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爷爷奶奶领养的孤儿。
那是1991年夏天。
他们的独生子在订婚前一天，因车祸去世。
这一年，爷爷52岁，奶奶50岁。
率先垮掉的是爷爷，他在儿子去世的一个月里，每天把自己灌醉，然后跑到儿子坟前痛哭不止。
奶奶劝他，他就反问：“儿子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02
在这样的情况下，奶奶动念要收养一个孩子。
她知道，有了孩子，就有了生机，这个家才能依然称之为家。
而对奶奶的提议，爷爷当即把酒壶摔碎：“你要真能给我领养个孩子，我以后再喝一口，我就不姓陈。”
于是，从那天起，奶奶四处托人，还去了县里和几个乡镇的民政部门，寻找合适的领养对象。
03
我和爷爷奶奶第一次见面，是在叔叔家里。
那时的我6岁。
我3岁那年，爸爸载着妈妈去赶集时，在乡道拐弯处，被一辆拉矿石的大货车直接碾压身亡。
叔叔婶婶看在赔偿款的份上，勉强收留了我。
但他们自己还有两个孩子，我的境遇可想而知。
所以，镇上民政部门的人向爷爷奶奶推荐了我。
在见爷爷奶奶之前，婶婶交代，见了人一定要打招呼，要机灵懂事。
04
那天，爷爷奶奶带了一些水果和点心来到叔叔家。
婶婶越是让我叫人，我就越住门后面躲。
哪怕堂哥堂妹把点心都抢走了，我也不肯从门板后面出来。
婶婶声泪俱下地向奶奶还原我爸妈出车祸的惨状，失独的爷爷奶奶也跟着直掉眼泪。
奶奶拿起桌上的桔子给我，我怯生生地看了眼婶婶，然后低下头不敢接。
最后，爷爷对奶奶说：“别吓着孩子，等咱们走了，他自然会出来吃的。”
那天，爷爷奶奶待了一会就走了，说要回去商量一下。
05
他们前脚刚出院门，婶婶就把我从门板后拎出来，大声斥骂：“你是哑巴还是聋子？还是属耗子的？你这个样子谁能看上？”
婶婶越说越气，干脆扬起了巴掌。
而我，也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这对6岁的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但那天，婶婶的手被返回来的奶奶擎住了：“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爷爷则迅速抱起我，带着几分怒气对婶婶说：“这孩子，我们要了。”
06
可想而知，爷爷奶奶领回一个6岁男孩的事惊动了左邻右舍。
那些天，前来劝阻他们不要冲动的人络绎不绝。
不为别的，爷爷是县城的环卫工人，收入微薄，而奶奶就是个家庭妇女。
以他们的条件，根本就不应该再添我这么个负担。
就像亲戚说的那样：你们真想领养也行，领个女孩回家，又贴心，以后也不用考虑给她买房娶媳妇……
但爷爷奶奶就一句话：这娃比我们命还苦，碰着就放不下啦，命里注定跟我们有这场缘分。
这是苦命人对苦命人的怜惜。
07
爷爷奶奶并不富裕，但我从进家门第一天就感觉到，他们是真心疼爱我。
爷爷奶奶给我取名陈果，让我名正言顺地占据着家里户口本长孙的位置。
爷爷每天下班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塞给我一块糖、一根冰棍，或者一些新奇的小玩意。
奶奶呢，认真地给我缝着新被褥，哪怕针脚稍稍跑偏一点点，她也会拆了重来。
她还念念有词：针脚缝得越直溜，我孙子以后的路也就越顺畅。
我不小心碰倒了爷爷的水杯，他们第一时间扑过来，扯着我的胳膊腿问有没有烫到？而不是像叔叔婶婶那样，张嘴就是责骂，甚至体罚。
这点点滴滴，润物无声地重建着我对家的印象。
08
我被领养一个月后，叔叔婶婶曾经来看过我。
他们来了之后，将爷爷奶奶两室一厅的房子里里外外参观了个遍，然后特别不屑地说：“这城里人住得还不如我们农村宽敞，都什么年代了，还是黑白电视……”“我还以为孩子进了福窝，没想到过得还不如咱家。”
奶奶全程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爷爷单位刚发的一双新雨靴拿出来，满脸愧色地给了婶婶。
奶奶谦卑地说：“我们家条件是不太好，但请你们放心，我们绝不会亏待孩子。”
看到奶奶那个样子，我心里难过极了。
我不假思索地把叔婶推出门，大声对他们说：“以后别再来了，你们根本就不想我，就是想来占点便宜，我现在是陈家的长孙，我们家不欢迎你们。”
叔叔婶婶皱着眉头走了。
我回过头来，却看到爷爷奶奶在抹眼泪。
他们没想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一员。
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去厨房给我煮了一只荷包蛋。
她说：“果，跟着爷爷奶奶，让你受苦了。”
