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9年开始,“赶海”这个话题开始在很多社交媒体上流行起来。居住在海边的人们,根据潮涨潮落的规律,赶在潮落的时机,到海岸的滩涂和礁石上打捞或采集海产品的过程,称为赶海。
赶海一开始是海边的居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谋生途径,如今却成为网络上备受追捧的话题,甚至形成了规模盛大的赶海产业。在中国,为什么人们会热衷于赶海?关于赶海,除了海产品的收获,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近年来赶海视频在短视频平台上火了起来,令更多人关注到赶海人的生活。摄影/李静
有了海,就有了赶海
提起赶海,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捕抓令人嘴馋的海鲜——来不及跟着海水撤退的石九公鱼困在了岩礁下的小水潭里,用网就可捕捞起来;礁石上有很多青灰色的藤壶和生蚝,紧紧黏在一起,要用小刀撬出来;招潮蟹慢悠悠地爬出自己的洞穴,在泥沙里面觅食,有经验的人一抓一个准;海瓜子密密麻麻地埋在泥沙之中,用铲子一挖满满一桶;还有在滩涂下面挖了深洞藏着的海蛏,只要在洞口倒一点点盐,就会自动探头,轻轻捏住就能抓出来;有时候幸运儿还能捕捉到“大货”龙虾和石斑……
▲在很多短视频里面,赶海人展现了到海岸的滩涂和礁石上打捞或采集海产品的过程。图源/西瓜视频
这些美味的海鲜,其实属于潮间带的生物。当潮水上涨,沿海的淤泥、沙滩和礁石被淹没;潮水退去,岸边重新显露出来,是一片既是海域,也是陆地的神奇地带。人们把海水涨至最高时所淹没的地方开始至潮水退到最低时露出水面的范围,就被称为潮间带,赶海常见的弹涂鱼、沙蚕、各种蟹类和贝类都是潮间带里典型的生物,还有一些鱼类也会在潮间带生活。
对于热爱“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中国人来说,赶海是一项历史悠久的活动。早在新石器时期,中国先民就开始了打捞或采集海产品。距今约8000年的浙江余姚井头山遗址就出土了海岸贝丘,埋藏着各类海生贝壳,深度达5至10米,考古学家认为是人类食用海洋贝壳类生物后堆积而成的,极有可能就是在海岸滩涂上采集所得;在黄河下游一带的大汶口文化遗存中,出土了大量的渔猎工具,包括箭镞、鱼鳔、渔钩、蚌刀、蚌镞、石网坠,丝毫不输今日的赶海装备。从古代开始,赶海所得的海产品就是沿海居民的重要肉食来源之一。
▲来自海洋的鱼虾蟹,自古是沿海居民餐桌上重要的肉食来源。供图/图虫创意
在中国,赶海何以风靡?
虽然赶海一直是沿海居民重要的谋生方式之一,但是真正令“赶海”成为网红现象的是近年来日益红火的自媒体。从2019年开始,赶海话题突然在社交媒体上火爆起来,在各大视频、直播平台上的热度极高,光在抖音上就有过百亿的播放量,到了2020年上半年,各大网站都推出“赶海”专题,单个视频播放量动辄过百万;还有不少人喜欢来到海滨地带,手持各种工具,兴致勃勃地在滩涂上挖来挖去。有的人甚至笑言,外国人到海边是为了在沙滩上度假,中国人到海边是为了在滩涂上找海鲜。很多人不禁发出疑问:“为什么赶海能在中国风靡起来?”
