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二舅一直在火，我忽然就此想扯几句，因为由这个称谓第一时间联想到了二他妈。近20年前有个段子是这样的：
二他妈，泥介四干麻其呀.......
丧罚院达惯斯七............
渊告北告..............
渊告！..............
渊告，够牛币的呀..............
牛币麻呀，被墙见了！
需要解释一下，段子里用的乱七八糟的字，是为了强调读音，这个段子本就是调侃天津话的梗。这种用字不是为了回避什么，当年人们大抵还是能直截了当说几句话。
1
二他妈被墙见了，作为原告勇敢地去打官司，她没觉得自己够牛币。实实在在，她老人家确实挺牛币。一是人家生活的年代，现在看就很牛币。那时出了墙见这种恶性案件，被害人可以去告，大面上法律也会保护她。后来呢？徐唐说明了一切。二是二他妈的行为本身也牛币。一般人遭到苦难，你得忍，你得抗，你得熬，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抱怨，不能躺平，更不能查找原因。现在通行的潜规则是，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更好些的做法是，你得拥抱苦难，笑对苦难，努力弄个岁月静好，最起码别影响他人的岁月静好；更好的做法是你要努力自力更生战胜苦难，给大伙整碗艰苦奋斗、顽强拼搏、积极乐观、自尊自强的正能量鸡汤。二舅这碗鸡汤就做得很不错。当然公认最好的做法是，看着他人的苦难偷偷乐呵乐呵，祈祷它千万别落到自己头上。
2
像二他妈这样直接抵抗苦难、追究苦难的罪因，虽然牛币，却违背了当代人的潜规则，会令很多有关方面不满。只有像二舅那样在苦水里熬着，一声不吭而拼尽全力活着，还活得很乐呵，才是人间正道。很多方面很多人都喜欢看这种人间正道，我猜徐唐郑、安上丹之流都看得美滋滋的，开心于忍耐这种美德又被升华了几个档次，得意于人们的目光不再火辣辣盯着它们。从结果看二舅比各界明星的风流不雅还要好使，所以二舅虽然比不上二他妈，却比十几个赤身落体的二他妈还好看。也有不少人批评二舅是一碗毒鸡汤。有这个嫌疑；但实事求是，将二舅捧成一曲苦难的赞歌、向人们兜售无底线的忍耐的，主要还是一些强大的声音，庞大的有奶便是娘的附庸。至于《二舅》本身，我个人看，即使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在某些地方还是可以发掘出积极意义。
3
二舅的核心苦难，起源于一次发烧，被赤脚医生打了四针，直接打瘸了。对此，二舅的做法是理解了那个赤脚医生和那个时代，一切释怀，向前看。但这并不是说，二舅竟然就赞美那个错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赞美。这点很重要。关于赤脚医生，需要解释一下。现代人基本不知道赤脚医生是什么了。网上可以搜到一些说法，如：赤脚医生，是上世纪60～70年代“WH大G命”中期开始出现的名词，指没有固定编制，一般经乡村或基层政府批准和指派的有一定医疗知识和能力的医护人员。他们亦农亦医，农忙时务农，农闲时行医，或是白天务农，晚上送医送药的农村基层兼职医疗人员。来源主要有三部分：一是医学世家；二是经医护专业短期培训的学员；三是公认有一定医护能力的自学成才者。这样的说法其实很片面。《活着》比较残忍而极端且真实地展现了某些赤脚医生的另一面：真正的医生、专家被赶进牛棚，一群斗天斗地无知无畏的孩子成了挑大梁的“医生”,代价就是产妇大出血死掉。从实际经验看，赤脚医生可以跟医生毫无关系，仅仅是一个职位，跟车把式之类的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人被安排到赤脚医生的位置上，就成了赤脚医生。有的赤脚医生确实有两下子，跌打损伤，揉一揉就能鼓捣好。有的赤脚医生，如果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对比看，可能跟看某个原始部落里的巫医差不多。众多关于赤脚医生的材料对其褒贬不一。能达成共识的是，赤脚医生是一种特殊时代无奈的产物。那个时代，国家贫穷，医科专家奇缺，病人也多，因而，赤脚医生就应运而生了。在赤脚医生以及那个时代的众多词语身上，都承载着那个时代的特色：疯狂的政治、崩溃的经济、苦难的民众。二舅能理解赤脚医生和那个时代，也能放下不看，但他从没有赞美。他总是在从不幸向幸福的挣扎求索中，却从未把那个时代当作未来的方向。这一点，最值得当前的我们重视、思考，毕竟我们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要拼尽全力，不让那个时代回来。
