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见江南，我才知道同性之间也可以一见钟情。
那是2001年，高中开学季，我因为家里没有凑齐学费，而晚一周才到学校报到。
结果，一进教室，刚窘迫地跟班主任打完招呼。
就听见一个声音爽利利地传过来：“哎呀，你可来了，这里这里，咱们同桌。”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教室最后一排，一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子在向我招手。
她，就是我的同桌，江南。
02
江南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爸爸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妈妈是英语老师。
我是在认识她之后，才知道有人可以把外语讲得像母语一样自然流利。
她书包里装满了全国各地的试卷，以及我见都没有见过的各种零食。
而我，除了书本，父母根本再无力支付其它。
能够考入这所重点高中，除了因为自身努力，更因为身为农民的父母足够坚持。
03
我时常想，老天让我和这样一个身世截然不同的人同桌，是故意的吗？
一个土气木讷，一个活泼大方；一个自卑保守，一个善解人意。
见我初来乍到，连教材都没有，江南自然地把书本放在课桌中间。
还写了一张纸条：这七天里落下的功课，可以随时问我。
下课时，我们互相问了对方名字，然后，她开始带我熟悉校园。
到了中午，本来走读的她没有回家，而是陪我去食堂吃了饭，又带我去宿舍，帮我铺床。
看到我简陋的行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叽叽喳喳地说她也很想住宿舍，想过集体生活，可是爸妈不允许，说天天被爸妈看管，好烦呀。
我本就话不多，很怕跟她之间要没话找话。
但慢慢发现，是我多虑了。
江南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父母的，同学的，校园的，八卦的……
而且，她特别会自嘲：“我爸妈说我是话痨，但我觉得他们言轻了，我其实是话癌，哈哈哈……”
04
这样的江南，在别人眼中，活泼开朗，大大咧咧。
但只有我知道，她有多么细心。
我到校的第三天午休时，江南又带我去了宿舍。
然后，她把寄存在宿管阿姨那里的东西扛了出来。
好家伙，羊毛毡床垫、羊毛被，一套崭新的床单被罩。
她说，听高二的学姐们讲，冬天宿舍的暖气很差，铺盖得厚一些，才不会冷。
还说，床单被罩跟她是同款。
铺完后，她像只鱼一样跃到床上，对我说：“快躺下来试试，超级舒服。”
看着那样贴心的她，我有点想哭。
从小到大，就算爸妈，也不曾这样细致入微地关心过我。
为了生活，他们没有余力顾及这许多。
我想哭，既感激江南的细心，也觉得很丢脸。
一定是那天看到我床盖的单薄，才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吧。
贫困的我，面对这样的慷慨，内心率先矮了三分。
05
江南不仅在生活上不动声色的帮我，在精神上，也给我莫大的鼓励。
高一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我从入学时的班级第八掉到倒数第四。
成绩公布那天，我万念俱灰。
要知道，从小到大，我的成绩都没有跌出过全校前十。
而为了供我读书，爸妈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劳动，我怎么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辍学的念头，就这样产生了。
唯一舍不得的，是那样热情似火的江南。
于是，我把自己一只比赛时得到的钢笔拿给她，说：“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得知我想辍学，江南特别吃惊：“别任性，我爸都说，能从你们村考到市重点高中已经很了不起了，一次小小月考算啥，别灰心，肯定会好的，而且，你现在回去，就是当了逃兵，这辈子都会遗憾的，你爸妈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我是要用很长很长的岁月去感知，这一生，能够遇见江南，我何其幸运。
她骨子里散发出的那份坦荡、善良与教养，她言语间的那份治愈，让那些年的我只有一种感觉：不管我多么努力，有些人、有些境界，我永远望尘莫及。
这也是那么多年，江南一直视我为闺蜜，我却对她若即若离最真实的原因。
她的存在，固然是我的幸运，但她的存在，也令我嫉妒，令我自卑。
06
那一次，因为江南的规劝与励志，我放弃了辍学。
而她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并没有停留在口头鼓励的层面。
英语是我的短板，尤其是听力。
为此，江南把她的随身听和英语磁带都拿给了我。
与此同时，她还把父母给她买的那些课外卷全部分享给我。
那些不会的题，我俩埋头一起研究。
实在不会了，她就拉着我一起去请教老师。
就连老师都说：“黄华，有这么无私的朋友，你要好好珍惜啊。”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话，于我而言，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珍惜？像江南这样什么都不缺的女孩，我能拿什么去珍惜。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友谊。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江南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我该拿什么给她？
07
直到有一次体育课，我俩同时来了例假，我们坐在操场边的杨树下聊天。
那天的天特别蓝，是我在老家田间常见的那种让我觉得枯燥艰辛，看不到尽头的蓝。
于是，我主动跟江南讲起了乡下的生活。
每天放学后，要割猪草。
有一次，放学晚了，喂猪时被躁狂的黑猪差点咬断手指。
