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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删节《废都》第十三章节填补删节计四十八字




  第六章

  出得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面撞着龚靖元。龚靖元胖得肚子腆起来,一见面就啼啼地笑,说:“妹子你咋这么年轻?身子还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么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难看哩,这样我心里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说道人到这个年岁有个小肚子才有魅力的,乐得龚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观了!两人寒暄说笑,龚靖元就看见了她拿的红衣红裤,又作践还要消啊,穿这么艳的衣服?牛月清说:“碰上了就好,也用不着给你去上门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过来热闹的。”龚靖元说:“吓!这是好事儿,到时候我带副麻将去,哥儿兄弟玩上一天一夜的!你没叫了那阮老板,让他来时带几个戏子娃吗?要闹就闹大些,要不要我领个厨师,不管哪个宾馆我一句话保准去的!”牛月清说:“什么也不用领,来了什么也不要拿,只带一张嘴就是,若行旧规矩,我就要恼了!要玩麻将你就携上,我家可没一副好的。”龚靖元说:“你猜我来干啥的,就是买副好麻将的。”两人又说了一阵笑话,分了手。牛月清回来天就擦黑,柳月把饭菜已摆上桌,桌边坐着干表姐夫。沙发边放了带来的一袋洋芋、两个南瓜、一手帕新摘的鲜金针菜,他还没有吃饭,专等着庄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过了,牛月清说:“之蝶出外浪了几天了,现在不回来;晚饭必是又在外边吃了,不等他了!”话刚说毕,庄之蝶就推门进来。干表姐夫说:“城里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庄之蝶也一脸热情,问:“好长时间不见你来了!听说你是承包了窑场了,发了吧?”干表姐夫说:“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烧一夜砖抵不住上个标点符号的。可就这,一天也忙得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说要办事,我对你表姐说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一定得去的!就带了些菜来了。”庄之蝶倒莫名其妙,说:“我也不开公司。不盖房子,有什么事的。是你妹子想见你们了,让你们来逛逛的。”干表姐夫说:“这你就不如月清朴实了,你是怕我们乡里人来吃饭吗?你瞒我,我还是来的,那一日我家数口,还有老姑的一干子老亲世故都来呀!”庄之蝶见他说得认真,就问牛月清:“咱办什么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语。柳月说:“你只在外逛,家里什么事操过心,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庄之蝶抖了那红衣红裤,脸上沉下来,说:“七十八十了?给娘都没过生日,我过的什么?”就对干表姐夫说:“别听月清说的,没事找事。你吃饭吧,我是在外边吃了的。”就走到书房去。
  干表姐夫原本还要在饭桌上给庄之蝶说话的,见庄之蝶脸面不好,便给牛月清低声说起来。原来干表姐拿了那让生儿子的药回去吃了,遵嘱必须在一月之内怀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窑上的一批欠款别人要不回来,又需他出外索帐,他一去又是半月,回来怀孕期就过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讨服药来吃。牛月清听了,心里有些生气,想这一服药要数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应人是小,误人事大,怎么能这般地不经心?!但事到如今,又是亲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就说:“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这药可不是轻易敢糟踏了的,光那沉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干表姐夫说:“下个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儿去,一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你们可要保密,谁也不能说的,孩子怀上了,就给我来说一声,我买了滋养品去看她。你什么都要禁言,不要让她干重活,不敢吵嘴怄气,到时间了,我在城里医院找熟人说好,用车去接她就是了。”干表姐夫点了头说:“这是自然。”牛月清又说:“重吃药的事不要对之蝶提说。”就去了书房,对庄之蝶说:“你不吃饭,陪干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给干表姐买双凉鞋的,立时就回来。”庄之蝶拿了酒出来。出来到客厅了脸上才笑。
  牛月清出门急急去了一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钱又讨得了一服药,再去鞋店给干表姐买了一双凉鞋回来,干表姐夫和庄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药装在一个塑料包里了,对干表姐夫说:“鞋在里边,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干表姐夫明白意思,说:“我经心着的。”便告辞要回去。庄之蝶见干表姐夫这么快就走,也觉得不必给亲戚难看,后悔刚才说话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远,心里总是对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满,顺路去西门外的城河公园听了一会儿那里的自乐班唱的秦腔戏文。回来时一辆出租车从巷口拐出来,似乎觉得车里坐的是龚靖元的儿子,进门就问牛月清:“是不是龚靖元的儿子来过?”牛月清说:“来过。都说那小子抽大烟土,果然脸像土布袋摔了一般。他说他爹突然有事明日一早去兰州,要他先送了礼来。让喝水他也不喝,鼻流诞水的,怕是烟瘾又要犯了,不知要去哪里吸去。唉,这小子前世是什么变的。要来败老龚的家当呀!”庄之蝶看时,桌上一盒大寿糕和一个包装精美的写着“豪华锦缎被面”的纸袋儿,就说:“你给龚靖元也通知了?”牛月清说:“下午我在街上撞见他,随便说的,人家拿来了你能不收?”庄之蝶说。“我已经说了不过的。你还收人家什么礼?你那么逞能,不给我说一声就通知这个邀请那个,我是当了皇帝还是得了儿子啦!景雪荫闹成那个阵势,我还不嫌丢入。现在乌烟瘴气地在家待客,让更多人捂了嘴用屁眼笑我吗?你通知谁了,你去回退;你若不回退,我那日就不在家!”一席话说得牛月清痴在那里。
  老太太就从卧室出来,说“我本来不管你们的事、可话说得那么不中入耳?”我刚才就有一肚子气的。一家人盼你回来吃饭。盼回来了,瞧你对你干表姐夫的言语,你是给我的亲戚伤脸吗?月清给你张罗过生日、要说有意见的是我。你爹今早儿来还笑话我女儿不孝的,我劝了他,说我老了就活儿女前这个家还不是靠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之蝶要当一个儿两个儿用的。我不说你们什么;你倒嫌招了亲戚来乌烟瘴气的,你是嫌弃我的穷亲世故了?这门庭里也是出过名人的,如果西京城里没有自来水,水局也是衙门一样的威风的!“庄之蝶赶紧扶了老太太去卧室,让柳月沏了一杯桔子粉汤来,说:”娘,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嫌月清自作主张,全不理解我的烦处。“牛月清听了,在客厅说:”你烦,我是你老婆,我能不也是烦?正是觉得今年晦气事多才想着过生日冲一冲,热脸换了冷沟子!你开口直戳戳往人心里桶刀子,这些我忍了,习惯了,可你当着干表姐夫的面让我下不了台,我在亲戚伙里还有什么体面?你在外有说有笑的,回到家来就吊下个脸,这半年越发是换了个人似的,你是心上不来我了还是怎的?人都说我在家享福哩,可谁知道我当的不是你的老婆,是保姆,是奴才!“柳月在厨房刷锅,听到这里,说。”大姐,保姆就是保姆,可不是奴才的,大姐平日是把我当奴才看的?“牛月清说:”这不干你事!“柳月说:”骂人没好口,我不计较。可这事你就少说几句好了。你是好心,庄老师也说的有道理,要过生日冲一冲,叫几个相好的朋友来聊聊,喝顿酒也就罢了。你却贪大求红火,甭说地方小,大热天的人受罪,张扬出去,以为庄老师要怎么啦!“庄之蝶说:”你听听。柳月都比你见识高!“牛月清气正没处泄,听了柳月的话,又受庄之蝶这么一揶揄,也上了火:”我不如柳月嘛,柳月是怕做饭了,家里没一个人吃饭柳月就高兴了!“柳月说:”我一上午跑了三个菜市,我是嫌脚小跑大了吗?我是保姆,命里就是给人做饭的,我哪儿是怕做饭了?“平日柳月是顺从着牛月清的,待她这般说了,牛月清倒觉得自己宠惯得她这么大。这般和她说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就说道:”那你就是两面派,商量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这阵人家不同意,你就翻了脸儿向着他,他是你老师,是名人嘛!人常说,丈夫一旦把老婆不当人了,满天下的人都会来把你不当个人待的,这话真是对的!柳月你见识高,你说这事咋办呀?你说呀!你说呀!“噎得柳月就哭起来。庄之蝶一直坐在那里,气得脸色发青,见着柳月哭起来,一是觉得她毕竟是外人。二也有心要气牛月清,就一拍桌子说道:”柳月,你哭什么,要折腾让她折腾,到那一日你跟我去文联大院那边,你只给你我做饭吃!“牛月清说:”好啊,你能挣钱雇保姆么,你们要怎么就怎么去,这是合伙在整我么!丈夫丈夫不敢说,保姆保姆不敢说,我活的是什么份儿?我羞了我的先人嘛!“也放声哭起来。庄之蝶一时火更凶,正要发作,老太太颤颤巍巍又走出来,柳月忙去扶她,她推了柳月,手指着庄之蝶,嘴却哆嗦着说不出来。庄之蝶转身放开门走出去,夜里歇到文联大院的房子去了。
  庄之蝶在那边不回来,这边牛月清也不过去,两人较上劲儿,生日却是不再过了。柳月自那日吵闹,与牛月清有隐,心里倒多少生出幸灾之意。要看她的笑话,故每日十分讲究起收拾。逢有一帮文学爱好者来访,不卑不亢,也能自如应酬。末了,将要办之事,如重要来信、各报刊编辑部约稿函、有关社会活动的请柬,—一整理了,对牛月清说:“大姐,这些得及时交给庄老师的,你送过去呀还是让我去送?”牛月清心里惊讶:她倒有这份心性,能耐真要比我还强?!就说:“我不见他!”柳月就去了文联大院这边。庄之蝶见柳月来了,自然高兴。又见得各类函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着穿着得这么艳,妆化得这么好,拉了她的手就说许多话,还要她做了饭再过去。这样,柳月自此两边跑动。牛月清虽是生庄之蝶的气,但庄之蝶毕竟是丈夫,见柳月如此穿梭,不说让去的话,也不说不要去,倒是常买些好吃的来,不做声地放在篮子里,柳月就提了过去。