这事不止是我们的大事，也是关乎下一代、后几代的大事，甚至是关系到几千年文明生死存亡的大事。
4
二舅发烧时只能找赤脚医生，不幸地被打瘸了腿；我们现在的医疗条件比那时好多了。但我十分怀疑，现实中二舅到底有没有医疗保险；我猜他并没有。
实际上有也不一定有什么大用。新农合近来屡遭诟病，农民参加这个保险的费用从个几十元迅速涨到了几百元，但很多农村病人反映，能报销的寥寥无几，所以退保的人越来越多了。过去城市人对农村人常有一种自豪感，这很好理解，二者是剪刀差的两端。这种自豪感至今仍在持续，可能主要是因为居民享受了太多待遇。至少在医保上，这种差别仍存在。不幸的是，二者的拉近不是因为农民的医疗条件也好了起来，却是因为医保的越来越无力。市民每月要交的医保费用，也在逐年递增(按年交的一老一小，已迅速翻了番)；而被保障的内容，年复一年减少。据说所有的药物里，能被医保报销的，十不足一，不久前又热传，很多常用药物又从医保清单中移出。这就意味着人们将付出越来越多来自费医疗。不知是不是为适应这种情况，今年的车险中已多了一项，用以保障事故中的伤者救治时，医保以外的那部分费用。医保外，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意味着一条全新的经济链、利益链，对某些人而言它意味着滚滚财源，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只代表着滔滔血汗。不知二舅如何看这种现象，而看二舅的人则须明白，这种现象说明有些人的医疗条件与赤脚医生时代比并没有多大的改观。当年赤脚医生的出现，解决或缓解了广大农村地区缺医少药的问题，如今赤脚医生不见了，但医保、医保外却使得很多二舅、不知多少二舅，在贫病面前不得不深陷绝望。
![]()
二舅的打针历史以及今昔对比，应该可以视为呼唤免费医疗的呐喊。可怕的是，如今呼吁免费医疗已经变成件危险的事。
5
上世纪末我去杭州玩，在西湖边坐了辆人力三轮车。那时我跟兄弟两人加起来三百多斤；蹬车的是位瘸子。那时我俩坐车上都感到很别扭，为给车夫带来的吃力而内疚；但换辆车的想法显然更不好，因为那会给车夫带来经济上和心理上的双重伤害。那种别扭持续了很多年才释然。残疾人，靠自己的力气挣钱而不是靠他人的怜悯吃饭，堂堂正正，即使哪儿做着吃力，或者不到位，人们也能体谅，一点也不丢人；但也没必要过度拔高、夸大。我们并不比二舅容易；很多时候我们比二舅辛苦得多。为了生存打拼的人，谁没有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的经历？仅仅是因为二舅是残疾人，就觉得他的作为额外不容易，就同情他，这种想法本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歧视。正常人比起残疾人无非是多块骨头多块肉，也没什么了不起。能顺手帮助下残疾人的，帮就是，没必要老整的多悲天悯人。在道德上，正常人应该平视、尊重残疾人，而不是动辄怜悯。所以很多人说看了二舅的作为如何感动，我却觉得这方面有刻意煽情的感觉，套路化的感觉。不好由此就简单断定，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我的经验是，刻意迎合大众心理煽情的内容，一定与真实有相当的距离。
6