当时血流如注，我却不敢声张，如果爸妈知道了，一定会责备我比猪还笨。
包括初二那年，月经初潮，我不敢跟爸妈要钱买卫生巾。
于是，每个月来例假时，我只能跟老师请病假，并对爸妈谎称，想帮他们多做些农活……
好在我成绩很好，所以每次老师都会准假。
但有一个女同学，当着许多人的面揭穿了这个秘密：“大家知道吗？黄华每个月不来上学，是因为她买不起卫生巾。”
我曾经以为，这些贫困带来的囧事，永远也无法对别人启齿。
但直到那天，我就那样把它们晾晒出来，与江南共享。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信赖与依赖别人。
而江南呢，在听完我的倾诉后，眼圈红红的。
那样话痨的她，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忧伤地看着天空。
我从未见她那么难过的样子。
那表情，让我心里暖暖的。
我们的友情，也因为我的敞开心扉而变得更加牢固。
08
从那天之后，江南对我更加体贴入微，侠肝义胆。
只不过，女孩子的友谊也是排他的。
在江南面前，更多时候，我表面风平浪静，但内心却有万马奔腾。
当她跟别的女孩相处得好，有说有笑时，我会生气，甚至羡慕嫉妒。
而我表达嫉妒的方式就是冷战。
她邀我一起上厕所，我就说：“不想去。”
她要跟我一起去课间操，我会说：“你先走吧，我还有题没做完。”
她拿零食给我吃，我以胃疼为由拒绝。
09
当然，我也不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我也很想像江南对我那样义气干云，但我有什么呢？
只能给她讲讲擅长的数学题，在她思想溜号时，学着班主任的样子，叫她好好学习。
高二那年有一次，江南下楼梯时不小心崴了脚。
当时她就疼哭了。
我也哭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那段时间，我每天接送江南上学放学。
我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为她做点什么感到开心，甚至自豪。
但与此同时，我也慢慢知觉，同江南对我的好相比，我为她所做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10
那时，我常常想：如果我是江南，会不会选择跟一个如此不可爱的女生做闺蜜。
答案是不会。
可江南却始终待我如初。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江南，我的人生不会如此顺畅。
就算高三时，我们没有分在一个班，江南依然下了课就来找我，兴奋地给我讲各种八卦，把她的课外卷复印了送给我。
“黄华，你以后要是考上了清华北大，不会忘了我吧？”高三时，面对我后劲十足的成绩，江南总是这样问我。
“不会。”我就用这两个简单的字，打发了她。
其实，我特别想说：“如果我真的考上了，那也是你的功劳，这三年，如果没有你，我早被自卑自闭吞噬……”
但那时的我，断然表达不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觉得有些话说了，是那么矫情，那么卑微。
11
那年高考，作为学校最有望考上清华的希望之星，我发挥失利，最终进了北京另一所985院校。
而江南呢，考入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我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是江南送到我家的。
那是她第一次来我家。
彼时，我正在田里锄草。
看到我，她兴奋地摇晃着录取通知书，远远地喊着：“黄华，上大学了，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而我，片刻的兴奋之后却是担忧。
我担忧自己满脸泥水汗水的样子，会让她笑话。
更担忧马上就中午了，拿什么来招待她。
还有我们家那破败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会不会吓到她。
我的贫困没法掩饰，但我真的不希望被她眼见为实。
知道有城里同学来看我，爸妈破天荒地去买了肉，把本来攒着要卖的鸡蛋拿出来几颗。
那顿饭，江南吃得特别香。
夸赞我妈的手艺，夸村里空气好风景好，然后又对我爸妈说，我是多么的优秀努力。
直到她离开，爸妈一直在念叨：“这女娃像个百灵鸟一样，真好。”
这话，听在我耳朵里，五味杂陈。
如果我生在她那样的环境下，我也会像她那样可爱美好，不是吗？
12
开学之际，我和江南一起奔赴遥远的首都。
大学四年，我们几乎每个月都会见面，大多数时候是她来找我。
毕业后，我俩都留在北京，合租了一间房子。
我先是在一家央企，两年后跳槽至一家民企做销售，后来被现在的公司挖去当了销售总监。
而江南则在一家公司做同声传译，时常国内外满世界飞。
我俩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可是见面的时间还没有上学时多。
不是我加班，就是她出差。
2008年春天，江南跟相恋三年的男友分手了。
他们谈恋爱时，我拒绝做他们的灯泡。
但她失恋了，我推掉所有的加班与应酬，带着她吃遍逛遍北京城，做了那些闺蜜间一起做，但我从前都没有陪她做过的事。
江南说：“其实有你，不谈恋爱也没关系啊。”
但我很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为她雪中送炭的义气，我有，为她的人生锦上添花的能力，我没有。
13
而像江南这样的女孩，是不愁嫁的。
2010年秋天，江南要结婚了。
对方是一个北京男孩，有车有房，像江南一样的阳光开朗。
他们站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感慨：这世界上真的有金童玉女。
出嫁前一夜，江南突然回了出租房，说今晚是她最后一个单身之夜，必须和我聊通宵。
那一夜，我心中一万个舍不得她，我明明很想告诉她一定要幸福，想说这些年，谢谢你的陪伴。
但话到嘴边，却是特别理智清醒地一句：“明天就要做新娘了，熬出黑眼圈就不漂亮了，赶紧去睡觉。”
江南掐着我的胳膊，撒娇着问：“黄华，你要不要总是这么沉着冷静？我就不信咱俩十年的姐妹情，你就没有那么一丢丢舍不得我？”