  这期间唐宛儿来文联大院了几次,连门房的韦老婆子也记得了一个眼睛媚媚的爱笑的女人,问过庄之蝶那女的是不是个演员?庄之蝶就不再约她到这边多来,只去“求缺屋”。这一日落了一阵儿白雨,太阳又照出红来,空气潮潮的越发闷热。庄之蝶在“求缺屋”里等唐宛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拿了前几日两人为在这里观赏市容而买的望远镜看对面楼上的动静。那楼是一家刺绣厂的女工宿舍,一帮眼睛和牙齿都极好的年轻女子,八人一个宿舍、怕是下班才回来,都端了水盆擦洗。庄之蝶举镜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裤,上衣也脱了,只是个乳罩,为着一件什么事儿,三个人搅成一团儿嬉闹。正看得有兴,那窗口就挂出一张报纸,上边用墨笔写了三个大字:“没意思!”庄之蝶也脸上愧起来,忙走回房间来,把窗帘也放下了。这当儿才发现门道的一边有一个小小字条,捡起看了,竟是唐宛儿一早就塞进来的,而自己开门时未发现。字条上写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敏说,管文化的那个副省长下台了,宣传部长在那份声明拟文上批了‘由厅里决定’,杂志社就坚持要按所拟的这份声明刊登。景雪荫不同意,钟唯贤就说;不同意,咱也不刊登了!所以现在第二期杂志上就没刊登。”下边又一行是:“我今日不能来了,周敏的一个朋友从潼关来了,为我们传递老家的情况,我和周敏得做饭招待人家,我是借了买菜的空儿来给你打招呼的,你原谅我。”庄之蝶长出了一口气,管文化的副省长倒了,真倒的是时候。牛月清要过生日来冲晦气,过生日就能冲了晦气?如今不过,好事不也就来了吗?!只遗憾唐宛儿不能来,要不与她在这里要好好吃些酒的。就不觉作想了吃了酒后他们要做些什么事情来的,想入非非,身子勃动,于是剥了衣服,竟自个动作起来,【直将一根儿尘柄撸动得热滚滚地发了烫,依然不能过劲,只觉体内憋涨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合掌在龟头上猛的一通揉搓,】一时神魂癫迷,弄出许多秽物出来。用那字条儿来擦,却发现字条儿背面又是一句话:“再告诉你个不好消息,听周敏说,孟老师的一只眼睛瞎了,”登时吓了一跳,整好衣服,洗了脸面,急急往孟云房家来。
  孟云房果然是一只眼睛瞎了。但瞎得十分出奇,表面上一切都好好的,他也感到不疼不痒,就是没有了视力。孟云房并不悲观,还笑着说:“昨日早晨起来发现的,去医院看医生了,什么也查不出来。之蝶呀,以后做什么骗我的事可得小心,我现在是一目了然了!”庄之蝶还是为他伤心,劝他一家医院看了不行,多跑几家看看嘛。孟云房说:“孙思邈在世也医不了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近日研究《邵子神数》有进展了!你来试试。”就从桌下取出一个皮箱,皮箱里是高高三摞线装书籍,说:“你是五一年夏七月二十三的下午八时的生辰年月吧,你等着,等计算出一组数字来,你动手去查吧。”庄之蝶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看着他列出三个四位数字;照他吩咐的查法去翻阅那线装书籍,果然查出三首诗句来。
  之一:
  剪碎鹅毛遇朔风,雪罗梅花竹更清,生辰正闰夏七月,二十三日身降生。
  之二:
  鸿雁迷群泪纷纷,手足官中寿不均。
  兄弟三人分造化,内中一人会归阴。
  之三:
  父命属猪定仙游,乾坤爻相有相争,二亲宫中先丧父,母亲相同寿遐令。
  庄之蝶一一看了,只惊得目瞪口呆,叫道:“天下还有这等奇书!我的什么情况都写在上边了。”孟云房一合书籍说:“我以前给你说,你总是不信。这书在《易经》数典中是最神奇的一部,它失传了几百年了,许多算卦高手都是听说过没有见过的。据智祥大师说,西京阜城图书馆是有过一部的,当年康有为来西京,到处要看稀世文物,临走偷了几件东西,皇城图书馆和孕璜寺只发现被他偷了一枚砚台和一册经本,就上书陕西督军。督军下令派人去追索,快马直追到潼才追上,硬着脸面索要回来,这事当时惊动了全国。但后来竟又发现少了一书一查书目,才知是多少人觉寻不到的《邵子神数》,便知是康老夫子盗走了。康有为死后,谁也不知此书下落。大前年台湾有一高人,自称有一套《神数》,却只有《神数》没有《神数》查解法,曾到大陆走访了十三个省市,也是空手而归。现在我倒是有了!”庄之蝶说:“说得这么玄乎,怎不见你咋呼过?”盂云房说:“你别以为我是咋咋呼呼的,那也要看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你得严加保密,这书是北郊一个六十二岁的老者的。老者闭口不提书的来历,听说他是满族,是正红旗的后人,这书必是从皇室什么地方弄出来的。老者对此书几十年秘不示人,也是没有查解之法,苦苦研究了十八年不可知。后来从智祥大师那儿认识了我,几经接触,才透出口气让我来查解。我现在刚能入得一步,弄懂了将生辰年月如何转变为四位数,所查出的也只能是你生于何年何月,你父母十二生肖为甚,兄弟几人,妻娶何氏。后边还有生前为何所变,死后又变何物。在生之时哪年有灾哪年有福,何日发财何日破损,官居几品名重几级。但我却全然不懂查解之法。此书开首就讲‘天机泄露,则瞑目哑言’。我是入了此一步,这眼就瞎了。”一席话说得庄之蝶倒害怕起来。说:“那就不要看这等书。”孟云房说:“怎么不看?不解此书人目明亮,人目却只看到现实世界;解了此书人目瞑盲,却能看到未来世界,这哪头重哪头轻?!所以眼瞎之后,我去医院查不出原因,心里倒是高兴,知道我是真正解开了一点天书,回来越发地精神,日夜研究,只可惜再无进展。”庄之蝶到了这时,便也说道:“你既然乐于此道了,那给我再查查,看我的妻室如何?”
  孟云房就又计算半日,列出一个四位数来,一查,上面竟是写道:庭前枯木凤来仪,禄马当求未见真。
  好将短事求长事,闻听旁人说是非。
  庄之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看来是月清,又好像不是月清?”孟云房说:“这我也说不上来的。”庄之蝶又问:“你查过咱所认识的这些人吗?”孟云房说:“你瞧瞧这个。”从一本书里取出一张纸来,交给了庄之蝶。庄之蝶却展读不懂。
  孟云房说:“这是我给我老婆查的,一点没错,她命里是要嫁两回的。别的人我倒不知生辰年月。”庄之蝶说:“那我说出三个人的,一个是唐宛儿,五七年三月三日亥时生人。一个是柳月,六三年十二月十八卯时生人。一个是汪希眠老婆,五零年腊月初八酉时生人。”孟云房—一查了,奇怪的是每人只能查出一个四位数来,且不是了七言律问的格式。
  唐宛儿的是:
  湖海意悠悠。烟波了钓钩。事了物未了,阴图物未图。
  柳月的是:
  喜喜喜,终防否,获得骊龙颈下珠,忽然失却,还在水里。
  汪希眠老婆的是:
  心戚戚,口啾啾,一番思虑一番忧,说了休时又不休。
  庄之蝶说:“怎么上边全没有写到她们的婚姻之事?”孟云房说:“婚姻怕只是在别的四位数里查到的,但依她们的生辰年月,我只能查出这些。”庄之蝶遗憾了半日,却又想:这倒好,如果都让我知道了,也是可怕之事。如果一切都是命运决定,牛月清若将来不属于我,那我与她如此这般还罢了;若将来与我白头到老,这就怎么了结双方?若唐宛儿能最后嫁我,这倒也罢了;若还是嫁了别人,我岂不明知两头落空还能与她再一个心思吗?还有柳月,还有汪希眠老婆,甚至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人呢?……按《邵子神数》上看来,人的一生,其实在你一出生之时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么我所取得的成就,所有的声名,以及与身边这些女人的瓜瓜葛葛都是命该如此,也就没了多少刺激。想到这里,庄之蝶倒后悔不该查了这部书的。就说:“不查出也好,你永远都不要查所熟悉的人,今日这事也谁都不必告诉。”孟云房说:“应该是这样。要不你也知道得太多了,眼睛也是不瞎就哑言的。你不比我,你现在正是日在中天,好好活你的快活是了!”庄之蝶只是摇头。“我还活得快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夏捷黑水汗流回来,问候了庄之蝶,就一屁股仄卧在了沙发上,叫喊累坏了,让孟云房点一支香烟给她吸。孟云房点了给她,庄之蝶说:“你也吸开烟了?”夏捷说:“你们男人家能享受的我也要享受享受!云房,今日吃什么,饭做好了吗?”孟云居说:“之蝶来了,我们要说话的,哪儿有空做了饭?你给我们下些面条吧。”夏捷说:“你在家凉房子里坐了一上午,倒叫我去做饭,我不去!”孟云房说:“不去也好,我去街上买些凉面皮子来吃。”拿盒儿出门去了。孟云房一走,夏捷就对庄之蝶说:“你一定认为我在家太霸道了吧?我近日在家故意甚事也不干的。你不知道他现在一天到黑只是钻在那《邵子神数》里,人也神神经经起来,我说他,他根本不听。先是把智祥和尚当神敬,后又是说慧明那尼姑如何了不得,现在认识了一个北郊死老头子,又崇拜得不得了,他是一个时期没个崇拜对象就不能活了!”庄之蝶就笑了,说:“现在不去那种魔保健品厂去当顾问了吧?”夏捷说:“早都不当了!你瞧瞧那床下,扔了一堆神功保元袋的。他当时写那些产品介绍,说保元袋里有麝香、有冰片、有虎鞭。我就说了,一家保健品厂一天生产那么多袋子,你是哪儿得来的虎鞭,一只虎一条鞭,能装几个袋子?你是在床下养着老虎还是上东北长白山捕的,你不怕公安局来查你乱杀国家稀有动物的罪吗?”庄之蝶哈哈大笑起来。孟云房端了凉面皮子进来问笑什么的这么开心?夏捷对庄之蝶说:“不告诉他,笑可笑之人!”孟云房也不再追究,三人开始吃饭。
  吃罢饭,孟云居却要和庄之蝶出去,恼得夏捷不理。出了门孟云房就活跃起来,却要求庄之蝶用摩托车带他去一趟北郊的小杨庄,说是那位老者就住在那里。又说这老者如何神奇,近些年四处云游,寻访各地易林真人,从人家那儿打探有关懂得《邵子神数》查解之法,而他之所以能入了门儿,也是老者听了一位换骨老太太的一句口诀才回来告诉他的。庄之蝶也有心要看看这老者是什么人物,带了孟云房一路风刮一般向城北驶来。
  小杨庄村子并不大,庄口一幢小楼,楼上凉台上正站着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正携了小儿吃奶,男的说:“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果然就去很响地咂了一口。女的就说:“你爹不要睑!”便逗着孩子说儿歌。说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封粮口。三十煺蹄儿,初一脚蹬儿。”庄之蝶就瓷眼儿往上看。孟云房说:“这是老者的儿子儿媳。小两口逗趣儿,你卖什么眼儿?”庄之蝶说:“我是听那儿歌的。那后边的辞儿多好!三十怎么是煺蹄儿,初一却脚蹬儿?”孟云房说:“年三十是烧了热水洗脚剪趾甲换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给大人磕头,磕头时脚是要蹬的呀!”庄之蝶说:“好,好!这女的一口河南腔说这辞儿,蛮押韵中听嘛!”孟云房就向凉台上问:“你爹呢?”那男的说:“在哩!”孟云房就领庄之蝶进了院子,径直往楼下北边的一间屋去,果然一老头就在那里独自吃茶哩。庄之蝶进去,老者并没有站起,只是欠身让了座,将一只满是茶垢的杯子送过来,悄声地就和孟云房说开来。庄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没一页窗户,黑咕隆咚,散发一种臭味。一张床上、桌上,到处是线装古本。孟云房说:“这是我一个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声说好了!”老者又看了庄之蝶一眼,说:“你抽烟。”在身上找起来。找不出来,拧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乱被中摸,摸出一包来扔给了庄之蝶,声音还是不大地说:“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书来让我看。第四次去,他说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买去了一样的、我就说,我可以买,你说个价吧。那人说,我现在需要盖房子,得二十万。我说这么多钱我可拿不出的,给你四万吧。他说四万太少。与我讨价还价、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却变了卦、我就没有回来,再谈了一夜,我说你又没个神数书的。存下这二十三句口决有什么用场?他说,是呀,你又没有这二十三句口诀,有那部书还不如有一本《辞源》、《辞海》!他说的也是。我就说等查解出来,我复印一套书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给了他四万五千元。他拿出一个小册子,却失声痛哭。说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这宝贝给人了。哭得直不起腰来。”老者就取出一个樟木小匣,从中取出只有四页的小手抄册子、却附在孟云居耳边叽咕。孟云房说:“没事的,我还得坐他摩托车回去的。等一有进展,我立即就来。”老者说:“你不要来,我明日下午或许就去你那里了。”