在道德情感以外，社会应该为残疾人提供一些确定的物质保障，这点，社会是有相关福利的。我见过的，有的单位要给残疾人留出专用名额，残疾人在公交、公园门票等方面享有优惠政策。二舅的问题在于，他虽然是个残疾人，却不被承认为残疾人，因此无法享受相关待遇。这点在故事中一带就过去了，似乎其用意只在于强化二舅的苦难，但假如故事如作者宣传那样是真的，这点就值得在现实中好好折腾折腾。一个残疾多年、十里八乡众所周知的瘸子，证明自己是残疾人，很难吗？我倒是觉得一个瘸子要证明自己不是残疾人才很难。那他为什么不被认定为残疾人呢？这背后可能有官僚霸气，可能有贪污腐败，可能有渎职犯罪，这里不猜测。一个已经成为现象级的故事，如果主人公是真实的，他遭遇的不公应该很快被纠正吧？而现实不应该止步于纠正不公，应该查清制造不公的责任，以避免新的不公。二舅受到损失，责任部门、人员应该负责赔偿；相信不会是二舅一人遭遇不公。谁干的坏事，谁就要具体担责；相信不会是一个人制造的不公。如果二舅的故事真能让一帮坏蛋落马，那这故事就称得上够牛币吧？反之，如果最终现实中没人为此担责，你还相信这故事的真实性吗？不限于个人私利的话，二舅的这点经历其实是批判了这个社会的变态：它要求人以各种奇葩方式证明自己；它不相信任何人。而今这种变态越演越烈，已走到了日常化的证明：人人需要日常化地证明自己核酸阴性。管控的登峰造极，常常是最终风险。验证它，需要的是全体的岁月静好。
7
从二舅的故事看，似乎他不但没有特定人员的福利，也没有普通人的退休待遇。他和他的老母似乎都没有养老保险退休金什么的，一切吃用都得靠他加把劲干，多攒点钱。66岁的他和88岁的老母，两条命全都寄托于一双手上。二舅似乎是多才多艺的，看了几天木匠干活就成了木匠。很多人对此很佩服。很巧，我家边也有一个瘸子，靠修自行车、修鞋、修锁配钥匙为生，闲下来就跟一帮闲人斗地主。显然，这个瘸子也是多才多艺很能干的，靠自己的能耐堂堂正正活着。但我永远不会羡慕他那样的生活，天上多大的日头，他也得摆摊出来，下多大雨，他也就是在一边躲躲雨，雨过后还得忙活。他不干就没饭吃。6688，很多人不仅从这几个数字中读出了孝顺，读出了乡村田间的母子安逸，更读出了诗意，就像跳动的音符。在我眼中这串数字挺可怕，它们串起来，就像一串铁链，命运的铁链，艰难岁月的铁链，牢不可破的铁链。半个多世纪，二舅就是戴着这串锁链而没有任何福利支撑地顽强地挣扎着。别说什么平等养老，就说人人老有所养，至今仍是可望而未能即的事。一个社会应该看的是这里，才能找到它前进的方向。如果它只看那些励志的顽强，看不到现实的不公和苦难，那么让人老有所养，就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将来恐怕望都不可望。
8
二舅的故事等于是在说，心灵手巧如他，顽强乐观如他，也迈不过医疗、养老这两座大山。但他终于还是幸运的。他顺利地买到了房子，不是烂尾；似乎他的钱也没存进什么小银行；他应该也没为教育、学区房什么的发过愁。仅仅是今年，不知见到了多少人拼命而横死，多少人不堪压力走上了不归路。他们似乎该学学二舅的豁达心态？完全不是这么说，只能说，二舅并没有悲惨到他人的那种地步。真的，见证了大河南北那几位姑娘惨绝人寰的命运，我觉得二舅的经历已很难令我动容。并不是说我对二舅没有丝毫尊重，而是说，这个世道对于二舅的狂热追捧、感动得热泪盈眶，与对那几位的悲惨的默不作声，构成了一种强烈的震撼人心的扭曲。这是种反人性、反道德的扭曲，我能理解它的由来，无非是歌颂二舅比较安全。这种扭曲让我为它的邪恶丑陋而恶心。这种扭曲可以令我不寒而栗，惶恐不已，但它还不能教导我要为了什么而感动。
9
经历二舅的故事，品味他的苦难史，最有意义的无非是审视那些苦难，查清造成苦难的原因，以帮助人们避免再遭遇那样的苦难。这个视角，于二舅自己和他人，都更有益。假使只致力于把苦难唱成一个人的生存史、一个群体的心灵史，把一个人的艰难无奈美化成坚强不屈，升华为庄重自强、丰润豁亮的生活，最终把岁月埋葬于静好，那么6688几十年如一日、至今仍要靠双手挣下一顿晚餐，就是这种致力的结果。这样结果下的二舅，让我不得不想到了二大爷。关于大爷这个词，北京人有几十种用法。其中，在表达某些负面态度的时候，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北京人流行用二大爷替换大爷，意思可能是表达更加、双倍的负面态度。
具体的用法可见如下例子：如果面对一段的的确确不折不扣的苦难，它们告诉你不要呐喊、不要反抗，而是要忍受，“忍受现实中的苦难和平庸”“忍受生命中本不该有的不公与不义”，那么你就可以对它们说：
去你二大爷的！
防水图
![]()
![]()
![]()
![]()
![]()
![]()
![]()
![]()
![]()
![]()
![]()
![]()
![]()
![]()
![]()
赞(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