那时的我，说不出“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的话，但在爷爷奶奶热切的目光中，我告诉他们：“自从来到这个家，我晚上再也不做那个被人追杀的恶梦了。”
在叔婶家，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一个女人拿着血淋淋的菜刀追我，有好几次，我吓得直接尿了床，也因此，不知被婶婶打了多少次。
自从住进爷爷奶奶家，我真的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
这样的经历，让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家是一个人安全感最重要的来源。
09
当年的日子真苦，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但我们仨很甜。
饭桌上，一块排骨，爷爷夹给我，我夹给奶奶，奶奶再夹给爷爷，最后又落进我的碗里。
奶奶每天给扫了一天大街的爷爷端热水洗脚，我就给奶奶端。
爷爷每天接送我上下学，我陪奶奶去市场，不管买多重的东西，都不肯让奶奶提。
爷爷偶尔大着嗓门冲奶奶说话，我就会挺身而出地对爷爷说：“男人怎么可以冲女人吼呢？道歉，道歉你就还是我的好爷爷。”
然后，一场争吵就此笑场。
最贫苦的日子里，有最深情的相依，那些关起门来的幸福，是别人看不到的。
10
一年又一年，奶奶总是在年夜饭上，给“爸爸”摆上一双碗筷。
刚开始那几年，爷爷奶奶还会落泪，但慢慢地，他们会像聊天一样向他汇报：“果上小学三年级了，已经会炒鸡蛋了。”
“我们身体都很好，一顿还能吃下两碗米饭。”
“咱们家，终于换上彩电啦……”
“儿子啊，我和你爸都很好，幸亏有了果，我和你爸还有劲头活下去。”
而每年的除夕凌晨，我都会依照家乡旧礼，规规矩矩地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
别人家孩子只需要说一句“过年好”，而我，自己加上了一句“长命百岁”。
“爷爷过年好，长命百岁”“奶奶过年好，长命百岁”，爷爷奶奶是我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家人，我固执地认为，辞旧迎新之际许的愿望是最容易实现的。
那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爷爷奶奶可以陪我一辈子，让我此生不要像6岁之前那样，在心灵上无家可归。
11
但很多时候，人生无常才是常态。
我上初二那年，爷爷因为脑梗去世了。
抢救中，他只醒过来一次。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对奶奶说：“老伴儿，照顾好果，要看到他娶妻生子。”
然后，他对我说：“果啊，照顾好奶奶，别让这个家散了……”
接着，一行浑浊的眼泪流过爷爷的脸颊。
监视器上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12
所有人都以为，爷爷走了，我们这个家也就塌了。
安葬了爷爷之后，奶奶对我说：“果啊，你该上学上学，奶奶明天就去捡破烂，你书读到哪，奶奶供到哪。”
奶奶的语气，就像告知我，她要下楼遛弯一样的轻松坚定。
但我知道，她就是想用这种坚强告诉我，她挺得起这个家。
但我已经是个178的大小伙子了，怎么可能让奶奶独自担起家的大梁。
我说：“奶奶，你再等我一年，我念到初中毕业，就和你一起养家。”
奶奶也没拒绝，她爽快地对我说：“也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早点当家，早点让奶奶抱上重孙子。”
一说到“重孙子”，奶奶的眼睛瞬间绽放着光芒。
我问她：“奶奶，养了我这么个拖油瓶你还不嫌够啊？还惦记着要重孙子。”
奶奶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果啊，你记住，过日子不就是过人嘛，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家就在，希望就在，吃糠咽菜都是幸福。”
13
就这样，爷爷走后，我和奶奶的日子并没有塌方。
身高163，体重不到百斤的奶奶，每天背着硕大的袋子，兜里揣着馒头，早晨8点出门，晚上5点回家。
吃晚饭时，奶奶特别开心地跟我讲，她今天都捡到了什么，遇到什么好心人送了她多少纸壳箱，卖了多少钱。
她让我帮她数钱、记账。
我一边记账，一边掉眼泪。
奶奶问我：“果啊，你是不是嫌奶奶捡破烂丢人？你放心，奶奶一不在家门口捡，二不在你学校周围捡，肯定不让熟悉咱的人知道。”
我擦干眼泪，对奶奶说：“奶奶，咱不偷不抢，丢什么人，你不用顾虑我，想上哪儿捡就上哪儿捡，只要有机会，我也会帮你捡。”
