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5岁那年夏天，爸妈离婚了，在这之前，他们分居了整整十年。
妈妈在广州做生意，爸爸长驻北京，作为留守儿童，我常年跟着老舅在锦州。
离婚后，他们都要争夺我的抚养权。
爸爸说：“妞妞跟我，肯定比跟你强，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还有你那个弟弟，快三十的人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妞妞这些年跟着他，都成什么样了？”
妈妈说：“雷建国，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妞妞需要爸爸的时候，你在给别人当爹，现在又嫌我没管孩子，我再没管，也比你强。”
两人压低声音争吵不休，私自决定我的去向。
我拉开房门，冲他们吼道：“你们能不能别吵了，我谁也不跟。”
是的，我哪也不想去，妈妈交了新男友，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
爸爸在北京早就家外有家，据说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无论广州，还是北京，都不是我的家。
这个世界，唯一能收留我的地方就是老舅的酒吧。
02
老舅是妈妈的弟弟，东北人会用“老”称呼排行最小的孩子。
外公外婆去世后，是妈妈把老舅拉扯大。
后来老舅高考失利，没能上大学，便跟着我妈学做生意。
从我记事起，我的吃喝拉撒都归老舅管。
印象中的老舅是个酷Boy，染发，常年牛仔服，一副惹不起的样子。
小学五年级时，班里有个很壮的男生总是欺负我，不是扯我辫子，就是撕我作业本，老师都管不了他。
老舅知道后，去学校找那个男生谈话。
也不知道老舅和他说了什么，从此后，他看到我都绕道走。
再后来，有传言说，雷妞妞的老舅是混黑社会的。
我恍然大悟。
老舅因此沾沾自喜，说他不用一兵一卒，就能让对方臣服。
03
其实，老舅是个文艺青年，他喜欢音乐，还组建了一支地下乐队，他女朋友就在酒吧驻唱。
老舅约会时，总会带上我这个拖油瓶。
不过，他俩经常吵架，女朋友想去北京发展，老舅却想留在小城。
吵得最凶的一次，她指着我说：“梁小军，你就这点出息了，一辈子给你姐带孩子，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
再后来，老舅分手了，据说那个姑娘去北京当了小明星。
老舅几乎从不提他的初恋，但他们分手那年，老舅颓废了很长时间。
他经常喝的烂醉，抱着吉他鬼哭狼嚎，看上去一点都不潇洒。
看到老舅那个样子，我既心疼也自责，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
04
我10岁那年，妈妈把事业拓展到广州，失恋的老舅依然不肯离开锦州。
妈妈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他：“人都走了，你还等得回吗？真没见过你这么轴的人。”
我这才知道，老舅还在等那姑娘回头。
骂归骂，我妈终归还是心疼老舅，她拿出十万块赞助他开了酒吧。
当然和钱一起的，还有我这个拖油瓶。
我听到妈妈对老舅说：“妞妞从小到大都是你带，她跟你最亲。”
05
妈妈离开那天，也是我的生日，她骗我说去买蛋糕，结果一去不回。
她不知道，这场不告而别，给我留下了多大的伤害。
直到成年后，我还经常梦见自己被抛弃。
那天老舅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只猫，那也是我的第一只宠物。
老舅说，猫是我妈让他买的。
他说话时，眼神不自觉的闪动，一看就在说谎。
我白了他一眼：“我一直求她给我养只小猫，她都不答应，现在这么好心了？”
老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妞妞，别怪你妈，她把你留下来，其实是为了我好。”
为了他好？
06
老舅总说，我是拯救他人生的天使。
我出生时，他15岁，是个天天逃课，跟着社会青年打群架的小混混。
有一次，学校通知妈妈，老舅一个星期都没来上学。
我妈怀着我，挺着大肚子，满世界去找他。
最后，她在网吧外找到了正和别人打架的老舅，老舅满头都是血，我妈一着急，我提前一个月出来了。
老舅把我妈送到医院，那时候我爸正在出差，在等待我妈生产的过程中，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害怕失去最亲的姐姐，更害怕失去还没来得及见面的我。
那天，他跪在地上求遍了各路神仙。
得知母女平安那一刻，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老舅几乎是一夜间长大，他剪短了头发，重新回到学校，可惜之前逃课太多，还是没能考上大学。
他说：“妞妞，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天使，不然我早进监狱了。”
我那时候小，根本听不懂大人的道理，只知道自己被亲妈抛弃，老舅收留了我。