  两人告辞出村,孟云房说:“之蝶,你觉得老者怎样?”庄之蝶说:“我不喜欢这号人,太诡。”孟云房说:“他防你的。我没说出你的名来,他冷淡你了。”庄之蝶说:“这下你得双目失明了!”孟公房说:“也说不上这口诀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转化了口?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离我而去的。”庄之蝶说:“你不是给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吗?”孟三房说:“就是不走,也会恶声败气待我。你到时候可多来看我。”庄之蝶说:“没问题的,她真要那样,我送你去清虚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吗?”孟云房说:“她升了监院就不比先前了。为了庵的拨款,我给她介绍了黄德复,她现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黄的,见了我只对我念阿弥陀佛,正经是个佛门人了。”庄之蝶笑道:“人家当然是佛门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云房倒嘿嘿地笑着不语。瞧着孟云房那么个神气儿笑着,庄之蝶心里倒有些不舒服起来,眼前浮现了几次穿着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车险些骑到路边的水渠里。到了北城门外,前边是横亘的铁道,庄之蝶突然问:“这里不是道北吗?”孟云房说:“是道北。”庄之蝶说:“尚俭路在哪儿?”孟云房说:“进了北城门往东走不远就是。”庄之蝶说:“太好了,我领你去见见一个女的。”孟云房说:“你还在这里蓄着一个女人呀!”庄之蝶说:“快闭了臭嘴!”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事,又说了阿兰留的地址,路过这里何不去问问阿兰把那信发了没有,打听到宿州的情况如何?说得孟云房连声念叨庄之蝶心好,就到了尚俭路寻了那条叫着普济巷去。
  没有想到,尚俭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区。刚一进普济巷,就如进了一座大楼内的过道,两边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间两间的开面。做饭的炉子,盛净水的瓷瓮,装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门口的窗台下,来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顾右盼,小心着撞了这个碰了那个。三个人是不能搭肩牵手地走过的,迎面来了人,还要仄身靠边,对方的口鼻热气就喷过来,能闻出烟味或蒜味。庄之蝶和孟云房停了摩托车在巷口,正愁没个地方存放,又担心丢失,巷口坐着的几个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说:“就放在那里,没事的。西京城里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贼也不会来这里!”孟云房说:“这就怪了,莫非这巷里住了公安局长?”老太太说:“甭说住局长,科长也不会住这巷子的!巷子这么窄,门对门窗对窗的,贼怎么个藏身的?巷这头我们抹牌,巷那头也是支了桌麻将,贼进来了,又哪里出得去?”在之蝶就说:“一条巷一家人的,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个阿兰的姐姐住在这里,是个安徽人的。”老太太说:“安徽人?这里哪有安徽人?”另一个老太太说:“穆家仁的媳妇不是安徽人吗?”这老太太就说:“你怎不说是河南人的媳妇呢?穆家仁的媳妇怎不认识!她是有个妹妹也来住好久了,那可是这巷子里两朵花的。你们哪儿的?是亲戚?同学?”孟云房说:“同事。”老太太说:“二十七号。记住,二十七号呀,二十七号和二十九号门挨门的,别走到二十九号去。这个时候,人家二十九号新夫妇睡觉的,别推门讨个没趣。”两人就笑着往里走。听见老太太还在说:“穆家的门风怪哩,代代男人憨木头坯子。屋里人却一辈比一辈的俊俏!”查着门牌走过去,热得两人如进了火坑。一个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岁吧,头发胡乱地拢在头上,额上出了痱子,又敷着厚厚的白粉。两个已经瘪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于一家拉严了窗帘的窗前喊:“阿贵,阿贵,阿贵你是死了?”屋里半天不语,有女声说:“呵,呵,阿贵,贵,不,在,在,在哟。哟—一哟!”庄之蝶先是不解这声音怎么啦。那女人骂道:“噢,阿贵不在?阿贵能不在?!我说大热天的窗帘拉得那么严,你们不怕肚皮出痱子?你们忙吧,我走啦,一会完了事让阿贵借我一缸浆,我要做‘漏鱼’啦!”庄之蝶也就知道那声音的内涵了,偷着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间,二十七号门口蹲着一个男人洗衣服,庄之蝶问:“这是二十七号吧?”那男人说:“二十七号。”又问:“阿兰是不是住在这里?”男人抬头还看着他们,屋里有声传出来:“谁呀,阿兰是住在这里!”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们进去。一进去,迎面一个大床上坐着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脚剪趾甲。脚娇小秀美。十个趾甲涂着红。抬了头来,却不是阿兰。孟云房掏了名片递过去,介绍说:“这一位是作家庄之蝶,他认识阿兰。”女人出溜儿下了床来,眼幽幽地看着庄之蝶就叫道:“哎呀,这是什么日子呀,这么大的人物到这里来了!”一边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边说:“怎么还不坐下?家仁,你看这是谁来了,你还瓷在那里不倒了水来!这是我丈夫。”穆家仁回头笑着,脸很黑、牙却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说:“你瞧我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里洗呀,涮呀,没出息的,让你们见笑了!”穆家仁睑就黑红,窘得更是一头水,讷讷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女人说:“瞧你说的,你要是有庄先生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写作,屋里一个草渣渣也不让你动!”庄之蝶就圆场:“我那么金贵的?在家还不是常做饭洗衣的!”女人说:“哪能这样,这你夫人就不对了,她果是累些,可身累累不着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还是笑笑就坐在一边去。女人拿了扇子给在之蝶和孟云房扇,说房子小,没个电扇。男人是建筑队的绘图员,在那桌上画图;孩子要在那缝纫机板上做作业。一开电扇,满屋的东西就都要飞起来,所以她也便没买的。庄之蝶不好意思让她扇,拿过扇子自个摇动。女人说:“找阿兰呀,我是阿兰的二姐,叫阿灿的。阿兰那日回来对我说过见了你,我还不信,那么大的人物就让你见了?阿兰后来回来就拿了你的信,说是你夫人交给她的,让我发给我大姐,我这才信了。我却不懂,怎么又让我大姐把信邮回西京?”庄之蝶说了原委,问:“宿州那边不知有没有消息?”阿灿说:“大姐来了信,说有个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学教书,当了几十年右派,平反后三年里就早死了。”庄之蝶听了,不觉伤心起来,想钟唯贤精神支柱全在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头将要一下子全垮下来的。就说:“云房,这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阿灿你也不要说。说者无意,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到钟主编耳里,那就要了老头的命了!现在看来,我得继续代薛瑞梅给钟唯贤写信,你帮我邮给你大姐,让她再换了信封,就写上她家地址再邮回西京。要不,钟主编还是给老地址去信,前几封没退回来怕是丢了,若再有一次两次退回来,他就要疑心哩。”阿灿说:“你这般善心肠,我还推辞什么?你要写了信,你有空拿来,或者我去你家取。”庄之蝶说:“哪能让你跑动,我那儿离阿兰单位近些,我交给她好了。”阿灿说。“那也好,只是阿兰近日不常去厂里,她不是在设计公厕吗,整日跑跑磕磕的。”庄之蝶说:“设计还没完?”阿灿说:“谁知道呀!一个公厕么,她精心得好像让她设计人民大会堂似的!这几日回来,说那王主任三天两头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来,愁得她回来饭也少吃了,爬上楼就去睡。”庄之蝶这才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梯子,从梯子爬上去是一个楼,阿兰是住在楼上的。便说:“这楼上怕还凉些。”阿灿说:“凉什么呀,楼上才热的!本来有窗子可以对流,可巷对面也是一个小楼,上面住着两个光棍,阿兰就只好关了窗子。人在上边直不起腰。光线又暗,我每日熬绿豆汤让她喝。我说你快嫁个人,嫁个有办法的,就不在我这儿受罪了!她只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嫁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就完了。唉,这我年轻时心比她更盛,现在百事不成,还不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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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这当儿,巷道有人用三轮车拉炭块,门口的洗衣盆把路挡了,叫着挪盆子喽,穆家仁赶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污水的桶提了进来,三轮车才过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没事,也没活。就又在盆里搓洗起来,阿灿便让他出去买些熟食来,要让客人在这儿喝酒。庄之蝶赶忙谢绝。阿灿却恼了:“嫌我们管不起一顿酒?嫌不卫生?”还双手按了庄之蝶的肩要他实实在在坐下,随手弹掉了庄之蝶后领上的一点尘土。
