怕林露装疯是假,报仇是真,于是让王德棍去试试林露。
当他知道两人意外都死了,心里既高兴,又紧张。
欣慰的是王德棍死了,有人替自己把这第二个麻烦解决掉了;紧张的是,他不知道王德棍死前有没有把受他指使的事说出去。
但他怎么也没算到,替他解决掉王德棍这个麻烦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李魏井。
和民警审问完李父以后,我又在高墙之内见了李魏井。
林露奸杀案有了新情况,民警需要再次提审李魏井核实李父说的话。
当他知道自己父亲因为扫黑除恶被抓时,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像是嘲讽自己爹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又像是因为猜中了“父亲会被抓”而开心的孩子。
李魏井承认,当年意外撞见林露被父亲的手下侵害后,他确实一直跟着林露,想让林露赶紧走。
一方面不想林露再受到伤害,另一方面,他声称也是担心她对自己父亲不利。
那次向我打听林露的消息,就是想看看我们是不是已经知道林露跟自己父亲的事。
其实为父亲杀,还是为一句嘲讽杀,都是李魏井的自欺欺人,他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见面的最后,李魏井讲起一件事。一颗果实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腐烂,一个孩子究竟是哪一刻被毁掉的,我想我有了答案。
有天他从外面回来,两个喝多的村民从身后把他打倒。李魏井抱着头,从拳头中看到,打自己的人正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李魏井喊着对方的名字,说我是李魏井!谁知对方情绪更激动了,喊着,打的就是你!
“找不到老的,先收拾小的!”李魏井瞬间感觉自己没有知觉了,他垂下手臂,不再做任何抵抗。
李村长气得直砸墙,手下挤满了医院的半条走廊。李魏井用枕头蒙着头,任凭父亲怎么问,他都说不知道。
无效的拉锯后,他爆发,大喊,“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干的吗?我告诉你,就是你干的,就是你!”
那次“误伤”让他痛失伙伴,也让一个孩子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无法置身在父亲的影响之外,别人眼里他们是一体的,无论好坏。
他想打破和父亲之间的这条锁链,他和父亲“宣战”,成了唯一一个敢当面反抗李村长的人。
当时一家村民着急给孩子买婚房,就等着卖粮食的钱,但李村长拖着不给结账,村民就趁着夜里想把粮食拉走,被李村长手下人抓了个正着。
李魏井正好碰见,用村长儿子的身份做担保放了那家人。
李村长把李魏井叫回去,说你这么做等于给村民开了口,以后所有人都效仿,他这村长还怎么干?
李魏井顶撞他,说你这村长干不成才好呢!李村长猛得举起手——
李魏井等了几秒,巴掌没有落在他身上,只听“咣”的一声,水杯摔在地上。
碎片弹起来,扎到了李魏井的脚。
那一刻他明白了,把村民当成牟利的工具,把水杯当成发泄愤怒的替代品,父亲本没想伤害他,但眼下的结果是,他已经受到了伤害.
锁链越栓越紧,他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之前过生日,村里的朋友会带很多吃的来找他。他们从家里偷来一大桶白酒,把喝剩下的半桶白酒埋在一棵树下,约好第二年再挖出来喝光。
后来李魏井去山上把那半桶白酒挖出来了,一个人去的。
里面的酒早不能喝了。那天,他坐在树下,抱着变了质的酒想,他和村里的朋友就像这半桶酒,再也回不去了。
作为李村长的儿子,当他站在父亲身后,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便利、敛来的金钱时,就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垢。
不管他承不承认,他早已被父亲的阴影吞噬,成了“罪恶”的一部分。
他戴的那只价值不菲的手表,就是父亲权力换来的实惠,后来被忘在河边,染上血迹,成了我们抓他、牵扯出这一系列恶行的物证。
此刻,它躺在物证袋里,玻璃表盘下,两根指针一长一短,一前一后,在表盘上相跟着划过。
就像这对父子。
赞(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