奶奶听了，开心地说：“捡就捡吧，光明正大地赚钱没什么丢人的。”
可想而知，当我乘着课间把学校垃圾筒的矿泉水瓶收集起来时，有同学暗自嘲笑，有人干脆告到老师那里。
老师问我，为什么要捡这些东西？
我实话实说：“这是我和奶奶的生活来源。”
老师问我：“就不怕别人看不起吗？”
我坦然地回答：“贫困不是我的错，但是不努力还爱虚荣才叫人看不起。”
自那天之后，一直到我初中毕业，我的班主任发动学校全体老师，把他们不用的旧书旧报、喝过的矿泉水瓶都攒着留给我。
14
邻居看着我们祖孙俩，每天回家时，都扛着大袋的废品，议论纷纷。
有人干脆对奶奶说：“你自己都吃不上喝不上了，还给别人养孩子，图啥？赶紧给送回去吧。”
听了这话，奶奶火冒三丈地回怼：“你说的是人话吗？果是我们家的孩子，我往哪儿送？”
我理解奶奶的气愤。
一辈子从不与人交恶的她，也有不可触碰的红线，那就是亲情。
15
2001年秋天，我初中毕业后，头也不回地结束了校园生活，开始了谋生生涯。
我在工地搬过砖，帮人卖过服装，后来由从前的班主任老师帮忙联系，租了一个做煎饼果子的门市，每月去掉房租水电，收入差不多有2000多元。
这在那个年代，在我们小县城，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有了稳定收入，我不再让奶奶捡废品。
知道她闲不住，我就让她来小店帮忙洗洗菜，切切土豆丝。
但她依然会在没活的时候，悄悄拎起专用工具，走街串巷去捡废品。
我一看到她不在，就会大街小巷地找她。
天热的时候找到她，我会买两只老冰棍，站在街上边吃边看路上的风景。
天冷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把她裹在我宽大的羽绒服里，把她绑架回家。
16
有一天，奶奶无意间看到电视台在放《猫和老鼠》的动画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咱俩太像猫和老鼠了，你是那只讨厌的猫，我是那只机灵的小老鼠。
说完，她重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一刻，我的奶奶像个老顽童。
她在笑的尽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果啊，奶奶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活得笑成这个样子。”
我抱抱她，用特别自信的语气对她说：“奶奶，你笑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17
2010年，我成家了。
2012年秋天，儿子出生了，奶奶给他取名陈家。
2016年冬天，女儿出生，奶奶给他取名陈荷。
奶奶说：“我没文化，也不会取名字，如果你们再生，那就叫陈万，陈事，陈兴。”
有了娃，奶奶再也没有出去捡东西。
她精心帮我们带大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跟她比跟我和妻子还要亲。
而升级为“太奶奶”的奶奶呢，永远都是那句话：“你们怎么才回来，想死太奶奶啦。”
记得三岁的女儿第一次听太奶奶这么说时，瞬间哇哇大哭：“太奶奶，你不要死……”
那情形，落在我眼底，幸福弥漫全身。
奶奶说得对，过日子过的就是人，就是这份不管贫穷富有，健康疾病，一家人在一起的浓浓亲情。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双儿女，我越发理解，爷爷奶奶当初执意领养孩子的选择。
孩子，是希望，是生机，是支撑，是延续，是未来。
18
2021年1月29日，是奶奶80大寿。
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亲朋好友。
奶奶在发表生日感言时说：“死多容易啊，活着才是最难的。但是，只要家在，人在，再难都能挺过去。托我孙子的福，我挺过来了，而且，瞧这样子，很可能活成一个老不死的。反正，只要儿孙们不嫌弃，我就死皮赖脸地活！”
奶奶说完，大家回报以热烈的掌声，很多人情不自禁的红了眼眶。
我的一双儿女欢快地唱着生日快乐歌、吹蜡烛，催促太奶奶许愿……
那场景，酒不醉人人自醉。
尽管生活依旧问题叠着问题，尽管终我们一生只能活成一个吃饱穿暖的普通人，尽管以后的以后，我们要为儿女的长大成人把心操碎。
但，只要家在人在，就是地久天长，就是人间美妙，就是最值得付出和珍惜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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