  酒就在阿灿家喝了。无外乎有一些猪肝、肚丝、猪耳朵、竹笋和蘑菇。阿灿又烧了一条并不大的鱼。鱼在门外的炉子上煎时,香气就弥漫了半个巷,对门的房子里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鱼。庄之蝶从门里看去,对门窗里是一个老太太在擀面条,也是赤了上身,两个奶却松皮吊下来几乎到了裤腰处,而背上却同时背着两个孩子。“老太太说:”吃什么鱼,没长眼睛瞧见阿灿姨家来客人吗?吃奶!“便白面手把奶包儿啪啪往肩后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来。阿灿便盛了一碗米饭。夹了几块鱼走过去,回来悄声说:”你们一定要笑话老太太那个样子了,听说她年轻时可美得不行,光那两个奶子馋过多少男人,有两个就犯了错误了。现在老了;也不讲究了,也是这地方太热,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喝过酒,四人又说了一阵话,穆家仁洗洗了锅碗就要上班去,庄之蝶和孟云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说:“你们急什么。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们谈你们的。晚上在这儿吃我们河南人的浆面条。”庄之蝶说:“哪能吃个不停,以后来就不让吃了。”阿灿说:“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里干净、男男女女睡一个床上也没个啥!”说得之蝶和孟云房脸脖赤红,只好呆下。穆家仁走了,阿灿问你们怎么来的,车子放在哪里?知道了骑的是摩托车。就让孟云房去推过来,免得老太太们回家去了没人照看。孟云房一出去。阿灿明亮亮的眼睛就看着庄之蝶,说:“你说实话,是真的要走,还是不好意思的话?”庄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说:“你待人好实诚,虽初次认识却觉得关系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灿说:“真话说了中听。你不知道,你能来我多高兴,要不嫌弃了,你就多呆会儿,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儿来嗑。”说完就走出去。孟云房回来,庄之蝶说:“你觉得阿灿怎么样?”孟云房说:“天生丽质,性格也好。”庄之蝶说:“我倒少见过这种女人,她长得比阿兰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气。女人没脂粉气,如士没有刀客气、僧没有香火气一样可贵可亲!”孟云房说:“你又喜欢她了?”这时阿灿进了门,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儿让嗑了,说:“阿兰很晚才回来的,你何不就在这里再给钟主编写一封信,明日我就拿邮局给我大姐寄了。钟主编那么个处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个年头的。”孟云房说:“阿灿也有这份体会。”阿灿说:“将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轻轻的,倒没个写信处,也没个信写来。”孟云房说:“像阿灿这么好人材好气质的,哪有没写了信来的?”阿灿说:“人都这么说的,可正是这脸面和气质害了我!年轻时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纸薄,落了个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猪烂狗的又抖丢不离。哪里像你们?”孟云房说:“都一样的,庄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写作窍道的,没见他说过有女的找他。”阿灿说:“恐怕是庄夫人漂亮,女孩儿们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云房说:“夫人倒还一表人材。”阿灿就笑道:“这就好了!”孟云房说:“好了什么?”阿灿说:“你要说庄夫人人材不好,我倒丧气了!你想想,别的女人见了庄先生。保准都有一份好感,说是为了啥,怕是谁也说不清;若听说庄夫人丑了,她就觉得庄先生标准太低,要爱上他也觉没劲儿的。”孟云房说:“你这想法倒怪,一般爱上一个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丑,才有攻破的希望的。”庄之蝶就直摆手,说扯到哪里去了?!却看着阿灿说:“阿灿真可惜是这巷子的。”阿灿说:“也没什么可惜的,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么!人常说金子埋在土里终究也是金子,当然不是说我就是什么金子,可即就是块金子,把你埋在土里了你是金子又有什么用?铁不值钱,铁却做了锅能做饭,铁真的倒比金子有了价值的!我现在宽心的是我还有个好儿子,儿子一表的人材,脑瓜儿也聪明。”孟云房说:“儿子呢?”阿灿说:“上初中了,晚上回来晚,学校加课的。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须叫他将来读大学了再读博士生,然后到国外闯事业去!”庄之蝶心里不是个滋味,说:“你这么年轻的,正是活人的时候,若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就……”阿灿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头在卓面上看了一下,看着桌面一层灰,拿抹布去抹了,说:“你说的对着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说,“我曾经给阿兰说我过去在新疆饿过肚子,阿兰说她也饿过、可阿兰是一次出差到山里去,走了一天的路没吃一口饭,而我是怎么饿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吃什么,家里穷得没了一把米!都是饿过肚子,那情况不一样哩!”庄之蝶说:“我懂的……”孟云房一旁听着,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只沉得他们能谈在一起,就说他用摩托车去城里办个事的,让庄之蝶在这儿写信等着。两个小时后回来的。不容分说,出去开了“木兰”就走了。
  孟云房一走庄之蝶多少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灿说:“你现在就可安心写信了?”庄之蝶说:“写的。”阿灿取了纸和笔。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拥到一边,让庄之蝶坐了。她说她不影响,坐在那里看会书的。庄之蝶一时入不了境界去。连开了几个头,撕了。阿灿就说太阳晒吧。过来拉了窗帘,又怕他热。在后边给他摇扇。庄之蝶忙说不用的,寻着了感觉写下去,一写下去竟带了深情,如痴如醉。阿灿在床头看了一会书,拿眼就静静地看庄之蝶在那里写信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庄之蝶写完了,回过头来,见阿灿呆呆地看着他发愣。他看着她了,她竟也没有觉察。就说:“写完了。”阿灿冷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儿,脸倒羞红,忙说:“完了?这么快就完了?”庄之蝶在这一瞬,心想,这么半天了还没见她羞过的。阿灿就走近来,说:“你能给我念念吗?”庄之蝶说:“怎么不能念的!你听听,有没有你们做女人的味,我真担心钟主编看出是假的。”就念起来。整整三页,庄之蝶念完了,猛地发现在面前有一只白净的手,五指修长,却十分丰润,小拇指和无名指紧紧压着桌面,中指和食指却翘着,颤颤地抖动。才知道阿灿什么时候就极近地站在自己身边,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身后轻摇了蒲扇儿。他抬起头来,头上空正是阿灿俯视着的睑,双目迷离,两腮醉红。庄之蝶说:“你觉得怎么样?”阿灿说:“我恍惚觉得这是给我写的。”庄之蝶一时冲动,哑了声叫了一句:“阿灿!”阿灿说:“嗯。”身子就摇晃着。庄之蝶握笔的手伸过去,在拿笔的手扶在阿灿的腰际时,身子同时往起站,于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来了一张嘴接住了上来的一张嘴,那笔头就将墨水印染了一点黑在阿灿的白衫上。两人抱在了一起,把一张藤椅也撞翻了。庄之蝶说:“阿灿,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是带了对你的好感之情来写的。”阿灿说:“真的,你真的喜欢我?”庄之蝶又一次抱紧了她,他不想多说,也不需要说,他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狂热来表示他对她的同情和喜欢。阿灿在他的怀里,说:“你不知怎么看我了,认作我是坏女人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能喜欢我,我太不敢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干了那种事也是美丽的,我要美丽一次的!”她让庄之蝶坐好,又一次说她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她当年学习很好,但她家成分高,她从安徽去新疆支边的,在那里好赖找了穆家仁,前几年一块又调到西京的。她现在日月过得很糟很累,是个小人物,可她心性还是清高。她是不难看的,有一副好身架,脸子还算白嫩,可她除了丈夫从未让任何人死眼儿看过她,欣赏她。庄之蝶说:“阿灿,我信你的,你不要说了。”阿灿说:“我要说的,我全说给你,我只想在你面前作个玻璃人,你要喜欢我,我就要让你看我,欣赏我,我要吓着你了!”竟把衫子脱去,把睡衣脱去,把乳罩、裤头脱去,连脚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条条地站在了庄之蝶的面前。庄之蝶并没有细细地在那里品赏,他抱住了她,不知怎么眼里流出了泪来。阿灿伸了手来擦眼泪,说:“你真的被我吓着了?!”庄之蝶没有说话,待阿灿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他也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阿灿。阿灿轻声叫起来:“你真的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么?”【说着就将那根早已蓬勃了的阳具攥了在手。庄之蝶紧紧搂住她说:“真的,我真的喜欢你!我不仅喜欢你天生丽质的容貌,更喜欢了你为人直率的脾气性格,这在女性里是极少见的!”阿灿听着,一脸陶醉的酥红,嘴里却说:“我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就用双腿缠绕了庄之蝶。庄之蝶接着说:“你有的,你看你这皮肤多嫩呀,都能掐出水儿了!”阿灿一笑,媚媚地说:“那你就掐吗,我要你掐,试试能不能出水!”庄之蝶便轻轻着手指去捻她的乳头,感觉女人的乳尖如同花一般在指下刹那开放,丰盈了满手。他轻轻地触摸着,一只手顺着阿灿柔嫩的肚皮滑了下去,飘飘浮浮,仿佛怕碎了一件器皿,不知道为什么,庄之蝶觉得自己竟对这女人格外珍爱,是同情,还是怜悯?心里也说不清。阿灿在他的抚摩下,忍不住地扭动了身子也来摸庄之蝶,两人就这样不停在彼此身上摸搓着,搓着搓着,阿灿就起身在庄之蝶下面亲了一口。庄之蝶急忙制止说:“别这样,我刚路上出了一身汗,味儿不好。”阿灿说:“我不嫌你的,你也下来亲亲我吧!”】阿灿把他拉下去,他只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阿灿说:“我是香的,穆家仁这么说过,我的儿子也这么说,你闻闻下边,那才香哩!”庄之蝶趴下去,果然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就觉得自己是在去雾里一般。【阿灿见他要用舌头去舔,就夹了腿不肯,庄之蝶便起身插了进去。】阿灿咬了牙子喊疼,庄之蝶就不敢,真怕伤了她。阿灿说:“你怎么觉得好你只管你的好。生儿子时,医生就说我的骨盆比一般人窄,还怕生不下孩子的。”庄之蝶又慢慢地试探着。她摇摇头,就只是笑。说说话话的,待到庄之蝶说他要排呀,阿灿却让他排在外边。【庄之蝶忙从她体内拔出来,一股白亮亮的精液便喷射而出,却仍有不甘似的,趁势将龟头顶在阿灿白嫩柔软的小腹上,抽搐着身子又继续动作了一会儿。】阿灿说:“让你排在外边,是因为我是没带环的,我怕怀孕的。”说着,又双手搂了他去,紧紧抱了睡在—起,突然脸上抽搐,泪流满面。庄之蝶赶忙就要爬起来,说:“阿灿,你后悔了吗?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的。”阿灿却又扑起来搂了他躺下,说:“我不后悔,我哪里就后悔了?我太激动,我要谢你的,真的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让我满足了,不光是身体满足,我整个心灵也满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么悲观、灰心,我只说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而你这么喜欢我,我不求你什么,不求要你钱,不求你办事,有你这么一个名人能喜欢我,我活着的自信心就又产生了!我真羡慕你的夫人,她能得到你,她一定干什么事情都干得成功,干得辉煌,我嫉妒她,太嫉妒她了!但你相信,我不敢去代替她,也不去那么想。我和你这样,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和负担的!”