而我呢，连拉带拽地把她送回房间。
然后，一个人流泪到天明。
那个陪我走过少女时代的女孩，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我当然特别不舍，特别牵挂，特别想说些煽情的话。
但我讨厌眼泪，羞于表达感情，我在姐妹感情最该升华的时候，选择了逃避。
14
江南结婚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首先是彼此都忙，住的地方又远。
常常约了一次见面，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无限延期。
再见，江南已经身为人母。
那个粉嘟嘟的小生命，吸引着她全部的目光。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我玻璃心地认为：自己本就是她生命里的外人。
那之后，我只是在小江南过生日或者江南生日时，才会带着礼物出现在她面前。
江南每次想拉着我聊天，我都以工作太忙，匆匆离去。
是的，十年了，她的存在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一种压力。
不管是她少女时的优越，还是如今的家庭美满，我都忍不住地对比，忍不住地相形见绌。
所以，更多时候，是我放任我们之间渐行渐远。
15
2013年春天，我也谈恋爱了，在我终于有能力让爸妈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之后，在我终于成为一个拿年薪的人之后。
这个后来成为我老公的男人，叫许晓天。
他大我三岁，是类似江南精神体质的那种男生，洒脱阳光磊落，也是我做梦都希望拥有的那种人格。
和他在一起后，他时常在我用力过猛时，温柔地提醒我：“慢慢来，别那么焦虑。”
他理解我的居安思危，也懂我的欲言又止。
也是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慢慢变得平和自洽。
2015年11月16日，我也成为了母亲。
听到女儿第一声啼哭时，我泪流满面。
对人生，我第一次有了复夫何求的不焦虑、不匮乏感。
我突然觉得，特别特别感恩生活，特别想对我生命里那些最重要的人说声“谢谢”。
而我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人，就是江南。
那天，被推出产房时，看到许晓天、公婆还有爸妈那一张张笑脸，我突然张口来了一句：“我好想江南。”
然后，闻讯的江南穿越大半个北京城飞奔至医院。
看到她的一刹那，我紧紧拉住她的手，说：“江南，对不起，我很想你。”
我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产后抑郁。
只有江南哽咽着，拍拍我的手，说：“好，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只有我和你。”
16
那晚，是我和江南相识14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促膝长谈。
以前，是她喋喋不休。
但那晚，她更多时候只是听众。
我告诉她自己高中时，对她阴晴不定，其实是对自己贫穷的无能愤怒和自卑。
我还坦白的告诉她，我羡慕崇拜她所有不经意的小俏皮，举手投足间的轻松自在，那羡慕，让我既悲凉又绝望。
她结婚后，我迅速换了房子，不是因为浪费，而是因为那房子里有太多她的影子，我很想念她，但我表现出来的却是疏离和冷淡，我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更怕表达真实的自己……
“能够成为你的朋友，我一直受宠若惊，也一直纠结拧巴，口是心非，直到女儿呱呱落地，我突然疯狂想你，想借着这个机会，对你说，江南，感谢有你，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我用了十四年，才说出口。
也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从见我的第一眼开始，江南就认定我这个朋友。
她说：“那天你进教室之前，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我早就从教室后门看到你了。”
“等你坐在座位上时，我发现了你手上的冻疮，我当时特别心疼，也特别震撼，可我不敢声张，怕让你难堪。”
“黄华，你知道吗？那些年，我本可以对你更好的，但我不敢，我怕一不小心触碰到你的自尊，让你把好不容易向我敞开的那点自己，又封闭起来。”
“能活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那个闺蜜之夜，我们流了太多太多眼泪，也再次感受到太多太多温暖感动。
17
如今，我和江南终于成为传统意义上，真正的闺蜜。
她和老公每年都要过十天的二人世界，这时，她会理直气壮且放心大胆地把娃交给我。
而我也一样，每次遇到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第一个电话一定是打给她的。
无论白天还是深夜，她觉得该陪的时候，一定会第一时间出现，陪我哭陪我笑，陪我闹。
人至中年，我们活成了彼此的底气、靠山、精神不动产。
18
2021年，是我和江南相识的二十周年。
此时，我坐在中夏北京的家里，讲出我和江南之间的故事。
它不仅仅事关友谊，更事关一个女孩的成长。
故事很长，偶尔歇下来，看看熟睡中的女儿，温柔在内心野蛮生长。
女孩为什么要富养，以及该怎样富养？
我在江南身上，看到了答案：一直追求善良，尽力坦荡，永远正直。
这样的女孩，不仅自带光芒，而且可以照耀到她身边的人。
所以，亲爱的江南，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你的感激。
于我而言，这世界上，一旦拥有别无所求的，不是钻石，而是一个像你这样的闺蜜。
感谢你不离不弃陪我走过青涩的青春，走进成熟放松的中年。
这场友谊于我而言，不仅是一段难忘温暖的岁月，更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养育。
真的真的真的，谢谢你。
赞(29)