07
严格来说，老舅算不上合格的家长。
我每天放学后，去酒吧的收银台上写作业，顺便帮他收款。
有人问老舅，你怎么能让孩子在这种地方待呢，学坏了怎么办？
事实上，和老舅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我不但没学坏，反而成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看起来老舅对我是放养，但其实也充分给了我独立成长的空间。
老舅的名言是，一切靠自觉，蛮力逼不出学霸。
他从不干涉我的学业，总是告诉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好下次再努力，没啥大不了的。”
虽然我考砸了他不会责备我，可一旦我考得好，他就会很高兴。
有一次，我考了全年级第三，他兴奋地请酒吧所有客人喝酒，等回过头，又十分懊恼地说：“妞妞，你得好好读书，把我今晚赔的钱给挣回来。”
等到下次，我再考好成绩，他继续请客人免费喝酒。
可能是因为老舅的不在乎，我反而更加想努力吧。
成年后，和老舅聊起这些往事，他特别不好意思，说那会年轻，压根不知道怎么带孩子，还好我争气。
老舅对我，像极了默默的，深沉的父爱。
08
12岁那年，爸爸要把我接去北京上初中。
他说我和老舅在一起，是大疯子带着小疯子，学不出好来。
我不肯去，他就跟妈妈在电话吵了起来。
于是，我一声不响地把自己从小到大的成绩单整理出来，丢到爸爸面前。
“老舅比你们所有人都强，因为他从来不会因为我是孩子，就欺骗我，也不会因为我是孩子，就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我不会去北京，如果你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我说到做到！”
最终，我留在锦州继续读初中。
09
和老舅在一起的时光是幸福快乐的。
在爸爸眼里，老舅是不务正业的混混。
可我知道，老舅就是一个宝藏男孩，他会的东西特别多，弹吉他、唱歌，还会作词谱曲。
在音乐方面，他特别有天分，如果当年他跟初恋女友去北京闯荡，说不定也成了明星。
老舅的酒吧就开在大学城附近，经常有各种乐队来演出，老舅是那条街给演出费最高的老板。
高中时，我迷上了摇滚乐，成绩一落千丈。
老舅去开家长会，被班主任点名批评，我满不在乎地说：“分数不代表什么，再说了，我也没打算考大学，我将来要当歌手。”
没想到，就因为这句话，老舅把我胖揍了一顿，并且再也不准我踏进酒吧半步。
10
那段时间，老舅把酒吧交给朋友打理，每天接送我去补习班。
他没有强行扼杀我的梦想，而是跟我约定，如果成绩追上来，就不反对我搞音乐。
他说，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还说，做歌手更需要有文化。
在老舅的苦口婆心下，我被重新拉回读书的正道上。
当我考进全年级前三十名时，老舅便让他那些搞乐队的朋友教我弹吉他、唱歌。
后来，有一个知名的音乐节目来锦州海选，老舅的朋友偷偷给我报了名。
平时文质彬彬的老舅竟和朋友闹翻了。
我听到他和朋友吵架，说娱乐圈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别害了我家妞妞。
11
因为这件事，老舅让我爸妈回了锦州，商量我的未来。
结果，他俩一见面又开始互掐。
我愤怒而无助：没有人真正关心我，连老舅也开始把我往外推。
那一年，老舅31岁，刚处了个对象，已经开始谈婚论嫁。
姑娘对老舅没意见，但对方爸妈听说他抚养着姐姐的女儿，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妈妈劝我跟她去广州，她说：“妞妞，你老舅年纪不小了，不能再耽误他了。”
老舅也让我去广州：“妞妞，你妈这些年挺不容易的，你要多体谅她。”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12
暑假过后，我跟妈妈去了广州，转学到一所私立学校读高中。
没有老舅在一旁盯着，我开始了迟来的叛逆期。
逃课、打扮、玩音乐、故意跟我妈唱反调，学校不允许烫发染发，我偏偏要染成黄色，挑战老师权威。
每次看到妈妈被老师叫到学校批评，我心里都觉得特别爽。
高考落榜后，妈妈让我复读，我不肯，最后，她花钱把我送进一所私立艺术学校。
这期间，老舅也从当年的酷Boy变成向生活投降的中年男人。
他的酒吧还开着，但仅能糊口，他早就不写歌，也不唱歌了。
舅妈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整日都在屎尿屁中打滚。
13
有一年，老舅一家来广州玩，顺便找我妈借钱重新装修酒吧。
妈妈说起我这些年的叛逆，怪老舅当初不该纵容我玩音乐。
老舅在旁边直点头，把所有错都扛在自己的身上。
看他那自责的样子，我真的很难受。
我冲妈妈吼道：“要是没有老舅，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老舅连忙拉住我，让我少说几句。
那一刻，我真的好希望老舅能带我回锦州，可他连提都没提，只是叮嘱我要听妈妈的话。