  庄之蝶从没有听到过女人给他说这样的话,他爬起来,擦干了她的眼泪,说:“阿灿,我并不好,你这么说着倒让我羞愧!”就坐在那里,木木呆呆起来、阿灿却说:“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再一次把他抱住,头倚在了怀里。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阿灿轻声问:“你想抽支烟吗?”手就去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着了,取出来塞在庄之蝶唇上。庄之蝶却取下了,说:“你让我能再闻闻你的香吗,让你的香遮遮我身上的臭气!”阿灿温顺如猫地睡平了,庄之蝶就跪着,从头到脚又吻着闻了一遍。他告诉了阿灿“求缺屋”的地址,他希望他们还能见面,阿灿满眼泪光地答应着。
  西京大雁塔下有个名字古怪的村子,叫爻堡,人人却都能打鼓。相传,爻堡的祖先是秦王军中的一名鼓师,后落居在此了,鼓师的后代为纪念祖先的功德,也是要团结了家族,就一直以鼓相传,排演“秦王破阵”的鼓乐。世代的风俗里,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在爻堡却是他们的鼓节,总要打了一面杏黄旌旗,由村中老者举旗为号,数百人列队击鼓去城里大街上威风。那时街上店铺图吉祥,鼓队所到之处,便将三尺三寸红绫缚于带旗人的头上,千支头万支头的鞭炮放得天摇地动。到了这些年,形势衍变,爻堡人仍是击打鼓乐,却以鼓乐为生。城市郊区的农民经营企业,一有新开发的产品要宣传,突破了多少万元要报喜,就请爻堡人的鼓乐。因此上,城墙圈内的市民不光在二月二满街跑着瞧鼓乐队,平日一听得鼓响,就知道那又是城郊农民发了业了,有了钱了,来城里张扬显夸的,就潮水般地涌了去看。
  这一日,是星期天,鼓乐又在街上击响,声势比往昔又大了许多。牛月清和柳月光是在家里缠毛线团儿,鼓点子就惹得心里慌。双手握着毛线束儿的柳月不时地走神儿,牛月清骂句“猴沟子你坐不稳!”却收了毛线,要柳月去拿了她的高跟鞋来,说要看咱都看去。两人就收拾了一下头脸,来到街上。街上人山人海的只是走不过去。柳月就牵了牛月清的手,跃过了行人道栏,只从自行车道里避着车子往前走。牛月清挣脱柳月的牵扯,嫌不雅观,却又喊:“柳月,你走那么快,是急得上轿吗?”牛月清只说庄之蝶赌气住了文联大院那边,一两日即回来的,没想到许多天日不见踪影,自个心就有些软了,却也要长一口作夫人的志气,硬撑着也不去的。这样在家呆得烦闷,也寻思丈夫往日嫌其不注意收拾,就买了几件新衣,把平日穿的并不旧的衣装全给了柳月,今日看鼓乐出来穿了一双尖头高跟皮鞋,走不到一会儿,已憋得脚疼,只恨柳月走得快。柳月返回来,只好放慢脚步,说:“这鼓乐队我可没见过,陕北乡里逢年过节闹社火,但鼓也没敲得这么紧的,把人心都敲得跳快了!”牛月清说:“街上着鼓乐是要看的,但不仅是看鼓乐,还要看看鼓乐的人才有意思呢!”柳月这才注意街上的人物怎么这般多,都穿戴这般鲜艳。便立即发现了有许多人瞅着自己看,悄声说:“大姐,你好漂亮,人都看你的。”牛月清说:“看我什么,老太婆了谁还看的,是看你哩!”柳月虽穿的是夫人送她的旧衣,但柳月是衣服架子,人又年轻,穿着并不显旧,更比新做了的衣服合体。听了夫人的话,知道街上人在看着她,偏高扬了头脸,不左顾右盼,只拿眼角余光扫视两旁动静,将那一副胸脯挺得起起的。牛月清说:“柳月,不要挺得那么起!”柳月就吃吃地笑。好容易挤到钟楼下,鼓乐队从东大街就开过来,围观的人更多。两人跳上了一家宾馆门前的喷泉石台上,便见三辆三轮车并排驶着,一个巨大的标语牌就横放在那三轮车上,牌上金粉写了“101农药厂厂长黄鸿宝向全市人民致意!”三辆三轮车后,是一辆三轮车上站着一个黑胖汉子。笑容可掬,频频向两边人群挥手。再后又是四路三轮车纵队。两边的车上是钹手,持着黄铜黄系儿的响钹;中间两排车上各架一面大鼓,红色鼓圈,焦黑泡钉,而所有人都是右肩斜着到左胯,挂了黄边红绸绶带,上写“101农药厂报喜队”。阳光底下,两边的铜钹在手中猛拍三下,呼地一声双手高举,将钹一分,齐刷刷一道金光闪耀,那击鼓人就里敲三下,边敲三下,在空中绾了花子,一槌却在空中停了,一槌落下。如此数百人动作一律,鼓钹交错有致,早博得街上两边看客齐声喊好,掌声不绝。牛月沮看了半会儿,突然说道:“瞧那黑丑汉子,像毛主席检阅部队的,现在有钱,什么格儿都可以来了!那人我是认识的,到咱家去过的。”柳月说:“我说怎么眼熟的。我记起来了,他这般威风,到咱家对庄老师却龟孙子似的!”突然叫起来,“哎,哎——!”牛月清说:“胡叫什么,尖声乍语的像个什么!”柳月说:“那不是唐宛儿吗?”牛月清看时,人窝里正是唐宛儿和夏捷,两个人容貌美艳,服饰时兴,显得非常出众。听见叫声,唐宛儿的一颗头转轴似的扭着四周看,终于看到了这边,就叫道:“柳月,你和师母也看热闹了,庄老师没来?”两人就挤过来,跳上石台,拉手攀肩,嘻嘻哈哈不停。这边原本花团锦簇,笑得又甜。早惹得众人都拿眼光来瞅,便有一帮闭汉在那里冲了她们笑。四人忙避了眼。听见一个人说:“小顺,小顺,你没听见吗,你魂儿走了吗?”一个说:“瞧,四个炸弹!”柳月听着了,悄声问夏捷:“炸弹是什么?”夏捷说:“就是说你能把他震昏!”柳月就捅了唐宛儿的腰,说:“你才是炸弹的。今日打扮得这么娇,让谁看的?美死你!”动手偏拔了她头上一个发卡,别在了牛月清的头上。牛月清取下来,看是一枚大理象牙带坠儿的发卡,说:“宛儿,周敏也给你买了这卡子?”唐宛儿脸先红了,“嗯”了一声。牛月清说:你戴上好看的,你庄老师前年去大理开会,也买了一枚给我,太大太白艳,我怎么用得出来!还一直放在箱里。我只说大理有这货,西京也有卖的!?“就重新卡在唐宛儿头上。唐宛儿就用脚踢了一下柳月。柳月从石台跳下去,没站稳跌在地上,把那灰白萝卜裤沾了土。就使劲抖着,重新上来。唐宛儿说:”你好大方,遗下那么多好东西也不捡了?!“柳月就往地上看,说:”什么东西,没有啊?“唐宛儿说:”一裤子的眼睛珠子,让你全抖了!“三人愣了一下,就都笑起来。牛月清说:”宛儿这骚精想得怪!今日要说让人看得最多的怕只有你宛儿!“
  这时候,鼓乐突然停歇,产品介绍单就雪片似的在那边人头上飞,森林般的手都举起来在空中抓,柳月便跑过去抢了。就见得鼓乐队的人都突然戴上了面具,有的是蚜虫,有的是簸箕虫,有的是飞蛾,有的是苍蝇,奇形怪状,形容可惧,一齐唱起来;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101——!把我们杀死!把我们杀死!杀死!杀死!
  唱毕了,鼓乐就又大作。如此唱了击鼓,击鼓了又唱,街上人一片欢呼,尽往前去拥挤,一时秩序大乱。就听见有妇人在破口大骂了。“哪个死不要脸的把我的钱包偷了!小偷,小愉,你以为乡里人都有钱吗?‘101’有钱,我哪儿有钱,就那些进城要用的五十元你倒看上了?城里人,你偷我的钱不得好死!”有人就喊:“是小偷偷了,你骂城里人?”那妇人就又骂道:“城里的小偷,你偷我的钱买好吃好喝,你老婆吃了不生儿,狗子吃了不下崽!”有人就说:“这好了,你给计划生育了!西京城里贼多,谁叫你不把钱装好?”妇人说:“我哪里没装好?我在人窝里,几个小伙子就身前身后挤,直在我胸上揣,我只说小伙娃娃家没见过那东西,揣呀你揣去,我是三个崽的人了,那也不是金奶银奶!谁知这挨枪子的挨砍刀的不是要揣我的奶是在偷我的钱!”街上人一片哄笑,妇人说:“我气糊涂了,我说了些什么呀?”身子就在人窝里缩下去,人群又如浪潮一般。夏捷就对唐宛儿说:“这你要吸取教训哩,今日又是没戴胸罩呀?”唐宛地说:“夏天我嫌热的!”柳月就跑近来,说:“大姐,这上边有庄老师写的文章。”唐宛儿一把抓过了产品介绍书,说:“让我看看,庄老师的文章怎么样?”就念起来。牛月清说:“别念了。把你庄老师的名字刊在这儿,多丢人的!姓黄的一定是又没打招呼!”这么一说,旁边就有人指着嘁嘁啾啾起来。牛月清隐约听得一个男的对旁边人说:“瞧见了吗,那就是一帮作家的夫人。”几个声音问:“哪个?哪个?一男的说:”中间那个穿绿旗袍的,是庄之蝶的夫人。“牛月清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人必定是认得我的,我却怎不认得他;他要是认得我,按往常儿也必是过来与我打招呼的,却不过来招呼,只在那里说长说短,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了我和庄之蝶闹了矛盾,在取笑了我?!当下就对三人说:”咱们走吧,这里人多眼杂的。“四人就走下石台,向南大街走去。夏捷说:”既然不看了,这里离我家不远,去我那儿打牌去!“牛月清说:”我和柳月得回去了,逛了半天的。“夏捷说:”正是因了你,我才说这话的。平日你那么辛苦,总是忙得走不出来,今日有逛街的闲情,怎就不去我那儿?宛儿,柳月,你们两个架了她,抬也要抬去的!“牛月清就笑了说:”好,不过日子了,豁出击浪一个白天!“四人就风过水皮一样拐了几条巷,到孟云房家来。
  四人进屋洗脸擦汗,唐宛儿就又用夏捷的化妆品描眉搽红。然后支了桌子,掷骰子定方位,坐下码起麻将来。牛月清说:“云房呢?孕璜寺里又练气功去了?”夏捷说:“鬼知道!现在没黑没明研究邵雍哩。一只眼睛瞎了,还要再瞎一只的。”孟云房一目失明大家都知道了的,就说笑要全瞎了谁看你更捷这花不楞登的模样呀!夏捷说出一句:“瞎了双眼,我引野男人来,他眼不见了心不烦!”说得大家都哑了口,不知怎么接应。牛月清就听得门外有叫卖鲜奶的,说:“柳月,这声像是刘嫂,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她?”
  柳月出得门来,门口正是牵了奶牛的刘嫂。就说:“刘嫂,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卖奶?”刘嫂说:“这不是柳月吗,你怎么在这儿?今日去北大街送了奶,回来路就堵了,怎么也走不过来的。”柳月说:“把牛快在那里挂了,你进来吧,我家大姐也在这里码牌的。”不容分说,把牛拴了那棵紫槐树上,拉刘嫂进来。牛月清、唐宛儿、夏捷便招呼让坐,刘嫂说:“我这模样,怎么到你们这儿坐了!”牛月清说:“这是我们的一个朋友家,没干系的。平日总是吃你卖的牛奶,今日既然这么迟了,也不急着就回去,在这儿玩吧,中午饭咱都在她这儿吃,不怕吃穷了她的!”就硬按她坐了牌桌。刘嫂平日在村里也是好码个牌的,如今见这些城里夫人要她玩,也巴不得乐乐。更觉得体面。但不知她们玩多大的价儿,按了按贴身口袋里卖奶的零钱,只怕输了精光白跑一趟城,更是伯欠帐惹人家笑话,就不来。牛月清看出她的意思,便说:“数儿不大,五角一元的,你来替我打好了,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唐宛儿说:“师母有钱,今日咱就赢她的!”刘嫂只好坐了,说:“那我只替你打,我手臭的,打一圈你来。”柳月见牛月清立在旁边,就说:“大姐,你来打吧,我得赶文联大院那边给庄老师做饭去。”唐宛儿故作糊涂说:“庄老师近日住在文联大院那边?”牛月清没回答她,只对柳月说:“甭管他,他整日在外说回来就回来,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他以为咱就不会?!”唐宛儿就问柳月:“他们闹矛盾了,不在一块住的?”柳月低声说:“哪里!”不再理睬。唐宛儿鬼机灵,不知庄之蝶两口到底怎样,见柳月这样,有些恼,却不显在脸上,一边码牌,一边心里嘀咕庄之蝶两口到底是怎么样了,就把一张不该打出的牌也打出去了,乐得柳月吃了夹张,捡了那牌用嘴梆掷地亲。唐宛儿说:“我真是个好饲养员!”就站起来说要去厕所放放毒的。让牛月清替她码牌。出去到大门口,看见奶牛像一尊石头一样卧在那里,只有尾巴活着。左右摇赶了苍蝇、牛虻。就暗中打卦道;庄之蝶一再说要我等他,他真是寻机闹了矛盾还是平时的口舌唠叨?若是为我。这牛就唉一声的;若不是为我,这牛就是不动。看了一会,牛双耳耸起,打起一个响鼻,却是没叫。唐宛儿也说不准是为了她还是不为了她,快快返身回来,在门口,却突然尖锐锐叫道,“哎呀,庄老师、你怎么也来啦?这真是山不转路转。竟在这里都碰着上啦!”