赶海在中国风靡的首要因素,是我们有海。中国的海岸线曲折漫长,跨温带、亚热带和热带三大气候带,达3.2万公里,其中大陆海岸线1.8万多公里,而中国东海、南海、黄海等海域,还有6500多座面积大于500平方米的岛屿,从辽宁的鸭绿江口到广西的北部湾,从北向南都有可以“赶海”的地方。
▲中国漫长的海岸线,给予了沿海居民足够多赶海的地方。供图/图虫创意
有了海,就有了渔业,而中国大江大河的存在,又为近海渔业添砖加瓦。黄河和长江的年泥沙挟带量分别高达16亿吨和4.996亿吨,稳居世界第一与第四,这些泥沙从青藏高原、云贵高原、黄土高原、四川盆地、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等地而来,含有大量的养分,因此使得黄海、东海等入海口区域有着充足的营养物质。
再加上中国海岸线附近还有北上的台湾暖流和南下的黄海冷水团等许多暖流、寒流,不同水层的水体交换很大,水流将下层的营养物质被搅动到上层,因此海水中的浮游物质特别丰富,成为众多海洋生物的饵料。
▲在海边生活的人们,很多都是依靠大海谋生,从大海中获取各种资源。供图/图虫创意
通俗来讲,虽然中国沿海大部分地区的水质远远不如南太平洋、东南亚地区的海水清澈,难以成为海洋观光的旅游场所,但是能够吸引众多海洋生物前来定居,是重要的产卵和洄游地带。而随着潮水涨落,这些海洋生物来到了潮间带,这就是我们在赶海捡到虾类、贝类和鱼类的重要生物基础。以黄海北部海域为例,根据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的相关研究表明,这个区域的年总平均生物量为99.66克/平方米,年总平均密度为2017.4个平方米。地处黄渤海交界处的大连,就因种类丰富的滨海生物,尤其以鲜美的经济贝类闻名中外,当地从90年代开始就形成了规模盛大的赶海产业。
除了自然地理条件外,近年来中国渔业政策的转变,也助长了赶海的风靡。为了恢复近海生态系统,国家大力推广渔民上岸转业,并且设置休渔期,减少了渔业捕获量,和2012年相比,2019年中国东海、黄海、渤海和南海的渔获分别下降了21.3%、21.7%、40%和15%。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船出海的赶海就重新成为众多渔民的首选。
与此同时,自媒体的兴起也是赶海风潮的重要助力因素。对于鲜少看过海的内陆人民来说,“面朝大海,捡到海鲜”的生活充满了诱惑,看着渔民在一天之内就能收获满满的美味是一种享受;对于沿海人民来说,赶海也带有童年生活的回忆色彩,不少90后都曾经试过在海滩上捡海螺和寄居蟹。尤其随着现代化建设,越来越多人居住在城市之中,日常接触海产品的主要方式就是通过超市和餐馆,而互联网则满足了人们对大海渔民生活的憧憬。
▲有船的人就出海捕鱼,没有船的人就在岸边采集海产品,对他们来说,捡到海螺和小鱼也很满足。供图/图虫创意
赶海并不简单,需要各种工具
中国富饶的海洋资源诞生了赶海这种生活方式,但是和很多人想象的“拎着小桶四处捡海鲜”不一样,赶海其实相当艰苦。不同地区的退潮时间不同,但一般来说,每天涨潮有两次,相隔约12小时,低潮时间则在月出月落前后,因此一天中只有几个小时能进行赶海,实际的潮汐还会受地理环境、海岸位置、洋流运动等诸多因素的制约,并不是渔民“想赶就赶”的。为了提高赶海的效率,人们就发明了各种工具。
勺、铲、耙的制作工艺简单,在我国沿海几乎随处可见。滩涂的淤泥之下,栖息着众多贝壳类生物,他们混迹在泥沙之中,惬意地吐着泡泡,如果单纯靠人手一个个地捡,估计捡到天荒地老。但是有经验的渔民会用勺或者耙子将贝壳连泥沙一起装起,然后经过淘洗之后只留下贝类。我们常常吃到的海瓜子,多是以这种方式采捕的。
▲渔民在漫长的岁月中,开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渔具,大大提升了赶海的效率。摄影/袁丹心
有趣的是,不同地方的海瓜子其实并不相同——在天津,海瓜子指的是织纹螺科的纵肋织纹螺;到了胶东半岛,海瓜子则是蓝蛤科的黑龙江河蓝蛤;在江浙沪人民的眼中,海瓜子是樱蛤科的彩虹明樱蛤;福建的沿海就喜欢把贻贝科的寻氏肌蛤当成海瓜子;临近的潮汕地区,海瓜子又被称为“红肉”,即蓝蛤科的红肉河蓝蛤……可能这些海瓜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被人们挖起来变成鲜美的海鲜吧。
和活动缓慢的贝类不同,水里的鱼虾身手敏捷,需要用到网具才能捕捉起来,赶海的渔民就常常会用到“推网”,用两根长杆叉开渔网,将网的开口处伸向海水略向下倾,一路走一路推,小鱼小虾就被拦截起来。在礁石环绕的低洼地,有时候会在退潮的时候滞留一部分海水,形成天然的潮池,常常铺满紫海胆、海星、海葵和鳝鱼等等,用网一捞很容易收获惊喜。
▲价格昂贵的海胆,多集中在滨海带的岩质海底或沙质海底,是不少赶海人的主要目标猎物之一。供图/图虫创意