那会，我觉得是老舅放弃了我。
少年的我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流离，因此很难看到成年世界的不易。
14
大学毕业后，我拒绝妈妈安排的工作，和男友去北京组建乐队。
我们有时去酒吧演出，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街头卖唱，收入勉强维持生活。
虽然爸爸就在北京，可我从没跟他联系过，我想凭自己的本事混出个人样来。
然而，现实给了我重重一击。
男友瞒着我签了一家平台，直播唱歌，还让我按他设计的人设圈粉。
我不同意，他转头就和别的女孩组成了情侣档。
我问他为什么时，他毫不忌讳地说：“你不愿做的事情，不代表别人和你一样目光短浅。”
我这才知道，男友早就出轨了那个女孩，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15
我失恋了，北京再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而我也不想回广州。
就在我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竟接到了老舅的电话，他邀请我回锦州。
他说酒吧驻唱的歌手做了个小手术，让我去顶一个月的班。
我犹豫许久，还是同意了。
老舅的酒吧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就像当初被父母抛下一样。
这些年，我活得很拧巴，和老舅的关系也有些渐行渐远。
从不主动打电话，偶尔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什么，我都左耳进，右耳出。
我总把自己放在受害人的角色，觉得老舅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对我进行了二次抛弃。
本质上，他和我妈是一类人，不愧是亲姐弟。
16
那天，老舅和舅妈开车到火车站接我。
41岁的老舅已不再是我印象里的文艺青年。
他的大背头变成了平头，有了藏不住的皱纹和大肚腩，他活成大多数中年男人的样子。
那个晚上，他在酒吧替我接风，多喝了几杯。
我也喝多了，哭着说自己就是天生被抛弃的命。
“被父母抛弃，被老舅抛弃，好不容易谈个恋爱，还被男朋友抛弃。”
老舅用力拍着桌子，大声说：“谁？谁敢抛弃我家妞妞？”
说着，他又指挥全场唯一没喝酒的舅妈开车去北京，帮我教训出轨的前男友。
舅妈拗不过他，也抹不开面子，真的开车驶往北京。
直到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我才清醒过来。
被男友抛弃已经很丢脸了，还拉着长辈去给自己报仇，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幼稚。
看着老舅睡着了，我慌忙抓住舅妈胳膊，让她赶紧掉头回家。
可舅妈的一番话，让我瞬间泪目。
她说：“妞妞，如果你不来锦州，我和你老舅就会开车去北京接你，这些年，你的乐队去了哪些酒吧演出，包括你失恋了，你老舅都一清二楚。”
说着，她把老舅的手机递给我：“密码是你生日，你们的演出，但凡网上能搜到的，他全都存了下来，还有，你老舅经常去你前男友的直播间打赏，他知道你们分手后，气得差点去北京找那小子算账。”
我猛然想起，男友刚开直播的时候曾说过，有一个锦州网友特别豪爽，老给他打赏。
原来那个网友就是老舅，我的眼泪一下滚了出来。
“妞妞，别怪你老舅，他当年也舍不得你走，但孩子只有跟着父母，才能有好前途啊，他不想你跟他一样，连大学都考不上。”
那天，车子开到下一个高速路口，我坚持让舅妈掉头回去。
对我来说，比起去手撕渣男，我更想和酒醒后的老舅唠唠嗑。
我想告诉他，与他分开的这十年，我其实很想他。
我一直以为自己孤独无依，事实上，一直有人在无条件地，默默地关心着我。
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17
就这样，我留在了锦州，到一家音乐培训机构做了吉他老师。
周末，我会背上吉他去老舅的酒吧演出，时间仿佛又回到十年前。
老舅说，他最郁闷的事，就是那天晚上不该喝醉，不然舅妈的车早就开进北京了。
“敢欺负我家妞妞，我不能饶了他。”
每每这时，我就笑着说：“你不是已经去人家直播间砸场子了吗？”
老舅连连摇头：“现实中没揍到他，不解气。”
生活早已让他圆滑通融，但唯独对我，他永远血气方刚，这，就足够了吧。
18
人生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老舅身边。
于我来说，这是一份迟到的团圆，这条回家的路，我走得弯弯曲曲。
被老舅如此这般爱过呵护过，我对人生再没任何抱怨。
今后的日子，我会守着老舅与至亲，守护时光可缓，故人不散的小美好。
这，就是我想要的宝贵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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