  屋三听说庄之蝶来了,牛月清忙推了牌说:“不要说我在这儿!”闪身进了卧室,放下帘子。唐宛儿平看见牛月清的动静,明白他们真是有了生分,就越发得了意,一边笑着给那三人摆手,一边说:“庄老师你这儿坐。师母也在这儿的。师母呢?”众人见她这样,也都跟着耍恶作剧。说:“师母知道老师来了,在那里‘女为知已者容’哩!”就憋住笑。唐宛儿也强忍了,说:“你怎么要走呀?你一听说师母在这里就要走?!”便自己踏了步走到院里,又重重地摔了一下门。便听得牛月清在屋里骂道:“让走吧,都不要拦,让他走吧,他不愿见我,就永远不要见我罢了!”那骂声中却带了哭腔。众人就哈哈大笑,夏捷和柳月跑过去拉了牛月清出来说:“都是唐宛儿作的乘,哪儿就来了庄之蝶?宛儿。你还不快些给师母磕个头儿道歉!”唐宛儿好一阵开心,摇头晃脑走进来,却真地跪在牛月清面前。牛月清又气又笑,一把拧了唐宛儿嘴,骂道:“你这骚精货,真该是街上唱的‘我们是害虫’,用‘101,把你杀死!”要了四圈牌,孟云房却回来了,领了一个小孩,正是前房老婆生的儿子孟烬。孟云房让孟烬来—一问候众婶娘,孟烬眼并不看各位,嘴里只道了“牛婶娘好”、“唐婶娘好”,就钻到孟云房书房去翻书动笔。夏捷脸上不好看起来,却没有说什么。孟云房就高兴地去厨房做饭,声明谁也不得走的。刘嫂过意不去,用五个缸子出去挤了牛奶要给大家一人一杯。牛月清说她不喝生奶的,让给孟烬,孟烬一口气尽喝了。牛月清说。“这孩子都这般大了,活脱脱一个小孟云房。”夏捷低声说:“为这事我和云房没少怄气!当年结婚时我就约法了三章,第一条就是孩子判给了你前妻,你要照看他可以,但不能让到这个家来、他那时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却常把孟烬领回来。我说了他,他嘴上说以后不了,但我一出门,又是领了来好吃好喝,今日他以为我又不在家的,这不,就又领了来了!”牛月清说:“那毕竟是云房的儿子,领来就领来吧,一个孩子又能吃了多少?”夏捷说:“我倒是不嫌孩子能吃了多少,只是我与前夫离了婚,我那孩子判了跟我,云房原本对我那孩子嘴爱心不爱的,若又领了这一个回来,他只待孟烬亲爱,冷落了我,更要让我那孩子显得可怜了。”牛月清一时不知怎么说了好,劝道:“你把水端平就是,云房那边,我去说他。现在既然是一家人,两边的孩子都是咱的孩子,万不得偏这个向那个的!”唐宛儿见她们说得亲密,也坐了过来,两人就岔了话,论起天气来。
  吃饭时,柳月还在牵挂着庄之蝶,说:“庄老师不知这顿饭吃些什么?”孟云房说:“他呀,吃好的去了。中午我在街上碰上他了,他说去杂志社的,到那儿不是他请人家,就是人家请他。”吃罢饭,刘嫂说她肚子饱了,牛肚子还是空的,她得赶快回去,就走了。孟云房陪众人又玩了四圈牌方散。
  刘嫂牵牛往回走,才后悔不该在那里呆这么长时间,又吃了人家的饭。一是奶牛没有吃料,再是超生的那个小儿还在家里,虽是婆婆在照管着,但她的奶却憋得难受。当下看看周围也没个僻静地方,前胸的衣服已湿了一大片,就寻着一个公共厕所,进去挤了一通奶水。牛慢慢地跟着主人走,先还是摇头摆尾,后来就勾下了头。脑壳里作想起许多事情来。刚才主人在那家里码牌吃饭。它是一直卧在门外树下的。街上看鼓乐的人从钟楼那儿散了,车辆人群就像水一样从这条街巷漫过,它是看清了所有过往人的脚的,看清了穿在脚上的各种各样的鞋的。但它不明白,脚是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样的有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为了什么呢?那有何种的美呢?牛族的脚才是美的;熊族的脚才是美的;鹤族的脚才是美的。人常常羡慕和赞叹了熊脚的雄壮之美和鹤脚的健拔之美,可人哪里明白这些美并不是为美而美,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它这么想着,就又要悲哀人的美的标准实在是导致了一种退化。他们并不赤脚在沙地上或荆棘丛里奔跑,他们却十有八九患有鸡眼,难道有一日都要扶了墙根踽踽而行吗?更可恶的是车。是楼上的电梯。什么都现代化了,瞧瞧呀,吃的穿的戴的,可一只蚊子就咬得人一个整夜不能睡着;吃一碗未煮烂的面就闹肚子;街上的小吃摊上,碗筷消了毒再消了毒;下雨打伞;刮风包纱巾;夏天用空调;冬天烧暖气。人是不如一棵草耐活了嘛!早晚刷牙,把牙刷得酸不能吃,甜不能吃,热不能吃,冷不能吃,还用牙签?!更可笑的偏还有一批现代艺术家,在街头上搞雕塑。作壁画,那算什么呢?大自然把一切都呈现着,那每日里的云,画家能泼出那么丰富的水墨吗?那雨淋过的墙皮,连那厕所里粪池中的颜色、那颜色组合了的形象,几个现代艺术家能表现得有它离奇吗?城河沿上学武术的算什么玩意儿!武术是多好的名称儿,却让人只演成了一种花架子!人每晚都看电视,什么奥林匹克运动会,那里边的人是人类的运动精英吧,百米赛跑能跑过一只普通的羚羊?西京半坡氏人。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他们或许没有这些运动员跑得快,但运动员能有半坡人的搏击能力吗?人一整个儿地退化了,个头再没有了秦兵涌的个头高,腰也没有了秦兵俑的腰粗。可现在还要苗条,街上还是要出售束腰裤、束腰带,而且减肥霜呀,减肥茶呀的。人退化得只剩下个机灵的脑袋,正是这脑袋使人越来越退化。牛终于醒悟城市到底是什么了,是退化了的人太不适应了自然宇宙,怕风怕晒怕冷怕热而集合起来的地方。如果把一个人放在辽阔的草原上,放在丛山峻岭,那人就不如一只兔子,甚至一个七星瓢虫!牛想到这里,丧气地把头垂得更低,它就听见旁边的行人在说:“瞧这老牛,好蠢笨的样子啊!”它没有生气,只是噗噗地喷响鼻,牛是在笑人的:咳,他们哪里还懂得大智若愚呢?!行人见牛并没有发火、就走近来,用树枝桶桶他的屁股,甚至还拍了它的耳朵,说:“它不敢动的。”它就睁了眼,站住不动。这不动,倒吓得戏弄它的人都哗地闪开,说:“那大嫂,你管好你的牛啊!”牛在这个时候,真恨不得在某一个夜里,闯入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家去,强奸了所有的女人,让人种强起来野起来!这种冲动,它是有过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听一个老头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中正播放《西游记》,《西游记》讲的是一个和尚和孙悟空、猪八戒、沙无净、白龙马去打了妖怪取佛经。它相信现在的人是不懂古人写书的含义,只会听热闹。他就在那时想喊:不是师徒四人,那是在告诉说合四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经的!可现在,人已经没有了佛心,又丢弃了那猴气、猪气、马气,人还能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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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删节版《废都》第十四章节填补四百余字




  第八章

  庄之蝶这日闲得无事,整理抄写好了那一组魔幻小说寄给了报社,就往《西京杂志》编辑部去了,他不知道钟唯贤收到安徽宿州的信有什么情况,唯恐识出破绽。一推编辑部办公室门,杂志社的所有人员正合并了三张桌子在吃自助西餐。李洪文一见就说:“这就叫人不请天请。今日杂志社庆贺胜利,说是不请了你这个编外的当事人,可你飘然而至、只好我们少吃点了!”周敏早搬了椅子让他坐了。钟唯贤说:“大家说贺一贺的,要吃饭。吃饭就吃饭吧,偏要吃西餐、还要在这大楼上,就去西京饭店买了这些东西。你来了,这也正活该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都举起杯来,和作家碰一杯吧!”庄之蝶第一个喝了,说:“是我连累了各位,各位又齐心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在此感谢了!”周敏说:“要说连累,是我连累了杂志社,又连累了庄老师,我向各位老师赔礼道歉!”李洪文说:“谁也不要道歉,谁也不用感谢,要感谢得谢那位管文化的副省长!”大家就又举杯相庆。吃罢饭,李洪文要收集那些一次性塑料餐盒,用一根铁丝拴了挂在窗外。钟唯贤说这不好,太刺眼的。李洪文说就是为了让景雪荫和武坤刺眼,我们没放鞭炮抖标语就算宽宏的了。庄之蝶坐在钟唯贤身边,悄声问:“现在不登声明,那边有什么反应?”钟唯贤说:“她在厅长那里又哭又闹,武坤也给领导施加压力,说她在丈夫面前说不清道不白,先前景是家里的掌柜,现在有了短握在丈夫手里,那丈夫就横,苦得景几次要轻生。这些谁信的!鬼信哩!李洪文说,前日下午,他亲眼看见景和丈亲热热逛商场的。”庄之蝶说:“李洪文的活靠得住?”钟唯贤说:“就是他说得有假,景雪荫也不至于要轻生,这女人不是自杀的人,全是武坤在那里搅和,要以景来攻我的。景只是解不开!”庄之蝶就不再说什么。苟大海进来抱了一叠报刊信件,钟唯贤忙问:“有我的信吗?”苟大海说:“没有。”钟唯贤说:“没有?”坐下来又说,“让我看看,报纸中间夹了没有?”找了半天,还是没他的。苟大海就从口袋拿了一封信说:“老钟,我知道你必要问信的,这你得请客,不请客我就当场拆了念呀!”钟唯贤红了睑说:。小苟。这不行吧,上一次我请了客,又要叫我出水。这以后再有信。我得养活多少人了?“说得怪可怜的,突然一把抓了去,连忙装进口袋里了。庄之蝶问:”什么信这么重要的?“钟唯贤笑笑说。”他们和老头子开心,一个朋友的来信。“李洪文就说:”之蝶你过来谈谈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交稿的事,钟主编要上厕所的。“大家又笑。庄之蝶不解,说:”才吃了就去厕所,进出口公司离得这么近!“李洪文说:”人家要看信呀!上次信一来就去厕所了,一去那么长,我以为老头一个屁憋得过去了。去看时,那厕所挡板关得死死的,他在里边哭哩!“说得钟唯贤无地自容,就把庄之蝶拉到走廊头去。
  庄之蝶和钟唯贤站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见钟唯贤既不让他去他的小屋里坐,话又言不由衷,时不时手在口袋里掏,知道他急着要看信,就告辞走了。走过走廊拐弯处见有厕所,也进去蹲坑,便见挡板门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图画和文字。这些图画和文字几乎和他走遍全国各地的厕所见到的内容和形式差不多,但终于发现一句话:国家一级文物保护点——钟唯贤阅信流泪处。庄之蝶想笑,又觉得心里发酸,提了裤子就匆匆下楼回去。
  回到文联大院,柳月并没有来做饭,庄之蝶就又给钟唯贤写了一信、写完信,忽然作想,这信是假的,但钟唯贤却是那么珍视,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念念不忘旧日恋人,而我呢?以前对景雪荫那么好,但现在却闹得如仇人一样!不免倒恨起周敏来了。遂又想,刚才杂志社吃西餐相庆,自己也是兴奋异常,但景雪荫今日心情如何,处境又是怎样呢?武坤说她要轻生,轻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却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怜悯,提笔要给景雪荫去一封信了。信写到了一半,又撕了,台头重新写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释此文他真是没有审阅,否则决不会让发表的;说明作者是没有经验的人,但也绝没陷害诽谤之意,这一点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谅。最后反复强调以前她所给予他的关心和帮助,他将是终生不能忘却的,既然现在风波已起。给她的家庭带来不和,他再一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要保证的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都可以说他与景雪荫没有恋爱关系的。信写完之后,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将柳月从双仁府那边带过来的录放机打开,听起哀乐来。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红光,天已经是傍晚了,庄之蝶揣了两封信来到街上,心里想得好好的明日一早去找阿兰,让把给钟唯贤的信转寄安徽,但在出去给景雪荫发信时,庄之蝶竟糊涂起来,两封信一齐塞进了邮筒。塞进去了,却呆在那里后悔。多年前与景雪荫太纯洁了,自己太卑怯胆小了,如果那时像现在,今天又会是怎样呢?庄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却又疑惑自己是那时对呢,还是现在对呢?!就一阵心里发呕,啊啊地想吐。旁边几个经过的人就掩了口鼻。庄之蝶一抬头,却又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戴了市容卫生监督员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经掏出了罚款票来。气得他只得去那一个下水道口,但却啊啊地吐不出一口来了。
  回到家来,昏头晕脑的,庄之蝶站在门口敲时,才意识到这边的家里牛月清并不在里边。默默将门开了,茫然地站在客厅,顿时觉得孤单寂寞。为了钟唯贤他可以写信,为了景雪荫的家庭他可以去证明,而自己面临的家庭矛盾,他却无法了结,也不知道如何了结。