蟹笼则是渔民针对张牙舞爪的螃蟹特意制作的一大利器。在圆筒形的铁、竹笼侧面,特意留出了几个入蟹口,蟹笼中心有装着臭鱼的诱饵盒,渔民将这个蟹笼放置在离岸远一点的浅水之中,臭鱼的味道传出去吸引着螃蟹进入笼中,密密麻麻的孔洞常常卡住了螃蟹的蟹脚,于是一大堆石头蟹、红花蟹、花盖蟹、兰花蟹和膏蟹就有进无出。有时候蟹笼还会吸引石九公、狗鲨和章鱼,又是赶海人意外的收获了。
在现代专业的赶海人手中,工具远远不止以上几种,蟹钩、鲈鱼扣、抄网、泥涂舟、舢板、小刀等等都是赶海的好帮手,可以说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很多渔民趁着涨潮的时候下网,到了退潮就收网,很容易就有满满的收获。供图/图虫创意
赶海,是馈赠也是危机
对于渔民来说,赶海的收获是大海的馈赠,而日益流行的直播产业则是开拓收入的新渠道,但是随着越来越多人投身于赶海之中,再加上现代赶海工具的不断改进,很多地区的潮间带陷入了过度采捕的危机之中。
我们知道,潮间带的生物并不是“无中生有”的,他们往往通过埋栖、穴居等方式隐藏在泥沙或礁石之下,捕食其它生物,并按照时令进行繁殖。种群的基数越大,繁殖的数量也越多。而赶海人制作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大面积地围捕不同种类的生物,尤其是鱼虾蟹贝等经济种群,使得潮间带生物种群数量大幅度下降,将“海鲜食堂”变成了荒芜的滩涂。
为了应对这种状况,很多赶海人开始进行“底播增殖”,即先人工投苗到原来的自然滩涂,任其自然生长后进行回收。但是中国海洋幅员辽阔,跨越温带、亚热带和热带,而且不同海域有其复杂的水下环境,以及海上多变的气候条件,单一的、标准化的渔业种类完全无法满足所需。
▲小贝壳、海蟹都是海岸上常见的生物,也是很多赶海人最容易得到的收获。供图/图虫创意
以遍布中国南北的蛤为例,一般来说,南方的蛤生长速度快于北方的,为了节约成本,大部分赶海人会在南方采购蛤苗投放在北方的海域。但是南北方的气候有很大不同,贝类在长期的进化中,具备了适应当地环境的能力,例如生活在北方的蛤会更适应低温环境,口感和品质更好,而南方的群体遇到北方的寒潮很容易死一大片,造成生态污染。如果南方的蛤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又会挤压原有本地蛤种的生存空间,使得原生品种逐渐灭绝。这不可避免地让一些优质基因丢失。
水质污染也是赶海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在一些机动车能够驶入的海滩,不少赶海人用摩托车运输渔获,带来了机油泄露的风险,还有不少人到海滩上体验赶海,遗留了塑料、食物、烂渔网等垃圾,产生的污染物聚集在潮间带,难以散去。
此外,不仅仅人类要赶海,鸟类也会“赶海”。中国东部海岸是世界著名的“东亚-澳大利西亚水鸟迁飞路线”上最重要的停歇和越冬、繁殖地,其中全球极度濒危的勺嘴鹬每年都会在海岸的潮间带上觅食、换羽和停留;全球50-80%的丹顶鹤在此过冬;还有黑脸琶鹭、大杓鹬等长距离迁徙鸟类将潮间带当成驿站。但是赶海的人类太多了,潮间带的生物资源面临衰竭,鸟类的食物空间大为缩减,遭受到“粮食危机”。
▲人在赶海,鸟也在赶海,海岸就是大家的食堂。供图/图虫创意
值得庆幸的是,越来越多的政府机构和环保人士开始关注赶海带来的“危”与“机”,一方面加强对赶海的环保意识宣传,另一方面也采取对应的措施鼓励赶海人维护当地生态环境。例如,辽宁大连庄河海洋村、盘锦蛤蜊岗等地,沿海分布着面积广阔的滩涂,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就形成了赶海产业,有东方蚬库之称,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海滩”,但是过度采捞曾一度令本地野生蛤蜊种群面临衰竭。为此,当地从2009年开始实施禁捕和封岗培育,使海产资源得到了相应的恢复,近年来还发展休闲渔业,将“赶海”转变为直播体验,在不减少当地渔民收入的同时保护生态环境。
此外,随着赶海直播的风靡,不少世代以捕鱼为生的渔民得以顺利转业,赚取足够的收入养家糊口,大量减少了非法出海捕捞活动,也让越来越多人关注到海岸生态问题。福建、海南等地也有环保人士推动赶海人减少捕捞频率,很多人直播赶海时会将捕捞到的鱼苗、保护动物放归大海,尽可能维护当地海洋资源。
潮水起落之间,大海留给人类馈赠,人们以劳作收获丰收,但是这份馈赠,并不代表人类可以向大海进行无限度的索取。赶海的故事,还将会在中国的海岸线上延续。
▲夕阳之下,包着头巾的渔民盘点自己赶海的收获,毫无意外的话,这些海产品就会出现在晚餐的餐桌上。供图/图虫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