  这时候,门却被敲响了。庄之蝶以为是柳月来了,没想到来的竟是唐宛儿。唐宛儿说:“你这么可怜的,白日师母和柳月在孟老师家吃喝玩乐了一天,你倒一个人孤零零呆在这儿?”庄之蝶说:“我有音乐的。”把哀乐又放开来。唐宛儿说。“你怎么听这音乐?这多不吉利的!”庄之蝶说:“只有这音乐能安妥人的心。”手牵了妇人坐在了床沿上,看着她无声一笑,遂把头垂下来。妇人说:“你和她闹矛盾了?”庄之蝶没有作声,妇人却眼泪流下来,伏在他的胸前哭了。这一哭,倒使庄之蝶心更乱起来,用手去给妇人擦眼泪,然后抓了她的手摩挲,摩挲着如洗一块橡皮,两人皆寂静无声。妇人一只手就挣脱下来。从身后的提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一瓶维C果汁,一纸包煎饼,煎饼里夹好了大葱和面酱,三个西红柿,两根黄瓜。都洗得干干净净。装在小塑料袋里。轻声地说:“天已经这么黑了,你一定没有吃饭。”庄之蝶吃起来,妇人就一眼一眼看着。庄之蝶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就吟吟地给他笑,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就说:“夏捷今日说了一个笑话,好逗人的。说一个乡里人到北大街,四处找不到厕所,瞧见一个没人的墙根,就极快地拉了大便,刚提裤子,警察就过来了,他忙将头上的草帽取下来把大便盖了,并拿手按住。警察问:”你干什么?‘乡里人说:“逮雀儿。’警察就要揭草帽。乡里人说。‘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里买个鸟笼来!’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却一直那么小心地按着草帽。有意思吧?”庄之蝶笑了一下,说:“有意思。可我吃东西你却说大便。”唐宛儿就叫道:“哎哟,你瞧我……”倒拿拳头自己打自己头,然后笑着去厨房拿手巾。她那修长的双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儿步伐。手巾取来了,庄之蝶一边擦着嘴一边说:“宛儿,平日倒没注意,你走路姿势这么美的!”妇人说:“你看出来啦?我这左脚原有一点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儿步伐。”庄之蝶说:“你再走着让我看看。”妇人转过身去,走了几下,却回头一个媚笑。拉开厕所门进去了。庄之蝶听着那哗哗的撒尿声,如石洞春水,就走过去,一把把门儿拉开了,妇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妇人说:“你出去。这里味儿不好。”庄之蝶偏不走,突然间把她从便桶上就那么坐着的姿势抱出来了。妇人说:“今日不行的,有那个了。”果然裤头里夹着卫生巾。庄之蝶却说:“我不,我要你的,宛儿,我需要你!”妇人也便顺从他了。他们在床上铺上了厚厚的纸,【妇人脱光衣服,先将私处对着纸小心翼翼地坐了,弓着腿平躺下去。扭头看庄之蝶除去衣裤,忍不住说:“你这么稀罕别人家的东西,为什么不抢了回来!?”庄之蝶却不答话,跪着将妇人双腿叉开,对准那一处猛一下就插了进去,】血水喷溅出来,如一个扇形印在纸上,有—股儿顺了瓷白的腿面鲜红地往下蠕动,如一条蚯蚓。妇人说:“你只要高兴,我给你流水儿,给你流血。”庄之蝶避开她的目光,把妇人的头窝在怀里,说:“宛儿,我现在是坏了,我真的是坏了!‘妇人钻出脑袋来,吃惊地看着他,闻见了一股浓浓的烟味和酒气,看见了他下巴上一根剃须刀没有剃掉的胡须,伸手拔下来,说:”你在想起她了吗?你把我当她吗?“庄之蝶没有作声,急促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妇人是感觉到了。但庄之蝶想到的不仅是牛月清,也想到的是景雪荫。这瞬间里他无法说清为什么就想到她们,为什么要对唐宛儿这样?经她这么说了,他竟更是发疯般地将她翻过身来。让双手撑在床上,不看她的脸,不看她的眼睛,楞头闷脑地从后边去;【妇人”啊啊“地叫着,臀部在他剧烈的动作下转着圈儿的扭送摇摆,终于两臂不能自支,侧了脸伏在床上,只随着庄之蝶的冲撞继续跌动。庄之蝶冷眼瞧着妇人身躯,只见妇人的臀部越翘越发显得浑圆硕大,心里说不清为什么竟生出了一丝厌烦。便低头去看那一根尘柄的出入,上面已染着妇人经血的痕迹,大小阴唇正缠绕着它往来翻覆,刷刷做响。庄之蝶记起古人在《金瓶梅》中”黑如蝙蝠翅,红如鹦鹉舌“的香艳笔触,那说得应该就是这种能凸显大小阴唇的做爱姿势了吧!感觉也不过如此呢。只是一经文人的夸饰便激起无限遐想,想必那些越是善于淫辞艳句者就越是一些没有经历的性饥渴了。不知他们是否写过在女人经期做爱的场景?自己倒真想看一看。想到这,他猛地用力向里一挺,随妇人一声尖叫,】血水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的纸上,如一片梅瓣。也不知道了这是在怨恨着身下的这个女人,还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的两个女人,直到精泄,倒在了那里。倒在那里了,深沉低缓的哀乐还在继续地流泻。
  两人消耗了精力。就都没有爬起来,像水泡过的土坯一样,就都稀软得爬不起来,谁也不多说一句话,躺着闭上眼睛。唐宛儿不觉竟瞌睡了。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庄之蝶还仰面躺着,却抽烟哩。目光往下看去,他那一根东西却没有了。忽地坐起来,说:“你那……?”庄之蝶平静地说:“我把它割了。”唐宛儿吓了一跳,分开那腿来看,原是庄之蝶把东西向后夹去,就又气又笑,说。“你吓死我了!你好坏!”庄之蝶那么笑了一下,说他要准备写作品了,他是差不多已经构思了很久,要写一部很长的小说。他抓着她的肩说:“宛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你要理解我的。人人都有难念的经,可我的经比谁都难念,我得去写作了,写作或许能解脱我。写长作品需要时间,需要安静,我得躲开热闹,躲开所有人,也要躲开你。我想到外地去,呆在城里,我什么也干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唐宛儿说:“你终于这么说了,这是我盼望的,你说我激发了你的创造力,但你这段时间却很少写东西。我也想是不是我太贪了,影响了你的安静?可我没毅力,总想来见你,见了又……”庄之蝶说:“这不是你的事,宛儿,正因为有了你,我才更要好好把这部作品写出来,真是还要你支持我,要给我鼓劲!这事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后,会给你来信的,我如果来信让你去一趟,你能去吗?”唐宛儿说:“我会的,只要你需要我。”庄之蝶又一次吻了她,当发现那肋骨处的一块癣,就又用舌头去舔。唐宛儿不让,他说:“这我会舔好的,你瞧,才舔过三次它差不多要好了的。”唐宛儿就安静下来,让他舔着,样子如一只狗。
  但是,当庄之蝶打电话联系了几个郊县的朋友,朋反们竟一个也不在家。郊县去不成,就决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区找黄厂长。黄厂长曾经对他说过家里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写作最清静不过了,而且老婆什么事也没干的,就在家里做饭,能擀得一手好面条。庄之蝶便留了一个“出外写作”的便条在家,骑了摩托车去了。中午到的黄庄,黄鸿宝家果然是新盖的一座小洋楼,外面全用瓷片嵌贴,但院门楼似是老式的砖石建筑,瓦脊中间安有一面圆镜,飞翘的砖雕檐角挂一对红灯笼,铁条铁泡钉武装的桐木门上的横挡板上。写着“耕读人家”四字。门半开半掩,门扇上有人弯弯扭扭地用粉笔划着字,庄之蝶近前看了,一边是“绝顶聪明”,一边是“聪明绝顶”。不知是什么意思。从门缝着去,院子很大,正面就是楼的堂门,大而高,如单位会议室的那种。楼一共三层,每层五个窗子,前有晒台,晒台栏板却涂染着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楼成拐把形,在连着楼门左的院墙里是一排一层平面房,房顶有高的烟囱,该是厨房的。从院门口到楼堂门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横一道铁丝,没有挂洗浆的衣物。庄之蝶咳嗽了一声,没有反应,就叫道:“黄厂长在家吗?”仍是没人搭腔。一推院门,突然一声巨响,一条黄色的东酉窜出来,直带着一阵金属响。看时,台阶上的一条如狼之狗,其缰绳就挂在那道铁丝上,虽然因了缰绳的限制,恶物未能扑到庄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遥处声巨如豹了!庄之蝶吓了一跳,急往院门口退缩。厨房里便走出一个妇人来,双目红肿,望着来客也痴呆了,问:“你找谁的?”庄之蝶说:“找黄厂长,这是黄厂长的家?”庄之蝶看着妇人,妇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着头上的乱发,但头发稀少,已经露着发红的头皮,他立即知道这是黄鸿宝的老婆。黄鸿宝是一个歇顶的头,无独有偶,这也是个没发的女人。那院门扇上的戏联莫非是好事者的恶作剧?他说:“我是城里的庄之蝶,你是黄厂长的夫人吗?你不知道我,黄厂长与我熟!”女人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你是给101写了文章的作家!进屋啊!”但狗咬得不行。女人就骂狗,骂狗如骂人一样难听。然后过去双腿一夹,狗头就失在腿缝,笑着让庄之蝶进屋。庄之蝶当然往楼的堂门走去,女人说:“在这边,我们住在这边。”先跑去推开厨房门。这平房是三间,中间有一短墙,这边安了三个锅灶,那边是一面土炕,旁边有沙发、躺椅、电视一类的东西。庄之蝶坐下来吸烟,女人便去烧水,拉动着风箱连声作响,屋里立时烟雾起来。庄之蝶问:“你们没有用煤气呀?”女人说:“买的有,我嫌那危险的,烧柴火倒赶焰,不抗风箱老觉得咱不是屋里做饭的。”庄之蝶笑了,说:“这楼房租出去了?”女人说:“哪里?没人住呀!”庄之蝶说:“那你们怎么住在这儿?”女人说:“楼上那房子住不惯的。睡炕比睡沙发床好,腰不疼的。老黄整夜吸烟,要吐痰,那地毯不如这砖地方便。”开水端上来,并不是开水,碗底里卧了四颗荷包蛋。庄之蝶一边吃着一边说起黄厂长以前的邀请,谈他今次来的目的。女人说:“好得很!你就在这儿写文章,你好好把我写写,你要给我作个主的。你不来,我寻思还要去找你的!”庄之蝶笑笑,知道她并不懂写文章的事,就问黄厂长在厂里吗,什么时候能回来?女人说:“你来了他能不回来?!过会我让人寻他去!”就问庄之蝶困不困,困了上楼歇一觉去。两人就去开楼堂门。进门去是一个通楼的大厅,有一张特大的桌子,四周是沙发。左边有个楼梯,每一个扶手上都画了竹兰。上得二楼、三楼,每个房间里都是地毯,床却有新做的床顶架,做工粗糙,但雕刻了鱼虫花鸟,徐染得红红绿绿。沙发床垫就放在木板木框床面上,又特意露着床木边,边沿用黄金色铝皮镶了。墙上有镜子,镜面画有龙凤图案,镜下吊两条絮带儿。有鞋刷子,有抓痒的竹手。而地上、床上、桌上蒙着一指厚的尘灰。女人噗噗拍着床被,骂着村口新修了冶炼厂,烟囱是火葬场的烧尸炉一样,给村人带灾了,黑灰这样飞下去,新嫁过来的媳妇都要尿三年黑水的。庄之蝶口里说:“你们真发财了,市长也住不了这么宽敞!”心里却笑:这真是地主老财的摆设嘛!女人拉了他坐在床沿,说她真高兴的,以前听老黄说过你要来的,说你爱吃玉米面搅团,天神,那是农民都不吃的东西了你还吃?你这城里人咋这么没福的,鱿鱼海参吃着嫌太香吗?庄之蝶对她解释,又解释不清,只是笑。女人问:“你文章怎么写?你要写一定把我写上,让人人都知道我才是他的老婆!”庄之蝶说:“你当然是他的老婆嘛!”女人却立时脸苦皱下来,显得十分难看。庄之蝶吓了一跳,再看时,她两股眼泪就巴嗒下来说:“我帮他把‘101’弄出来了,发了财了,他却不爱我了。我不嫌丢人,我全对你说了。他用得上了把我搂在怀里,用不上了掀到崖里。当年他那个穷样,放在地上,谁见了拾片破瓦盖上就走了;是我嫁了他,给他生了娃。是他命里没能守住第二个娃娃,倒怪我把娃烫死了。你评评理儿,我在灶下烧火,筒子锅烧了水的,柴火没有了我去院里抱柴火,回来没见娃了,一着锅,娃在锅里!娃是在连锅炕上玩着不小心跌到锅里去的,你说这能怪我吗?现在他嫌我牙是黑黑的,个子是墩墩。我娘生我就是这样,当年你怎地不嫌?如今晚上和我睡觉,他总是拿一本电影画报,地边在我身上,一边看着那些画报上的骚娘儿。我说了,女人都一样儿的,那东西还不就是死猪的眼窝一样吗?他说,男人×女人是×脸的,你瞧你那个恶心样?!我们就打起来。这一打,他从此不回来了,他要和我离婚,你说这婚能离吗?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除非我死了!我不死,看那些不要睑的小卖×货谁敢进来?就这一层楼,软和和的沙发床,那小卖×货就是睡不到上头来嘛!”庄之蝶听得头皮麻起来,他立即知道在这里写作是不行了,女人的面擀得再好,搅团做得再香,他会一个字也写不出。便站起来,说:“黄厂年怎么会这样呢?我今日来看看,改日就住到这里专门写你吧。”出门下楼,就在院子里发动摩托车。女人说:“哎呀,你怎么和我一样的急性子,说走就走呀?!”庄之蝶推车到村口路上了,还听见女人正和一个人在院门口大声说:“看见吗?那就是写书的作家,他要来写我的,要为咱妇女出气的。哎哟,你不要进去,那上边是作家留的脚印儿!”
  一口气骑车赶到城南门口,心里直骂这么大个西京城没个供他安静的地方。一进了城门洞,身子却软下来,不知是回文联大院还是回双仁府那边,或者是去唐宛儿家,立在那里呆了半晌。后来竟停了摩托,一个人登上了城墙头,百无聊赖地散心了。庄之蝶在这个时候,真希望能碰着周敏,如果周敏带了埙来吹动,他一定要让教他,也绝对相信自己极快地就能吹出一支曲来的。可是,现在的城墙上空旷无人,连一只鸟儿也不落,那一页一页四四方方大块的砖与砖接缝处,青草衍生,整个望去,犹如铺就的绿格白色地毯。靠着那女墙边走,外城墙根的树林子里,荒草窝里,一对一对相拥相偎了恋爱的人,这些男女只注意着身边来往的同类,却全然不顾在他们头顶之上还有一双眼睛。庄之蝶看着他队就如在动物园里着那些各种野兽,他竟缓步走过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处清洁的景物。这么走着,竟走到了城墙的拐角处,看着满空的飞鸟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如吸将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芦苇中。庄之蝶稍有些宽慰,要看看这些鸟到底歇栖在野芦苇丛的什么地方,这一片无人打扰的净草里是怎样包容了这些城市的飞鸟?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先以为是块石头,后来看清是人。料想,还有与自己一样寻清静的人呢!就不禁为之感动,要与他打一声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却正在那里手淫,两条腿平伸着,后来就仰倒在野芦苇丛里,口里“啊噢,啊噢”地叫,栖着的鸟就地飞起,如龙卷风一祥地刮去。庄之蝶一时手脚无措,竟窘在那里,等醒过神儿来。掉头就跑。跑着却后悔自己怎么还在那里站了那么长时间!就腹中翻腾,呕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墙,又哇哇吐出一摊黄水。吐过了,眼前乌黑,却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许出现了幻觉,那野芦苇丛里原是长年积着水的,会不会自己看到的是墙根头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见悠长的城墙根的空巷里那个拉架子车的老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了“破烂——!承包破烂——喽!”走过来。而且又在唱念了一段谣儿。其词是:喝上酒了一瓶两瓶车醉。打着麻将三天四天不因。跳起舞来五步六步都会。搞起女人七个八个敢睡。
  钟唯贤去邮局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回来坐在办公室,于日历牌上用红笔圈了当天的日期,又注上一个粗壮的叹号。才泡茶抿了一口,厅长派人将一份材料送了来。一看脸就煞白了。立即给庄之蝶家挂电话,柳月接了。柳月以为是孟云房,说:“什么事你给我说,我是秘书”钟唯贤在电话那边纳闷:“秘书?”柳月听出不是孟云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来。牛月清说:“是钟主编呀,之蝶不在,有什么事吗?”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头。却见牛月清脸霎时变了,急切地说:“你让他带来吧!”放下电话,就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柳月问:“什么事的?”牛月清说:“你现在去文联大院,快把你庄老师找来!”柳月说:“这些天总不见他人影,谁能捉住几时出去,几时回来。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个便条,说是‘出外写作’,鬼晓得去哪儿写作了?”牛月清说:“他能到哪儿去?你再去那里看看,若还是没人,在门房问问韦老婆子,看是否给她留有话。若还没有,就去问你孟老师,然后去书店那儿问问洪江。”柳月说:“好呀,这得把半个城跑遍的?!”牛月清说:“现在不是尖言巧语的时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车。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给了柳月。柳月换衣时,却从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背起自己的小皮包出们去了。
  柳月将三十元拿了,去商店买下了一双长筒丝袜,又添了些自己的钱买了一双高跟白色牛皮凉鞋。再买了一副墨镜。还剩下有三元钱,倒进冷饮店叫了一盘五色冰淇淋。就脱了脚上旧鞋,换了新鞋,穿了长丝袜,把墨镜戴了。在那里吃起来。想:什么紧天火炮的事,让我满世界跑。我说了还嫌我说,我不说,这三十元怕也不给的!旁边桌上的一个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镜,也大胆了,拿眼睛看他,翘起一双小脚就不住地摇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红红的牙龈,竟用食指作小勾状招引。她害怕了,站起来就走。没想那青年也尾随而来。她忙闪进一家商店,只说甩掉了,刚出店门,那人却在店门口站着,说:“小姐,打洞。”柳月早听说过街上有着暗娼的。与嫖客的接头暗号就是“打洞”,吓得后脊梁一层冷汗,但强装了从容,说:“是广东来的吗?哎哟,先生牙上怎么一片韭菜叶儿?!”说得那人一脸羞红,对着商店的橱窗玻璃去看牙齿,柳月却跳上了一辆停站的公共车,刚一上去,车门就关了。她靠在车窗口,瞧见那人回头寻她,她冲着丢去一个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拇指上了。
  到了文联大院,家里还是没人。问门房韦老婆子,也说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里还留有信什么的,返身再回来到处寻找仍是一无所得,却在浴窒的水龙头上,看到了挂着的一枚铜钱,拿起来看了看。觉得可爱,解了那系儿,就装在兜里。出来搭公共车就去孟云房象,孟云房穿了个大裤衩,要她在家等着,骑车出去说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里也没人。回来柳月问:“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孟云房不能告诉她地址,胡乱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书店了。搭了车去了书店,瞧瞧旁边房子在装修,知道是那个画廊吧,就问赵京五在不在?工人说赵京五采买器材去了,以为她是赵京五的女朋友,涎着脸儿偏要问这样问那样。柳月说声。“讨厌!”跑出来又到书店。没见着洪江。径直从门外一个楼梯上到书店的楼上去,她知道那上边有洪江的住屋和两间库房的。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猫在那里偷吃一碗浆糊,柳月一脚踢开了那间小屋,洪江正和一个女子在床沿上干着好事。柳月叫道:“好呀,洪江、大天白日的你日捣得美哟!”直吓得洪江提了裤子,拉一条单子盖了女子,一手关门,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觉得晦气,这事偏让她撞见!打开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发上,随手拿一张报来展了在面前,一边看一边说:“卑鄙!卑鄙!”洪江说:“好姐姐,这事你千万不要给老师和师母说,我求求你了!”柳月说:“这会儿嘴这么甜的哟,谁个是你姐姐?!甭说给老师、师母说,我的事还没完的,在乡下遇着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红绸送的,否则就一身晦气,况且我还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屉,拿出一沓钱送她。柳月说:“这是堵我嘴吗?”洪江说:“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个月没几个钱的,以后有事你就寻我吧,我说话绝对算数的。”柳月说:“这个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日把它存到银行了,把折子交我就是。庄老师来过这里吗?”洪江说:“我明日就把折子给你的。你问庄老师吗,他没有来过的。”柳月又问。“你知道他近日去哪里写作吗?”洪江说:“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却过去一把拉开了床单,说:“让我瞧瞧是哪一位?”床单下趴着一堆白生生的细肉,柳月认不得。却记住了那腮边的一颗大而黑的痣。
  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没有来,妇人却来了。原来钟唯贤把周敏叫去,让看了那些材料,让很快复印一份送给庄之蝶。周敏看时,几乎目瞪口呆。这是景雪荫送给厅里的一份通知书,声明鉴于厅里未能坚决执行宣传部长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绝登载严正声明,她只得诉诸法律来解决。现已将起诉书呈区法院,区法院认为被告之一是庄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信无权受理可转送市中级法院。被告人为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庄之蝶,提供发表阵地者《西京杂志》编辑部的主编钟唯贤,复审李洪文,初审苟大海。起诉书没有送厅里,却复印了一份庄之蝶最新写给景雪荫夫妇的信件,且将其中成段成段的话用红笔勾出。周敏没有说一句话,离开杂志社也没有直接去双仁府那边找庄之蝶,而进了一家啤酒店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跟限跄跄地回家来。唐宛儿是午去商店仔细挑了一瓶指甲油,回来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见周敏进了院门倚在门扇上笑,觉得蹊跷,说:“你醉了,醉了?”周敏就从门扇上溜下去,哇地喷了一堆秽物,院子里的鸡就跑过来啄食,鸡遂也摇摇晃晃卧在那里不动了。唐宛儿生气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动,提了双手往回拖,他却抓住梨树在那里骂:“他把我出卖了,为了一个女人,他要牺牲我了!卑鄙,丑恶,不是汉子!”唐宛儿问:“你说什么,谁为了女人出卖了你?”周敏说:“是咱们的老师,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儿心腾腾跳起来,立即啐一口骂道:“你说什么,他怎么出卖了你?你还说女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说没有法律保障就该是你的!”周敏瓷着眼,脑壳却晕起来,他听不清妇人在说什么,只见她染着口红的嘴在开合,染着十个红指甲的手在舞动,就瘫在那里醉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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